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种爱

2017-07-31 23:50刘东衢
野草 2017年4期
关键词:机器

刘东衢

上午在游艺场,她说,如果她是个男人,他是她的妻子,她就会把他装进模塑人的红肚子里。对这种假设,他一点也不意外,倒觉得这主意不赖:像配合魔术师的道具女,隐匿如空气,趁他不备,突然跃出来一阵热吻,然后瞬间消失。不久,他的肚子就会迅速膨胀起来。是他。是她的。就像魔术里的移形换位。

鼓风机伸在模塑人的脚跟底,不断注入空气,广告时间里,机器一直嗡嗡作响——人头攒动中,所有的声音都掩盖不了它。

他们就在肚子前方合了一张影。模塑人红头方脸,小眼盈盈,身材细长,不知因为脖颈过细还是鼓气不足,脑袋老昂不起来,倒耷着脸,小眼朝天。他们坐在凉椅上静候着两杯冰饮,遮阳篷外光线过度,灼烧着空气,她哭喪着脸说:

“我们该有了啊……”

“你又来啦?”

“嗯……”她哭着点点头,“刚刚去卫生间的……”

事实令人心碎,更令人揪心的是她被泪水蒙蔽的无望。周围的人很多,他只好投去怜惜的目光,将冰饮推得离她更近一些,直到她领会他的关爱,抬起纤细的手指,附着在玻璃杯上,在不被人注意的光影里,低头偷偷抹去泪痕。等冰饮已经变温和了,她才把脸蛋抬起来,像重新记得保险柜的密码、安慰似的,回赠对方一个特别独立的微笑,而男子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她单薄冰冷的身子、如试雷区般的胆怯和瞒着他暗暗啜泣的样子。

他们很少在公众场合下示爱,从来不拉手,一般都是他在前边走,她离着半步或一步,在这种令人倦怠的天气里,隔着两三步,如影随行。结婚三年来,她仍像头一次约会时那样:拘谨、顺从。很难有人一眼断定他们是一对夫妻。

她比他大四岁。她是姐姐。实际像妹妹——什么都顺着他、依他,从不怀疑。他也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一日三餐,正常上下班,偶尔展露一下厨艺(像生涩的表白),稀松的应酬,自媒体公开分享,甚至互用。对于他们认识以前的时光,她觉得就像腌了五六年的咸菜——彼此都没有胃口的。不过,她知道他换过好几种工作,啤酒员、测绘师、程序开发员,做过保密工作,至于保密什么,他不便透露。再有,他是外地人,在新城一家上市公司工作,月薪和福利都很高,主要生产智能设备,像射频头、感应器、光端机等。如果出差过久,他们便使用视频电话。视频满足有时候也很棒的,在宾馆干净松软的床上,另一边的床更干净,不受任何干扰。余下是他所展示的清白之躯和她对他忠贞不渝的信念。

不幸的是,偶尔,最顽强的信念也会失灵,比如受孕。

她试过所获知的一切方法,和父母联手,可每次例假一来,她的身心都要承受一次致命的锤击,心灰意冷,恍恍惚惚地过一周,直到性爱的封条再次被撕开。如果此时他恰巧在外地,她便打开视频电话,置于书房那张齐胸的茶色办公桌上,撕开焦灼的真丝内衣,坦露出从二十五岁起便不再发育的花蕾乳房,几乎绰绰有余地用双手挤压揉搓着,表情苦闷,嘴唇扭曲,犹如向营救者诉求实施那样要求道:

“回来么,回来,你现在就回来么……”

“好么,好么,马上,马上……”

实际上他们都清楚,如果再不成功,他俩都要重新审视这段婚姻。

某天,他立即挂断视频电话,用区区八小时赶回了家——近二千公里,乘高铁。早上七点一刻,他悄悄扭开安全门。他跟妻子的父母一起住。她的父亲练太极剑去了,母亲正在熬白米粥、预备早饭,见他风尘仆仆,大包小包的,马上丢下菜刀,也去练太极了。他被剩了下来,自然要找剩下的另一半。

双人床,在单人的情况下床显得非常阔绰,沈蕙芳呈对角线睡姿,把节省下的一条腿和胳膊扒在余下的对角里。姿式上看,她在与另一个自己作战,两股力量彼此折磨,一点妥协的余地都没有,表情很苦。男人不禁为她梦里的悲苦叹了口气,把那只蓝色大提包塞到衣柜里,去洗手,回来换衣,在床边坐下来,抚摸妻子柔滑细腻的腿根,静静地、以她熟悉的方式打开她。

沈蕙芳喃喃着接受并且开始,就熟悉度而言,她对如此高效的高铁速度并不陌生,反而很快让身体回响在某种乐器的余音之中——直到他们完事后,她看到丈夫从衣柜里从容取出一只蓝提包。

“什么呀,高朋?”她曲起小腿,遮掩住自己。

拉链打开,是个白色的经模具冲压制成的头颅。丈夫将它置于自己的耳旁,并列摆放,站在衣柜前问:

“像不像我?”

“不像……哪里来的?你什么时候放在衣柜里的?我怎么不知道啊……”

“就刚刚……对了,还有头发和皮肤,我安装好给你看啊。”

有些相似。她感觉,就像去年腌的黄瓜条子跟三年前的相比,当然,不仅仅是口感,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如果口感好,很少再去关心胃的。

“怪吓人的……这做什么用啊?”

“一种发明,新科技,辅助受孕。”

“真的?”她立马赤身坐起,随即涣散骨架,拿起被单掩住小腹说,“你骗人,那是假的……一个玩具头,怎么可能呢……你又来安慰我。”她心情一低落,往事遂浮上心头。她有一个秘密永远保留着:二十四岁那年,她流过一次产。除了医生,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她跟那个被她诅咒辱骂过无数次的年轻记者知道。此后,他们犹犹豫豫商讨了一年多,直到对方无故失踪,又过了近半年,她才从失魂落魄的阴影里走出来面对这个模样大变的世界。如果说恨的话,她这种恨距离焦虑和担心更近一些,更为确切的说法是,他是否尚在人间呢,还是出于爱心的眷恋或者某种不便告人的秘密——有意为之呢?

此后的等待告诉她,即便一切如旧,又会有结果吗?

许多时候,她不无悲凉地预感到,那将是她这一生里唯一结的果实,却像神奇的人参果一样,落到地面上,倏地就不见了。早知如此,她反悔了,何必为了名声把果子强行摘掉呢?单亲母亲多得是,将来再嫁也未可知。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她何以在三十二岁才把自己嫁掉呢——而且,也算是看在缘分的面子上。

“不光是头,还有身子,有胳膊有腿的,需要组装起来才行。”高朋说。

“然后就可以了吗?”妻子无动于衷地倚着枕头,疲乏地说,“我每天抱着一个成年瓷娃娃,就能怀孕了?”

“它不是玩具,它里面有各种辅助细胞活动的微波,嗯,使用起来,可以让身体里的细胞,尤其是卵子的……活动能力,提升好几倍呐。”

“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告诉她,这种实验已显示了良好的预期效果。

“只有头,它的身子呢?”

“快递,在路上呢。到了后,我组装,你用。”

“怎么用?”她忽然直起腰,瞪大眼睛,瞳孔发亮,挽起了秀发。

“跟对我一样啊。”

“一样?怎么一样?”

“怎么都一样。吃饭,睡觉。”

“啊?你要我跟它……我不。”

“它是機器,是辅助。”

“我不需要辅助……”她突然羞红了脸,好像那是个真人。

“我俩,你知道的,需要辅助……有的事,指望我们俩完成不了,就得需要其它的来帮忙……这两年,求医问药,算命测字,奇方子,掷小钱……道理一个样么。”

沉吟片刻,沈惠芳还是觉得不妥,但对比刚刚,已经显出可以商量的余地了。

高朋见状,坚定地说:“我帮你。”

“等来了再说吧。”沈惠芳依然留有余地。

当夜,男人提出搬到油漆味重的的书房里住,沈惠芳没有同意。她勉强提出了反对意见,不管怎么说,父母亲会因此推断出他们的感情出现了裂痕,接下来会逐步试探、侦查,继而说服,让他们回到原轨上。她是独生女,此生相伴——尽管最终免不了孤独而终,但每个人都在努力回避它对吧。有时候,沈惠芳不免联想到一句箴言:“因孤独而生”,就大多数夫妇而言——因孤独而生育。她们害怕孤单,好比一个物种害怕它的同类。

她说,你去书房里睡,我一个人,什么意思呀?

他点开手机里一封指导机器安装的邮件,上面写得很清楚,分床的意义在于增加亲密感,嗯,欲望喷发。他重复而夸张地说,像岩浆喷发。炽热血红的岩浆,从地心深处喷薄而出。她狐疑地睃他一眼,她相信岩浆,相信喷发,却不怎么相信岩浆喷发。不错,她需要每时每刻的注入,她需要岩浆,她需要立竿见影,最务实的说法是,她需要成果。可这现实吗?从他们认识到现在,她只有温水煮青蛙的感觉。她已经三十五了,不允许自己往火山口上猜想,换句话说,留给自己的时间和机会都不多了。

高朋安慰道,你别急,要循序渐进。

三十五岁没怀上孩子,这能叫循序吗?这已经脱离常规了,像她这等年纪的女人,孩子都上四年级了,还有的在读初一。差距太大了。

高朋只好撤回到原来的阵地上:床的另一半。也许他在这个家里所拥有的也就这点地方——他当初的物质条件有限,时时有一种被鲸吞的感觉,好在他已经攒够了首付,妻子只要怀上,他就购房,但考虑到眼下的各种变数,他并没有告诉妻子,以免她受到牵绕,弄不好会起反作用。至于另一种可能,他都不敢问自己,如果永远怀不上呢,房子还买么?他宁愿相信那只是一个无聊的假设。

当晚,他们并没有例行去散步,而是研究如何摆放和使用微波头。指导意见上说,产品使用前,人应调匀呼吸,放松身体,然后将它置于床上,以人的体温加热它,后插电加热至次日醒来,不用时拔掉电源,如何保存、防潮等等。

大体说明白了,像冬天时用的电热褥子,始终放在床上。所不同的是,谁负责取暖。妻子体质虚弱,畏冷,四肢常有莫名的淤青,应该是机器为她取暖才对,怎么反过来了?

指导书的解释是,亲昵度以及人性化的设计。

他们琢磨了半天,似乎才搞明白,大概是让机器有人一样的反应?具体地说,是激发女人对男人强烈的化学反应吗?类似一见钟情?

妻子笑吟吟地说,有意思,还怪好玩的。于是把微波头摆到荞麦枕头上端详,工艺、光泽度、线路和它厚重脑壳里隐藏的发射器都令她无比好奇。过一会她抱在小腹前,又放在腿弯上,用它的后脑勺按摩着肚子,不好意思地笑着,对高朋说:

“我看挺像你的。”

“像么?”

“像,他就是你么。不然,我怎么会这么抱着它?”

“你有什么反应没有?”

“它怪滑的,柔滑滑的,像女人的头发……我就是觉得它很滑,很顺服,挺好的。”

“没别的了?”

“刚刚开始呢!别瞎问!”她嗔他,后又笑,笑着笑着忽然流下泪来,问他,是不是把她当成小女孩了,都这把岁数了,还拿电子玩具哄她开心。他说这样挺好啊,哪天我出差了,你自己,有东西陪,也不孤单。她听了,难过地搂住他,吻他。他们在床上沉默了好久,窗外的天色被各家各户的灯火罩住,透出一层层稀薄的光晕,划拔着游戏人间的小虫子,静静地下沉,直到与世间万物默契,令它们真假难辨。

一切都太快了。高朋下班回来,发现岳父和岳母几乎能将指导书背诵下来。相比太极剑口诀,指导书行文流畅,简单易懂,而一旦照此执行,要么欠火候,要么过了火。比如,组装部件抵达的当天,妻子特意请假一天,专心与父母联手组装。父亲的意见是在地板或床上组装,母亲说这怎么行呢,地板是够用的,可是人走来走去,零件小,容易弄丢,再说有点脏,至于床上,她说急什么,还不到那个程度。餐桌的长度正好容下躯干和腿,高度适中,头置于正南的椅子上,等待最后连接,于是把零零碎碎的碗筷碟子全都丢到菜盆里,待组装完成后刷洗。三个人,六只手臂,仿佛在缝制金缕玉衣。

岳父刚买来一只万用表,满脸通红,冲刚进门的高朋兴奋地直嚷:

“都是通的!都是通的!”

“你测过啦?”

“全部测过了,一个也不漏。”

“那好,那就好。”高朋只好如此含糊地应付一位曾经的中学物理老师。接下来,他的岳母,扶着镀金的老花镜框,严肃地抬起一对划过的双眼皮,招呼他过去,问他指导书里为什么没有英文,或者意大利文韩文德文或法文,为什么只有简体中文,连繁体中文都没有。显然,没有海外市场的产品不算是成功产品,起码,这种眼光和胸怀得有,更可笑的是,居然是电子版,难道厂方图省纸吗?

“对的,现在都是无纸化办公啊,像基本的IT产品,软件和售后都采用云方式了。”他解释说。

“云?云是什么?”

“云就是一种寄存,打比方说,我的东西放在你家的仓库里,需要的时候取过来用,这就叫云。”

“给租金吗?”

“有。得看情况。多了肯定得给。人家就指望这个吃饭的。”

“那要丢了呢?”

“这叫云安全,有公司专门做这个。”

“有点乱……”岳父说,丢下万用表,继续组装两根赤条条的白腿。

“这个东西,值多少钱?”岳母忽然抬起头问。

他看妻子,其实她也不清楚。“妈,你别问了。”

“这钱,不能叫你自己出,得有我们一半……蕙芳,你觉得呢?再说,高朋的母亲身子一直不……”

“妈,等装好再说吧。”高朋说。

装好了,插电,岳母伏在机器的小腹前细听,像听胎音似的,老半天,皱着眉,一脸的深思熟虑。跟着岳父去听,蕙芳去听。最后,高朋去听。高朋细听了一会说,就这样,正常,指导书上有说明。岳母接着从衣柜里翻出一套老伴曾经穿过蛇花睡衣,为它套上,一边套,一边测试它的腕关节、肘关节和膝关节灵活度。岳母患慢性关节炎,一年四季从不摘护膝套,其护理知识并不亚于专业医师,不过对机器而言这点专长派不上用场,遂感慨它的柔韧性和强度,对自己的虚弱和疼痛颇为伤感。岳父倒很乐观,端详了半天,挑出一个毛病:光头。触目发亮,有点黑社会的意思,暴力,与知识分子的家风不符,马上从衣柜里搜出一顶鸭舌帽,戴上,调试角度,他还想给它卡一副老花眼镜,被女儿及时阻止住。沈惠芳的意思是,它又不是男模。高朋看了她一眼,也没再說什么。

岳母问:“你们听到没有?那声音?它肚子里的……”

“我听到有水声。”蕙芳说。

“我听到咝咝的,像烤水。”

“你呢,高朋?你听到什么声?”

“应该是……电流声吧。”

“那我怎么听到小孩子在哭啊……喂,你们别笑啊,我真听到了,是有个小孩子在哭,找妈妈呢。他妈妈也真是的,怎么舍得把孩子一个人丢下啊……”

都不吭声了。她要再听一听。岳父拗不过,由她去听。这一次听,她用上了两只耳朵,挨个反复枕在小腹中央,为了听得更真切,她冥想似的,闭上了眼睛,而双臂紧紧搂住它的腰,几乎要把它抱离地面,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惊惧,而对方的双腿叉开,几乎容进她大半个身子。她的痴迷一度令她混淆了机器的性别——甚至自己的性别。沈蕙芳不忍看这一幕,扭身回到自己房间。岳父呆呆立着,等待老伴即将发出的哀呼。高朋注意到电源插头早拔掉了,也不提醒,见妻子回房后,也默默地转身,把时间留给两个心情复杂的老人。

默默吃过晚饭,像往常一样,他们散步至游艺场。回来的路上,蕙芳忽然埋着怨气说,妈妈害怕了。怕高朋把他们一家三口落下,单单自己走了。高朋虽然反驳,但各方都清楚,这种担心并非多余。尤其他经常出差,尤其蕙芳记忆深处那个男友——忽然有一天,之后再也找不到了。蕙芳便无奈地哀叹道,如果回到年轻那会多好啊。

高朋说,年轻时,你们一家三口过,如果还是你们一家过,和以前有区别吗?

这话听着很不舒服。高朋意识到了,马上纠正说:“我假设呢,假设怎么能当真呢。”

“不管怎么说,你都想到了。”沈惠芳冷冷地斥道。

“人每天有一万个想法,做只能做其中的一二个。”言下之意,想归想,做归做,不是一码事。

“虽然都是三口人过,可是我老了,我爸妈都老了,这能改变吗?”

不料高朋反问道:“如果能呢?如果能的话……你也想回到年轻那会是吧?可是如果我也这么想,你就怪我,这不公平。”

提到公平,蕙芳就冷笑了,暗示高朋的心思很邪恶,高朋辩解,争吵几句,天阴着,路压抑且难看,两人一前一后拖了十来米远,一个像凿窝,一个像撒种子。不知是高朋觉得无趣,还是蕙芳怨气未平,心里烦闷,渐渐各走各的方向,直到一方回到家,才知另一方不在家。这回到家的一方是蕙芳,她越想越气,不及开灯,堵气地往床上一躺,手臂一展,才觉得空空的床上有隆起:那台机器。

拧开台灯,鸭嘴帽被摘除了,睡衣也被脱去,光身。爸妈真细心啊,蕙芳不禁感叹,先摸了摸它紧凑的胸,忽然觉得它的皮肤并非那么光滑,而是有些细微的纹脉,再摸脊背,弧度正好,揽到贴胸的位置并不拥挤,不像高朋,高朋的背更宽,或者说,她的锁骨更窄小吧——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脸红了,灼烧起来。

它有点凉。怎么形容这种凉呢?就像受阳光照射一天的树叶,接近傍晚,轻飘飘地落到夏末的湖面上。蕙芳把它的全身摸了个遍,掖紧它背后的空调被,让温度迅速传播,然后试着钻到它的胸脯间,就像第一次和异性亲密,体验着那种异样的安宁,片刻之后,再试着把它搂在怀里。如此数次,她的感官变得强烈起来:前者,它是位男性,后者,它是她自己,或者一个与她身高相等的职业女性。它腿间夹角是空的——这在性别符号上更吻合女性的真实。

很快,她打算为它网购一副栗色或黑色的卷发、一套新内衣,甚至考虑到一枚戒指。

这个计划都是她临时决定、愿意立即去做的,无须征求高朋的同意。她梳理着种种跃动的念头,放松心情,一边自问,一边自答,谜底即谜面吧。直到现在,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主动给他拔电话,或者发短信问。若说不同寻常,仅仅是思考过于集中、略感疲乏而已。

到了十一点钟,高朋还没回来,她更气愤了,决定从今晚起,就叫他住书房吧!和那些陈年旧书一样,永远地晾在书架上。

她懒散到不肯下床、去查看书房里整理得怎样了。两米宽的双人床倒是预留了一小块无暇的洁白,如果他愿意来,她并不给自己多少勉强,至少这台机器的温度她要保证。她忽然想到电源,大概温度也够了,便插上。妈妈不是被隐藏的婴儿声诱惑了么——她感到肚子挺到了极限——几乎把自己的一生押上去——听听那诱人的哭声、闻闻那诱人的哭声么——哪怕在无忧的梦里。

触到五月底,槐花白得败落,香气日渐飘零。沈蕙芳上班之前,总要把一夜里碾皱的床单捋平,连同机器身底的电热毯子,一齐通上电,拧到保温刻度上,再将被头掖到机器的脖子那儿,拎起真皮包,拉上窗帘。

走之前,总要恋恋不舍地瞧上几眼,对它说:

“等我宝贝,中午我有事,晚上早点回来……”

她贴近脸颊,一次短暂离别的亲昵。

如果高朋过来睡,她照样亲,只是角度更低,低到它的耳际下。她从来没有告诉过高朋,她喜欢他亲吻那里。那是一种突然而至、腾飞且全身酥麻的感觉。飞起来。对的,爱情就给人一种瞬间腾飞的感觉。步态轻盈,高跟鞋打地毫无声响,如果穿一身吉普赛风格的长裙,混搭垂丝,迎着风,她就在飞了。

分床睡自然瞒不过长辈的眼睛,头几次,大约四五次之后,他们才发表意见——瞅女婿去外地出差、即将回来的一个周末,下午,一家人像往常一样,父亲揉面、母亲买肉,女儿擀饺皮,母亲包,揉累的父亲则在一旁沏壶品茶,俨然看客一般。父亲的偷闲引起母亲的不满,抱怨他上一回包包子,碱大了,面黄,这一回吧,不使碱了,可面硬,不知他怎么揉的,天天抱茶壶,死懒不动!父亲也不答话,咂了两口,抬起眼皮,使了过去。母亲回了个眼神,立刻领会,含蓄地提到指导书。有些细则,不能断章取义,比如说分床,小孩子长大了,需要自立,应该分床,老人呢,爬到一定年纪,对长时间的亲密产生了抵触情绪,宁愿享受个人的自由空间,分床也是一种回归的方式——除此之外,分床不值得称赞和效仿,年轻人,为什么年轻呢,因为需要亲密,否则和老人有什么分别?因而,结论是,高朋一回来,就得改,把大事办了。

语气和口吻与当年他们催婚时一样。

他们也对机器的放置提出了不同看法。统一起来说,机器不能与人享受同等的“待遇”——哪怕是人,整天窝在床里不动弹,不是病了,就是个死人。机器就是机器,人是人,机器不能整天放在床上,放在床上也就罢了,还得用电热毯子保温,保温也就算了,还得加床被子,这是机器吗?这比婴儿还要金贵。如果被串门的邻居知晓,私下里会怎么议论?讲不通的。母亲提到,女儿最近有点不太正常。

“我发现你特别高兴……每天都在笑,一边笑一边哼着歌,像个没结婚的小姑娘。”父亲补充说。

母亲劝道:“姑娘家,应该稳重、得体!”

女儿委屈起来:“我为什么不能笑?难道你们叫我天天哭么!”父亲纠正说,不笑,并不代表哭,人不能走极端。母亲忽然问:“你是不是有了?”女儿则摇摇头说:“妈,看你想到哪儿去啦?”

“那你笑什么?”

“我觉得我变年轻了。”

父亲一听,非但不高兴,反而很严肃地表达出不满: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现在的快乐就像回光返照一样,是要小心谨慎的。女人一过三十五,就等于错过了怀孕的最佳年龄,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女老师,教体育的,每天都乐呵呵的,每次都流产了,莫名其妙的,至今我都费解……”

“你费解什么?人家流产你费解什么?女老师……你就记得女老师!蕙芳,还有……”母亲扭转头,拣重要的事发问,“你没发现,高朋最近出差的天数增加了吗?原来三五天的,现在没有两礼拜下不来……这是怎么回事?”

“工作需要呗。”

“现在的工作和以前不一样吗?是工作性质变了,还是职务变了?”

“没变,他还是老岗位……”实际上沈蕙芳对丈夫的工作基本不了解,不过她很清楚,恋爱期间,高朋对她的欣赏正来自于这一点,互不干涉,互不过问,只需将工资卡交出来即可,而沈蕙芳呢,也认为这种做法稳当,双方一拍即合,爱期才续到婚期。婚后,高朋按承诺办事,沈蕙芳由此认为,高朋诚实可靠,守信用。工资卡已经说明了一切,何必再刨根问底呢,婚姻也是有底线的嘛。

“高朋在单位到底做什么?”

“妈,你问过无数遍了,做销售做销售嘛。”

“可是,你跟我说,是发明啊……他发明过什么?”

“妈,那是以前了。”

“我跟你爸在网上搜了半天,也没见到这种机器,看来,它是一台实验机,并没有推向市场……嗯,高朋是不是拿你当实验品呀?”

“妈,以前吃药算命什么的,也不是实验么……我看这个效果挺好的。”

“是呀是呀,那就等高朋回来再说吧。”父亲也觉得女人间的聊天很无聊。

沈蕙芳就在他们警觉的目光中默默地点点头,心里开始准备着想念高朋。她记得,在那空荡荡的几年里,她自由得近乎虚脱,每天坐在窗前、阳台或天窗前——总之是那种管窥世界的小洞口,一坐数小时,数树叶,一片一片数,数新楼的窗子,一个一个数,数对面阳台上晾晒的衣服,数过往的行人,数轿车,数垃圾桶——实在没什么好数的,就茫然地看,盯一条狗,一只猫,一簇叶子或其它什么,直冷冷地盯着,陪伴她的只有CD机里低缓的萨克斯。有一回对面的玫瑰楼失火了,浓烟滚滚,所有人都跑到楼底下围观,有人打救援电话,有人帮忙搬东西,有人忙着接水,可她呢,始终忧郁地坐在窗子前,无动于衷,不食人间烟火,好像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那时候,她曾设想一场大火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如果父母不随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话。后来,她并没有盼来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而是等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来电的说,她的号,曾经是他的。那个号,的确是新套餐里赠送的。他们如此认识并逐渐交往。她喜欢听他深夜里充满磁性的男中音,仿佛来自宁静深远的繁星之间——自从他们结婚后,那个男人在夜里发出的都是愚蠢的鼾声和消化道饱受干扰的磨牙声。他经常在被窝里放悶屁,更令她精神崩溃。对于他后半夜发起的浪漫攻击,她乐于享受,因为是梦。

等着等着,高朋终于回来了。没想到,他非常憔悴,眼神呆滞、生硬,毫无活力——好像那世界里刚经受一场烈焰的焚烧,地表开裂,高温蒸腾着,余烟袅袅,掩埋了生命的迹象。他身上携带着车站候车室的腌馊味,头发里尽是头皮屑,手皮干白,颈间血管曲张,眼角——她第一次发现他长出了鱼尾纹。

她感觉他不是在外出差,而是被致命的危险驱赶着四处逃窜。换个说法,他像个逃兵,一个没有履行义务就临阵脱逃的士兵。

高朋丢下行李,一头钻进卫生间,解手、洗澡、刮胡子,把自己内裤也洗了,花了整整一个半小时,饺子都凉透了。又抛下一锅新饺子,盛上来,水亮亮的三碗,高朋只吃进半碗,筷子就不动了,似乎吃过了,或者没有胃口,总之病蔫蔫的,食欲不振、大病初愈的样子。

“路上累了,赶紧洗洗睡吧。”岳父说。

“哦。”高朋答应一声,站起来,好像再去洗一次澡。

“蕙芳你也一块去吧,这里有我跟你妈,你不要伸手啦,去。”父亲命令道。

沈蕙芳和母亲无声地对视一眼,见没什么新情况,暗暗地低头,听到高朋关门的咔哒声,才站起来。

“你还吃不吃?不吃我收了啊?”母亲忽然提高嗓音问。

“赶紧,我得去练剑了。”

“你去拿子母剑,我马上好……把我的扇子也带上啊。”

沈蕙芳走进卧室,看到高朋把原本套在机器头上的假发套在自己的头上,不温不火地打量着她。高朋的模样不伦不类,引人发笑。沈蕙芳挑衅地瞄了他两眼,挑拣了两件内衣,想象到一只卧在沙发上慵懒的肥猫。她匆匆冲澡,大概水流的温度抵消了体内的奔腾,她也感觉到松软倦怠,皮肤溢满了芳香,滑,如奶油,为他准备着,一人独享。

高朋倚着枕头,咬起嘴唇,目光炽热。

她双膝跪床,从机器上爬过去,他几乎把半个身子移到床沿外,等待她梳理出足够的空间。

“你真笨,”他挠着机器的光头说,“平时你把它放在那边,我俩在这边,这样子不就行了吗?”

“你只吃了半碗饺子,我妈会不高兴的……外边的事,是不是不顺当?”

“是呀,哪有顺理成章的?以后,可能时间会更长。”

“我妈都发现了,你出差一次比一次时间长。”

“她这么在乎我,为什么要包饺子?我不喜欢吃饺子,你们一家才喜欢吃。”

沈蕙芳把电源接好了,心满意足地往后一仰:“你刚刚说喜欢吃饺子,为什么不多吃啊。”

“我说我不喜欢吃饺子的,你听反了。”

“喂,下面……我们……怎么弄?”她不愿听,急着集中心思。

“模式里有啊,我来……”他说,一把摘掉头套,扔到飘窗上。那里有一盆垂丝海棠,突然受到惊扰,花蕊纷纷落地,肥硕的叶子则感激似地颤动着,羞得更红了。

高朋的每一下都在把针刺扎向花蕊深处,不厌其烦,重复得近乎永久。令人万分羞愧的是,他努力着同时掐住了她和它——难道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三个了么。

没有禁忌,她感到无比惊恐。

其过程就好比带着她穿过禁忌的丛林,抵达一块不可预知的湖边。

他越过了本该属于他的界限——这让她惊厥般地想起他刚才把它的头套摘下来,随意玩耍一番后扔到窗台上——那是她标注身份的警告,而他视而不见,毫无顾忌。

她忽然间明白自己做错了事,把回答当作黑暗中潜伏的呼吸,闭上了眼睛。她想象有一方临窗的方桌,自己坐在一张无边无际的椅子上,心内空空的,身后站着一位戴着假发的强壮男子。

她要他守在身后,并非此刻这般用力抱紧、进入她。模式里的说明准确、令人遐想,观点只有一类:它是他们结合的前提。就像花儿需要蜂的授粉。它就是那只蜜蜂,可高朋呢,他在痛苦与疯狂中,汲取着骨髓中的精华,制造着他的花粉。

她久久抱着它,把瘦削的背拱缩起来,慢慢滑入梦乡。

七月,他几乎都在出差。八月间回来。得知消息后,一家三口不再包饺子了,而是预订了一个生意极好的饭庄。他一回来,稍作休整,一家四口便启程赴宴。

沈惠芳已收拾停当,而母亲坐在书房的窗子边,父亲为她梳头。剪影中的剪影。爱情中的爱。沈蕙芳见到高朋的第一面,平静得几乎没有呼吸,她想说点甜蜜的话,可舌头却像树上枯死的果实般悬在嘴里。她从来都是自己梳头,从来。例外的是见到高朋归来时的新鲜感,他的手触到她时,她打出了哆嗦,像初恋时被人亲吻时的颤抖,她的心在湿淋淋的平原上狂跳,听任自己的身体在无声中受人操控。

在客厅里,她怎么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孤单啊。

高朋的第一句问:“你怎么样啊?”

她恍恍地回答:“什么啊?”

“你怎么样啊?”他盯着她,按住她羸弱的双肩。

她仰头看他,有一艘古老的飞艇悬浮在他的黑瞳里,即将解缆起飞,又像刚刚系上缆绳,准备停靠数月。

“我啊,我没事……”

“来了吗?”他问例假。

“没有啊。一直没有。”

“你怀上了?”

“检查了,没有。”她声色黯然。某种亮光似乎正从她的身体里逃逸。

“没有?这怎么可能呢?你再检查检查,现在这些医院,你不知道,宁愿不治,也不愿承担责任,导致医生的水平参差不齐……”

她从衣兜里摸出一张试纸:“我都用这个的,没有,没有……”

“这个东西?”他翻过来,仔细地瞧,犹如银行账单报错,“这么说,你体内的卵子,活动得剧烈,都不愿意出来了?还是,它们……不动啦?”

“妈妈说,你长时间不在家……”

“你妈认为,我是台机器吗?我是个大活人,有脑子,有屁股的。”

“爸爸说,你光有屁股,没有脑子,有的这个屁股,还不顶用。”

“你爸的意思,叫我俩离婚?”

“我爸叫你不要出差了,在家呆着。”

“我要挣钱的。”

“你不要挣钱了,爸妈的退休金,加上我的工資……足够我们花的。”

“那是他们的,又不是我的。”

“他给我了,叫我交给你。”

他们回到卧室。高朋看到机器立在床头,穿着妻子的红荷花睡衣,戴一头栗色卷发,双臂上举,前臂光裸着,一只手臂上坠着毛巾、护腰带和毛茸玩具,另一只臂上吊着内裤、胸罩和真丝内衣。两只手里,各一支红蜡烛。沈蕙芳解释说,这些天老下雨,衣服不好晾。

“跟蜡烛有关吗?你用蜡烛烤衣服?搞烛光晚宴?在睡觉的地方搞?”

“不是的,”沈蕙芳犯了错似的,“我听歌,喜欢气氛。”

“把台灯调暗点不行吗?”高朋脸色阴沉起来。

“我觉得蜡烛在烧着的时候,就像一个人在哭……”

高朋不免为这种诗意的忧伤叹了口气:“你把十几万的机器当台灯了?”

“它能值十几万吗?我爸要当废品处理的,我没同意呢……”

“你妈的意思呢?”

“我妈……我妈说,不男不女的,是人……人妖。”

高朋亢奋地一声呻吟,不住地哀叹,末了搂住她问:“这些天,你都是怎么过的?”

是的,这些天,他们没有一次视频电话,似乎都忘记了对方。除了上班,蕙芳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父母除了买菜做饭、练太极剑、看电视,余下就在书房里梳头。

“梳头?头有什么梳头?”

“你不知道,我爷爷以前开理发店,剪头可好哩。”

“梳头是梳头剪头是剪头……但是,叫我不上班不行,我年纪轻轻的,不能什么也不做,整天闷在家里像个小宠物,我真的努力了,实在不行我们换台机器,现在有升级版的……”

“别换了,高朋,这台机器就……就挺好的,我晚上都搂它睡觉,白天不让我妈生气,把它当作晾衣架子……你没觉得,我比以前年轻了么?同事都这么说,我还请了几个老同学,平时不怎么接触的,自拍合影,我对比过了……哦,上一回我去游艺场玩,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居然称我姐姐……还有,半月前我假装去参加一个应聘会,喂,他们居然相信我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几个负责人都信呐!”

高朋十分潦草地摸了摸妻子的脸颊,对她一度产生的幻觉示以宽慰,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动和从心底渗出的同情涟漪,在饭店的酒桌上,他和岳父岳母商量了一番,决定尽可能领养一个孩子。最好两岁以内,不记事。

这番设想基于他对他们晚年景象的描述:在昏暗的窗台边,他们老得几乎拿不稳梳子,风照样在吹,卷起黄叶、枯皮和灰尘,恶病缠身且无力排泄,那衰弱的心脏啊,每跳动一下都在往血液里注入毒汁,那枯槁的血液啊,每挪动一寸都要歇步喘息,能照耀他們悲凉心灵的唯有孩子。

假如他知晓妻子的梦,他一定叫她相信,在她所有的梦里,站在她身后的断然不是某个威风凛凛的男人,而是天真烂漫的孩子。

沈蕙芳沉重且啄着头说:“最好是个男孩。”

她不敢告诉丈夫,有时候她将机器置换为那个失踪已久的男人——那个给她带来一生厄运的毒蝎男人。

雨黏稠了近半个月,霉味越来越浓,连铁路的道轨似乎都在长霉。

风裹挟着雨滴,路基上铺满了一夜间仓皇逃命的黄叶。时间是最要命的,不久,当太阳一出来,那种黄澄澄的颜色就看不到了。这是树梢上生长一生的叶子永远想不到的。

天一放晴,高朋就通知邻县的那个女人,托人把其中一个男婴送过来。他已经为孩子谋到了一条较好的出路,而且,他永远是这孩子的父亲。这不是买卖,虽然本质上与买卖无异。沙子与芯片基材,成分是一样的,用处却是天壤之别。

此前的一年里,女人都在艰难的犹豫中。他跟她的日子,实在浑浊不堪,不如分一半出去。面对这个世界只有拚了老命自己上阵,指望谁都不行。他在几乎所有出差的时间里,都在努力说服她,实际上也在成全两个家庭。他觉得自己同时在帮助两个女人:如果多一个人站在背后,力量自然更强大一些。兴许,时间是伟大的,最终会抚平一切伤口,让强大中所应承受的痛苦变得短暂起来。

他相信自己并没有欺骗沈蕙芳和她的父母,他只是花了足够的耐心、用了两年时间,对她们做了一次有建设性的引导,让他们的生命变得更充实、重新焕发活力。坦白地说,他就是一台机器——一台填补人们心灵空缺的机器。

不过有点贵了,贵得不切实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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