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另一种方式

2017-08-02 17:04张毅静
人民周刊 2017年11期
关键词:雅斯索菲娅托尔斯泰

张毅静

“索菲娅·安德烈耶芙娜,我再也忍耐不住了。三周以来,我每天都对自己说:这回一定说。但每次都怀着懊悔、恐惧和幸福离开……假如一个月前有人对我说,可能要受折磨,像现在这样受折磨,受幸福的折磨,我会笑死。作为一个诚实的人,您说,您愿不愿意做我的妻子?”

索菲娅是在自己的房间读这封信的。女孩子第一次遭遇“求婚”,哪里有个主张?她慌忙跑了出去,迎头碰见了姐姐莉莎,莉莎问:“什么事?”索菲娅没有用俄语,而是用法语回答:“伯爵向我求婚了。”母亲刚巧路过听见,她用力抓住索菲娅的肩膀,把她转向门口:“快去答复他。”

托尔斯泰倚墙站着,脸色苍白。一眼见到索菲娅,他紧张地问:“怎么样?”少女回答:“当然。是!”

求婚成功,托尔斯泰欢喜得都不晓得该如何讨好自己的心上人了。为了表示诚意,这么聪明伶俐并且也算阅历不浅的人,做了一个无比愚蠢的举动:他把自己的日记献了出来!

而他的日记绝对不是一个在温室里长大的好女孩所能承受得了的。

列夫·托尔斯泰于1828年出生于距莫斯科不远的雅斯纳亚·波良纳的名门贵族之家,世袭伯爵。虽然2岁丧母,9岁丧父,但在姑妈的照顾下他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16岁,托尔斯泰考入喀山大学东方语系。3年后,他中断学业,回家经营庄园。1851年,托尔斯泰到他哥哥所在的军队当了一名下级军官,之后在高加索地区参加了沙俄与奥斯曼土耳其的克里米亚战争。1855年,他参加了著名的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此役中,托尔斯泰英勇善战,屡建战功,当上了上尉……就和那些他后来的作品中出现的形象沃伦斯基伯爵、聂赫留朵夫公爵等一样,托尔斯泰在这些岁月里放浪形骸,纵情声色。直到他见到索菲娅,女孩那纯洁的气质犹如窗外的月光,澄明清澈地洒在他的心上,令他陡然惊醒。

他要与过去一刀两断,他要从此过真正美好的生活!这种念头是如此强烈,所以求婚成功后他只让索菲娅当了一个星期的未婚妻。

然而,在举行婚礼之前,两个新人都患上了婚前恐惧症。那本日记差点让新娘崩溃,好不容易挺过来,却成为一生的隐痛;而新郎干脆又在新的日记中说:“对她的爱发生怀疑,我想她是在欺骗自己……在结婚这一天害怕,不信任,想跑。”

想要逃跑的新郎受难似的捱到他们的大喜之日。形容憔悴、面色苍白的他突然跑了来,对着索菲娅没头没脑地说:“这一切可以停止和挽回,还来得及。”索菲娅大吃一惊,犹疑地问:“您是要反悔……您不愿意?”托尔斯泰肯定地说:“是的,要是您不爱我的话。”索菲娅急眼了:“您疯了吗?”

她抓住他追问:“您在想些什么?把一切都告诉我。”托尔斯泰喃喃地说:“我想您不会爱我的。您怎么会爱上我这样的人呢?”婚礼的一切都筹备好了,新郎却跑来说出这种话,小女孩张皇失措:“我的上帝,我怎么办才好呢?”哇的一声,她哭了起来。

看到她的眼泪,托尔斯泰仿佛才回过些神来。他明白了自己是在“发昏章第十一”,然而他还是要求这个18岁的少女说出爱自己的理由。索菲娅只好说,爱他是因为完全理解他,因为她知道他喜欢什么,因为他所喜欢的东西都是好的……听到这些,新郎终于平静下来,他似乎明白索菲娅爱他并乐意嫁给他的原因了,这才急匆匆地跑回去准备婚礼……

不管时光过去多久,这些情景总是历历在目。多年之后,托尔斯泰在他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里借着列文和吉蒂恋爱、成婚的情景,复述了自己当时的经历。

婚后,托尔斯泰和索菲娅一度过上了非常幸福的生活。她曾十分自信地畅言“我们俩的爱情是天下无比的幸福”,托尔斯泰也曾说过“像我这样幸福的丈夫,生命力胜过一百万人”。他们俩一共生了13个孩子,妻子不仅为他操持家务,治理产业,还为他誊抄手稿,仅那部厚厚的六卷本《战争与和平》就抄过多遍。

然而,就因为看过他那该死的日记,婚后10多天,18岁的新娘就悄悄记下了这样的文字:“他的过去是那样可怕,这使我好像永远也不能不为之耿耿于怀。”“他吻我,而我却认为这不是他初恋的那种钟情……”“我可真是不能原谅上帝,他竟做了这样的安排:叫人先放荡,然后才成为体面人。我为我的丈夫沦为这种人而苦恼、痛心……”

接下来的岁月里,她可以忍住心头的种种不快,却不能够忍住内心的仓皇与好奇——在操持繁重的庄园事务的同时,在不间断生育13个孩子的同时,在无休止地接待来客的同时,她要让自己确切知道丈夫究竟在想什么。

丈夫究竟在想什么?这个问题恐怕是所有已婚女人面临的一个一生一世的困惑。

聪慧能干的索菲娅在这件事上犯了大忌,她像母亲那样照顾他,像情人那样要求他,更像警察一样秘密地监视着他!

雅斯纳亚·波良纳,俄语意思为“明媚的林中空地”,托尔斯泰曾经深情地写道:“如果没有雅斯纳亚·波良纳,俄罗斯就不可能给我这种感觉;如果没有雅斯纳亚·波良纳,我也许会对祖国有更清醒的认识,但不可能如此热爱她。”可是伟大的托尔斯泰在自己的家里竟然找不到一处安全的、可以存放个人日记本的空间。

从1876年托尔斯泰外出的一个日子开始,索菲娅让自己陷进了偷窥丈夫日记的愚蠢行为里。1890年I1月,她索性开始偷着干一件并不愉快的事——抄录丈夫一生的日记。她的本意是希望与托尔斯泰在精神上交流:“我悄悄读他的日记,总希望能弄明白,能够知道我如何能把自己带进他的生活中,又如何从他的生活中得到能把我们两个重新联结起来的东两。”但实际效果适得其反,“他的日记给予我心灵的是更多的绝望。”

一个人的内心是需要有一个隐秘领地的,尤其像托尔斯泰这样有着巨大精神空间、充满思考和矛盾的人物。日记是他的最后一块“自留地”,当发现妻子抄录自己过去的日记,托尔斯泰很不悦。他说:“你这是在揭我的伤疤,如果别人向你提起使你内心受折磨的事,例如不良行为等,你是否高兴?”但是有着丰富感受和思考能力的索菲娅,出于一种女性的报复心态居然一意孤行。

托尔斯泰理想中的婚姻家庭生活是《安娜·卡列尼娜》中列文与吉蒂式的:两人之间有真情,以对方的希望为念,如有冲突,立刻退让,两人一起营造出一种温柔、纯净的家庭气氛,和谐又平衡,让人打心眼儿里感到舒畅和幸福。

而日记却成了引发他们夫妻间矛盾的导火线。一个不让看,一个偏要看。无奈之下,托尔斯泰开始记两个版本的日记,一本写给自己,另一本写给那个一定要偷窥的老婆。可是这种小把戏哪里能瞒得过女“克格勃”?抄录日记的行为和由此引发的矛盾,一直持续到他们晚年。

终其一生,索菲娅不能理解托尔斯泰,正像余杰在《俄罗斯之魂》中所说的,面对共同生活了半个世纪的妻子,他几乎无能为力了。

再精明强干的女子,面对自己的爱人,永远有着爱的本能。她希望他还像求婚时那样爱她,这是女人一生的痴想。天真得可耻,又天真得可爱可叹。

所以她一辈子不离不弃地守着他,孜孜不倦地想要了解他、跟上他——所谓的偷窥,其实是索菲娅一直爱他的另一种方式,她一生想要弄清楚的无非只是两件事:我爱的人,你究竟在想什么?你到底还爱不爱我?

其實,在这广大人世间,对自己配偶感到无能为力的,难道仅仅托尔斯泰和索菲娅两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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