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儿

2017-08-04 03:03刘江波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16期
关键词:月牙儿街坊傻子

刘江波

1972年的夏天,阴天多晴天少,偶尔的一天,阳光穿透了厚厚的云层,洒向人间,照耀着大街小巷,照在了支小军仰起的脸上,照亮了脸上那彎月牙儿。

支小军的嘴永远像个月牙儿,可能这辈子都只能往上翘了。

关于“月牙儿”的形成,说法不一。有人说待产时受了惊吓,有人说他是个酒精儿。不管怎么说,左邻右舍都挺喜欢支小军,看到他从小到大,笑的时候在笑,哭的时候也在笑——大家的愁苦也仿佛挂在了他的月牙儿上,烦恼在月牙儿上悠荡几个来回,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街坊们都亲热地叫他小军,只有潘嫂叫他支傻子,而且每次叫的时候都带着一股陈腐的味道。之所以这么刻薄,一是两家大人吵过架,二是因为潘嫂的女儿月月——那是她的命根子,体弱多病,她怕孩子有什么闪失,连月月到胡同口玩耍,也要在她的视线之内。那个夏天,是红卫兵闹得最欢实的季节,也是潘嫂防范得最严密的时候,既怕胡同里戴着红袖箍的少年们,风风火火地撞着月月;也怕胡同里的孩子们野性,带着月月去北面的水井去玩;更怕支傻子不怀好意,再伤害了月月。

但潘嫂还是没防住支小军。那天月月在胡同口的大榕树下看到了新鲜事——蚂蚁搬家,这一群会移动的小黑点牵动着她的心,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蚂蚁移动着脚步,仿佛也成了它们当中的一员。

月月走出了潘嫂的视线,遇到了一个脸上有月牙儿的人。也许是智力的缺陷,支小军见着大人有些怵,见着孩子却特别亲。那年月得块糖不容易,但他每次得到了糖,都舍不得独享,他会守在胡同口,等着谁家的孩子经过,拿出糖来让孩子们舔一舔。看着孩子们品咂着甜味,支小军的月牙儿翘得更弯了。有时候遇到淘气的孩子,会顺势咬住他的糖,一口吞下,然后大笑着跑开,他也不生气,也跟着开心地笑。时间长了,胡同里的孩子们也都喜欢他了,包括月月,会跟他一起笑。但月月从来没吃过他的糖,因为潘嫂总会在支小军靠近女儿的时候,大声呵斥着唤回月月。

这一次,支小军把一块橘子瓣的糖递了过来。月月伸出舌头舔了一口,笑了,支小军并没有缩回手,反而又往前递了一下。月月稍一犹豫,还是把糖含在了嘴里,登时,甜甜的味道便弥漫了整个口腔。

“吐出来!”潘嫂像是从天而降,她眼中的火焰几乎能点燃这棵大榕树。她把糖从月月嘴里抠出来,啪的丢在了支小军的脚下,扯着月月往家走,一边走一边骂:“支傻子,你给月月乱吃东西,我不会放过你!”

支小军乐呵呵地看着她们走远,到家门口的时候,月月还回头瞄了他一眼,他这才弯腰拾起那块糖,用手擦了擦,却愈发脏了。

潘嫂余怒未消,敲盆敲碗地骂个不停,支小军的爷爷是个富农,别人不知道她可知道,只是几十年街坊,没去揭发罢了。广播喇叭里的播音员打断了潘嫂的怨气,她冲出门去,盯着榕树上方的大喇叭,播音员用沉痛的语气播报着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那个名字是功劳和奉献的象征。街坊们纷纷出来,展现出哀戚的神色,向这位深受爱戴的功勋致哀。整个世界都静默了——除了树下的支小军,他的脸上还挂着微笑的月牙儿。潘嫂捂住了月月的笑脸,又恶狠狠地剜了支小军几眼。

支小军是第二天早上被带走的,红卫兵们给他做了一块牌子,上面酣畅淋漓地写了五个大字:幸灾乐祸罪。铁丝挂在支小军的脖子上,沉重的木牌一下子坠弯了他的脖子,他的脑袋抬不起来了,那弯月牙儿也看不见了。据说那天有几个孩子特别好奇,此情此景之下,支小军还笑得出来吗?他们甚至蹲下身来想观望一番,立刻被各家的大人踢了两脚,那天街坊们约束孩子们不要上街,他们不忍心自己或者自家孩子看到支小军被批斗的场景。只有潘嫂上街买药,去了良久才回来,关上门又教训了月月一番:这个礼拜不许去胡同口玩,更不准笑;没看到支傻子那惨样,越笑越打他,越打他越笑……

连下了三天雨,天终于晴了,支家也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说上话的人,去解释了一番。抓人的淡淡说了句,举报不实,没想到是个傻子,放了吧。在阳光的陪伴下,支小军带着一身伤回到了家,月牙儿仍然挂在脸上,仿佛他刚刚享了三天福,而不是遭了三天罪。当然,身上的痛楚让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些牵强,伤口的撕裂更是让他的“笑容”带着泪水,他为此不敢到胡同口去玩,似乎生怕那里有一块更沉重的木牌子在等着自己。

傍晚时分,支小军来到了胡同北面的水井边,他手里还攥着那块脏兮兮的橘子瓣糖,批斗了三天,这块糖居然幸运得完好无损。支小军懵懂的意识里,知道大人会把脏东西洗干净,可是家里没水了,他得到井边来打水洗糖。

支小军发现了几个孩子都在这儿玩,他还意外地发现了月月也在。他又高兴起来,攥着手中的糖,绕过那几个孩子,径直走向了月月,摊开了手掌。月月笑了,接过来看了看,糖脏了怎么吃?

支小军向水井走去,笨手笨脚地解着吊桶。月月兴奋地奔过去,学着大人的样子,帮着顺下水桶,又卖力地摇起辘轱——当一桶清清的水提上来的时候,月月惊讶地盯着水桶,那里面有个圆圆的“红月亮”,正在水中摇曳不止。月月还不懂太阳反射的原理,她像发现了稀世珍宝一样,等不及支小军把水桶提上来,便兴奋地伸手过去,她想象着手里的糖如果和“红月亮”一起洗,会不会便有了月亮的味道。

连下了几天雨,井口很滑,支小军只觉得眼前一花,一条人影连带着那桶水“扑通”一声,落了下去,水花溅起老高。

支小军茫然地仰起头来,一抹斜阳正照在他脸上的月牙儿上。残阳如血。

责任编辑 付德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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