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昕:出版人应重拾自己的骄傲

2017-08-16 19:31邢明旭
出版人 2017年8期
关键词:出版业资本

邢明旭

或许正如陈昕论著的书名所描绘的,只有真正高擎起火把的人,才能在为世人点亮前路的同时,照亮自己。

因第二天要赶早班飞机返沪,对上海世纪出版集团原总裁、著名出版人陈昕的采访最终敲定在他下榻酒店,晚上九点。

同天下午,关于他的三本著作《高擎火把的人》《书之重 评之轻》《出版经济学研究》的出版研讨会刚刚结束,出席的嘉宾有陈昕从业时的老领导、老同事,也有多年结交的老友。谈起出版的品格与气质,这些见证了出版业上一个辉煌时代的出版人们言语中透露出的热情,恍惚间让人好似穿越到了上世纪80年代那段出版业风风火火的燃情岁月。

关于这位上海出版业的旗帜性人物,流传最广的是那句“努力做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文化脊梁”。这是他1999年组建世纪集团后,为集团定下的使命与追求。近20年过去,世纪集团的践行之路并非坦途,但一路上却始终保有诞生之初便被赋予的精神气质。

陈昕是出版界的经济学家,他主编了对中国当代经济影响深远的“当代经济学系列丛书”,并首次透过经济学的视角,对数字出版边际成本趋近于零进行证明。他也是中国出版产业理论体系的构建者,从中盘崛起、超级书店、连锁书店、现代物流、动漫产业链的打造,到组建出版集团、转企改制……过去30年中国出版业发展的历史过程中的每一个时间点,陈昕几乎都是最早向政府提出建议,呼吁行业以至进行实践的人。

采访的话题从资本、数字化转型、知识付费谈到了出版人的尊严。陈昕说,要别人尊重,并认可出版是伟大而神圣的职业,首先出版人要尊重自己。或许正如他论著的书名所描绘的,只有真正高擎起火把的人,才能在为世人点亮前路的同时,照亮自己。

不做资本的附庸

《出版人》:中国出版业在过去的十几年间上演了对于资本的追逐大戏,一波又一波的书企选择通过上市拥抱资本。包括去年以来,南方传媒、新华文轩、中国科传、中国出版等先后登陆或即将登陆A股,山东出版集团、吉林出版集团等也相继递交了招股书冲刺IPO,掀起了书业与资本共舞的又一次高潮。您如何看待书业与资本的关系?

陈昕:中国出版业在不同阶段面临着不同的任务,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启动的改革主要促成中国出版业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型,在这个过程中,出版人做了大量的探索。我在那个阶段,是最早开始呼吁进行市场化转型的,如果我们还在计划的体制下,不面对市场,不了解市场读者的需求,出版业很难取得大的发展。

2005年转企改制完成以后,业内在向市场化转型基本完成后如何进一步发展的问题上,出现了一些分歧。我一直说,文化是目的,市场是手段,做了那么多,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就是出版更多的好书,因为这是出版业永恒的主题。但在转型的过程中,业内一部分人存在一些片面的理解,把转型本身当成了目的。这个问题引起了我的警觉,我在世纪集团的使命追求时,提出要努力成为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文化脊梁,并融化到每个员工的血液里,贯彻到行为中。我也不断地强调文化的重要性,出版人应努力传播文化积累,做高擎火把的人,是希望大家认识到出版的使命、愿景和重大历史责任。

但即便在那样的时刻,我也强调要善于利用资本。出版业的发展必将经历三个时代,“高兴”的时代——想出什么就出什么,我们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上半期都经历过,市场会自然地创造出需求。接下来很快,我们就过渡到“管理”的时代。而如今,我们已经进入了资本的时代。这也为出版大繁荣大发展提供了机遇,我们要善于利用资本,但在这个过程中,确实也存在着为了上市而上市,把资本作为目的而忘掉了它是手段的情况。当这种倾向出现时,是需要提醒的。2004年我开始呼吁,不能做资本的附庸,要善于利用并驾驭资本,为出更多好书服务。

《出版人》:今天回过头来看,世纪出版集团在新世纪初的那场产业化浪潮中,没有一拥而上谋求上市,而是选择保留自己独特的气质,沉下心来做书,您是否依然认为是正确的选择?做出这个决定的魄力来自哪里?

陈昕:有人说我排斥上市,事实并非如此,我也很主张,但各地有各地不同的情况,这需要非常冷静地判断,结合集团的实际。这个市场也就这么大,到底能够容纳下多少上市公司,是值得我们思考的。华为至今没有上市,但它比很多上市公司的资产价值都要大。

我们也做过上市的打算,甚至类似的方案,但当时时机并不成熟,这表现在多个方面。首先,登陆资本市场的信号是,当大规模的兼并收购成为可能。此时便可借助资本市场,利用杠杆抓住机遇,使产业迅速扩大。但到目前为止,中国出版业内兼并收购仍然遇到很多问题,异地的收购兼并没办法按照市场的规律来,再加上出版还是意识形态的重要阵地,大规模的收购兼并至今仍然存在一定障碍。

其次团队是否能够适应也是重大的问题。上市后,股价是晴雨表,对管理者有巨大压力,可能有一些出版社经不住压力,出现只考虑短期不考虑长远的现象,这种现象在第一轮市场化转型的时候已经出现过了,是有教训的。而一旦上了资本市场,压力会是十倍、甚至几十倍于上一次转型。另外从经营来讲,经营能力和標准规范适应也有一个过程,总的来看,我认为还是要从实际出发,不能一哄而起。

另外一方面我认为,资本市场是一个很大的概念,并不只有上市这一条渠道,例如我们利用资本市场发过10个亿的债券,在这个过程中,公司股权并没有变化,也不存在股权稀释后股东或一般股民对企业的压力。通过这种方式,我们获得高于一般图书经营的回报。事实上,世纪集团的经营还是比较稳健的,我离任时,集团年净利润达到2.4个亿,我认为是一个不错的数字。

到今天为止,我仍然认为上市是出版业题中应有之意。条件成熟的出版企业可以通过资本市场的途径,获得更多机会,出版更多的好书来繁荣市场。但是我不主张一刀切,而是应该根据自己的情况选择恰当的时机,通过恰当的形式进入资本市场。

上海是近代出版的发端地,承担着更多的责任。这个地方如果走偏了,影响是全国性的。我不否定资本市场的作用,甚至肯定,但是要善于驾驭它,不要做它的奴隶。

《出版人》:在近两三年间,我们也观察到,行业不管从政策引导层面,还是从业者的共识方面,都将出版的文化属性和社会效益重新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您如何评价如今出版业的这种理性回归?

陈昕:对于出版业在近些年对于文化价值的重新认识和理性回归,我认为很好。有些东西是要付学费的,转型过程中出现一点偏差,或者思想认识上出现偏差,是可以理解的。

总局从2014年开始就关注图书质量问题,当时吴尚之副局长带队,到上海了解世纪出版集团这些年狠抓图书质量的经验,并要我到总局召开的会议上专门讲这个问题,其实就看出总局对于上海的认可。

另外我很欣慰地看到,业内如今对于我提出的“文化脊梁”的概念也越来越认同。山东出版集团的老总曾告诉我,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先生到山东去做报告时,被问到出版业究竟应通过上市做大,进而多元发展实现高产值和高利润,还是应像世纪集团那样一直坚持主业、心无旁骛时,吴敬琏马上就表态,上海世纪出版集团的做法是对的。

我想,业内通过各方面的调查研究,加上自己的操作实践以及社会各界的反馈,正逐渐清晰一个观念,要利用资本、驾驭资本,但一切都是为了出更多的好书。大家思想更多地统一了。

迎接新技术革命仍是最大命题

《出版人》:21世纪以来,出版业面临了几方面的挑战,除去向市场化转型方面的问题,也面临着入世后与世界接轨,以及新技术带来的挑战,如果请您为行业把把脉,未来五年您认为出版行业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陈昕:新技术带来的挑战在我看来,是古腾堡后出版业面临的最大机遇和挑战,而在我看来机遇更大。

我们处在技术革命的阶段,虽然向数字出版过渡是相当长的过程,替代不是一蹴而就的,但技术革命一定会深深影响出版业的格局,这个结论我从经济学的视角进行了证明。简单来说,在数字网络的环境下,出版的边际成本趋近于零,而传统成本还是一个固定值,从这个角度来讲,数字出版要替代掉传统出版,成为主导力量。在美国,专业出版领域,数字出版对于传统出版的替代率已经达到90%以上,产品都通过数字的方式来传播、销售。

《出版人》:知识付费的概念近两年热度飙升。在您看来,手握大量内容资源和优势的传统出版人应如何应对这些“门口的野蛮人”,抓住机遇谋求更广阔的市场?

陈昕:内容生产分为三个层面。信息生产、知识提供和智慧提供。信息生产领域,报纸等传统媒体已日渐式微。而在知识和智慧提供层面,传统出版人的优势尚在,且有更多想象空间。例如《辞海》、《当代经济学》系列丛书、《世纪人文》系列丛书等作品,都是由中国一流的专家经过长期劳动创造的,越到智慧提供的层面,传统出版人的空间便越大。关键是我们能不能把书做好,现在很多出版社不认真做书,当出版人不具备为内容增值的能力后,便会被替代掉。这正是我之前担心的,资本介入后,出版社为了短期利益,过多地和工作室合作,导致好书数量锐减。

《出版人》:人工智能近一段时间成为大家关注的热词,阿尔法狗战胜围棋大师柯洁,微软小冰推出了自己的诗集,机器算法代替人类写起了新闻。您认为,编辑和出版工作,未来是否会被人工智能所取代?

陈昕:我认为对于一些程序性、加工性的工作来说,随着技术的发展,人工智能在效率方面有着更大的优势,可以帮助编辑完成工作。

技术革命注定会带来变化,但深度内容的创造与甄选,目前人工智并不能够完全胜任。大数据是大概率的事件,而文化创意聚焦的则是非常个性化的信息,不是简单用大数据通过概率便可以处理的,我个人认为,在目前看来,编辑和出版人的工作还无法被替代。

如何挽回出版业失掉的尊重?

《出版人》:近年来,国家大力发展扶持文化产业,并将其提到支柱性产业的战略高度。未来文化产业除去对国民经济其他产业进行侧面的推动外,是否也能在GDP贡献方面成为对国民经济具有重要影响的产业?

陈昕:从美国、韩国等发达国家的经验来看,文化产业在国民经济体系中所占到的比例都非常高,韩国甚至达到了近20%。随着经济的发展,人们精神的需求大大超过对于物质的需求,文化产业也必然会迎来发展的机遇期。

从出版业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我认为,出版业的产业特性和国民经济其他产业不同,它是国民经济的一个小部门,但其重要性却是其他为GDP贡献很大的部门所不能替代的,当它和其他产业结合后,会推动各个产业部门的发展。

而随着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技术的进一步发展,我认为将来出版产业的边界将很难划清,出版可能和其他产业融合、渗透,提供更多形式的服务,从之前间接地推动其他产业发展,到直接地发挥作用。届时我相信出版人会有更多用武空间,跳出传统意义上的出版产值将会诞生,我对此充满信心。

《出版人》:曾几何时,编辑是受人尊敬的工作,出版人也颇以自己的职业为傲。但近些年来,无论是出版人的社会地位还是受尊重的程度,都不如往昔。在您看来,出版人应怎样重拾自己的骄傲?

陈昕:近些年行业里越来越多的声音讲到出版人的尊严问题。我认为,他人的敬畏是要通過自尊来实现的,自己创造不了价值,何来尊重?互联网时代更是如此。

回忆起我刚做出版的时候,上海译文出版社班子九人,其中时任社长兼任上海翻译家协会会长,八个副总编、副社长,全部是翻译家协会的副会长;时任上海人民出版社社长宋元放同时是上海哲学学会会长,巢峰同志是经济学会会长,甚至上海人民出版社哲学编辑室的副主任,都同时是上海美学学会的副会长;上海古籍出版社,每一个班子里的领导,不说学富五车,文化学术修养涵养也都非常了得。

如今,出版人的地位与之前有了落差,应提起我们的警觉。要别人尊重,认可出版是伟大而神圣的职业,首先出版人自己要敬畏出版。另一方面,出版业面向市场的能力也不够,很多时候我们是简单被动地适应市场,一讲到市场化就想到低俗的出版物,这是不对的。

总体来说,我们要很好地认识出版的本质和功能,同时要很好地意识到出版业适应市场的趋势,正确地看待市场,引领市场,出版更多的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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