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常熟《香山宝卷》的讲唱和相关仪式

2017-07-18 11:38白若思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7年3期
关键词:宝卷香山仪式

白若思

(复旦大学 文史研究院,上海 200433)

当代常熟《香山宝卷》的讲唱和相关仪式

白若思

(复旦大学 文史研究院,上海 200433)

在江苏常熟地区的宝卷讲唱中,《香山宝卷》占有重要的地位,“讲经先生”几乎每次宗教集会都要讲唱该宝卷。本文采用田野调查中得到的资料①在此特别感谢余鼎君、狄秋燕、夏根元等讲经先生为本文提供资料,以及虞永良与窦恒对本文田野调查的协助。,探讨常熟“讲经”表演的特点,分析《香山宝卷》在当地社会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解释其在当地流行的现象。

宝卷;讲经;观音信仰;民间文学;民间信仰

《香山宝卷》(也称《观世音菩萨本行经》)是中国文学和宗教史上的著名典籍。它主要讲述了观世音菩萨的女相——妙善公主在修行过程中克服重重困难,冲破其父妙庄王的阻拦,最终成道的故事。

《香山宝卷》这类传统讲唱文学的底本采用散文和韵文相结合的形式,最初为佛教传教的文学作品,用于教化世俗信徒。有关《香山宝卷》产生的时代有几种说法。《香山宝卷》1773年版本(全名为《观世音菩萨本行经》)由杭州昭庆大字经房刊刻,其序言宣称该书是由杭州上天竺寺的普明禅师于1103年编撰。②本书影印本参见吉冈义丰(1916-1979)《乾隆版〈香山寶卷〉(覆製)付解説》,载吉冈义丰、苏远鸣合编《道教研究》,东京边境社1971年版,第四册第115-194页;转引自《吉冈义丰著作集》第四册,东京五月書房1990年版,第242-307页。然而,由于此版本中有一些晚期情节与语言特点,因此大多数学者对这一编纂时间持怀疑态度,并把它的产生时间定为14或15世纪。[1-4]越南社会科学院汉喃研究所藏有这部宝卷更早的版本,题为《大悲菩萨香山宝卷》,景兴三十三年(1772年)在河内报恩寺重刊,其原版为南京重刊本,未注年代,其内容与1773年版本有差别,据其内容与形式特点可以推测为明代末期版本,它在中国大部分地区③最近在中国东南和西南地区发现了该版本的手抄本,见王见川等主编的《明清民间宗教经卷文献续编》第8册,台北新文丰出版社2006年版,第341-389页;侯冲《宝卷新研——以罗祖〈五部六册〉征引四种宝卷为中心》,2014年上海师范大学“经典、仪式与民间信仰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未刊)。已失传了。[5]一些历史记载证明《香山宝卷》在15-16世纪的中国某些地方流传很广。[4]112-11319世纪至20世纪初期在江南地区流行的是《观世音菩萨本行经》的简要本,题为《观世音菩萨本行经简集》,在民间同时流传着几部不同版本的《香山宝卷》。④详见车锡伦《中国宝卷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9-112、548-552页;《中国宝卷总目》,燕山出版社2000年版,第307-310页。

尽管对宝卷的研究受到普遍重视,但大多数研究仅集中在文献角度,很少有学者注意到它的现实讲唱。事实上,从《香山宝卷》现在依然在江浙部分地区流行的事实可以看出,宝卷最重要的就是它的表演和宗教性。于君方教授在其关于中国观音崇拜发展史的研究中就指出,在江苏有一些佛教信徒在寺庙法会中,或在自家的佛会中,都会宣唱《香山宝卷》⑤Yu Chün-fang, Kuan-yin: The Chinese Transformation of Avalokiteśvara.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1年版,第536页第12脚注;Idem., Kuan-Yin pilgrimage(《向观音朝圣》,摄像资料,1988年)。。遗憾的是,她没有具体说明这些信徒宣唱《香山宝卷》的目的及其特点。关于宝卷在江苏不同地方的作用的田野调查报告中,也提到了当地人诵念《香山宝卷》的现象。[6-10]但报告也只是提到了这一现象,并没有对场面进行详细的描述和分析。事实上,其他宝卷的宗教性功能早已得到各国学者的一致认同,如江苏个别地方的信徒在举行“破血湖”仪式时,会讲唱《目莲宝卷》的不同版本。①参见车锡伦《中国宝卷研究》,第220页;亦见Beata Grant and Wilt L. Idema, tr. and introduced, Escape from Blood Pond Hell: the Tales of Mulian and Woman Huang(脱离血湖地狱:目连与黄氏女的传说),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11: 23-26; Rostislav Berezkin, Dragocennye Svitki (Baotsiuan’) v Duhovnoi Kul’ture Kitaia: na primere Baotsiuan’ o Treh Voplosheniyah Muliania(宝卷文献在中国文化的作用:以目莲三世宝卷为例), Saint-Petersburg: Saint-Petersburg Center for Oriental Studies, 2012。《香山宝卷》也有宗教性意义,在宝卷讲唱过程中要举行许多仪式。

本文主要探讨当代江苏省常熟市(以及原属常熟县管辖,现在张家港市②现张家港港口与恬庄原属常熟县管辖,1962年归入新成立的沙洲县,1996年为张家港市管辖。)的“讲经宣卷”活动中《香山宝卷》的讲唱内容及仪式意义。文章主要依据的是笔者2009到2015年在常熟和张家港的田野调查结果。其中主要使用了常熟市练塘镇余鼎君先生提供的资料,也参考了常熟市虞山镇几位年轻的讲经先生的讲经方式。另外,笔者还研究了张家港市港口镇恬庄村的夏根元先生(1945年出生,原籍为港口镇双塘村)和狄秋燕先生(1963年生,女)的讲经仪式,作为比较资料。③1950年代前常熟只有男性讲经先生,1980年代才出现女性讲经先生。在常熟讲经存在地区和门派的区别,主要表现在其音乐和内容细节上,本文没有把这些区别当作讨论重点。应该注意的是,余鼎君、狄秋燕两位讲经先生出身于世代讲经的家庭,他们的父辈均于1949年前开始讲经,夏根元的老师钱筱彦(1932年生,港口镇清水村人)从小学讲经,在港口地区很有名气,这三位讲经先生代表了传统的讲经方式。1980年代,讲经形式出现了一些变化,其现状与旧时(1949年前)不一样。本文主要通过当代讲经方式,也参照旧时的讲经情况,探讨讲经过程中添加的讲述内容和仪式,进而分析讲经活动的社会和心理意义。

一、常熟地区《香山宝卷》的使用情况

常熟地区称宝卷宣讲为“讲经”,江浙一带则普遍使用“宣卷”这一说法。讲经是在当地举行宗教集会——“举斋”——时进行的。当地的宗教集会分为私人家的法会(有的地方被称为“善会”)和社区的“社会”“庙会”(或被称为“佛会”)。这种使用宝卷讲唱的“佛会”旧时(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在整个苏南地区很流行,现在的苏州和无锡地区仍然存在,但规模已缩小了。[11]常熟地区的讲经有很多特色,其使用的宝卷内容特别丰富。常熟宣讲宝卷的人被称为“讲经先生”,他们通常都是职业的,专门学习讲经并在宣讲时对信众收费。

近年来,常熟地区的讲经已引起了中外学者的关注,现已出版了《中国常熟宝卷④吴伟主编《中国常熟宝卷》(下文简称ZCBJ),其中有很多宝卷的版本与张家港地区收集的两部宝卷集相同,参见《中国河阳宝卷集》(下文简称ZHBJ),上海文化出版社2007年版;《中国沙上宝卷集》(下文简称ZSBJ),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12],也有了许多研究成果⑤具体成果有:虞永良《河阳宝卷调查报告》;车锡伦《江苏张家港港口镇的做会讲经(调查报告)》《江苏常熟“做会讲经”和宝卷简目》,收录在他的著作《中国宝卷研究》第384-400、401-415页;李淑如《江苏地区同里、张家港宝卷流传现况调查与实例》,《云汉学刊》第21期,2010-06,第133-146页;Rostislav Berezkin, Scripture-telling (jiangjing) in the Zhangjiagang Area; Ibid., An Analysis of Telling Scriptures (jiangjing) during Temple Festivals; Ibid., On the Survival of the Traditional Ritualized Performance Art in Modern China: a Case of Telling Scriptures by Yu Dingjun in Shanghu Town Area of Changshu City in Jiangsu Province(谈宗教性讲唱文学在当代中国的传承与创造:以江苏省常熟市尚湖镇余鼎君‘讲经宣卷’为例),《民俗曲艺》第181 期,2013年,第167-222页。。但是这些研究都忽视了对《香山宝卷》(当地经常称为《大乘香山》)在讲经传统中的重要地位的研究。事实上,《香山宝卷》在当地的讲经活动中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位,通常在延生、祈福的“会”上讲唱,当地讲经先生甚至有“没有《香山宝卷》,就没有常熟讲经宣卷”的说法。[12]第1册,第54页笔者亲历常熟、张家港地区的三场家会和七场庙会中,都唱诵了《香山宝卷》。

三场“家会”包括:2012年10月9日常熟市“至今年闰X月间水木漆全部竣工。恐未避兇趋吉。有犯土府神君。今特宣卷酬鸿。敬谢诸君。恭送普庵向后。人宅均安。”(见附录1)。讲经完成后,讲经人要诵读一遍疏表再将之焚烧,交给神灵。尚湖镇管辖下村庄的“安宅”讲经(当地称为“谢鸿”),2012年11月11日张家港地区恬庄镇为一位老年妇女“延寿”的法会,以及2015年6月27日常熟市虞山镇管辖下村庄的“保太平”会。三场法会中,都有几位讲经先生参加,他们会轮流讲经。第一场的讲经人是来自尚湖镇的余鼎君以及其两位两位女徒弟蒋秀金(1950年生)和秦小凤(1952年生);第二场的讲经先生是狄秋燕与两位男性讲经人夏根元、李大卫(来自常熟虞山镇);第三场的三位讲经先生,两位男性、一位女性,分别来自虞山镇、谢桥镇与尚湖镇,他们属于年轻一代的艺人。

“家会”的程序基本相同,都属于“香山完愿”讲经的种类①当地讲经内容主要分为四大种类:“香山完愿”、“还受生经”(给老人祝寿)、《地狱卷》(超度亡魂)与“佛会”(主要为庙会),参见ZCBJ第3册,第2554页。。从“香山完愿”的名称便可看出,讲经的主要内容是《香山宝卷》。这些法会的主要目的是为家庭成员祈福,资助法会的人(斋主)通常会许愿诵读宝卷来感谢神灵的护佑。具体说来,做法会的目的包括:为老人延寿、驱邪、祛病消灾、保护家里的小孩等,一场讲经就可能包含所有这些目的。例如上文提到的尚湖那次讲经主要是为了驱邪治病;恬庄的法会主要是为老人延寿;虞山的法会则主要是消灾,保护小孩。当地人新房落成(或装修)之后必须感谢天地鸿恩,要进行“安土镇宅”法会,要请道士办道场或讲经先生讲唱宝卷,尚湖的法会就有“谢鸿镇宅”的意思。②2012年6月9日,笔者观察了张家港塘桥同样目的“谢鸿”讲经,由狄秋燕主持。讲经先生会将每场法会的目的、诵读宝卷的数量和题目记在“疏表”上(见图1)。如第一场尚湖法会的疏表表明:

为了说明《香山宝卷》在讲经活动中重要的仪式性意义,笔者在附录2中对三次讲经的具体内容做了详细记录。尽管《香山宝卷》是最重要的讲经内容,但讲唱的经文并不限于这一宝卷,讲经先生也会诵唱讲述其他全国性神灵故事的宝卷,包括《玉皇宝卷》(又名《昊天玉皇大卷》)、《祖师宝卷》(即《真武宝卷》)、《三官宝卷》(又名《三元大帝宝卷》)、《门神宝卷》(又名《门丞户尉宝卷》)、《财神宝卷》、《灶皇宝卷》(又名《灶王宝卷》),以及其他关于常熟地方保护神的宝卷,如《猛将宝卷》、《高神宝卷》、《千圣小王宝卷》、《西湖贤良宝卷》、《金神宝卷》(又名《总管宝卷》)、《李王宝卷》、《周神宝卷》,以及《路神宝卷》(又名《马路宝卷》)。③这些宝卷中提到的神灵有的是神化的真实历史人物,有的则是杜撰。刘猛将(全称“扬威侯天曹猛将”)是宋朝大将刘錡(1098-1162);高神是宋朝将军高怀德(926-982);千圣大王是张倓,唐朝大臣张巡(709-757)的儿子,但在史料中并没法找到这一个人物;路神是方弼、方相,商朝(约公元前1600-1046)的两位传奇将军:上述几位神灵相关的宝卷文本见ZCBJ第1册,第609-625、855-862、704-710页,ZHBJ第1册,第 194-208、119-122、147-149、178-181页。亦见拙著 An Analysis of “Telling Scriptures” (jiangjing) during Temple Festivals(详见书目); On the Connections of the Cults of Historical Persons and Baojuan Storytelling: with Baojuan of the Small King of Thousand Sages of the Changshu Area of Jiangsu Province as an Example(历史人物崇拜与宝卷讲唱的关系),《兴大人文学报》2013年第50期(2013-03),第265-294页;The Connection Between the Cults of Local Deities and Baojuan (Precious Scrolls) in Changshu County of Jiangsu(江苏省常熟县地方神信仰与宝卷之间的关系), Monumenta Serica(华裔学志),2013年第61期,第 73-106页。每次讲经宝卷的选择是由传统、做会的目的和地理位置共同决定的;不同地方的人崇拜不同的地方神,这主要与当地的“社庙”观念有关系。①有关常熟的社庙参见余鼎君《常熟宝卷与常熟社庙》,载冯锦文主编的《中国宝卷生态化保护与传承交流研讨会论文集》,河海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40-243页。

“香山完愿”讲经有非常复杂的仪式。做“法会”时,讲经人要在“斋主”(举办法会的人)的客厅里摆置“经堂”,在北边的墙上挂“圣像”,下面放三张八仙桌拼成“佛台”,把“佛马”(也叫“纸马”)、“斗灯”(礼拜北斗的灯位)、蜡烛三对、香炉三只以及供品都摆在“佛台”上(见图2)。“经堂”是讲经先生和他的助手“和佛人”的专门场地。“和佛人”主要是一些年老妇女,讲经先生唱完每一句韵诗末尾时,她们要跟着哼唱佛名:“南无阿弥陀佛”(见图3)。常熟讲经只用打击乐器,主要为木鱼和引磬(当地称为“星子”)。在常熟尚湖地区,《香山宝卷》里的大部分韵文是用“平调”唱的。

讲经开始前,讲经先生们要点香、请佛,领着“斋主”向神灵们供奉(见图4)。讲经完毕,为取悦神灵、替斋主求福,讲经先生还会举行一些仪式,如“献荷花”“解结”“散花”“收香”“送佛”“通疏”,以及焚烧由“和佛人”在讲经过程中准备好的“钱礼”(当地称“元宝”“千张”)。因本文主要是论述《香山宝卷》的表演,对常熟地区的讲经方式以及不同仪式的含义就不再做详细介绍。②详见丘慧莹《江苏常熟白茆地区宣卷活动调查报告》、余鼎君《江苏常熟的讲经宣卷》,以及拙著Scripture-telling (jiangjing) in the Zhangjiagang Area, On the Survival of the Traditional Ritualized Performance Art.

笔者亲历的三场法会均开始于早上6:30到8:30之间,晚上18:00到18:30结束。讲经过程可分为早场、下午场和晚场三个部分,中间休息两次吃午饭、享用点心。尚湖镇的讲经时间最长,唱诵的经卷数量也最多(多达21本,恬庄和虞山分别只有12本和15本)。在常熟地区的传统中,全国性的神(当地称“素佛”)和地方神的供品分别为素供品和荤供品,讲经的内容也不同。因此,当一位讲经先生在主祭坛(即“香山斋坛”)唱诵“素卷”时,会有另一位讲经先生在另一间房间里的“荤台”(或称“妆台”,即“荤祭坛”)唱诵“荤卷”(见图5)。在“荤台”供奉的主要神灵是五圣,即在当地被称为“上方山老爷”的神灵及其母亲太姆(太姥)。这种信仰与宋元明清时期的“五通”信仰有关系。财神五通的信仰在整个江南都非常流行,苏州的上方山则是五圣(五通神)的圣地。①关于五通信仰由来与发展,详见Richard Von Glahn, The Sinister Way: The Divine and the Demonic in Chinese Religious Culture(左道:中国宗教文化中的神灵与鬼怪),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4;田野调查见蔡利民主编的《苏州民俗采风录》,苏州古吴轩出版社 2014年版,第 241-262页;周凯燕《〈太郡宝卷〉和五通神信仰的变迁》,《常熟理工学院学报》2009 年第3期,第 121-122页。讲述五圣与其母亲的《太姥宝卷》(又名《太姥元君宝卷》)是尚湖讲经“荤台”上的主要内容。②常熟《太姥宝卷》的不同版本,见ZCBJ第1册,第 585-594、595-608页。最近几年,尚湖讲经先生为了节省时间,会把《财神宝卷》《灶皇宝卷》等一些“素卷”移到“荤台”上讲诵。“荤”“素”之分在常熟地区由来已久,在该地区的其他门派中也有类似的划分方式。③丘慧莹《江苏白茆地区宣卷》,《民俗曲艺》2010年第169期,第202-203页。但现在张家港港口地区已经逐渐打破这种传统,地方神和全国性的神在同一祭坛接受供奉,笔者亲历的恬庄法会中就是如此。在恬庄“延寿会”上,讲经先生讲完“素卷”之后,在主坛(“香山斋坛”)上摆设荤供品,讲唱“荤卷”。

上述三场法会中还包含着一些关于“生命礼仪”(life-cycle rituals)的内容。例如,在尚湖法会中,讲经先生唱诵了《鲁班宝卷》《解神宝卷》《星宿宝卷》《药王宝卷》,目的是“镇宅、祛病”,法会的疏文说:“伏愿家门康泰,人口平安,三灾不来,五福齐临”。恬庄法会中,讲经先生诵唱了祈祷老人长寿的《合家延寿》。在这两场法会中,都有“退星”(《禳星科范》)程序。这一仪式源于道教,目的是驱邪,保佑家庭成员健康平安。虞山的讲经活动中,讲经先生进行了“过关”仪式,宣唱相关的《度关宝卷》,这主要是为了保护家里的小孩。

笔者亲历的讲唱《香山宝卷》的庙会有:2009年4月16日张家港港口镇双塘村刘神庙(河阳庙)庙会;2010年4月19日港口镇城墩村金总管、刘猛将联合庙庙会;2011年6月5日张家港恬庄镇城隍祠庙会;2011年8月20日恬庄镇财神庙庙会;2014年4月1日常熟市藏海寺报国院(即真武院)的庙会;2014年4月20日常熟市福山镇新华村周神庙的庙会;2014年10月12日常熟市莫城镇三塘村猛将堂(三塘庙)的“观音会”等。④刘神是刘猛将的另一名称,金总管也是宝卷中的人物,是常熟地区重要的地方神。见ZHBJ第1册,第131-134页。以上庙会讲经的地点就设在寺庙内。本文的重点是家庭法会,对庙会讲经的详细情况及其与法会的区别就不再详述。⑤关于港口地区庙会讲经详情,见拙著An Analysis of “Telling Scriptures” (jiangjing) during Temple Festivals.在此只指出一点,家会和庙会的讲经程序基本相同,首先是《香山宝卷》,其次是关于全国性和地方神灵的宝卷,如《路神宝卷》、《财神宝卷》、《灶皇宝卷》、《八仙上寿》、《猛将宝卷》(《刘神卷》)、《高神宝卷》、《周神宝卷》、《千圣小王宝卷》等。这二者之间的主要不同点在于它们的讲经目的:家会讲经主要是为家庭成员祝祷求福,庙会讲经则是为了整个社区的繁荣。家会和庙会的仪式也多有相似之处。

常熟地区讲经中《香山宝卷》的使用情况是非常复杂、多样的。佛教、道教的思想与地方神灵的崇拜在讲经内容中相互交织。在当地家会和庙会复杂的仪式中,《香山宝卷》只是一个组成因素,讲经时的社会环境也会对讲经内容和仪式产生影响。原本作为佛教经典的《香山宝卷》,与当地各种驱邪、祛病、超度仪式联系在了一起。

二、《香山宝卷》宣讲的“开卷”与“结卷”仪式

常熟地区讲经主要使用的是《香山宝卷》的简缩本《观世音菩萨本行经简集》。该版本是由清梅院的净宏从全本改编而成,这也证明了僧人在编写和传播《香山宝卷》中所起的作用。①1868年版《观世音菩萨本行经简集》书末记载的资助人名单中,还包括一些僧尼的名字。参见《吉冈义丰著作集》第4册,第359-360页。其版本现存最早的刊本是杭州善书出版局翁云亭1868年重印本,原本为杭州昭庆慧空经房木刻本。②该书复刻版见《吉冈义丰著作集》第4册,第318-360页。港口地区的讲经先生们使用的是无锡万松经房1886年重刊的木刻本复印本。③该书修订版见ZHBJ第1册,第32-60页;笔者引用的是1886年的版本。余鼎君和他的徒弟们使用的则是杭州昭庆慧空经房1931年重刊本的手抄本。④该版本收入ZCBJ第1册,第54-93页。常熟大部分讲经先生使用的是《香山宝卷》简集本的手抄本,手抄本对简集本进行了一些改编。⑤其他手抄本的修订版,参见ZSBJ第2册,第 959-977、978-993页。

另外,刊印版的宝卷(包括1886年与1931年重刊本)在讲经活动中得到了充分的应用。但是,讲经先生们讲的不完全是《香山宝卷》的内容,而是加进了一些内容,特别是“开卷”和“结卷”的部分,这使讲唱更具有仪式感。可以说,这是讲经先生对刊印版宝卷的开头和结束部分不满意的结果。

常熟地区使用的《香山宝卷》版本已经有了开篇文章。这与18-19世纪大多数的宝卷都有特殊的开经仪式有关。开经仪式的起源可以追溯到16到17世纪的早期宝卷,甚至13到14世纪宣讲佛经的活动中就已出现。[4]149-150一些常用的开经方法在1868年及随后的宝卷中已经出现:以“登台开白”开始,为讲经人和信众定行为规矩,其中有引自佛经的话语和介绍性诗赞(被称为“偈文”);随后便是宝卷名,即《观世音菩萨本行经》;正文则用散文体进行讲述。“登台开白”规定了讲说该宝卷的时间,即二月十九日——观世音菩萨的诞辰:“岁次某年二月十九日恭遇大悲观世音菩萨降诞良辰”。通过这些开篇文章也可以了解到讲经活动的现实情况:二月十九日这一天很多地方都会举行讲经活动;不过,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讲经不仅限于这一天。“登台开白”还规定,听众必须认真聆听讲经的内容,不允许讲话、嬉笑、喧哗吵闹:“我今登坛宣演《观音宝卷》,众等务宜摄心端坐,齐身恭敬,不可言语笑谈,切忌高声混乱。(鸣尺)必须谛听宣扬,清静耳闻,从闻思修,圣凡不二”。而讲经中所谓的“引用”佛经其实是对《妙法莲华经·普门品》内容的大概讲述,这部分内容是观音信仰的基础,很受世俗信众欢迎。⑥参见 Yu Chün-fang, Kuan-yin: The Chinese Transformation of Avalokiteśvara, 第37-39、45-46页。开篇诗歌由四行七言诗句组成,确保不分民族,每个人都能受到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的护佑:“观音原住古灵台,慈悲念重降世来。不问回回并达达,闻声菩萨笑盈腮”。[23]第1卷,第4a-5a页⑦

具体讲经中,《香山宝卷》的“开卷”仪式比文本开篇内容更复杂,很多内容是原文中没有的。此处列举余鼎君讲经的一例⑧记谱见ZCBJ第3册,第2432-2433页。,具体内容如下:

(1)开卷偈

香山宝卷初展开,观音菩萨坐莲台。

善财龙女分左右,净瓶杨柳消灾难。

(2)三皈依⑨佛教用语,“三宝”即佛宝、法宝、僧宝,是佛教的教法和证法的核心;佛宝,是指已经成就圆满的一切诸佛;法宝,即诸佛的教法;僧宝,即依诸佛教法如实修行的出家沙门。

稽首皈依一切佛,佛慈广大度众生。

稽首皈依一切法,法轮常转度众生。

稽首皈依一切僧,僧伽说法度众生。

(3)读序(即刻本原有的“序文”)

(4)歌颂观音菩萨的偈文

观音菩萨临凡间,保佑斋主减罪愆。

百亿分身来变化,唤醒南柯梦里人。①出自唐代李公佐(约770-850)《南柯太守传》,收入《太平广记》卷475 《昆虫三》,这可以作为佛教本土化的标志。

(5)观音赞

慈云遍复,感应佛门,八千手眼证金身。

誓愿法宏深,证(正)果成真,出世尽沾恩。

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②佛教用语,摩诃萨陀或摩诃萨埵的简称,梵语mahāsattva,对菩萨的尊称。见望月信亨《望月佛教大辭典》,東京世界聖典刊行協会1968-1971年版,第581页。(三次)。

(6)开正文,从“登台开白”开始。

常熟地区不同讲经先生开篇的方式稍有区别,例如港口镇的讲经先生会以赞歌和佛偈开始,与余鼎君的开篇诗歌有一定的相似性。

《香山宝卷》的开篇诗与正文内容密切相关,并为讲经活动营造出浓厚的宗教氛围。其中涉及一些常用的佛教术语,如三宝、法轮、摩诃萨埵、众生、慈云、正果等。讲经人还会提到观音的形象:“金身”、千手千眼、手执杨柳枝净瓶、随类应化等。一些开篇诗还会提到观世音菩萨身边的徒弟:善财童子和捧珠龙女。③详情见Idema, Personal Salvation and Filial Piety,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8: 30-41.当地群众最关注的讲唱宝卷的神迹效果也在开头诗中有所涉及。显然,讲经先生添加这些内容的目的是增强讲经的宗教意味。

此外,讲经先生对宝卷的结束部分也进行了扩展。余鼎君唱诵《香山宝卷》就以“回向赞”结尾:

宣卷功德殊胜行,无边胜福皆回向。

普愿沉溺诸众生,速往无量光福(佛)刹。

香山宝卷全部宣完,善才童子十三参。

平步上云端,九曜回銮,赐福保平安。

南无观世音菩萨摩诃萨。南无降吉祥菩萨摩诃萨。南无收宝藏菩萨摩诃萨。

宣卷功德殊胜行,无边胜福皆回向。

普愿沉溺诸众生,速往无量光福(佛)刹。

香山宝卷全部宣完,善财童子十三参。

平步上云端,九曜会銮,赐福保平安。

南无观世音菩萨摩诃萨。南无降吉祥菩萨摩诃萨。南无收宝藏菩萨摩诃萨。

这首诗由《香山宝卷》原文中的四行诗扩展而来:

宣卷功德殊胜行,无边胜福皆回向。

普愿沉溺诸众生,速往无量光佛刹。[23]第2卷,第57a页

港口地区讲唱该宝卷时也有类似的长诗。④详见ZHBJ第1册,第 60页。这种长诗在早期的宝卷中便已出现,其韵文形式起源于中古时期佛僧唱诵佛经的传统方式。[4]150-151讲经先生就是通过这些方式,将佛经教义传播给大众。

尚湖和港口的法会中,《香山宝卷》讲完后,便是《结缘卷》(《结缘偈》),这其实是对《香山宝卷》内容的总结以及对诵唱《香山宝卷》神迹的概述。《结缘卷》用韵文写成,主要是祝祷的内容,祈祷斋主一切安康。⑤详见ZCBJ第3册,第2563页。内容的灵活性是《结缘卷》的显著特点:讲经先生可以根据不同场合对内容做相应的调整,他们经常会加入现实生活的很多因素。⑥张家港讲经先生《结缘卷》的两种整理版,参见ZHBJ第2册,第 1333-1334页;ZSBJ第2册,第 1227-1229页。《香山宝卷》与常熟其他讲经文本合为一体,使讲经受到当地人民的欢迎并一直存留至今。

三、《香山宝卷》讲经中添加的内容

事实上,在讲经过程中,来自其他经卷的内容不仅会出现在《香山宝卷》的开头和结尾,正文部分也有所涉及。这些内容主要属于小卷,它们出现在故事的关键部分,用来丰富讲经的内容。这些内容通常由讲经先生手抄,附在刊印版宝卷的后面(见图6-7)。其实讲经先生们早已将这些内容熟记于心,对徒弟的传授也主要是通过口授进行。在讲经先生用的刊印版上会注明哪里有添加内容。

《香山宝卷》讲经正文主要会添加五个小卷:(1)进白雀;(2)斩三公主;(3)游地府;(4)送还阳;(5)请灵丹。《进白雀》的主要内容是:妙善公主不愿听从父亲妙庄王让她招驸马、生育王位继承者的命令,决心皈依佛门,出家白雀寺;但妙庄王反对她出家为尼,命手下火焚白雀寺,烧死了白雀寺所有僧尼。《进白雀》描述了妙善进入白雀寺、祭拜主殿三宝的过程。常熟地区保存了几种《进白雀》的版本,《中国常熟宝卷》收入两种简缩本和繁本,繁本的名称为《游白雀》,详细描述了白雀寺内外景。①ZCBJ第1册,第111-114、127-132页。现在的讲经先生主要用简缩本,繁本是旧时讲经时间充裕的情况下用的。另外,简缩本分为两种形式:讲经先生坐着讲的和站着唱的——这种区别与陪同讲经的仪式有关系。《中国常熟宝卷》收入余鼎君2005年的抄本,“坐着式”的版本为散韵结合形式,“站立式”的版本则主要为韵文。②ZCBJ第1册,第111-114页;张家港地区的版本见ZHBJ第2册,第 1395-1396页。笔者观察的法会中都采用了“站立式”。

《斩三公主》讲述了妙庄王斩杀妙善公主的情形。③余鼎君使用本见ZCBJ第1册,第114-116页。妙善公主不肯听从父亲和其他家庭成员的劝告、警示,即使赴死也不愿背弃信仰。这个故事体现了妙善公主皈依佛门的决心和妙庄王的残忍。

在常熟地区的讲经中,《游地府》是所有小卷中篇幅最长的一部。该卷主要讲述了妙善死后,在地府童子的护送下游历地府的故事。由于妙善内心虔诚,品行端庄,她死后,阎王没有伤害她,反而邀请她游历地府,了解罪人们死后在地狱面临的惩罚。该小卷也有几种版本,《中国常熟宝卷》收入了四种:第一种为“民国”时期沙家浜桑雪元藏本;第二种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版本,名为《魂游十殿》(摘仪)(由余鼎君收藏);第三、四种是现在使用的简缩本,分别由马雪峰和余鼎君收藏。④ZCBJ第1册,第94-110、120-126、132-137、116-119页。作此版本的比较可以看出小卷产生时间与讲经门派的区别。其中“民国”版本的内容最丰富,对地府情形进行了详细的描绘。⑤另见《河阳宝卷集》中收录的港口镇庄泾村胡正兴讲经先生的一份无明确日期的抄本整理版,内容相似。见ZHBJ第1册,第153-157页。文中描述,地狱分成十个部分,称为“十殿”,每个殿都有专门的王管理(第五殿的阎罗王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地狱分为十八层,即“十八重地狱”;而第十九层被称为“阿鼻”,是为目莲的母亲刘青提专门建造的:刘青提死后,“阎王就造该座阿鼻城,叫十八层加一层,十九层地狱阿鼻城”。[12]第1册,第98-99页刘青提生前悍恶,死后被关押在此,直到目莲两次投胎后才把她救出去,这就是著名的“目连(目莲)救母”的故事,这段故事讲述在常熟地区有专门的《目莲宝卷》。⑥故事详情参见Kenneth Ch’en, Filial Piety in Chinese Buddhism(中国佛教中的孝道), Harvard Journal of Oriental Studies, 第28期(1968年),第81-97页;Stephen F. Teiser, The Ghost Festival in Medieval China (中国中世纪的鬼节),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8;王馗《鬼节超度与劝善目连》,台北出版社2010年版。《游地府》讲述了罪人在每一层地狱遭受的折磨,穿插了一些罪人受罚的故事;并对地狱中惩罚罪鬼的工具进行了详细的介绍,如孽镜台、血湖、破钱山、刀山、热油锅、炙热铜柱(炮烙)、食人恶犬等等。

港口镇庄泾村讲经先生胡正兴藏的《游地狱》版本中还列出了每一位阎王的名字和生日,并提供了在每个殿逃脱惩罚的办法。例如,如果希望得到一殿阎王秦广大王的原谅,就得发誓不做任何恶事,并在秦广大王每年生日这天——农历二月初一——诵念“定光文佛”一千遍。[24]第1册,第153页常熟地区《游地狱》小卷沿袭了中古时期有关冥间世界的描述,唐宋以来,这些形象和观念就出现在中国的宗教文学中,明清的善书和宝卷中也经常可以看到这些形象。①示例参见Eberhard, Wolfram,Guilt and Sin in Traditional China(中国传统罪与过的观念),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7:24-55;澤田瑞穗《地獄變:中國の冥界說》,京都法蔵館1968年版;Stephen F. Teiser, The Scripture of the Ten Kings and the Making of Purgatory in Medieval Chinese Buddhism (《十王经》与中世纪中国佛教地狱的构造),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94; Grant and Idema, Escape from Blood Pond Hell,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11: 23-26.“十八重地狱”是佛经中常见的内容,而“第十九层地狱”应该是民间的观念。《游地狱》小卷有很明显的劝人向善的目的,如1970年代的版本有这样的诗句:

奉劝在堂大众听,为人心平行正胜看经。

但看妙善三公主,后来修成结果有分明。[12]第1册,第126页

可以说,这一小卷主要承担了宝卷的劝善任务。

如果把《香山宝卷》1886年刊本与《游地狱》小卷各版本加以比较,能了解常熟讲经先生对妙善公主游地府情节的补充扩展。《香山宝卷》正文中只对冥府进行了大概的介绍,只提到了其中一些重要的地方,如“先过鬼门关一座,铁人见此也心酸。阿鼻地狱高万丈,铁围幽暗绝光明。三司案前无私曲,十八狱主没人请”;而《游地狱》则详细介绍了每个地狱的情形。[23]第2卷,第17b页《香山宝卷》还讲述了妙善在地狱拯救受苦罪鬼的故事:“公主见说……乃发愿云:‘度尽鬼囚,方证菩提。’作是念已,忽见五色莲花开满桥下,罪人见已合掌欢喜,便登岸拜谢而去。”[23]第2卷,第20b页《游地狱》保存了《香山宝卷》的宗旨,但对它增加了许多细节。这些内容与《香山宝卷》附带的超度灵魂功能密切相关——当地人希望通过做会宣讲《香山宝卷》,帮助他们的祖先投生到更好的地方去,使他们生前所犯的罪孽获得原谅。常熟讲经先生在“香山完愿”法会中会办专门的超度祖先仪式,《超度宝卷》便是从妙善《游地狱》改编而来的。常熟一些地区,如古里,就有丧事中讲唱妙善游地狱内容宝卷的习俗。②ZCBJ第3册,第2301-2304、2569页;ZCBJ第2册,第1064页。这使“香山完愿”讲经与当地包含讲经仪式的丧事有了类似的作用。但其与为活人讲经的形式和内容都不一样。③见ZCBJ第3册,第2587-2593页;车锡伦《江苏张家港港口镇的做会讲经》,《中国宝卷研究》第386-400页。显然,《游地狱》中罪与赎的主题以及对地狱的丰富想象都源自于丧事中唱诵的宝卷,例如《地狱宝卷》、《十王宝卷》(《幽冥十王宝卷》)、《目莲宝卷》等。④这些宝卷的不同版本见ZCBJ第2册,第1064-1077、1033-1055页;ZHBJ第1册,第135-140、218-232、277-280、281-289 页;ZSBJ第2册,第1046-1054、1110-1122页。

《游地狱》1930年抄本也能证明当地讲唱《香山宝卷》时添加小卷的传统较古老。它也具有吴方言的特征,例如目莲救母故事的叙述如此:“公主吓,个歇目莲笃娘叫刘青提夫人,俚一世人勿肯念佛个,专门打僧骂道。”[12]第1册,第99页余鼎君认为此版本的语言接近原苏州吴县方言,因此可能从苏州市地区传到常熟。

《游地狱》的结尾,妙善公主参观完十八层地狱后,阎王就把她送回了阳间。接着,讲经先生会讲《送还阳》,如1970年代《游地狱》版本说:

游过地狱归正卷,下一回公主送还魂。

阴司地狱说不尽,再说香山宝卷文。[12]第1册,第126页

《送还阳》篇幅较短,主要讲述了妙善公主到香山一路上得到众神帮助,最终成道的故事。[12]第3册,第2438页最后一部小卷是《请灵丹》,与治病仪式相关,本文第四部分有详细介绍,此处不赘述。

据讲经先生介绍,现在讲经经常省略“小卷”。1980年代,法会讲经在组织形式和时间长度上有较大调整。在此之前,做会讲经会整整进行一天一夜,到第二天早上才结束。余鼎君回忆:“以前乡下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如果哪一家讲经,乡邻们便早早准备,一吃过夜饭就过来听,直到深夜;热情与听书看戏一样。”[12]第3册,第2561页讲经先生为了取悦听众,讲《香山宝卷》时,会添加其他内容。除了小卷以外,旧时讲经先生会在《香山宝卷》正文增加许多“摘注”,如唱到“万象交参贺太平”时,会讲解“此时庄皇有道,万民安乐,外国年年进贡,岁岁来朝,边邦齐来献宝,永祝君皇万万岁也”,然后再接正文紧后一句,回到宝卷原文。[12]第1册,第138页这种“摘注”与“小卷”一样,一般没有文字,是口传的版本,但也逐渐出现了整理本《香山摘注》。例如,余鼎君藏有1922年姚振芳抄本,能证明《香山宝卷》在1920年代已有这种表演特点。①整理本见ZCBJ第1册,第138-152页。本卷内容只到妙善被杀,接下去是《游地府》的内容,但没有其还阳以后的摘注,应该是跟当时讲经的时间安排有关系。当时讲经,游完地府,应该已到半夜,听卷人都疲累,所以《游地府》以后一般不加“摘注”,即使加了,也不会特别多。这些“摘注”在讲经各门派中也有区别。[12]第3册,第153-172页

现在的听众对讲经已没有那么大的兴趣,讲经一般只持续12到14个小时,讲经人为了节约时间,便省去了这些添加内容;只有余鼎君和狄秋燕维持了传统的讲经安排,一般要包括“小卷”,但使用的是其现代的“简缩本”。常熟地区对《香山宝卷》添加内容的处理很灵活,讲经先生可以根据不同的情况决定缩减还是扩展内容,这体现了常熟讲经接近民间口头文学的特点。

四、《香山宝卷》讲经中举行的仪式

讲到《香山宝卷》的重要转折点时,讲经先生都会举行特殊的仪式,以强调这些节点的重要性。这些重要的转折点包括:(1)妙善公主进入白雀寺;(2)下册开始时的祭文;(3)送还阳;(4)请灵丹。

讲到前三个关键点时,所有听众都要站起来,表达对菩萨的尊敬。这时讲经人也站起来,点香,带领所有听众一起拜菩萨。一些讲经人在讲到这三个地方时,还会唱《大悲咒》,听众中的大多数妇女也会一起和唱,因为她们早已将这些内容熟记于心。在讲到“妙善公主进入白雀寺”时,他们一起模仿妙善初到白雀寺的情形(见图8)。讲经人唱:“奉请两廊立起身,相送公主出皇城”。[12]第1册,第113页这是人们佛教信仰的直接表达,与讲经的开始仪式相似,同时也加强了整个讲经活动的神圣感。

第二个重要转折点是妙庄王斩杀妙善公主。妙善公主尚在人世时,妙庄王就命人为她建生祠、写祭文。《香山宝卷》中是这样描写的:“众等至此恭肃站听,首者出位跪读祭文。”[23]第2卷,第1a页此时,讲经先生会让听众起立、鞠躬,再现宝卷中的情景,并击磬诵祭文加上一段唱词。余鼎君门派这段唱词采用的是“九唵调”(亦称“武侯调”“符合调”“和合调”),与平时用的“平调”不一样。②同样的场景在讲述妙善“还阳”时也会出现:讲经先生要立起来,击磬唱特殊的“偈文”,此时斋主要捧香拜佛。以上两个转折点强调妙善脱离生死之苦,体现了讲经的超度功能。一些讲经先生还加了“妙善成道”仪式,也要起来敬菩萨。

但在讲《香山宝卷》过程中,最精彩的还属“请灵丹”部分。根据宝卷的内容,众神惩罚妙庄王的罪孽,让他得了一种奇病,唯一能治愈这种病的药就是无怒之人的手眼。妙庄王了解到唯一愿意把手眼给他治病的,是一名住在香山紫竹林庵的仙人(即成道的妙善),因此,他派大臣刘钦去为他求取“灵丹”。[23]第2卷,第36a-40a页讲经先生讲到这里时,会准备一些“灵丹”,其实只是在两只茶杯里面放三种茶食,茶杯用红纸覆盖,有着吉祥的寓意,做会时许多供品都是用红纸覆盖的;另外点三支香,放在茶杯上。讲经先生击磬唱诵“奉诸两廊立起身,叩取灵丹救凡人”,让听众站起来,听灵丹的故事,然后再诵唱《大悲咒》、妙庄王给大臣发布的“圣旨”以及几首“偈文”;与此同时,另一名讲经先生(或和佛人)则端着茶盘站在一旁,“斋主”一家双手捧香,虔诚地跪在一旁(见图9)。

关于小卷中灵丹的内容,不同地区的讲经先生处理方式不同,余鼎君先生主要在《香山宝卷》的内容上加了四首短诗(偈文),该韵文也是用“九唵调”唱的。[12]第3册,第2439页讲完“灵丹”段落后,要用开水冲“灵丹”,讲经先生会让斋主服下。斋主须跪在佛台前,持“灵丹碗”三拜后服用,然后要给每位讲经先生几元小费,称作“利市”。这些流程完成后,讲经继续。

“请灵丹”是《香山宝卷》讲唱的高潮部分。这一部分体现了妙善公主的善心:她对父亲十分孝顺,情愿做出自我牺牲。杜德桥教授认为她的牺牲有双重的价值,在减轻她父亲身体上痛苦的同时,也把他黑暗的灵魂引向了光明。[1]109妙庄王恢复健康后,忏悔前罪,皈依佛教,并与家人一起生在净土,逃出轮回之苦。在这一部分中,随着妙善修行水平的提高,佛教的“不成婚”戒律发展成了极致的孝顺,这是儒释两家思想融合的结果。妙善自己的话也体现了这一点:“奴思养育恩难报,出家学道为双亲”;“万古有天能盖地,当然子孝奉双亲。”[23]第2卷,第48b-50a页《香山宝卷》强调,妙庄王之所以能升天,是因为妙善出家修行成道:“大皇宿福深厚,捨一女出家,九族升天。”[23]第2卷,第54b页这是劝告听众们在任何种情况下都要孝顺自己的父母,再次体现出《香山宝卷》劝善的意义。

通过讲经,妙善公主的慈悲为广大信众所熟知。除此之外,人们相信“灵丹”对斋主和所有的听众都有神奇的作用:可以包治百病。例如余鼎君先生门派的“请灵丹”有以下内容:

大慈悲救苦难,观音大士妙仙丹;

肩背药箱暗里救,要救凡人不为难……

观音赐下灵丹药,凡人吃了病除根。[12]第3册,第2561-2562页

据讲经先生介绍,过去,每次讲唱《香山宝卷》都会举行“求灵丹”仪式,全家都服灵丹,现在则多是在为治病而做的法会上举行。此外,在为老人“延寿”的法会上,这也是必不可少的内容。可见,“请灵丹”仪式现在主要出现在法会上,是为特定的人——斋主祈福。如港口女讲经人张咏吟(1939年生)“请灵丹”的手抄本里有这么几句:

今为XX患在身,净手拈香扣(叩)仙人。

拈香恭敬来礼拜,妙药灵丹赐下来。[24]第2册,第1407页

常熟信徒普遍维持“灵丹”防病消灾的信仰:“有病治病,无病防病”。这种“灵丹”的使用不仅限于家会,在庙会中也会使用,此时它的含义是祝福所有参加庙会的人健康长寿。例如,在恬庄财神庙庙会上,讲经先生准备了一大盆“灵丹”(用红糖上色的开水),所有参与庙会者,为庙会的组织出了一份力的人都可以分到一杯“灵丹”(见图10)。显然,这是家庭仪式在社区中的推广。

“请灵丹”最高程度上体现了民间信众普遍支持的讲经能消灾驱邪的功能。这种信仰对旧时讲经在常熟地区的流行应该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民国”时期文人吴双热(约1889-约1938)《海虞风俗记》是有关常熟风俗很重要的史料,其中记载:“凡蛇现于室,蚁缘于床,鸡飞上屋,犬声如哭,鼠子切切作求签声;有一于此,迷信者皆以为不祥,辄问卜于瞽者。小则诵经,大则建醮,盖所以禳也。”[13]9这里所提到的“诵经”应该就是常熟“讲经宣卷”。虽然这一段记载不详细,并没有提到《香山宝卷》,但是结合其他史料,我们可以推测当时该宝卷已做了这种“保太平”法会的主要内容。常熟讲经至今仍保持禳灾的功能。

有关“请灵丹”仪式的来源,我们可以参照中国不同地区民间佛教与道教普遍使用的一种仪式,即所谓“破血湖”。它的一般形式与常熟地区“请灵丹”相似。“破血湖”一般是为了使女性死后到地狱免受血湖之灾。过去中国各地的人相信女性生孩子时流出的血积在地狱里,女性死后必然坠血湖地狱受苦。按照古代习俗,在仪式中,该妇女的儿女喝完染红的水或红酒,表示代母亲喝完血湖里的血。①有关“血湖”观念的由来,见Michel Soymié (苏远鸣)《〈血盆經〉の資料的研究》,载吉冈义丰、苏远鸣合编《道教研究》,东京边境社1965 年版,第1册,第 109-166页;马建华《女性の救济——莆仙目連戲と〈血盆經〉》,载野村伸一《東アジアの祭祀伝承と女性救済 : 目連救母と芸能の諸相》,东京風響社2007年版,第 353-408页;Grant and Idema, Escape from Blood Pond Hell,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11: 23-26.此仪式明清时代已经存在,至今仍在江南各地流行,并且与“讲经宣卷”结合。以与张家港一江之隔的江苏靖江地区为例,作“延生会”时要讲唱目莲救母故事的《血湖宝卷》,并举行“破血湖”仪式。[4]348-363据笔者了解,过去常熟地区讲经中也有类似的仪式,现在已经取消,取而代之的是讲经先生在妇女的葬礼上诵《血湖经》和《血湖宝卷》;现在常熟的民间道士一般会在妇女丧礼上办“破血湖”仪式,但其形式与靖江讲经中的仪式有些区别。[12]第3册,第2588-2591页《中国常熟宝卷》收入的是《血湖宝卷》的旧版本,原来由张桥一带的讲经先生使用,与靖江《血湖宝卷》的内容相似,同样讲述目莲救母的故事,里面可见这种仪式的痕迹。[12]第2册,第1116-1132页因此,“请灵丹”仪式的由来可能与“破血湖”仪式有关系。

五、《香山宝卷》讲经中仪式的作用

上文已经提到,讲经先生对《香山宝卷》传统刊印本的内容和仪式方面进行了扩充。这些相关的仪式和内容突出了宝卷讲唱的主要目的,即虔诚(供奉佛神)、超度、说教以及治病。这些构成了《香山宝卷》讲唱的宗教框架。

在学界已经达成共识的是,宝卷讲唱主要吸引女性听众,有不少著作讨论明清时期宝卷与女性的关系,但主要是从文献角度出发——以宝卷文本以及小说笔记为根据,基本没用田野调查所得到的现代宝卷讲唱的资料。②专门研究见Beata Grant, Patterns of Female Religious Experience in Qing Dynasty Popular Literature, Journal of Chinese Religions, 1996, 23: 29-58; 辻リン《“宝卷の流布と明清女性文化》,载中国古籍文化研究所编著《中国古籍流通学の確立:流通する古籍;流通する文化》,东京雄山阁2007年版,第258-282页;郑如卿《清代宝卷中的妇女修行故事研究》,花莲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5年;陈桂香《妇女修行故事宝卷研究》,中正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许允贞《从女性到女神:女性修行信念宝卷研究》,中国社会科学研究院文学研究所,2010年;等。常熟讲经的主要听众从古至今大多数是女性。常熟《香山宝卷》的讲唱资料能证明它与女性生活有密切关系,这种关系也表现在陪同仪式上。笔者之所以分析这些仪式,是因为它们成为表演者与听众直接交流的方式。尽管《香山宝卷》是以明朝时期的白话写成,且以故事讲述为主,它的语言对于现代听众来说还是比较难懂的。而讲经听众这一群体又以老年农村妇女为主,其中多数人不识字,对她们而言,《香山宝卷》就像是用神圣语言写就的经书。而对于不识字的人来说,仪式远比书本好接受。

美国伯克利大学姜士彬(David Johnson)教授已经注意到这些仪式在有关目连的民间戏曲中的作用。他认为,尽管戏曲中的说教内容已被广泛接受,但在表演过程中,这些仪式和吸引听众的设计仍然非常重要。①David Johnson, Actions Speak Louder than Words: the Cultural Significance of Chinese Ritual Opera(动作比语言好接受:谈中国仪式性戏曲的文化价值), in David Johnson, ed.,Ritual Opera, OperaticRitual: “Mu-lien Rescues His Mother” in Chinese Popular Culture. Papers from the International Workshop on the Mu-lien Operas(仪式性戏曲与戏曲性仪式:‘目连救母’故事在中国通俗文化),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9: 1-45.姜士彬把以目莲故事为主题的宝卷讲唱和戏曲表演进行对比后发现,宝卷讲唱主要是进行口头的说教,但它代表的不是大众的真实想法,而是传达接受过教育的精英阶层的理念。②David Johnson, Mu-lien in Pao-chüan: the Performative Context and Religious Meaning of the Yu-ming pao-chuan(目连在宝卷:《幽冥宝卷》表演环境与宗教意义),in David Johnson, ed., Ritual and Scripture in Chinese Popular Religion: Five Studies(中国民间宗教的仪式与经典:五篇论文),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5: 101-103.他这种观点是片面的,明显是由于对宝卷讲唱了解不够所致。他对戏剧化的仪式倾予了过多的注意力,却忘了他关于说唱宝卷的所有信息都来自于其他中国人的描述。常熟地区讲唱《香山宝卷》的过程中有许多仪式,这表明了民间仪式与宝卷文本在当地讲经传统中的紧密联系。因此,姜士彬的结论可能是对当代宝卷讲唱活动的误导。如上文所述,讲经过程中的一些程序戏剧化程度非常高,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些程序(仪式)与中国的目连戏和其他仪式戏剧有一定相似性。

斋主和其他听众的参与也是讲经的重要组成部分。如上文所述,听众们鞠躬、下跪,跟着讲经先生和唱经卷、咒语,很多情况下他们是在模仿故事中人物的行为:妙善拜佛时,他们也焚香;他们还会为妙善唱祭文、服“灵丹”。就这样,他们扮演着妙善公主、大臣和妙庄王的角色。

毫无疑问,女性听众与妙善故事有着紧密的情感联系,她们中大多数人都认为自己是佛教信徒;尽管讲经的内容中融入了很多当地的观念、信仰,她们还是会把讲经理解成佛事③当地通常把讲经的场合称为“做佛事”。。 因此,她们会把妙善想象成自己,让她帮助自己实现自我完善。妙善最终成道,成为万能的菩萨;妙善对家庭也是尽职尽责,因为她治好了她父亲的病,并帮助全家人获得救赎。因此,对女听众们来说,妙善是一位非常“亲民”的神灵,她为她们树立了榜样,因为她们在农村艰难的生活中,也期待灵魂得到救赎。每一次讲经,妇女们都跟着妙善一起面对困难、被杀害、游历地狱,然后经历妙善与父母矛盾缓解、全家得到团圆的过程。这些听众每次都止不住对妙善生出同情之心,并与她感同身受。

这种听众的情感反应早已引起了宝卷研究者的注意。例如,最早开始研究宝卷的中国学者郑振铎(1898-1958)这样描述旧时乡下讲唱《香山宝卷》的效果:“每见妇女听宣《香山宝卷》竟有为观音受难而坠泪者。回想儿时居乡,和村公请一盲者宣卷,远近咸至,返家竞相转述,当时情绪之激涨,今犹历历如在目前。”[14]276他在《中国俗文学史》里,也提到了《香山宝卷》对女性听众的影响:“他们所唱的《香山宝卷》、《刘香女宝卷》等等,为宣扬佛教的最有力的作品。不知有多少妇人女子曾被他们所感动,曾为‘卷’中的女主人翁落泪,叹息,着急,乃至放怀而祈祷着。”[15]307妇女们对《香山宝卷》十分痴迷,每次为活着的人讲经,《香山宝卷》都是必不可少的。事实上,讲经确实可以解决一些家庭和社会问题。

一些古书上也提到了《香山宝卷》与女性听众的关系。例如,明代高僧雲棲褚宏(1535-1615)在《正讹集》发表了对《观音香山卷》的评价:“卷中称观音是妙庄王女,出家成道而号观音,此讹也。观音过去古佛,三十二应,随类度生。或现女身耳,不是才以女身始修成道也。彼‘妙庄’既不标何代国王,又不说何方国土。虽劝导女人不无小补,而世僧乃有信为修行妙典者,是以发之。”[16]385虽然他批评《香山宝卷》的内容,但也指出其在教育女性信众上有一定的价值。晚明小说,陆人龙编撰的《型世言》(约1627-1644年)第10回“烈妇忍死殉夫,贤媪割爱成女”提到了万历十八年(1590)苏州昆山县陈鼎彝与妻周氏去杭州上天竺还香愿,香客坐“香船”,在路上听宣卷。[17]179虽然这里没有提及《香山宝卷》,但是我们可以推测《香山宝卷》是当时这种宣卷活动的重要内容,因为上天竺寺是观音信仰的重要中心。并且,明清时期朝圣进香活动已成为妇女宗教文化的重要部分,后期仍然与宣卷有密切的关系。[4]219-220

另一部晚明小说也详细地描述了《香山宝卷》讲唱引起听众情感的强烈共鸣。《北宋三遂平妖传》冯梦龙改编本(约1620年)第11回“得道法蛋僧访师,遇天书圣姑认弟”,这样描述该圣姑在杨巡检家园内佛会上的“讲经”:

贫道今日也不讲甚经说甚法,且把诸佛菩萨的出身,叙与大众听着。你道观音菩萨是甚样出身?偈曰:

观音古佛本男人,阿弥陀佛。

要度天下裙钗化女身,南无阿弥陀佛。

做了妙庄皇帝三公子,阿弥陀佛。

不享荣华受辛苦,南无阿弥陀佛。

那婆子将观音菩萨九苦八难,弃家修行的事迹,敷演说来。说一回,颂一回,弄得这些愚夫愚妇眼红鼻塞,不住的拭泪。[18]70

这段文字虽然也没提到《香山宝卷》,但圣姑讲述故事的底本一定是该宝卷,并且听众很同情妙善。虽然小说里的讲经人为女性,与常熟旧时讲经有区别,其描述的场景与现代常熟宝卷讲唱特别接近,甚至使用了“讲经”这个名称。

19世纪,《香山宝卷》在江南各地讲唱,特别是在苏州周围地区很流行,尤其受到了女性的欢迎。清朝官员,曾任江苏巡抚的裕谦(1793-1841)在“禁五通淫祠并师巫邪说示”(道光十五年,1837年)这样描述宝卷的讲唱:“一男巫之最盛者曰宣卷,其所宣之卷有《观音卷》、《十王卷》、《灶王卷》等名目,共词俚鄙,皆无赖为之,其中并有女巫掺入,名曰‘和卷’。凡宣卷必俟深更,天明方散。一家宣卷,相邻聚观,妇女成群,高声唱和,男女混杂,殆不可问。”①裕谦《勉益斋续存稿》,1876年木刻本的影印本收入《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7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卷7,第48a(436)页。他所提到的《观音卷》应为《香山宝卷》。更晚的毛祥麟(约 1814-1875年)笔记《墨余录》用类似的词语描述宣卷活动:“吴俗尚鬼,病必延巫,谓之‘看香头’。其人男女皆有之……所最盛行者曰‘宣卷’,有《观音卷》、《十王卷》、《灶王卷》诸名目,俚语悉如盲词,‘和卷’则并女巫搀入。又,凡宣卷必俟深更,天明方散,真是鬼蜮行径。”[19]140其中提到的很多特点与现代常熟讲经表演很相似。

另外,《吴门新乐府》中收录的清代嘉庆、道光年间诗人程寅锡编的《听宣卷》一诗更明显地展示了《香山宝卷》与女性的关系:“听宣卷,听宣卷。婆儿女儿上僧院。婆儿要似妙庄王,女儿要似三公主。”[20]903这首诗写的是苏州地区寺庙中《香山宝卷》讲唱的情况,描述了当时妇女们把自己想象成妙善故事里的人物的情形。在中国传统家庭里,上下辈人之间经常存在矛盾,而《香山宝卷》的内容代表了类似矛盾的理想解决,宝卷讲唱缓解了母女、婆媳之间的矛盾,解决了中国传统家庭中的一个难题。当代《香山宝卷》讲经中的各种仪式,则使文学与现实生活的紧密联系更为明显。

《香山宝卷》的不同版本不仅在常熟县的原辖区内演绎,江苏、浙江部分地区,甘肃河西走廊和岷县,中国台湾等地区,都有讲说《香山宝卷》的传统。②参见郭仪等编《酒泉宝卷》卷1,甘肃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89页;曾子良《宝卷之研究》,台北政治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1975年硕士论文,第148-149页;白若思《宝卷文本在台湾的流传及其使用(1855至2011年)》,收入《继承与发展——庆祝车锡伦先生欣开九秩论文集》,即将由浙江大学出版。不过各地宝卷讲唱的方式有很大差别。只论江苏南部各地宝卷的讲唱,就能发现无锡地区“宣卷”、靖江地区的“讲经”与常熟讲经很相似,宣卷先生(讲经先生)在家会或公会(庙会)时讲唱宝卷,不受时间限制[21-22];但在苏州市附近的一些城镇,如胜浦、甪直、斜塘、吴江等地,《香山宝卷》的唱诵(当地称为“宣卷”)则主要是在二月十九日、六月十九日和九月十九日祭拜观音时进行。③通常认为,这三个日期是妙善公主和她两个姐姐的诞辰。参见《香山宝卷》1868年版卷首;与斜塘宣卷人徐先生交流所得;佐藤仁史等编著《中国農村の藝能:太湖流域社会史口述記錄集2》,东京汲古书院2011年版,第130页。这些差异不是本文谈论的主题,在此就不再细谈。

六、结语

19世纪下半叶,一名僧人在14-15世纪《香山宝卷》版本的基础上,编写出简略本《香山宝卷》,这一版本在常熟地区的讲经中广泛应用,至今依然受到广大群众的喜爱。尽管原文主要是为了宣传佛教教义,但常熟地区现在的讲经活动,已与当地人民的日常生活和信仰融为一体,主要是为个人和社区祈福纳祥。《香山宝卷》的这一作用是中国文化中口头传承与书面文学、宗教与世俗、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相互影响的范例。

以上分析也证明,研究《香山宝卷》这样的通俗文学,仅作书面的研究不能揭示出它们的文化价值和对大众的吸引力。只有通过田野调查才能真正了解宝卷的影响和仪式功能。在常熟地区讲经的发展过程中,《香山宝卷》添加了许多内容和仪式;在实际的讲经中,这些正文外的添加部分可以扩展,也可以省略,这说明了讲经的灵活性与通俗性。讲经传统发展出的成熟仪式,能够引起女性听众的强烈共鸣。因此,讲经具有的民间信仰、宣教、抚慰心灵以及拯救灵魂的功能,在帮助当地妇女融入社会生活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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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1:常熟尚湖地区一户人家为新房修建办“香山完愿”讲经法会的疏表

一诚上达,万佛昭彰

今据江苏省常熟县归政乡齐门里柴司徒大王土地界内奉

佛圣呈供,酬恩释愆,宣扬完愿,禳星祈福,保泰延生信人XXX是日焚香拜投

莲座具情伏诉

【以下是家庭人员姓名、年龄、出生时间】

合家人眷等向叨

佛光慈照,常享安宁。仰感天地覆载之洪恩,久赖日月照临之大德,言念生居虞地,幸处人伦,业托工商,经营收成。岂无小虞小过之愆。昔日常有东厨爨炊,早暮米粒必有轻抛之咎。日常生计难免造业之罪,谅有星辰冒犯。口过日积,不胜忏悔。何以消融?爰为于去年农历X月XXX日动工,将庭院改建为前厅。至今年闰X月间水木漆全部竣工。恐未避凶趋吉,有犯土府神君。今特宣卷酬鸿,敬谢诸君,恭送普庵向后,人宅均安。

【以下列举各家庭成员身体、事业、学业问题,请神灵保佑顺利安康,因有个人信息省略】

是于发心了愿,特请佛教弟子来家修说经言,聊表片善之功,题作修会之过。仰祈普门大士而悯鉴,皈投星府以抒情。伏查太岁部下今岁流年:合属如有凶星在命,奉请福禄寿三老星君,汇同当坛。灵感观世音菩萨,暨上方山太郡太姥元君、灵公、夫人、本社千圣小王大神,并行退解,排除凶星斥命,满门吉宿来临。星恒列曜。男三方,女四政,调顺年庚。全仗瑶天,益寿延年,具录一宗,咸皈三教。由是涓于今月之XX日虔设斋坛,焚香佛科,法卷玄文,功德告竣,持鱼朗诵《大悲真言神咒》,又诵《昊天玉皇大卷》,附宣《太阳》、《祖师》二卷,正宣《大乘香山》妙典,再宣《三元大帝宝卷》,特宣《鲁班》、《星宿》、《解神》、《药王》四卷,虔宣《路神》、《财神》二卷,贺诵《莲船》、《上寿》偈文,诚宣《家堂》、《灶皇》二卷,敬宣《太姥元君宝卷》,尊宣《贤良》、《小王》、《双忠》、《城隍》四卷,后宣《门丞户尉宝卷》,跪念《禳星科范》,燃化十一大曜星图,虔做“解结”“散花”功德,“荷花”、“元宝”,称念弥陀洪名法号,众贺华筵佳音,咸奉天地水府、三界高真、诸佛列圣,恭干太上介泰不辍。伏愿家门康泰,人口平安,三灾不来,五福齐临,凡干一切,全仗匡扶,具备清香明烛,仙茶果品,甘露香馐,斋供之仪,云马金资,一切上供。

右疏上奉南洋教主大悲观世音菩萨,暨上方山太郡太姥元君、灵公、夫人、本社千圣小王大神,筵前恭望洪慈俯垂,洞鉴具格文疏。

时维岁次壬辰年农历X月XX日,具疏信人XXX 【花押】百拜上呈(押“三宝证盟”印)。

Modern Performances of the Baojuan of Incense Mountain in Changshu and Related Rituals

Rostislav Berezkin
(Institute for Advanced Humanistic Studies,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This paper deals with performances of the Baojuan of Incense Mountain in the tradition of ritualized storytelling called “telling scriptures” in the Changshu area of Jiangsu. These performances use the shortened recension of the Baojuan of Incense Mountain dating back to the second half of the 19th century. The recitation of this text is accompanied by an elaborate ritual setting and action. Based on field observations, the author of the paper reconstructs the general contents of the modern performances, discusses the ritual elements that accompany the recitation, and analyzes its social and psychological meanings.

Baojuan; telling scriptures; Guanyin beliefs; folk literature; folk religion

附录2:三场主讲《香山宝卷》法会的日程安排

I276.6

A

1008-2794(2017)03-0017-18

2017-04-27

白若思(1982— ),男,俄罗斯圣彼得堡人,副研究员,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明清时期中国宗教与社会史、中国讲唱文学、中俄交往与文化交流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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