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北方,遥远的年

2017-07-27 23:13雪静
满族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箩筐酸菜公鸡

雪静

北方的秋野,高梁、玉米、谷子成熟了,主人将果实收获回家,收割后的玉米茬子、高梁茬子、谷茬子,便用于烧炕。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妈妈几乎一刻都闲不下来,弄得我也闲不下来,只要放学回家,就必须跟妈妈投入到家务中去,洗碗、打猪草、去山上拾茬子。家务几乎成了妈妈生活的舞蹈,成了她人生必然的节奏。于是,我不得不伴着她的节奏,拿起小镐,抡在手上,中午放学刨一箩筐,下午放学又刨一箩筐。斜阳的午后,在那褐黄色的半山坡上,三三两两浮动的人影,伴着凄凄的秋草和跳来跑去的蚂蚱,我时而弓腰时而将箩筐背起时而又把箩筐放下,动作的基本线条就像表演一个拾荒的舞蹈,我在那想入非非的田野舞台将疲累遗忘。

夕阳掉到山的背后去了,天色很快就暗下来,我最后一次拾起余下的高梁茬子猛劲塞入箩筐,而后跪下去,将箩筐的背带挎上两只细瘦的胳膊,摇晃前行,不能停步,一停就要被箩筐压倒。我想到妈妈见了这一筐茬子的欢欣。

一只乌鸦在头顶盘旋,它在找窝吗?远处有一棵枯树,去吧,你也累了,别叫,千万别叫,你的叫声会坏了我的心情。乌鸦还是叫了,叫得凄厉狂妄,这不吉祥的叫声让我恐惧,想起妈妈听到乌鸦叫时喊的顺口溜:“红棺材,绿尾巴,将你妈埋到树底下……”

我一急,对乌鸦嚷了起来,这一嚷是用了全身的力气,箩筐的带子断了,哗啦——我和茬子一起泄在地上。傍晚了,连乌鸦都回窝去了。天上出来一颗星,是大毛愣星,它宣告黑夜的正式来临。在这没有人的山坡上,我一个人迎接着黑夜!山上有几座坟莹,我曾与拾柴的伙伴去看过那里,其中一座坟莹的前边竖了一块碑,那是一块烈士碑,躺在里面的小烈士就是我的校友、高年级一个姓彭的同学。他在学校组织的一次学雷锋的义务劳动中,土坎塌方,将他砸死在沉重的土层下。他的爸爸妈妈都是知识分子,只生他这一个孩子。学校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他的妈妈哭得死去活来,我们每个学生的胸前都为这位大哥哥烈士戴了一朵纸做的白花。现在,他在地下想阳世吗?想家吗?想找同学说话吗?我忽然害怕起来,不由回头望山顶,似见一团鬼火向我袭来,速度快得令我不敢再看。我两手抱头喊了声“妈呀!”就跌在地上,吓得哇哇哭起来。正在这时,我听到了山下遥远的呼喊——是妈妈的喊声,妈妈来了。

“ 妈妈,我在这儿——”我的回声已经变成嚎叫了。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妈妈一早就把我喊了起来,我的后背痛得直不起来,便躺在床上不动。妈妈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快起来,去南菜园子砍白菜,要腌菜了,今天天气不错,咱把白菜砍回来,晒几天,下星期天就可以腌上了,这么多的活计,哪一样不做也不行。”

我把耳朵堵了起来,这个困倦的早晨,妈妈的话就像一种噪音,直沁我心,我简直烦透了。可我越是心烦,这音频就越高,最后我不得不掀翻被子,吃力地爬起来。

在北方那个寒冷的县城,冬天的蔬菜大多是白菜和土豆,那时候没有塑料大棚,一些新鲜的时令蔬菜只有到了春天以后才能吃到。那么冬天,必须用白菜腌酸菜。这种酸菜与四川的酸菜不同,它是纯粹发酵生成的,腌好的酸菜发黄,可以炒,也可以做汤,还可以包饺子,我感觉最好吃的一种做法就是粉丝炒酸菜,放些煮熟的五花肉,成为东北菜的一绝。

我手里拿了把旧菜刀,刚刚蹲下身子准备将一棵白菜砍倒,菜好像懂得了我的意思似的,朝我晃晃脑袋,做了个宁死不屈的姿态,但在我强有力的刀锋下,它还是躺倒了。

我看着那棵躺倒的白菜在地上呻吟,心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便疯狂地挥刀砍起来,本来我一直在妈妈的后边,不一会儿我就赶到了妈妈的前边,我越砍越勇猛,好像不是在田地里砍菜,而是在战场上砍敌人。白菜东一棵西一棵地倒下去了,它们一动不动,神经全部麻木了,我不再理睬它们,继续新的目标,不一会儿,我的额上就渗出了汗水,滴滴答答的,我听见了身后的喘息声,我知道那是妈妈疲累的呼吸。

到了腌菜的前一天晚上,妈妈坐在院子里,将灯吊在房檐下,手里握了把旧菜刀,把晒过的白菜一棵一棵打理干净,把发黄发蔫的叶子去掉,留下浑圆整洁的白菜。深秋的晚上到了九点就下霜了,有霜的夜晚总是伴着寒冷,灯光下妈妈呼出的热气与寒冷的气流相会,变成了白色。妈妈一点都不像冷的样子,她嘴里哼着小曲,是评剧的腔调,腔调中透着她对生活的热情。我开始还帮妈妈递白菜,后来实在困了,就跑到屋里睡觉去了,我睡醒一觉的时候,妈妈才上床休息。

吃过早饭就开始烧开水,那一大锅开水,要拉上一个小时的风箱才能把水烧开,我负责拉风箱烧灶火,妈妈负责烫菜,每一棵白菜都要在开水锅里烫一下,大约要烫上三两分钟,再码进一个粗瓷大缸里。粗瓷大缸有半壁墙那么高,两棵老树那么粗,烫好的白菜一棵一棵码上去,码成一座小山,再压上一块沉重的大石头,白菜里的水被压了出来,旁边放一只盆子接水,等水流得差不多了,再添些新鮮的水进去。大约一个月左右,酸菜就能吃了。

进入腊月,我妈妈几乎被家务覆盖起来,如果她不是每天穿着白大褂在医院里走来走去,谁也不会相信她是一位医务工作者,每月拿着固定的薪水。

我们那个地方进了腊月就要忙年,第一件事就是蒸豆包和粘糕,粘米要在石碾上磨,我和妈妈抱着碾棍,推着石碾一圈一圈转,将黄色的粘米碾成细细的粉,碾到一半的时候,还要用筛箩筛,将渣子筛出来再碾一遍,筛渣子的活计由我妈妈干,她一手持箩,一手在箩里旋转,为的是让那米粉均匀地筛下。

推碾子要推两个钟头,因为身体在不停地活动,便感觉不到冬天的寒冷,有时头上还冒出热汗。只有筛箩的妈妈两只手冻得通红,不过妈妈停下来时一定帮我推碾子。

粘米碾好以后,妈妈将面和了,放在炕头发酵,火炕要烧得热热的,面盆放在最热的地方,木盖子上还要捂上棉被,大约两三天的工夫,面就发好了,妈妈又煮了红豆,搅成豆馅,开始蒸豆包和年糕。

年的序幕就这样拉开了。

蒸完粘干粮就要杀猪了,妈妈每天跟我们唠叨着这样的顺口溜:“丫头小子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丫头小子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

腊八也就是农历腊月初八,它成了过年的标志。这个日子又是冬天里最寒冷的日子,俗语说:腊七腊八,冻死俩仨。腊七腊八,冻掉下巴。但因为年的热闹氛围,寒意便无法侵入人们的内心。

杀猪的日子到了,这天一早妈妈就起来烧了一锅开水,将各种盆子都刷洗了一遍,随着灶间的响动,我早早就起来了,这时我才发现太阳还没有出来。

“妈,你起得太早了。”我说。

“小孩子真是不懂事,杀猪师傅一会儿就到了,咱总要把东西都准备齐全吧。”妈妈嗔怪地瞟了我一眼。

正说着,院门响了,杀猪师傅扛着根钢钎走了进来。他将一张方桌摆在院子中央,方桌下放了只盆子。随后从包里扯出一只粗粗的绳子吊在门框上,打了个活结。

杀猪师傅外号瞎公鸡,他的左眼因为小时候闹眼病瞎了,街上的人就这么叫他。杀一头猪两块钱,他杀猪又麻利又干净,街上的人家进了腊月都找他杀猪,他也就成了大忙人,一般要提前两三天预定。

瞎公鸡肚子上围了个皮围裙,脚上穿了双长筒雨靴,手持一根吊着绳子的套猪杆,站在猪圈前望望,就跳进又脏又臭的猪圈。

猪好像知道眼前这个人要把自己送上断头台,缩在角落里哼哼,浑身的黑毛都奓了起来。我站在猪圈外边看着,心砰砰直跳,生怕我们家的这头猪咬人。只见瞎公鸡将套猪杆甩了出去,猪好像知道他的诡计,从这个角落跑到那个角落,瞎公鸡对我喊道:“你在那边轰它,赶快轰。”我赶紧轰起猪来,猪一惊,一下子跑进了他的绳套里,瞎公鸡顺势一拉,猪再也跑不动了,他三下五除二将猪捆紧,双手提着奋力弄出圈外,拖到方桌前,用力一提就把猪摆在桌子中间,然后一刀子下去,鲜红的血泛着泡沫从猪的脖颈上流了出来,猪再也不会嘶叫了,先前被捆绑时的嘶叫声顺着我的耳朵飘走了。

血顺着桌沿流进地上摆放好的搪瓷盆里,妈妈一边搅盆子里的血一边往里边注水,不一会儿,血流停止了。

瞎公鸡将猪的四只蹄子分别割了一刀,然后用他扛来的那只长长的钢钎,戳进他用刀割过的洞中,钢钎直插进猪的皮肉里,将皮肉剥离开来。瞎公鸡蹲下身子,手拎起一只蹄子,嘴对着那个洞吹气,噗噗噗,一会儿那只蹄子就膨胀起来了,瞎公鸡又换了一只继续吹,吹完以后,用细麻绳将蹄子紧紧扎起来,当四只蹄子全部吹好以后,猪就像一只膨胀的大皮球。

瞎公鸡回身喊我妈妈说:“嫂子,水烧好了没有?” 我妈妈忙跑出来应道:“烧好了。”

瞎公鸡扛起猪,一边往灶间走一边说:“再填柴火,水越烫越好,否则猪毛褪不干净。”

这时候瞎公鸡将猪靠在锅沿上,旋转了几圈,操着手中的铁皮刮子刮起猪毛来。声音很有节奏,一会儿就露出了白花花的猪皮。

片刻工夫,猪毛就全部褪净了,瞎公鸡将猪吊在门框栓好的绳子上,开膛破肚,摘取猪的心肝肠肺,再剃去骨头,将猪卸成四块,杀猪的全过程就算完了。

倒弄肠子是最不好做的活计,猪分大肠和小肠,大肠可以熘炒,小肠只能做灌肠用,灌肉肠灌血肠。妈妈灌的血肠特别好吃,嚼在嘴里筋筋道道的,香得让人回味。

妈妈将工钱付给他,瞎公鸡就奔了别的人家。

剩下的活计就全部要妈妈做了,卸肉块,灌血肠,煮下水(猪内脏),妈妈常常要忙到晚上十二点钟以后。

灌肠没有机器,全部是手工的,用一只铁皮漏斗,将小肠撑开,顺着它的口子往里边灌血或肉,煮的时候,锅里的水沸腾了,要不停地用针扎肠子,使里边的气放出来,免得撑破了。妈妈津津有味地做着这一切,好像是她天生的责任一样。

到了过年的前两天,还要宰杀几只鸡,鸡一定是草鸡,最好全是公的,一只用瓷坛子焖,叫坛焖肉,里边放些猪肉和野生的蘑菇,肉焖好以后,红红的透着香气,年的香气。另一只便要放在煮肉锅里一块煮了,再重新用煮肉汤煮一遍佐料,八角啦花椒啦生姜啦葱花啦大蒜啦盐啦,将煮熟的雞再一点一点拆了,放在煮好的佐料里,置放在阴凉的地方,等它成了冻,就可以吃了,是上等的卤菜。这道菜绝对能够体现妈妈做菜的水平,是我们家菜谱中的保留项目。

杀鸡就无人可雇了,妈妈只好自己操刀,趁小鸡没有防备的时候,出其不意将它擒住,拽住鸡冠,用刀对准鸡的脖颈横下去。嘴上不停地说着一句话:“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

鸡血是好东西,妈妈用碗接了鸡血,将鸡扔得远远的,再也不忍看它痛苦地蹬腿。

小城的年就在人们对食物的享受中开始了。

现在,我已人到中年,每逢回家过年的时候,总要跟家人回忆起童年的事情,特别是妈妈忙碌的身影,那种做家务的快乐就像生活的一种舞蹈留在我记忆的深处。遗憾的是,如今过年再也没有从前那么忙碌了,甚至连年夜饭都到酒店里去吃了,人们的生活档次的确提高了,可人们嘴上能够津津乐道的东西也所剩无几了。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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