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逮鬼

2017-08-22 02:32山人
青年文学家 2017年24期
关键词:湾里吠叫家父

山人

我父亲常常爱说那年那夜逮鬼的那故事。

天漆黑,像象倒扣的黑锅,陡峭的山路顺一道风化石梁慢悠悠地往上延伸,如一条懒洋洋的乌梢蛇往上蠕动。爬在石梁上往梁下河湾望去暗淡而微红的煤油灯光象鬼火星星点点从各家各户或用木条竖起做窗棂或四方小格的窗户上散发出暗淡微红的光点。

时不时有几声看家犬汪汪吼叫,夜间惯爱嘲杂的蛙鸣,喀巴喀巴给漆黑的夜增添了几分生机,也给夜行摸爬在山路上的家父壮几分胆。要不夜太寂静了,真使他骇怕。他知道这道石梁下那狭长而幽暗的阴湾是官山乱葬坟,隔三岔五就有人抱一个死娃子撂在这湾里,前不久,他还替本院子抱过被饿死的五岁孩童一气奔这湾里撂了。现在手臂都还酸困酸困的。因为撂死娃子也有忌讳,中途不能停,不能换手,反手夹在腋下,不能回头望,一气小跑往官山跑去,估计能撂了,狠劲摔下去,折反身往回就走,还是不能回头望,据说回头一望会使夭亡的小孩亡魂随活人的影子回到家里变成小鬼作祟。

他坐在山梁上稍稍歇了一阵,本不想这些令他毛骨怵然的陧事但还是一股脑儿拥进了他的记忆。一股凉风吹来,他打了个冷颤,仿佛天更黑了,地下的路也看不着了,山下河湾里那些微红的煤油灯光骤然而熄,田间的蛙鸣戛然而止。

夜是那么的静,静得使他发慌。

他揪着自己头上的头发,似乎连头皮都提了起来:“糟了,鬼来了!”他心想。

他使出他平常惯用的伎俩,解开衣扣,盘腿就地而坐,反手向上抹了几把头发,仍不见头上的黑暗稍稍有所转变,黑沉沉的夜幕越压越低,像一床沉重而厚实的被褥,捂得他几近窒息。他轻轻地祈祷几声,南海岸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薩……双手合十,仍没听见田里的哇鸣。他慌了,伸出食指嵌在口里将食指关节垫在牙上狠狠地咬了下去。他似乎感到“咔嚓”一声咬下一节小指头,但手指依然垫在牙齿中间,就是咬不下去。黑暗复黑暗,蛙鸣仍悄无声息,“完了,今晚被鬼打死在这乱葬坟堆里了……”

也罢,听天由命,要是老天真要我死在这儿,也是没法的事,一切以前用过较灵的驱邪压惊的手段都无济于事。看来今晚就是我的大限之日。“唉,老天爷,我死了倒是小事,人活百岁都不免一死,可我家里一坑坑婆娘娃儿就像张口要吃的燕儿,那可遭罪了。今晚去大队支书家磨一张借粮条子,想不到还在半路上就送了命。这条山路他每年每月都要摸两三回,可这次竟在劫难逃了。”想到这,悲从心起,一阵酸楚,独自“呜呜” 地哭了起来。

“啊……!”头上一声惊叫,他觉得有种飞行物在身后的树上掠过,透过一些儿凉风,沟里也回应着:“啊……哇!”的叫声,这种叫声由远而近,好像是地上爬行物顺山梁的小路向他面前跑来,深邃幽暗的沟底,蓝幽幽的几团火,先只四团,接着七、八团,从沟里,山坡上齐扑扑向沟口移去。有说话声,有久病的呻吟声,也有小孩的惊哭声,沉寂的狭沟沸腾了,“嘎哇,嘎哇……”的怪叫声和着天上“啊,啊……”的鸣叫声飞过峡沟,旋即又飞回来了,他的眼前似乎比先前亮了一点。鬼灯鸽(猫头鹰)呜哈哈地笑着,饿老鹰“啊,啊……”地叫着,一两只,七,八只在空中交错呐喊。

他坐的这道石梁上有七,八只野兔顺山路跳来,直冲到他面前,腾地蹦了有一米多高,“嘎哇”发出一声怪叫,领头的那只一下蹦落在他的腿边,他迅疾扑去,用肚子压住那毛茸茸的東西。那东西一爪子蹬了他的大裤裆,他紧紧地压住,那只学鬼叫的兔子就在肚子下鼓了鼓气,再也不动弹了。他情知这东西必死无疑,想仔细看一下,它是什么鬼祟起它叫。

他记起他烟荷包里的打火机,他又怕肚子下的兔子缓过气来又跑了,他更起劲压了几下,松了松,确认死兔没了动静,才坐起来去摸打火机。

他拨开打火机盖,“嚓·嚓·嚓”火星一闪一闪,打了几下没打着,他才记起临走时刚添的煤油,煤油油湿了砂轮也打不着。他用汗掛摸索着擦干砂轮,一抹就打燃出了火苗。他仔细照了一下那死兔前边的短腿排开,嘴里噙了根死娃子肋骨。他恍惚间想象出那怪物蹿起叫一声“嘎哇”原来是这样的“妈的”装神弄鬼嚇我,倒成了老子的一刀好菜了。虽然虚惊一场,到支书家去磨一张借粮条子,明天在队里仓库里借几十斤储备粮打点米就兔子肉焖洋芋也还能吃个一两顿呢!好几个月没见油腥了。

嗬,先前紧张的情绪竟被意外的收获变得愉快而得意。他提起死兔掂了掂,有六,七斤呢,真大呀!

东方微微泛着白,黑黑的天幕没有先前那么黑了,他知道,月亮快出来了,凭往常惯走的路他知道离支书家不远了。翻过这道梁,再过一个小山湾,翻一个小山垭就到了。

绷紧的神经不再紧张了,他心平气和对这种意外收获感到庆幸。他这时依旧坐了一小会儿,掏出烟锅在烟荷苞里剜着一锅碎烟叶,“嚓” 地打着了火,“嗞,嗞” 吸着,烟头上的火随他吸吮一明一灭,倏忽而逝,又猛然闪现。

他站起来,手里提着死兔,口里噙着铜烟锅“吧嗒,吧嗒”吸着。朝支书家走去。朦胧中,河湾里的水田倒映着东方那片白,一块又一块,不规格的各式各样的田都可看得出来。他这才意识到黎明前是黑暗的,夜半月出前同样是黑暗的。

翻过这道石梁,又往那湾里走去,他不大功夫就又翻过这个小山垭了,支书家新修的长四间大瓦房在一片竹树混杂之中形成黑乎乎一团,朦胧中像怪兽伏在半山腰中。

他先大声咳嗽几声,惊得支书家狗大声吠叫,河湾里的狗和着狭湾里争食死尸的狗也大声吠叫了起来,整个田野农家狗都开始大声吠叫,汇成了争相吠叫的犬类大合叫。

支书家听到有人咳嗽声,知道有人要找支书磨批借储备粮条子,先点着了煤油灯。

他听到支书女人的叱狗声,加快了脚步。支书女人是他亲姑婆的女儿,说话有点夹舌,咕咙包水一说话,连水带话一齐溢出。当然他也仗这层关系常常在天黑才来找支书批粮条子,支书也碍于情面不让他失望,只是多少而已。

他手提着死兔子,觉得提到支书家去不吉利,就顺手往路上放着,然后快步奔向那家新修的瓦房院里,对着张望的那女人叫道:“婊姑,还没歇息?”“没哩。”女人回答,用小竹棍打着狗,“死遭瘟的,走远点。”有点不高兴地说:“三侄,你咋这么晚才来呀,你婊姑夫不在家。”

“婊姑,姑夫明早总要回来吧,我一定要等他回来,我家又打了三天断顿了,连米糠都吃光了,己揭不开锅了。”他说着也不管婊姑高兴不高兴,径直走到支书家堂屋,随便坐在一条板櫈上。

“他要是不回来呢?”他咽着唾液说:“那我也要等,要借不到粮,我家最小的孩子就会饿——”他没再往下说“死”那话,这在支书家是犯忌讳的。

“那你就等吧。”他婊姑关上了大门,没上闩,说:“夜深了,我先睡了,月亮出来了,他还不回来,你就着月光回吧,门拉住就行了。”说着婊姑就回自己的睡房去了,扔给他的是闩睡房门声。

他没趣,就从烟荷包里翻腾旱烟叶,卷喇叭筒,一锅连一锅地抽,昏暗而微红的煤油灯芯上结了一对蘑菇状的灯花:“好,有财,今晚等到天亮也要等到粮条子,明天剮了野兔子,控一顿蒸饭,美美地打顿牙祭。”

过了许久,他也困倦了,上下眼皮老像胶似的往拢里粘,他靠在墙上就眯眯糊糊睡着了。

一阵开门声惊醒了他,桌上的油灯早已油干灯熄了。他忙打着了打火机,他的姑夫大队支书睡在里屋让尿憋醒了,穿一条短裤头准备往墙边上放的空尿桶里放那泡骚尿。见他还坐在那儿傻等,诧异地问:“你还在这吗?”

他忙站起来,从破衣兜里掏出一包在这用过多次己瘪了盒的羊群烟,抽出一支恭恭敬敬地递上:“姑夫,你抽烟,打搅你了,要不是我家几天都水米不粘牙了,真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搅你!”

支书顺手接过烟,一撩短裤头,掏出老二对准尿桶“唰”地射了道弧线,尿桶就响起了“咚咚”几声又转为“哗哗”声,尿骚臭弥谩开来。他仍殷勤地将早燃着的打火机递上了支书叨烟的嘴。

支书歪头一边吸着烟,火苗一明一灭,他俩的影子在墙上拉长缩短,缩短拉长。

“你真是个孱头(固执),真拿你没辦法,明早来不行吗?”姑夫的语气充满了怜悯与无奈。

“姑夫,等米下锅呀,你就给批点吧!”说着他就从衣兜里掏出队长开的借粮条子递了上去。支书仍一手拈着老二排放废水,腾开吸烟那只手,接过粮条子,狠狠地吸了口烟,烟很快燃了一截,打火机的火已烧烫了机壳,家父忙换了一下手。支书使劲振了几下,只听桶里“嘀嗒,嘀嗒”几声,支书丟下短裤头,老二很快溜进了他的领地。

支书伸手拿过家父手上的打火机,往里屋走去燃着了煤油灯,擎灯出来,冷暯地说:“我给你批了二十五斤。”

“姑夫,这一月还有十三天呐,我一家六口人十三天二十五斤咋够哇?!”

“嫌少是不是,嫌少就甭来了,要不是看在沾亲带故的份上,二斤五两我都不想批呢!”

“那……”家父还想说什么,支书把手一伸“拿上吧,明早上工,可不许迟到。”

家父只好悻悻地接着,支书开了门,一只手抄着衣服,一只手拿起门后的小竹棍给他打狗。

支书吼着狗,舞着竹棍打了狗一棍,狗负痛,“冈啷啷,冈啷啷”地叫着跑开了。

田坝里的狗相继吠开了,瘪嘴瘪脸的月儿己爬上了东山,欲哭无泪地替他点亮了回家的路途。

“多谢了呃,姑夫,有时常来坐坐!”家父礼貌性地敷衍着,走过了竹林小道,走在了来时小路。提着那只死兔,脚步轻盈了许多。

他望着下弦月下的河湾东一簇,西一簇农舍,想到一家子吃了兔肉那种香甜的样子,他竟哼起了小调:“正月里,是新春,家家户户挂红灯……”

猜你喜欢
湾里吠叫家父
过路人和群狗
为照顾患病家父请事假有何不可?
诠释犬“汪汪”吠叫的“语言”内涵
一个复杂的人
熟悉的犬
“家父”“令尊”是两人
风雨无阻 洪都逐冠 2018CSR中国汽车短道拉力锦标赛南昌湾里站顺利落幕
“家父”“令尊”是两人
乾坤湾里的郝世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