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梅曾亮文章改易之得失

2017-08-11 20:16蒋明恩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7年7期

摘 要:桐城派梅曾亮为文精严,对自己留存后世的《柏枧山房文集》,更是多次改易。通过将梅氏原稿本与改易本比较得知,经梅氏改易之后的文章更显雅洁精炼,然却有失真、残缺之弊。现以其《江亭消夏记》一文之改易为例,先说明该文的改易情况,再谈该文改易之后的得与失。

关键词:梅曾亮 江亭消夏记 改易 桐城文法

梅曾亮对自己的文集,曾多有删改。其来蜀之后,生活安定且清闲,因而有大量的时间去整理旧作,“寓居无事,颇复有删益”[1]。甚至在粤匪南扰,举家逃难之时,对自己的文稿仍“屡有删益,虽忧患之录,未尝离手”[2](P691)。后杨以增开雕其文集,梅氏依然“复自加墨编定”[2](P690)。可见梅氏对自己的文集,改易之功夫下得颇深。因此,研究梅氏文章的改易,对于探讨其思想倾向、文学思路、文章义法等都具有一定的意义。本文以梅氏最具有代表性的一篇改易之文《江亭消夏记》为例,通过比较该文的各种异文,来分析各异文之间的差异,从而探讨梅氏文章改易的得与失。

由彭国忠、胡晓明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柏枧山房诗文集》是以梅氏改易本为原始底本。该版本将梅氏文集中的各类异文皆整理标出,统计得知,其收录的异文竟达九十余篇。从诸多异文可见,梅氏对自己的文集,增删颇多,甚用心力。其中《江亭消夏记》一文,在诸多异文中很具有代表性。

值得一说的是,梅氏《江亭消夏记》一文,除了存在于梅氏原稿本和改易本中之外,其最原始的初稿《江亭消夏图记》[3](P208),还被收录在黄树斋《仙屏书屋初集年记》中。虽然收录于黄集中的文章与《江亭消夏记》一文文题不尽相同,但其内容却与《江亭消夏记》一文极度吻合。现将梅氏《江亭消夏记》一文各版本情况及《江亭消夏图记》一文,对比陈列如下。其中圆括号内为梅氏原稿各版本之原文,中括号内为《江亭消夏图记》之原文。

江亭消夏记[2]【江亭消夏图记】

都中燕客者,曰馆、曰堂,皆肆也。【都中宴客,必于馆,其实肆也。】观优者集焉。乐闲旷(唐氏本作“乐闲广”),避烦暑,惟江亭为宜。【江亭为宜。】地当南城西,故为水会。今则四达皆通车。甲午五月望,【甲午五月朔,】徐廉峰编修、黄树斋给谏,招客而觞之。天气清佳,地旷人适,以客皆雄于谈而失饮也。乃射覆以行酒,当令者,取尊俎(续古文辞类纂本、唐八大家本作“取樽俎”)闲物载经典者,【取樽俎闲物,】隐一字为鹄,而出其上下字为媒。因媒以中鹄者,不饮。然所出字,皆与鹄绵褫判散,不可胶附,又出他字相佐辅缀。其鹄者愈专而媒愈幻。务以枝人心,使不使(续古文辞类纂本、唐八大家本作“使不得”)寻逐以为快。【使寻逐不得以为快】忽然得之,欢愕相半。每一覆而罚饮者(八大家本作“发饮酒”),十数人。【每一覆罚饮者,或十数人。】

酒肴既餍,凭轩周流。下多葭苇【其下多葭苇】,蒙籠坡陀(八大家本作“蒙笼披陀”),风草相噬,柯叶綷縩,疑其下(续古文辞类纂本、唐八大家本作“其下”)有波浪,瀄汨声渺,若大泽无涯,江湖之思焉。

主客多江东南人,【客主多家东南,】岁比大水,谈者以为忧。于斯亭,又怅【惆】然于不可得水也(续古文辞类纂本、唐八大家本作“不可得水”。)给谏遂归而图之。【于是给谏屬高云峰为图。】图中人皆面山,左倚城,指亭下相顾语者,亭西轩也。【《仙屏书屋初集年记》中后接有“是日为客者,李兰屏、艾志堂、王琴垞、马湘帆、李禾叔、史梅裳、黄香铁、刘子敬、高云峰、陈春林及曾亮凡十一人。不至者,端木鹤田、潘星斋、绂庭三人。”句】上元梅曾亮记。【《仙屏书屋初集年记》中该句无。】

由以上梅氏《江亭消夏记》一文各版本及《江亭消夏图记》一文的异文情况可知,原稿各本与改易本差异不大,多的只是单个字词不同。如“取樽俎”中“樽”与“尊”“使不使”与“使不得”等之类,意思并无二致,只是改易本更加精严一些。而《江亭消夏记》一文与《江亭消夏图记》文则有诸多异处,甚至有整句的删去和大范围的改易。

梅曾亮作为桐城派中期的领军人物,其一方面承继桐城前贤的文法主张,另一方面自己也在不断探索为文之道。其为文洗练而又能着墨轻重得当,用苏轼的话说:“行文当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4](P348)其中梅氏峻洁而雅正的文风,便是对桐城文法的继承。方苞便是以“雅洁”为文章的审美标准,其提倡“一字不可增减,文之极则也”[5](P615)的极致之文。刘大櫆也以“简练”为文章之准则,“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韵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故简为文章尽境”[6](P2)。姚鼐更是极力追求“高古简淡、雅洁贯通”的文风。正是基于对桐城文法的考虑,对自己文章价值的考虑,梅氏也极力倡导要作“简而明、多而不令人厌生”[2](P32)的文章,并且梅氏也在自己的创作中不断践行着这一理论,从梅氏诸多删改的异文便可知。并且“雅洁“作为桐城派文人生命形式的外化,不仅是其修辞之器,亦为其修辞之道、修辞之志,既积淀着他们独特的审美情趣和艺术经验,又反映了他们的立身祈向和人生追求。[7](P66)现以梅曾亮《江亭消夏记》一文之改易为例,作如下分析。

从以上对《江亭消夏记》一文的改易,我们可知原稿本与改易本相比,并没有大的改动,只是个别字词的易动。在改易本中,新增了一些动词或虚词,如原稿本作“其下有波浪”,改易后加一“疑”字,便使画面显得更加传神和真切。再有将“不可得水”改易为“不可得水也”,这样文章读起来更显活脱,这也更符合桐城文法中的诵读之学。

当然,最具有比较性的还是改易本《江亭消夏记》与《江亭消夏图记》二文,可以说从《江亭消夏记》异文可洞见梅氏改易文集的某些特点和想法。

首先,追求精严。该文题目原为《江亭消夏图记》,而梅氏将其改为《江亭消夏记》,重点便从图转而为江亭消夏活动,这样一改,景与物便更富有张力。还有,将“江亭为宜”加一“惟”字,江亭之独特性便凸显出来。再有,将“或十数人”中“或”字去掉,则显得文人之间的雅趣更有可观性,也更真实。最值得赞许的改易之处,是将“客主多家东南”改为“主客多江东南人”,家东南未必江东南人,那种故土情结未必重,而江东南人则必然对江南水患颇有所感,这一改便境界更高,更显真性情。

再者,对言之有物的追求。首先“都中燕客者,曰馆、曰堂,皆肆也”句显然比“都中宴客,必于馆,其实肆也”句,更显得雅洁高古。如“宴客”与“燕客”二词,虽是同义,但是显然“燕客”一词,更具有古意典雅之感。“宴客”一词比较普遍化,社会各阶层、各领域的人都可以用,而“燕客”一词则不然,它更有文人阶级的象征性,将人之集会比喻作燕群的集会,是一种修养、规矩、高雅的体现。还将原作“取樽俎闲物”改为“取尊俎闲物载经典者”,提升了集会的雅趣,拉高了文人诗酒唱和的格调。不得不说的是,这一批聚会的文人,他们是当时京畿文坛中的佼佼者,他们集会是为了切磋和钻研时艺,因而,所畅叙、所交流的都是文章大道,自然梅氏改易为“取尊俎闲物载经典者”,更符合集会的雅趣和目的。

最后,对雅洁洗练文风的追求。将“其下多葭苇”改为“下多葭苇”,其实从“下多葭苇,蒙笼坡陀,风草相噬,柯叶綷縩,疑其下有波浪,瀄汨声渺,若大泽无涯,江湖之思焉”句看,我们可见梅氏骈文创作的痕迹,或许梅氏将“其下多葭苇”之句中“其”字删去,有形式方面的考虑,不过去掉“其”字,该句也很完整,且更显洗练。还有,将“给谏属高云峰图之”改为“给谏遂归而图之”,这一改变颇引微词,因为这一改变完全违背了事实,张冠李戴地将《江亭消夏图》作者说成是黄树斋,文章也因此失了真。再有,在《江亭消夏图记》一文中,最后有对与会人员的交代,但是在《江亭消夏记》中全部删去了,是除去了拖沓繁冗之弊,但是却也破坏了文章的完整性,使文章的价值打了折扣。

由此观之,梅曾亮对自己文集的改易,一方面,的确提升了其文章的水准,使得其文章更加洗练雅洁,精益求精,垂于后世,成为楷模。另一方面,也正是因为梅氏在改易中过度追求精严、雅洁、理据,所以有得必有失,考究其改易之后的文章显得有些生硬,甚至有些不够完整,乃至出现一些疏漏和错乱。可见,梅氏在其文法理论与创作实践之间,有时也不能做到尽善尽美。从梅曾亮对《江亭消夏记》一文的改易可知,梅氏在极力地将桐城文法与文章创作紧密结合,然而这种努力的结果,往往美中又略有不足。如何去处理好桐城文法与文章创作中的差距?这是梅曾亮一直在探索的問题,或许也是桐城文人所面临的共同问题。

注释:

[1][清]杨以增:《<柏视山房文集>序》,《柏视山房集》卷首,同治三年杨绍谷、杨绍和补刻本。

[2]彭国忠、胡晓明(校点),[清]梅曾亮著:《柏枧山房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3][清]黄树斋:《仙屏书屋初集年记》,台湾:华文书局,1958年版,第208页。

[4]石声淮、唐玲玲选注,[宋]苏轼著:《苏轼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348页。

[5]刘季高(校点),[清]方苞(著):《古文约选序例》,《方苞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615页。

[6][清]刘大櫆:《论文偶记·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专著选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2页。

[7]吴微:《桐城文章与教育》,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6页。

(蒋明恩 安徽芜湖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24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