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小说的语言风格研究

2017-08-11 08:26昌雅洁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7年7期
关键词:语言风格

摘 要:语言之于小说作用巨大,是阎连科遵循的创作理念。阎连科在写作中对语言的追求,使其创作出许多优秀的写实小说,这不仅滋养并丰实着当代文学,还引起了语言研究者的广泛关注。文章从豫西方言、语义繁丰的乡间詈骂、饱含淳朴信仰的乡间俗语、新奇的量词四个方面,进一步研究阎连科小说的语言风格,体会阎连科在小说语言选择方面的用心。

關键词:语言风格 豫西方言 乡间詈骂 乡间俗语 新奇的量词

作为一名高产的现实主义作家,阎连科秉着其职责,创作出一部部优秀的写实小说,滋养并丰实着当代文学。语言之于小说作用巨大,是阎连科遵循的创作理念。故其每一部作品的出炉,无不体现着“对语言寻找的追求”[1],即在选词用句上的精雕细琢。渐渐地形成独特的创作个性,为自身获得文学中的立足之处,让作品具有更大的存在价值。因而,近年来,阎连科小说的语言引起学界不少关注,如江南和胡玲的《阎连科小说中色彩词的“偏离”及修辞效果》、陈学智《论阎连科小说的语言追求》、宋喜坤和赵沛林的《阎连科小说语言中对话错格现象研究——以<风雅颂>为例》等。本文拟从豫西方言、语义繁丰的乡间詈骂、饱含淳朴信仰的乡间俗语、新奇的量词四个方面,进一步研究阎连科小说的语言风格。

一、豫西方言

作家对方言和民间语言的重视与运用,丰盈着现代汉语。阎连科称其虽不能挽救方言,不能让方言走进汉语写作,但其想为之努力。[2]为此,其在作品中多处使用家乡话——豫西方言,丰富作品的魅力,丰富文学创作的语言。请看例子:

(1)秋林和娘最后看了墓,回来请人把棺材抬进屋,用砖架起来,那做棺材抛下的木花生了一盆火,对脸烤着,心里都了却了一桩事。

娘说:“这下好了。”

他说:“好了,不用应记了。”(《雪天里》)

(2)先前,他来村长家里,村长从来没让过他坐,他总是圪蹴在村长面前的一角,像怕冷的狗。(《耙耧山脉》)

(3)割倒了麦的田地里,原来的青草冷不丁儿裸在阳光下,叽叽哇哇就被晒蔫了。(《潘金莲逃离西门镇》)

(4)他不指望有雨水落下,可他指望能熬持到秋熟的日子,能把那穗儿玉蜀黍棒儿掰下。(《耙耧天话》)

(5)她(玉玲)说:“你认我为干妹妹……咋样?”

我(连科)说:“就权当咱从不认识也行。”

她说:“我愿意结亲戚……可我爹,他有头脸了一辈子,知道我最该嫁给哪一样的人……”(《瑶沟人的梦》)

(6)父亲就去田头倒下睡觉了。父亲的头咚的一下挨着脚地,瞌睡便一马三鞭地走过来,呼噜声黄糊糊有泥有水地响在了田头上。(《朝着东南走》)

“应记”是“操心”的意思,墓地的打成和棺材的合成,让娘对秋林将来战死而不再像父亲那样葬身野外稍感宽慰,也让秋林对娘老去之后能有安身之地而感放心,这其中体现深深的母子情,也反映命运的艰辛;“圪蹴”指“蹲下来缩成一团”,突出村长瞧不起李贵和李贵在村长面前的卑微,与“像怕冷的狗”相呼应;“冷不丁儿”的意思是“突然”,表明被麦子遮盖已久的青草突然间受到阳光的照耀;“熬持”可理解为“坚持”,但又不完全相等,“熬持”似乎更突出“熬”字,将“坚持”过程中的难以忍受表现得活灵活现;“有头脸”指“出人头地”,是豫西民间对有一官半职之人的特定说法,玉玲碍于自己爹爹一辈子有头脸而不能嫁给无权无钱的连科,也表明该词与中国传统的面子文化有很深的文化渊源;“脚地”的字面意义是“脚下的地”,即“地面”,父亲直接头挨着脚地在田头睡觉,反映其劳作的辛苦和生活的古朴。

这些典型的豫西方言词都与作品中的人物身份、生活环境相呼应。因而可以总结出:决定阎连科小说多用方言词的一个最重要因素是其小说所反映的内容。阎连科的小说多写家乡的乡村生活,为更好表现小说内容,就要用更多的家乡话——豫西方言来写作,这样不仅符合作品中的人物身份——乡村人物,更符合小说经常选择的地理文化环境——豫西山村。

二、语义繁丰的乡间詈骂

詈骂是人们遭遇不满或有其他强烈情感变化时的一种宣泄方式,具有粗俗、直白等特点。阎连科小说多写乡村小人物,其交际时不像知识分子那样讲究语言修辞,一旦要表达内心愤怒等情感时,更倾向于使用詈骂。

李新凯(2010)也认为阎连科小说中有詈骂成分存在,并简单统计出操、妈的/他妈的、奶奶的、日他祖先/祖奶奶等詈语在一些作品中的出现次数。但这些例子只是举其一隅,基本上属于阎连科小说中侮辱长辈这一詈骂类型。阎连科小说中的詈语还有骂对方猪、农民、不得好死等,詈骂类别多样。因此,笔者从语义角度将阎连科小说中的詈骂分类如下。

(一)诅咒类

诅咒是相当决绝的一种詈骂类型,若不是詈骂者对被詈骂者恨之入骨,一般是不会向对方说出狠毒的詈语。例如:

(7)(柳老师的媳妇)唤着问有良心你们就把孩娃抱回去,我给你们半升高粱行不行?又骂道,你们真的死掉啦?死掉你们也不得好死哩,死尸也得让饿狗野狼扯去呢。(《受活》)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柳老师媳妇看见家门口莫名出现的小孩儿极度愤恨,恼怒小孩儿父母的行为,痛骂并诅咒其不得好死,死尸被饿狗野狼扯去。

(二)歧视类

歧视类可以分为性别歧视、职业歧视等。例如:

(8)夏玲玲——你这两腿里能开进汽车的破鞋给我滚出来。(《丁庄梦》)

(9)“你真他妈农民!”排长盯着中士说。(《中士还乡》)

前者属于性别歧视。“破鞋”本是一个有性别歧视的词语,指乱搞男女关系的女人,对应的乱搞男女关系的男人却无如此难听的说法。夏玲玲是丁小明的媳妇,染上热病后与丁小明的堂哥丁亮混在一起,引起小明娘不满,故骂夏玲玲“破鞋”。后者属于职业歧视。“农民”本是一个职业,却成为“愚昧”的代名词。中士同情偷蒺藜丝的农民父子,放走他们并送其半盘蒺藜丝,排长发现后,中士如实向排长交代事情原委,排长认为中士的行为愚昧,所以骂中士“农民”。

(三)贬损类

贬损,即贬低。阎连科小说中的贬损类詈骂可分为四类。

1.詈骂对象动物化

中国历来有动物歧视文化,如“猪”代表肮脏等,“狗”象征奴性和卑鄙等,“狐狸精”指妖媚迷人的女子,等等。由于这些动物被赋予负面意义,骂人就很容易和这些动物联系起来。阎连科小说中不乏这样的例子:

(10)若梅一手抓住,必然是那句话,你要把自己变成猪呀!(《最后一名女知青》)

(11)老大说揍她(桃)这个狐狸,你是憨子,见了她就打,见了就打,不愁她不离开咱爹,不离开村落。(《黄金洞》)

(12)老大说,你猪狗都不如,你说过不侍奉我爹了,你还侍奉得他服服帖帖。(同上)

“猪”是“肮脏”的象征,梅看见回到家的兒子强,钻了人家的猪圈或牛棚后脏兮兮的,便骂其“猪”;桃为了金钱与大她多岁的贡伯生活在一起,引起贡伯儿子贡老大不满,骂桃是“狐狸”,认为她凭借妖媚骗取贡伯的钱;猪虽肮脏,却不狡猾,狗虽卑鄙、有奴性,却还有忠心的一面,连猪狗都不如就更可恶,贡老大因桃出尔反尔,所以骂其“猪狗不如”、行为恶劣。

2.詈骂对象妖魔鬼怪化

这类詈语在阎连科小说中主要表现为骂人是妖精。例如:

(13)老大媳妇说,你(桃)是妖精,从城里害到我们乡下来。(《黄金洞》)

桃不仅勾引贡伯,还勾引贡老大,使贡老大媳妇不满,所以骂桃是迷惑人的“妖精”。

3.詈骂对象无生命化

这类詈语在阎连科小说中主要表现为骂人不是东西。例如:

(14)老大说,桃,你不是个东西。(《黄金洞》)

老大骂桃不是东西,反映出老大埋怨、鄙视桃的所作所为。

4.降低辈分

降低辈分指被詈骂者的辈分变得比原来低,这是对伦理道德的违背。例如:

(15)李庆望着小伙子说,你这不是讥弄我们几个吧?

小伙子说,有半点讥弄,我是你们四个的孙娃儿。(《黑猪毛 白猪毛》)

小伙子本与李庆等人是平辈,但为打消对方怀疑,只好发誓,若所传达内容有讥弄成分,甘愿降低辈分做李庆等人的“孙娃儿”。这是发话人对自身的詈骂。

(四)侮辱类

侮辱,即损害、损伤。阎连科小说中的侮辱类詈骂可分为三类。

1.侮辱家族和血统

阎连科小说中的乡村受传统封建思想影响较深,家族和血统在人们的社会关系中被视为极其重要的一部分。这就为侮辱家族和血统提供条件。例如:

(16)来人立下来:“日你奶奶你滚不滚?你没到刘家涧前我们村七八年没烧过一窑坏砖你知道不知道呀!”(《小村与乌鸦》)

(17)他说:“我日你祖宗八代哩,你媳妇比我大五岁,比我闺女大出四十岁,你把我姓乔的当成了猪猡是不是?”(《小镇蝴蝶铁翅膀》)

(18)不知哪个王八龟孙儿子把这石头当粮食,有能耐你出来把这石头抱回你们家,放到锅里煮煮吃。(《丁庄梦》)

前两例主要骂家族里的祖先,一为表达村人厌恶带给他们霉运的老犯人,一为表达乔大堂不满郭全根委曲求全的办法;末例是骂人血统不正,极言赵秀芹愤恨那些把石头混入面粉里的人。

2.侮辱性别自尊

这主要是骂对方没有按照自身性别的本分要求行事,即男人要有志气、有骨气,女人要看得住自己的男人。例如:

(19)你们都看呀,看这丁亮哪像个男人嘛,他为了那破鞋妖精,蹲在这儿让我打。(《丁庄梦》)

(20)老大媳妇说,你勾引了我公公又来勾引我男人。

桃说,连男人你都看不住你还算啥女人。(《黄金洞》)

前者是小明娘骂丁亮丢掉男性尊严,变得没志气,竟然为了玲玲甘愿受小明娘打;后者是桃骂老大媳妇保不住女性尊严,不能看住其男人。

3.侮辱健康

这类詈骂普遍表现为骂对方有病等。例如:

(21)根宝说,你有病哩,你神经有病了,去县医院看看病嘛。(《黑猪毛 白猪毛》)

根宝对相亲对象的行为和要求感到不能理解、十分愤懑,故骂相亲对象有病、有神经病。

语义繁丰的詈骂虽然彰显着各式各样的粗俗、野蛮,但是这与小说的环境、小说主人公的身份和心情极为适合。看似不文明,实则有利于小说情节的展现与丰富,为小说内容增添色彩。

三、饱含淳朴信仰的乡间俗语

乡间俗语是乡民长期生活经验的积累和总结,是乡土文化的一部分。阎连科小说还注意引用饱含淳朴信仰的乡间俗语。例如:

(22)娘说:“农历初五,你后天走?”

“后天走。”

“正巧是初七。七不出门,八不回家,这是老规矩。”

秋林笑了笑。(《雪天里》)

(23)店主把煤火钳儿挂在墙顶上,说你妮儿到底还是小,还是不懂事,你听没听说过孙子给爷买上一包烟,爷能活过八十三;孙女给奶多买一绾丝,奶能活过九十四?(《去赶集的妮子》)

(24)爷就立在那墓道通往墓室的门口上,呆怔着,想起了早年流传在平原上的话。祖祖辈辈流传的话。说:

盗墓盗财宝,

天下没财宝;

盗墓盗棺材,

天下有棺材。(《丁庄梦》)

“七不出门,八不回家”是乡民出行的吉凶经验,体现秋林娘对秋林离家回部队后生命安危的牵挂;“孙子给爷买上一包烟,爷能活过八十三;孙女给奶多买一绾丝,奶能活过九十四”是乡民的孝心体现,不一定应验,强调只要尽心而已,反映妮子对奶奶有孝心,并且极其渴望奶奶能够长寿;“盗墓盗财宝,天下没财宝;盗墓盗棺材,天下有棺材”是乡民丧葬经验的概括,在热病爆发、棺材急缺的艾滋病村丁庄,村人恨极了靠卖棺材发财的丁辉,便盗走其送给弟弟丁亮和弟媳夏玲玲的棺材,不但宣泄愤懑,而且预示着丁辉最后死亡、大快人心的结局。

像这样的乡间俗语在阎连科小说中还能找到不少。茅盾认为,进入文学作品的方言或俗语一定具有新鲜、生动、简练而意义深长的特点。[3]这正如老城(1998)所强调的那样,小说语言要体现表象、内省和外延。[4]因此,这些俗语在阎连科小说中的出现,不仅代表自身所反映的字面意思以及乡间信仰,还与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情节紧密相连。乡间俗语反映的是乡民信仰,故多写乡村人物的小说使用大量的乡间俗语。

四、新奇的量词

张志公(1992)认为,文学语言间或逸出一点语汇规范是不可避免的。[5]这便意味着小说作品的语言有可能超出语汇规范,超出语汇规范就是产生语汇变异。阎连科作为一名注重语言追求的作家,在创作小说时,会根据语境的需要,为一些本来由固定的、常规的量词来修饰的名词创造出独特的、贴合语境的量词。例如:

(25)嘀嗒声音乐样弹响在一根根粗粗壮壮的光芒上。(《耙耧天歌》)

(26)先爷盯着从半空降下的铜钱,像盯着突然看见的硕大的一枚雨滴,眼珠僵呆呆的有些血痛。盲狗从那土堆上站了起来。它听到了铜钱下落时红黄的风声,仿佛一枚熟杏儿掉在了草地上。先爷朝那枚铜钱走过去。(同上)

(27)先爷把他仅穿的一件白布衫脱下来,揉成一团,在脸上抹一把。他闻到三尺五尺厚的一层臭汗味。(同上)

(28)山梁上月色似乎更为明净,能望见邻村的几窝赤黄的灯光。(《耙耧山脉》)

“光芒”本和“一道”搭配,构成“一道光芒”,而句中却用“一根根”修饰,并且还用“粗粗壮壮”描写“光芒”,表明光照的强烈;“雨滴”本和“一点”或“一滴”搭配,这里用“一枚”修饰是受用“枚”修饰的“熟杏儿”和“铜钱”的影响,说明先爷渴望下雨,“雨滴”十分宝贵;“一层”本是修饰“白布衫”的,而汗味是粘在“白布衫”上的,所以说“一层臭汗味”,此例和例(26)同辞格中的“拈连”用法类似;“灯光”来自邻村,豫西地区多山,村庄多位于相对低洼处,所以从远处看到的邻村外观是窝状的,加之灯光是黄色的,故说“几窝赤黃的灯光”。

语言的独特性因作品内容表达的要求应运而生。这些独特量词的使用源自语境需要,有利于作品充分地表情达意。同时,也形成了作家的创作风格。

五、结语

阎连科在写作中对语言的追求,使其小说语言具有研究价值。其小说中语义繁丰的乡间詈骂、饱含淳朴信仰的乡间俗语、新奇的量词等,都足以体现阎连科在语言选择方面的用心。阎连科还曾一直坚持每创作出一部作品,都要有所创新,都要有独特之处,这为其小说的后续研究提供空间。并且作家生命周期是历时的,其不同时期的作品也体现着历史变迁,作品语言必然也体现着历时的变化。这样看来,若继续将阎连科不同时期的作品语言加以对比研究,也是比较有意义的。

注释:

[1]参见阎连科2003年9月30日在山东大学威海分校“新世纪汉语写作走向”讨论会上的发言:《只有追求没有旁顾》。

[2]李陀与阎连科对话录:《<受活>——超现实写作的新尝试》,读者,2004年,第4期,第15页。

[3]茅盾:《鼓吹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4年版,第111页。

[4]老城:《小说修辞三面观》,廊坊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1期,第41—48页。

[5]张志公:《文学·风格·语言规范》,语文建设,1992年,第6期,第21页。

参考文献:

[1]江南,胡玲.阎连科小说中色彩词的“偏离”及修辞效果[J].毕节学院学报,2009,(11):1—7.

[2]陈学智.论阎连科小说的语言追求[J].黑龙江史志,2009,(16):84,146.

[3]宋喜坤,赵沛林.阎连科小说语言中对话错格现象研究——以《风雅颂》为例[J].文艺评论,2011,(9):101—104.

[4]李新凯.阎连科小说语言风格研究[D].开封:河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13.

(昌雅洁 江苏南京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210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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