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德布明天还会醉(小说)

2017-07-31 21:47包群光
民族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德布牧人客人

包群光

索德布没有睁开眼睛,而是粗粗地喘出几口气,在闻到一股浓烈酒气的同时,感到喉咙像被什么紧紧勒住了,干火得难受,而脑袋也胀得像要爆裂似的。他慢慢爬起来,见床头放着一碗凉奶茶,旁边的桌上还有一盆酸奶。

索德布看着这凉奶茶和酸奶,有些发愣。这一定是妻子安格丽玛悄悄放在这里的。索德布把碗端起来,像牛一样咕咕喝下去,感到好受了许多。然后他又倒了一碗凉奶茶。他知道,身边睡着的家伙一定会和他一样。

如果不是这个叫朝洛蒙的家伙,昨天来找他说什么旅游,自己怎么会喝这么多的酒。他狠狠地踹了身边睡着的朝洛蒙一脚。果然,朝洛蒙也挣扎着爬起来,边伸手找奶茶边说,昨天咱们喝太多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索德布下了床,一边抻筋骨,一边看着窗外。酒醉的人懒,这一觉睡得太沉,现在太阳已经升到了树梢的上头,开始散出热热的能量,让草原释放出一股草木和牛粪混合到一起的独特气息,弥漫到整个空气里。能干的妻子,早就完成了挤奶那些早上累人的活,把牛群也都赶了出去,这会儿正在外面的铁炉上熬茶。

旅游?!看着外面的景色,索德布的心里动了一下。还别说,草原上风景秀美,是一个旅游好地方。

朝洛蒙也是先端起索德布给倒好的凉茶大口喝进。这时他才注意到,索德布一直在歪着脑袋看自己。就翻了他一眼,你看我干什么?

看你干什么?这句话勾起了索德布的情绪,他冲朝洛蒙摆出一副难言的表情:你喝茶声音大得像是在饮牛。朝洛蒙这才反应过来,他把碗往桌上一放,用更为夸张的表情看着索德布:你会比我好吗?我是被你踹醒的吗?我是被一头大牛疯狂的饮水声惊醒的,还以为牛怎么进屋了,原来是你在灌茶。

显然索德布是知道自己不会比朝洛蒙好到哪去,就转了话题,看着一堆酒瓶说:这些都是咱们喝的吗?如果不是疯了,咱俩喝这么多酒干什么?除了你来我高兴以外,我们还干了什么?

你还高兴?朝洛蒙恨恼地一歪脖子,你一个晚上都在骂我。我特意来看你,你却骂我,简直是狼心狗肺的家伙。

这句话提醒了索德布,他转回身,盯着朝洛蒙说,我骂错你了么?你就是越来越不像个牧人了。搞旅游开发,那是我们蒙古人该弄的么,要那样,我们还要在草原上生活干什么?这些年国家给了这么多政策,让我们这些牧人日子过得都要流油了,你还要搞旅游开发去挣钱,难道你掉到钱眼儿里面了吗?

谁说草原上的蒙古人多挣钱就是掉到钱眼儿里?我昨天就跟你说过,现在年代变了,我们不能光靠傻力气去活着。现在出了那么多好政策是为什么,不就是讓咱多挣钱,把日子过得更好吗?朝洛蒙顾不上把衣服穿好,就光着膀子,在那里对索德布连说带比划。

索德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现在我们的日子已经过得够好了。为什么不知足。

这样的话我们昨天吵了一个晚上,还喝掉了这么多酒。今天一大早你又来劲了,怎么光认死理,连十头最好的蒙古牛也拉不回来你。不是看着好兄弟的情分上,我何必来受这份气。算了,你就守着你的马背和草原过日子吧!我马上走,就算我的心意被大风刮到天边了。朝洛蒙脸涨得通红,胡乱地往身上套着衣服,看来是真的要走。

走吧走吧,我们是真正的牧人,才不和你这样已经离开了马背的人做朋友呐。索德布冷冷地回应。

你们这是干什么?一大早就吵翻了天,连吃草的牛都被吓得越走越远。这时,索德布的妻子安格丽玛进了屋,笑吟吟地对两个人说。

布日根(蒙古语,嫂子的意思),朝洛蒙对安格丽玛说,我的脑袋被他吵得都快要炸掉了。他不和我做朋友,我也不认这兄长,我现在就走,你就躺在草原上,看着眼前的草尖过日子吧。朝洛蒙一边向安格丽玛诉说,一边气急败坏地满屋找自己的东西。

安格丽玛抢过朝洛蒙已经拿起的背包,依然笑着,瞪了他一眼:亏你还叫我布日根,你这是干什么!你脑袋发胀,那是昨天晚上酒喝得太多了。没看你哥也是满脑袋虚汗吗?女人说着轻轻拉了自己丈夫一下,又说:草原上的河是慢慢流淌的,太阳从早到晚是慢慢转的,有什么话不能喝着茶慢慢说吗?我已经把茶熬好了,多喝两碗热茶,把昨天的酒透出来,心里和身子就都会顺畅了。两个男人没有回应,依然像两个犟牛一样,在那里梗着脖子。

好啦,男人的心里是可以装下整个草原的,怎么能为了两句话就忘了情谊。安格丽玛含笑说着,手往窗外一指:看,百拉来了。这回你们三个兄弟聚齐了。

一辆越野车开到近前。这个叫百拉的人和刚才顶牛的两个男人年龄相仿。他像知道一切似的,一下车就对屋里的两个人说:你们两头犟牛又较上劲了?你们生气吧,我可要自己喝茶了。说着,就不再理会两个人,而是坐到摆在外面的简易桌前,给自己倒上一碗热奶茶,香香地喝了一口说:布日根,你这茶真是有味道啊,不论谁喝都会竖大拇指。光给我索德布大哥喝真是白瞎了。百拉是这里的苏木达(蒙古语的行政官称。级别相当于内地的乡长),也是和索德布朝洛蒙一起长大的伙伴。

百拉,你不要瞎夸,让你布日根的心都美到云彩上去了。草原上哪个女人不会熬奶茶。索德布从屋里走出来,尽管这样说,可眼角上溢着得意。

百拉撇了一下嘴:天上的星星在你眼前闪,你也看不到光亮。同样的牛奶,让布日根熬了,就会喝得人放不下碗。而你?……百拉说着摇了摇头。

你感觉得没有错。朝洛蒙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也走了出来,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接话说:要说索德布是草原最好的牧人,我什么时候都服气。可是他的眼睛只看到眼前这一点点草尖,还非说这个草尖是最好的。我看他是要把整个草原都装到他的袍襟里。

索德布把刚刚端起的一碗热茶咚地墩到桌上,恼怒地盯着朝洛蒙,我把草原装进心里不对吗?我看你真是忘了自己是草原上长大的蒙古人了。你心里虽然也装着草原,可你不是把它当命根子一样爱它,倒想着用它去骗别人的钱,如果不是念我们兄弟的情面,我早用马鞭抽着把你赶出去了。这样说的时候,索德布脸上的肉都拧了起来。

不用你撵我,我自己也要走。朝洛蒙说着重又抓起自己的包,转身就走。百拉一下拉住了他:你不是要邀请你的索德布哥哥到你的旅游点,去看那些精彩的景象吗?怎么不把心捧出来给人家看,反而是黑着脸拧着脖子走啊?朝洛蒙一甩膀子,想要挣脱百拉:就这样不识好歹的人我请他干什么?我还要捧什么心啊,人家都在撵我了。这要是传到草原上,那我朝洛蒙的脸还往哪儿搁!只有他才爱这草原吗?我们不是一样要让草原更好吗?如果不是百拉抓得紧,朝洛蒙真就挣脱而去了。

撵走客人,在草原上真是最大的不敬了。看到妻子安格丽玛正用愠怒的目光翻自己,索德布的眼波闪了一下,但还是绷着脸说:是我要撵你吗?你现在张口闭口都是旅游,哪还有一点牧人的样子?亏你还怕自己的脸在草原上丢了。朝洛蒙的脸已经胀得通红,连眼里都要喷出火来。他牛一般喘着粗气说:我热情招待客人,也是要让他们好好看看我们的草原,这有什么错?这不是想着草原又是什么?

对呀,对呀。百拉接过话来问朝洛蒙:你不是来请索德布大哥去看看你的旅游部落吗?

索德布拧了下脖子:我是死也不会去的。

为什么要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百拉把朝洛蒙按到座位上,又冲索德布一摆手,让两个人都静下来,笑着问道:你们昨天为什么都喝醉了?

索德布又是一拧脖子,就是刚才这些事。

百拉脸上的笑容慢慢凝住了。无论你们是把我当成苏木达,还是做你们的兄弟,我都要说说你们。亏你们还都说自己是把草原装在心里。你们把什么是草原都忘啦!我们草原人选择这样一望无际的天地做故乡,就是要让自己的心胸像草原一样宽阔,要能包容得下许多的东西。你们昨天为这个都喝得大醉,今天又一大早就吵,有这样的功夫,怎么就不能端着酒杯,静静想一下,对方为什么会这样做?被说的两个人一个把歪着的脑袋变成低着,另一个,端起茶碗没有声响地喝。

百拉的嘴角轻轻一翘,然后对朝洛蒙说:既然都到人家来了,不管是炫耀还是真诚,你总得把意思说出来吧!既然要让人家去,你就认认真真发出邀请吧!看样子,百拉不僅知道朝洛蒙此行的目的,而且两个人还认真地商量过。

朝洛蒙哼了一声,赶我走的人,我还请他去做客?这会被草原人笑掉牙齿。没等朝洛蒙说完,索德布就接过了话:草原上三岁孩子都知道,牧人说过的话必须算数。我说过不去,就不会去。哪怕是他把蒙古包建成了宫殿!索德布把话说得一字一句,显出了非同一般的认真。我更不会去夸赞他,那样的话,他赚那些不应该的钱就会更来劲儿了。

听了这样的话,朝洛蒙先是哼哼一笑说,我的旅游点还就是建得像宫殿。然后又冲百拉无奈地一撇嘴,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看到了?不是我心太小,我可以不计较,也专门来请了,可人家不给我面子,也不领我的情意。

百拉晃了一下脑袋,说:牧人的心里是可以跑过大马群的,更何况咱们三个是好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忘了。说着,他自己倒上了一碗热奶茶,有滋有味地喝起来。哥哥,你怎么拿着一根牛筋嚼起来没完?兄弟中间说过的话还当什么真。百拉盯着索德布看,表情有些古怪地说:就算不接他这个请,我这个苏木达来请你,你会不会去?

索德布迎着百拉的目光说:你要只是替他说话,我倒是觉得你这个苏木达当得让人不舒服。

你这个牛筋吃得倒是挺有味道。百拉又看了索德布一会儿,突然嘻嘻笑了。你光记住了这样的话,那还记不记得该怎样对待客人呐?

索德布有些发蒙,你们是我的兄弟,怎么会是客人。再说,我煮了手把肉,拿了最好的酒,还熬了这么有味道的奶茶,还不够用心吗?说着,索德布站了起来,像是要寻找什么。如果你们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再杀一只羊,我们兄弟再好好地喝一场。百拉再一次把他拉坐下,用手在自己和朝洛蒙之间比划了几下,笑着说:我说的不是我们两个兄弟,而是问你,该怎样对待远方的客人?

你是说,要有远方的客人来吗?索德布的眼里放出光,比刚才明亮了许多。草原上谁不知道,远方来的是最尊贵的客人,就算是路过,也要待若上宾。如果是专门而来,我们就更要掏出所有的诚意来接待啊。你该不是要给我带来尊贵的客人吧?我说你怎么一大早就跑到这里来。

真不愧是草原上的蒙古人,胸膛永远是那么火热。你说对了,我正是给咱们草原带来了尊贵的客人。百拉哈哈笑了起来,眼里也和索德布一样闪烁着明亮的光彩,拍了拍索德布的臂膀:我女儿的朋友要从广州专门来看咱们的草原,你就准备张开臂膀迎接远方的客人吧。

有尊贵的客人要来,我索德布是不会含糊的。索德布说着站起来,冲着旁边的毡包喊:你不要再磨蹭了,快点准备迎接远方的来客吧!可索德布看到应声而出的安格丽玛时,神情有些愣住。安格丽玛穿着一身节日的盛装出现在那里。

百拉又拍了索德布一下:还愣着干什么。

是啊,还愣着干什么。索德布对妻子说:现在还不是穿这样衣服的时候,快去把它换掉。我们要杀羊煮肉,还要再熬一大锅茶,不要忘了把你最拿手的奶食摆上来。啊哈!广州该是在靠近深圳香港这样的地方,从那里来,当然是远地方来的客人。这可是先要忙活一阵的。说着,索德布冲百拉和朝洛蒙一招手,你们给我搭一下手,来帮我杀羊。说着说着,他停了张罗,看到百拉正看着他笑。

你笑什么?索德布疑惑地看着百拉问。难道我这样做得不对么?

不,很好!你不愧是我的索德布大哥。这就是咱们草原人该有的样子。百拉认认真真地对索德布说。

那你们还看什么,赶快动起来吧,还要等客人踏进我们的家门才去宰羊熬茶吗?那样会冷落客人的。索德布又一次张罗起来,见百拉拉住自己,他再一次困惑满脸。你拉着我干什么,客人不是很快要来么?

对,客人很快就要到了!百拉肯定地点点头,不过,你不用忙活,客人不是到你家来。

不到我家?......索德布愣神地看看百拉,又看看盛装的妻子,再看看笑眯眯站在那里的朝洛蒙,渐渐反应过来,盯着百拉,又指了指朝洛蒙:你是说,把客人送到了他那里?索德布突然懵掉了,他低着头在原地走了几步,那步子很是胡乱,然后突然停下,盯住百拉,有些不相信似的又一次问:你把客人送到朝洛蒙那里去了?见到百拉含笑点点头,索德布几乎是跌落到了凳子上,目光往前,却什么也没有看,像是问又像是对自己说:这样是为什么呐?

百拉坐到索德布的旁边,拍拍他弯下来的后背说:什么都不为,人家不光是来我们这里当客人,人家还是到我们这里举行婚礼!你说说,你再真诚热情,你的家再好,能装下这么多的人吗?

索德布抬头看看百拉,然后笑了一下,那笑里好像包含了很多内容,不过更多的像是苦涩。除了你家的姑娘,我没有听说这片草原上还有谁家的孩子到了广州。外人怎么会跑到这里办婚礼。

听了这话,百拉也是表情复杂地笑着摇摇头:为什么一定是咱们这里的孩子呢?哥哥,看来你真是有些封闭了。现在的人多开放啊,只要他们喜欢,什么样的事情不能做、不敢做啊。不要说到草原上办婚礼,人家还有到海上、到天上结婚的呐。

索德布再一次看看百拉,神情转化成将信将疑。你没有蒙我?他们真是不在自己家,而是跑到咱们这草原上来结婚?

当然是了。百拉哈哈笑了。一会儿,咱们不仅要参加,还要像他们的家人一样,给他们送祝福。听了这话,索德布脸上的疑惑消退了一些,不过苦涩和不满还保留着。那为什么一定要到朝洛蒙那里,为什么就不能来我家?你先告诉我,我可以去准备嘛。

百拉朗聲地哈哈笑了,人家这是办婚礼,不是随便来做客,不仅有好多的人,还要有合适的地方,还要有话筒音响什么的,这些你这里有吗?我们总不能让客人们坐在草地上,闻着牛粪味儿办婚礼吧?百拉说着,用力拍了拍索德布的后背。我们不光要热情,还要让来的客人把在草原看到的、听到的永远记住。

索德布再一次摇摇头。我已经看出来了,你们是通了气,一起来和我顶牛的。昨天是一个,现在你们变成了两个,好好,我说不过你们,那你们就快去给人家祝福吧。索德布说着,起身要往房子里走。

索德布,你这是干什么?安格丽玛恼怒而焦急地喊他。百拉扳着索德布的肩头,把他的身子转过来,认认真真地说:好大哥,这可不该是你索德布的样子啊。我姑娘的朋友来结婚,我们不就是他的家人吗,你怎么能不去呐?

索德布转过头,看着朝洛蒙闷闷地回答,我已经说过,我是不会去旅游点的。

看着索德布这个样子,朝洛蒙摇了下头,我的旅游点怎么了,我来请你都不去,却在这里和它较这么大的劲。你去看完了再说我也行啊。百拉也笑了,朝洛蒙说得对啊,你什么都不清楚为什么要生气呐。

他这样挣钱就不是牧人应该有的样子。索德布歪着脑袋说,但声音没有刚才那样响。百拉爽爽地一笑,搂着索德布的肩头说:这一次不是看朝洛蒙的旅游点,是我百拉来请你去参加广州人在草原上的婚礼,这样的说法行不行。索德布抿着嘴,不做回声。看到这样,百拉接着说:我已经跟人家说了,我会请草原上最好的歌手索德布来助兴,让他们好好听听那种能把牛羊都唱迷醉的歌声。

索德布好像被这话逗笑了,他挣开百拉的手,很认真地看着百拉,你真是这么说的?

好哥哥,大清早的,我可一口酒都没喝,怎么会说酒话。百拉把手摊开。你是草原上最好的歌手,这片草原上谁不知道,连你自己都以这个为傲,不是吗?

可……是……索德布还要说什么,被百拉打断了。可是什么?

可是我不会去他的旅游点。索德布把想法在嘴里咕噜了一句。听到这话,朝洛蒙狠狠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但看到百拉制止的目光便没再接话。百拉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很认真地看着索德布说:你可以不去他的旅游点,但我是邀请你参加一个远方客人的婚礼,旅游点只是人家办婚礼的地方。你是拒绝旅游点还是拒绝婚礼,自己去想吧。

朝洛蒙听了这话,抿着嘴把脸扭向了一边。

你不是说,要让客人看到最好的草原吗?我们不热情对待客人,人家怎么看草原?你看百拉都这么真诚,那些客人该是多么盼着你。见索德布还在低头不语,安格丽玛翻了他一眼。你还真是把自己当成了电视里那样的什么明星,等着人家抬着花轿来接你吗?

你胡说什么?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索德布红着脸对妻子吼:我索德布是这样的人吗?我只是……

没等索德布把话说完,安格丽玛走过来,拉住丈夫的胳膊嘻嘻一笑,接过了他的话。只是什么?只是你说了不去朝洛蒙那里,你们不是兄弟吗?你忘了,自己喝醉了酒,还没有醒过来。喝醉酒说的话是不算数的。

对呀。布日根就是不简单,说得有道理。百拉赞赏地直点头。醉酒的人把错话可以说上一百遍,可醒来之后就不会再记着了。安格丽玛一拉索德布的袖子,快答应吧!你看,我把参加婚礼的衣服都穿好了。

我去可以,不过……索德布瞟着朝洛蒙欲言又止。

不过,我只是去参加婚礼,不是去看旅游点的。对吗?朝洛蒙又是哼了一声,替他把话说了出来。谁稀罕你。说完,他拿起自己的包向百拉的车走去。

索德布还要说什么,百拉拍拍他。快走吧,你回头再跟他生气。

索德布不再说什么,跟着走了两步,又停住了。我不坐汽车!真正的牧人,应该骑着马去,应该让人家看到牧人的样子。哪有坐车去的道理。还有,我也得换一下衣服,穿这样随便的衣服是对客人的不尊重。说着去看自己的妻子。安格丽玛一抿嘴,快去换吧,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等到索德布换完衣服出来,大家也都准备好了。安格丽玛从百拉的车窗里探出头,对他叮嘱,你注意点儿,今天不要再喝醉了。

索德布横了妻子一眼,扬起手中的马鞭,老管男人的事情干什么,难道你真想挨打吗?说完,跃上马背,扬鞭而去。妻子叹了口气,对百拉和朝洛蒙说:他总是这样,真是让人操心。

布日根,你放心吧,索德布大哥不是没事整天瞎喝酒的人。你看他多能干,把羊群牛群弄得多好。他的勤快和人好,在这片草原上谁不竖大拇指。百拉一边把车开动起来,一边像是劝慰又像是在评价。他今天这样,是因为他真心把草原当命一样装进心里了。这话让索德布的妻子叹了口气,我真担心他今天又喝醉。

索德布今天肯定会喝醉。百拉和朝洛蒙相互看了一眼,不由会意地笑了。

索德布还没从马背上跳下来,就已经有些吃惊了。朝洛蒙的旅游点远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靠着风景好的河边,扎几个蒙古包骗那些爱旅游的人来花钱。他是在靠河的山坡上,像模像样地建了一个蒙古包样子的大帐,不仅很气派,而且和碧绿的草原相配,还真是很有些蒙古风情。让你从心里感到喜欢,觉得来对了地方。尽管客人还没有来,但在大帐的门口,几个捧着哈达,捧着蒙古牛角杯的青年男女已经等在那里。估计等客人一到,他们就会热烈地迎上去,让客人扑面感到草原人的真诚热情。想不到,朝洛蒙这家伙,为了赚到钱,是动了一番心思的。而且好像还没有离开草原人的这个大谱,也许自己是有些错怪他了?还是不要太早原谅他,人要是沾了商人的味道,喘的气里都带着钱的味道。尤其让人不解的是,朝洛蒙像模像样地盖大房子,还修了一段专门的道路,这家伙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钱呐,这么大的数额,可不是卖掉一两群羊就可以挣到的。

索德布这样琢磨着,抬眼去看那几个人。却发现朝洛蒙一眨眼没了影子,这家伙是怕我再说他赚不应该的钱,而故意躲起来了吗?倒是百拉迎了过来,张口就说,你要做好准备啊。

唱歌有什么准备的,这些歌天天装在心里,到时候就自己出来了。索德布认认真真地说。他们要是喜欢草原,就会喜欢这些歌。

我没说唱歌的事情。百拉也是认认真真地看着索德布。见索德布发愣,他才猛地醒过神。话我都已经跟布日根说过了,你们两个人自己商量吧,我该准备迎接客人了。说完他也转身走了。

百拉让你跟我说什么?索德布直通通地问。

你看朝洛蒙的这个旅游点怎么样?妻子笑眯眯地反问。

索德布哼了一声,想说还不是骗人的花样子,但一想跟自己的妻子还顾什么脸面,就微微点了点头。这家伙还没有瞎骗人,不过他哪来这么多的钱呢?这两年没听说他卖这么多牛羊啊?

卖牛羊会有这么多钱吗?安格丽玛瞪眼睛看着他,显然对这樣的问话不满意。

索德布脸绷了起来,他是感到吃惊和愤怒。想不到朝洛蒙还真是赚了不应该的钱。那百拉还为他说话,该不是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苏木达,也和朝洛蒙一样在赚黑心钱吧?要是那样,不管谁说什么,自己今天都不会在这里给这些黑心的家伙挣脸面。

谁说这钱一定来得不应该了?安格丽玛剜了索德布一眼。这个钱是国家给掏的,咱们要是想要,也一样可以得到。

什么,国家已经给了那么多的好政策,让咱们过上了像神仙一样的好日子,现在还会白给咱们钱?这回,是索德布睁大眼睛了。谁说是白给了?百拉说了,这叫扶持,等挣到了钱,再还给国家。安格丽玛还是笑眯眯地说。

扶持咱们?靠长生天,对,我不能昧着良心说话。还有国家的好政策,我们牧民的日子已经过得很好了,国家为什么还要让我们挣更多的钱?面对妻子,索德布说出了自己的困惑。他知道在来的汽车上,百拉一定给安格丽玛讲了很多。

咱们也是有孩子的人,你不希望自己的儿女,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吗?国家帮咱们,就是这样的道理。安格丽玛说出来的,应该是百拉给她讲的话。

索德布听了,点了点头,像是把事情弄明白了,可很快又愣了一下,摇摇头。百拉这样当苏木达可不应该!国家有这样的好政策,他应该想着草原上的所有人才对,怎么能光帮着朝洛蒙和我这样的自己兄弟啊。

还知道你们是好兄弟啊,看你早晨要赶人家走的样子,多不应该啊。安格丽玛轻轻拍了索德布一下。早晨我错了,可百拉这样就是他错了。索德布点了一下头,又接着摇头。

安格丽玛气恼得又是一拍索德布。谁说只帮着你们兄弟啊,百拉说了,要让咱们和身边的几家牧户,也一起搞旅游呐,所以国家才会扶持帮助咱啊,这样咱们就会更加富起来。

让咱们也搞旅游?索德布用手指着那个大帐,脖子往前一伸,凑到妻子跟前说,满草原都盖上这样的大蒙古包,那草原还会是原来的样子吗?这个旅游里的花样怎么这么多啊。他再一次摇起头。如果是这样,我不喜欢,我不会去做。

索德布,你真是喝醉酒,让脑子变糊涂了吗?安格丽玛收起笑脸,有些不高兴了。百拉并没有说让咱们满草原的都盖上这样的大房子,他说按照苏木的计划,是希望咱们搞让客人到家里去的家庭旅游,他说这是现在最好的旅游方式,很受那些客人的欢迎。百拉还说了,如果我们愿意,苏木会请专家来专门教咱们呐。

家庭旅游?索德布慢慢凝住神。那些远处来的客人们,真会喜欢牧人的家里,会喜欢我们的草原吗?安格丽玛无语地看着索德布,显然,她也没有答案。她看了一眼那座大帐,说:你到里面看一下吧,真的像宫殿一样呢。

当索德布走进旅游大帐的里面时,才发现朝洛蒙这小子为了赚钱真是费了很大功夫呐。这里完全是按照草原上的风俗装饰的,不仅比一般人家的装饰要高级,而且也更丰富更突出:大帐的穹顶用蓝色和白色的哈达斜拉出幔顶,只要一抬眼就能感受到来自草原的真诚和吉祥。大帐的支撑柱上,分别挂着蒙古刀和马鞭马镫,这些草原上日常的生活用具,在这里变成了装饰品,客人可以仔细观察和欣赏草原人经常使用的东西,更好地感受和了解牧人的生活。而大帐门正对着的是一个小型的舞台,摆着音响那些演出的用具,显然,客人可以在这里讲话或者表演节目。这时候,朝洛蒙正在指挥人们对大帐进行布置,在为迎接客人做最后准备,原来这小子不是躲开了,而是正在忙活事哩。

从大帐的布置和摆放的桌位来看,这里应该能装不少人,如果不是有很多人来,朝洛蒙应该不会硬把阵势弄这么大而来哄人吧。看来真有不少的人来这里旅游,难道真有这么多人喜欢到草原来吗?接下来开始的草原婚礼让索德布不再是怀疑,而是把眼睛瞪大了。新娘子竟然是穿着蒙古袍来结婚的,而新郎也是穿着马靴和一身改成短装的蒙古服饰。难道人生最重要的结婚也可以这样吗?

他们为什么会这样?索德布晃着脑袋,竟然把不可思议说出了口。旁边的一个参加婚礼的小伙子看了他一眼说:因为他们喜欢草原啊。你看他们的婚礼多独特!小伙子不知是激动还是羡慕,对索德布说完,就不再理会他,而是看着蒙古风俗的婚礼,不住地点头,还尖声地叫喊。

这些人真的是喜欢草原吗,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是叫追求自我吗?如果不是亲眼看了,索德布是不会相信。这就是时代吗?索德布觉得自己不是太落后啊,可还是被这些事情弄得不明不白。

就在索德布想得头胀的时候,百拉过来冲他一瞪眼睛:你在这里傻愣什么,该你唱歌了,我可说了你是草原上最好的歌手。果然,主持人已经报完了幕,在邀请索德布上台了。在索德布准备往台上走的时候,百拉又拉了他一下:好好唱,把他们的心永远留在草原上!

这个舞台就是那个不大的台子,但现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索德布站到那里,稍微有些慌乱。百拉不是瞎夸他,索德布不仅歌唱的很好,而且还代表这片草原参加过几次旗里组织的比赛和演出,还真是草原上出了名的歌手。索德布慌乱不是紧张,而是不知道怎么唱才能把这些远方客人的心留到草原上。看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索德布努力定定神。现在想什么都来不及了,还是唱自己心中的草原吧。

把最后一个音唱完,索德布站在那里并没有动。突然,声音响起来了,很尖利,很疯狂,还夹着有口哨。这样的声音在草原上很少能听到。但这不是索德布歌声传到天边的回声,而是下面那些广州客人的叫喊。索德布有些愣住,自己就是唱了一首歌,而且是一个他们根本听不懂的蒙古语的牧歌,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啊?他们这样应该是很高兴很欢迎,那就是说,他们可能挺喜欢自己唱的歌,那要不要再给他们唱两首?算啦,还是赶快从舞台下来吧,自己已经完成了百拉让做的事情,接下来,该和百拉他们好好喝几杯了。这样想着,索德布就从舞台走下来,看到妻子在那里等待,就更是加快了脚步。他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翻滚,看到安格丽玛期盼的目光,他觉得自己女人的心里也应该是这样的吧。所以,两个人一起走到了大帐外。

你还是觉得,搞旅游不好吗?安格丽玛显然对这个问题很关切。索德布侧耳听听大帐里的喧闹,又看了看眼前的草原,沉了一下才说:这就像喝酒一样,得再感觉一下才行。

那现在就感觉吧。百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转了过来,听了这话,就把他们拉到旁边的一张桌子边,给他们倒上酒说,我们慢慢感受吧。

我有个问题越来越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搞旅游呐。想了一下,索德布还是把心里的问题说出了口。我不是喜欢搞旅游,是老祖宗给了我们一片太好的地方。我们不把它利用好,老天都会怪罪我们的。百拉用索德布从没见过的神情看着他。你喜欢自己的家,就应该让更多的人也来喜欢它。百拉说完这些,认真的去看他。索德布听了,没有再吭声,只是一直扭头看着面前的草原。

人家会喜欢我们的草原吗?停了一会儿,他说出了一个不知道是问谁的问题。百拉给他重又倒上酒,还和他碰了一下杯子:你不是和布日根说了嘛,这得感觉到才行。

就在索德布端起杯,想要说什么的时候,身后一下子涌来了好多人,是朝洛蒙带着新娘子和一些人赶过来了。大叔老伯哦,新娘子该是不知道对索德布怎么称呼,竟然这样叫了。你怎么躲到了这里,你的歌我们还没有听够哦。

你们喜欢听草原上的歌?索德布眼神亮了一下。

不仅是喜欢歌,是整个草原都让我们着迷喽,我们还想到你们的家里,去看一看牧人是怎么生活的。那样对着草原,熬茶放羊的日子一定是很神奇的。 再加上你的歌,怎么说哦,应该是让我们的心都飞起来了。不知是激动,还是喝了些酒,新娘子的脸有些泛红。我敬您一杯。你可不可让我们到你家,看看蒙古牧人的生活啊?

好啊。索德布明顯的高兴起来。

老伯,明天我们去你家,现在您再给我们唱一支歌吧。索德布刚刚喝了一口酒,就有人急迫地提出了请求。让我们的心再飞起来。对呀,好多人都跟着响应。

你们为什么喜欢我们的草原,喜欢我们的牧歌?索德布眼睛里放着光亮问。

大叔,你不知道哦,站在了草原上,看着那草和天连到一起的样子,我们的心好安静,一下就宽敞起来。而你的歌,就像是一捧洁净的水,把我们的心洗得好干净,好空灵。那个刚才流泪的中年男人,举起了酒杯说:让我们谢谢你。你让我们感觉到了什么叫……他想了一下,然后把杯子对着索德布的酒杯响亮地一碰,说出了后面的词:圣洁!

索德布把酒一饮而尽,歌声随之流淌而出:站在草原上,把心放逐到天边,那是因为大草原,和天紧相连;挥起套马杆,让马儿驰骋草原,那是因为牧人的心,比天际还要高远;无论走多远,牧歌都不会断,那是我的心,永远都留在草原。

尽管端着酒杯,但索德布唱歌时的状态,又是和刚才在舞台上一个样,只是现在他就面对着碧绿的草原,用不着遐想,一切都在眼前,所以他的表情更加真挚,歌声也更加悠远。一阵微风吹过,草浪摇动,把这歌顺着草尖一直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像是歌飞到了天边,又仿佛整个草原都在唱。歌声停了好一会儿,所有人都没有声音,除了微微吹送的野风,草原竟然一片安静。好久,人们又像刚才一样,尖叫欢呼起来。新娘子和那个中年男人一起把酒杯举到索德布的面前,他们竟然是泪光盈盈。大叔老伯哦,我们爱死你了,让我们干一杯吧!

索德布有些兴奋,豪爽地举起杯应和,让我们为草原干杯!在不断地干杯中,场面开始有些混乱。那些广州人有的在大口喝酒,有的自顾唱起了他们知道的有关草原的歌曲,而那个新娘则在不停地张罗,我们明天去牧人家吧。中年人搂着索德布,大声请求:老哥,再给我们唱一首吧。索德布抓起酒给自己倒满,又是一饮而尽。就在他放下酒杯的时候,歌声又响了起来。

看着这样的场面,索德布的妻子有些无奈地晃晃脑袋,索德布今天又要喝醉了。

百拉和朝洛蒙相互看了一下,笑了:索德布明天还会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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