异乡打工者

2017-07-01 09:34阿兮
西部作家 2017年4期
关键词:打工者鼾声纱布

阿兮

第一眼看到他,是上午。我带母亲入住到这个四人眼科病房的23床,他正仰躺在21号病床上鼾声震天。他的病号服上,几滴干透的血渍,右眼蒙着纱布,几处缝合的伤口,从纱布下向脸的其它部位蔓延,于是他的脸颊、鼻子、额头,就多了几个惊悸的紫黑。病号服内的那幅躯体结实健壮,胸膛随着鼾声有力起伏。整体线条偏圆,按农村说法,标准的车轴汉子。护士每隔半小时来一次,给他滴眼药,一喊他的名字,他的鼾声马上住了,很乖地配合,再过几分钟,如雷的鼾声又起。

我心说:这人是干嘛的?怎么困倦疲劳成这样?他的眼睛怎么了?再看看他的床边,也没有陪床家属。

中午带母亲出去外面吃饭,回时,沐着秋日的暖阳,不由得在一片高大的紫薇树下,多流连了一会儿。及至回了病房,却见这男人正在床头柜上吃午饭,一份米饭,一份炖白菜,也吃得狼吞虎咽,香甜得很。吃完饭,他自己去洗手间洗刷收拾,面容平静坦然,看不出一丝忧郁,反倒有丝轻快。

下午,我对母亲说,明天手术了,我们去毓璜顶公园溜达会儿吧。于是,在暖洋洋的下午,我和母亲又在公园里徜徉了一两个钟头。顺便在外面饭店吃了晚饭,才回病房。扫一眼病床,他的床铺空着,床边依然不见陪床家属。倒是22号大姐的床边,儿子、女儿、老公环绕,济济一堂,很是热闹,然后相跟着一起回家吃饭去了。一会儿,护士进来喊,21床病号哪里去了?我说不知道。护士交代一声:等他回来让他来护士站。

“刚刚护士来找过你,让你回来去护士站一趟。”“好,谢谢你!”这是我与他的第一次对话。他的脸圆圆黑黑的,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不大也不小,干净透亮,脸上挂着真诚善良的笑意,这让他蒙着的一只眼及周围的可怕疤痕,也变了柔和。从护士站回来,我们继续交谈。我说:“怎么都没看到你的陪床家属?”他难为情地笑:“我在这边打工,老家湖北,路太远,就没过来。”

在几句简单交谈里,我了解到,他是武汉人,在烟台南山打工,前天在建筑工地上,锯片飞出来,正扫中他的右眼。右眼球已经废了,完全摘除,镶了个假眼。我沉默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却笑了,语气中有抑制不住的快慰与庆幸:“是工伤呢,这次手术费用都是单位负责,等伤好了,再去评残废等级,就可以有补偿了。”他的笑纯净而灿烂,发自内心的真。很突然的,我心里刺痛了一下,就岔开话问:“家里还有什么人?他们知道吗?”他说:“家里还有老婆和两个孩子,大的在读大学,小的读高中,需要钱……家里人知道了,但这么远,来回得好多钱……”我又问:“你伤得这么重,单位咋没安排人来照顾你?”他急急地说:“有安排的,让我一个工友来过,我只是一只眼睛不好,腿脚没事,单位挺忙的,我就说不用了,我一个人能照顾自己。”

他49岁,对一个打工者来说,还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他极爱干净,理着很精神的板寸头,虽然眼睛和脸上额头有伤,他还是用湿毛巾认真仔细把脸、脖子、手、胳膊,擦得干净清爽。他对病房里每个人微笑,对护士和医生微笑,那表情,根本不像刚失去一只眼睛的伤者,而不过是紧张工作后的几天带薪休假,可以放松身心大睡一场,好好歇歇。

我一直未看到他那只伤了的眼睛。起初,眼睛被纱布包着,我只能从纱布周围的紫色疤痕来揣摩纱布下的损伤程度。等去掉纱布,他马上用一个大大的墨镜遮挡在后面。我懂得,他还是在乎的。他在乎自己失去了一只眼睛,在乎自己的形象。我那天笑着对他说:“戴上墨镜很酷啊!一点看不出来呢。”他有些羞涩:“丑死了,不戴墨镜出去怕吓着人。”我说:“现在的假眼很仿真,疤痕修复技术也很好,等你额头和脸上的伤疤褪去,没人会看出来的,跟正常人一样。”他笑,那表情有释然,也有坦然,甚至有一点类似憧憬与幸福的模样,我看不太懂笑容背后的心在想些什么。我不敢深想,那些是否与他说起“工伤”时的如释重负与庆幸的表情有关。他是觉得虽然丢了一只眼睛,却可以换来今后家庭长久稳定收入,有了后半生的保障,而欣然与感恩的吗?一个打工者的心,浸在汗水和苦痛里,他们有自己内心的所谓平衡,哪怕这平衡在外人眼里是酸楚。

他躺在床上,有时鼾声,有时安静。安静的时候,我不知道他墨镜后的眼睛有着怎样的情绪,他是在想些什么?他会继续在这里打工下去,还是带着伤残补偿回到湖北的老家?我不知道,也没有勇气问。我只知道,这些天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探视过他。

那天,他一个人收拾着背包。他说,他第二天一早就要出院了。房间负责的护士笑着说:“你是一个特殊病号,从手术到出院,一个人就搞定了。”他呵呵笑,憨憨的,没有一句说词。那一瞬,我的眼睛酸了一下,别过脸。

他一早脱了病号服,换了运动装。他把病号服叠整齐放在枕头上,被子也叠整齐。他把桌上的垃圾清理到洗手间垃圾袋里,一切都做到有条不紊。我看他背起旅行背包,回首对病房里每个人打招呼:“我要走了,祝大家早日康复!”他淳朴的笑,他的墨镜,他清爽的板寸头,他健硕的背着旅行包穿着运动装的背影,像个失群的驴友,就这样坚毅地走出病房,走向未可预知的未来。

22号大姐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不见,忽然叹了一口气,看着我,张张嘴,卻什么也没说。我也没说话,心里默念一句:异乡人,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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