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类时代,人性会变吗?

2017-07-06 17:20刘悦笛
南方周末 2017-07-06
关键词:本性人文主义孟子

先天的“生成”与后天的“濡成”皆能化成人性。早在两千多年前,中国原典儒家们就适宜解答了自然与使然之争,当今世界的“后人文主义”需要中国儒家来反本开新。

刘悦笛

当今人类,开始直面所谓的“后人类状态”!

日裔美籍政治学家福山在2002年所出《我们的后人类未来》一书中,认定造成人类走向“后人类”状态的四种科技分别为:第一,关于人类行为和大脑之生物来源的日益增长知识;第二,关于情感与行为的神经病理学与操控;第三,生命的延长与拓展;第四,基因工程。

对此福山不无担忧地认为:“这些发展将会带来巨大的争议,因为它们深刻地挑战了人类平等与道德选择能力的固有观念;它们给予社会对公民行为加以控制的新技术;它们将改变我们对人类的人格与身份之理解;它们将颠覆社会等级,对智力的、物质的和政治的进步之速度产生影响;它们会影响到全球政治的本质。”

科技正在深度改造人自身

面对这些人类境遇的新变化,“后人文主义”(Posthumanism)遂在全球学界勃兴,其历史背景就在于当今科技的突飞猛进,更关键的在于科技对于人自身的深度改造。传统科技主要是为人进行外围服务,而当今科技可谓深入到了人的内部。随着新一轮的自动化浪潮发展,一面是从机器的人化(如智能机器人的发展,特别是计算机“深蓝”在棋类比赛开始战胜人类),另一面则是人的机器化(如人工智能的多元拓展,特别是所谓“基因剪刀”技术的逐步成熟),各种复合型的新科技对人与机器都进行了改造,并使得二者越靠越近。

这种自人类进化以来最大规模的对人类改造,在人类“身”与“心”两层面都在进行,身体的改造如人机合体,心灵的改造如人脑与计算机连结,同时,逐渐在向全方位扩展。由此一来,人的生命就被改变了,更多的生物科技革命皆聚焦于此。然而,面对科技与人类之间的“互变”,中国哲学究竟该如何回应这种挑战呢?

按照主流的观点,中国哲学的显著特征就是人文主义,而孔子奠定了中国人文主义的基石。正如陈荣捷先生所认定的,孔子把人文主义变成中国哲学中“最强大的动力”,这是由于,“人能弘道”而非“道能弘人”也。直至今日,所谓“东亚儒家人文主义”仍是中韩日儒学研究的共同核心话题。

众所周知,人文主义乃是舶来品,为欧洲文艺复兴的核心思想,中国思想家是在用西方的理念来阐释本土,从而形成中西之间的“视界融合”。问题在于,儒家思想仅能以人文主义来限定吗?有没有超出传统人文主义的要义?在当今全球思想界,“后人文主义”逐渐兴起,它试图来重新审视人性:传统人文主义更关注人类的象征性进步,认定人性发展是相对稳定的,而“后人文主义”则由于接纳科技对人的改造,进而认定人性也是可改变的。

重思孟子与告子的论题

实际上,儒家不仅可被视为人文主义的,而且也更切近“后人文主义”。这就要回到告子与孟子之辩。告子主张“食色性也”,他认为人性就像杞柳,仁义就像由杞柳树条编出的杯盘,以人性为仁义,就像以杞柳为杯盘。孟子则论辩说,到底是顺着杞柳本性来作杯盘,还是毁伤其本性来为之呢?如果要毁伤杞柳本性来作杯盘,那岂不是毁伤人的本性而以之为仁义吗?显然,孟子主张顺性而为,作为“仁心”的人性本身也是不可戕害的,告子则从纯生物意义上来定食色之性,但却倾向于认为人的本能自出生后就不再变化了。

与告子的静态人性论不同,孟子的观点反倒是动态的,在他眼里仁心就是具有生长性的,就像“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孟子以五谷长成比喻的是仁的成熟,言下之意说人的天性里“仁之发端”是固有的,而即使固有但不让其成熟也是毫无意义的。仁的生长就如五谷的成熟过程,也就是“扩而充之”的过程,就好像从种子发芽到结出果实的自然过程一样。这就预设了人性所包括的两个生成的维度:一面是“天然自成”,作为种子的种子是由遗传基因决定的;另一面则是“人文化成”,种子萌芽与生发的环境则为后天的,儒家恰恰介于二者之间在做文章。

孟子既意识到了“天之降才”那种内在生物要素的根基,也没有忽略后天环境要素所带来培育功能。按照告子,人性就是造器材料那样的简单自然材质,而材料本身却是固定不变的,他仅从生理机能与基本欲望出发来解读性,而并没有赋予性以任何的“属人”的价值意义。荀子的观点看似更接近告子,他也承认造器的材质是自然天成的,但他却更注重后天的塑造和修为,因为要“化性起伪”就必须后天修为,而告子却没有说过任何人为濡化的事。

如此看来,告子基本上是“材质主义者”,而荀子则是“人工主义者”。难怪荀子此种思想被后人阐发为“言圣人能变化本性而兴起矫伪也”。在这个意义上,孟子恰恰身处告子与荀子之间,他既反对告子的低级人性论,也不同于荀子本性改造论。与荀子强调造器的关键在于人工制造不同,孟子的观点是:一方面要顺应材质的本性,其实也就是顺遂人之“善性”;另一方面仍要进行人工化的扩、充、推、及,“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从而将人内在的善端发挥出发:“充实之谓美,充实而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质言之,在先天或者后天、本能与培育、自然与使然的张力之间,来确定人性的基本结构,这恰恰是儒学所带来的当代启示。这种启示如今也具有全球价值的:既承认人性的自然根据,又接受人性的后天濡化,并在二者之间“执两用其中”。

后人文主义的“中国解”

由此,儒家就可以反本开新出一种本土化的“后人文主义”,这对当今国际思想的前沿新争会有重要的启迪意义。现如今,只承认人的生物根基的“自然主义”,只相信人的后天养成的“培育主义”,在西方学界如今所形成的尖锐矛盾,可在儒学智慧那里得以根本化解。

这便涉及当今国际思想界“自然与使然”之争。在这种争论中,形成了“自然主义”与“培育主义”两派:前者认为人性仅仅是自然塑造的,后者则认定人性乃后天濡化而成。实际上,这种思想分立其实并不足取,后天濡化之功对人性改变自不待言,如今人性之变就不仅来自基因的增强,而且更有电子的增强,这显然都是后天科技改变人的结果。精密基因编辑技术的迅猛发展,就昭示出人类生物本性是可被修改的。这属于人类基因工程的拓展,还有生命延展技术的创新,外加脑科学对行为控制的新发现,这些都使人们必须来前瞻人性发展的未来。

实质上,先天的“生成”与后天的“濡成”皆能化成人性。早在两千多年前,中国原典儒家们就适宜解答了自然与使然之争,当今世界的“后人文主义”需要中国儒家来反本开新。1998年“世界跨人文主义协会”成立并发布《跨人文主义宣言》,宣称要对拓展人类能力的技术进行伦理化的使用,以应对高科技高发展后的人类境遇,人类将会逐步过渡到所谓“后人文”时代。由儒家所孳生出的“后人文主义”,也使得中国人文科学也可就此反本开新:这种“儒家后人文主义”(Confucian Posthumanism)既是全球性的,也是本土化的。

从“儒家后人文主义”出发,当今中国人文科学的复兴可以追赶上国际前沿的脚步,因为中国思想家早就在人性的自然与濡化之间,寻求到了中道之处。提出这个问题,也是为了回应当今“中国人文学复兴”的话题。从本土与短期来看,社会科学的高速发展正在告一段落,人文学出现了走出边缘而得以复兴的态势。从世界视角与长远眼光来看,中国人文科学能为这个全球世界所能提供的,势必要比中国经济模式抑或政治话语所能提供的更具深广影响与世界价值。中国人文主义需要且正在复兴!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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