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缘与血缘互涉背景下两汉韦氏诗学精神嬗衍论析

2017-08-22 04:37王伟
求是学刊 2017年4期

摘 要:韦孟、韦贤于西汉前期传续《鲁诗》师法,宕至昭、宣之世,韦玄成、韦赏在师法基础上将学缘、血缘融合,开创出颇具家族特色的《鲁诗经韦君章句》,使其成为家法的主要内容。受时势与学思迁变影响,伴随诗法嬗衍,自昭、宣以降,韦氏诗学呈现出如下特点:诗学体制由“训诂”体转向“章句”体,诗学旨趣由“明经致用”转向“励名敦行”,诗学思想由“讽谏美刺”转向“言志述怀”。诗学精神的变化指向自我意识的觉醒与独立人格的企求,促进良好家风的形成。这不仅为两汉经学家族之文学思想变迁提供个案言说语境,亦为汉魏士族的文化崛起提供基层学术诠释。

关键词:韦氏诗学;诗法嬗衍;诗学转关

作者简介:王伟,男,文学博士,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基金項目: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文化转型与唐代关中文学群体互涵关系研究”,项目编号:16XZW009

中图分类号:I207.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7)04-0120-09

汉初承秦焚书之弊,典籍荡然。自惠帝除挟书令始,经籍稍出。作为五经之首的《诗》,显名于文、景二世,递相传述。至武帝,熟通儒籍成为晋身正途,受利禄导引,《诗》等儒典为天下学士所重,彬彬称盛。汉人治经恪守家法,西汉《诗》学先后有鲁、齐、韩、毛之别。然随西汉中叶经学大族的崛起,《诗》之传授不再局限于以师徒为唯一的学缘纽带,而分蘖出血缘化的传诗途径,学术家族化的趋势不仅为经学繁荣提供坚实的社会基础,也为汉代家族发展提供重要的知识文化支撑。在两汉经学的研治与传授中,家族的身影处处可见,家族学术化与学术家族化是其一体两面的具体呈现。然就已有的研究成果看,其或从学术流变视域究治汉儒治经特色,或从文本训释角度揭橥群经之辞章意涵,或贴合时代与社会文化语境言说经学思潮迁变。而从家族视角,以师法与家法为纽带,微观透析经学在家族内部的世代相嬗及对家族发展的深远影响,仍未引起学者足够重视。故通过微观视角下的个案研究,对汉代家族内部经学与文学的互衍共生现象进行宏观研究,无疑还有足够的学术余地和研究空间。职是之故,本文以汉代韦氏家族为对象,研究其治《诗》历程和与之相关的文化风尚在家族视域下的呈现,剖析其对家族政治与社会地位的潜在影响,以期为两汉《诗》学精神之流变与家族文学思想及创作提供个案化的诠释语境。

一、从《鲁诗》师法到韦氏家法

韦氏世居中原,商周以来“迭披大邦,勋绩惟光”,战国后期因“我邦既绝”“我祖斯微”而自豕韦(今河南滑县东南)“迁于彭城”。[1](P3101)彭城自春秋时即为楚所有,刘邦建汉后,封同父少弟刘交为楚王,都于斯。刘交“好书,多材艺。少时尝与鲁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诗》于浮丘伯。伯者,孙卿门人也。及秦焚书,各别去”[1](P1921)。浮丘伯尝受业于荀卿,门生极众,尤以申公为著。“申公者,鲁人也”,《鲁诗》自申公始而为显学,故汉武帝即位时,“言《诗》于鲁则申培公”[2](P3118)。刘交就封后,以学缘为手段礼延尝于浮丘伯门下同期问学之穆生、白生、申公至楚,彭城因之成为汉初《鲁诗》研习的中心。

刘交延揽异地学者的同时,亦注重开掘楚地人才,蛰居于彭的韦孟就是在这一背景下被委为王傅的。韦孟是韦氏家族在历史上第一位真实可考的人物,被后世奉为祖先。其于秦汉之际因国灭而自中原南迁至彭城。彭城与鲁毗邻,公元前256年前后,鲁为楚所灭,但在文化上楚却为鲁所化,故有学者认为,战国晚期的楚学实为鲁学,亦即楚鲁儒学[3](P20),可见鲁学在楚地具有广阔的影响力。韦孟居彭城,即或闲处乡间,亦难免不受鲁学影响。此外,元王又“以穆生、白生、申公为中大夫”[1](P1922),故韦孟又得与申公等《鲁诗》大儒同府任事。在多种因素的交互作用下,韦孟最终走上治《诗》的学术道路,为家族学术风气的形成导夫先路。韦孟仕楚,不仅研习《诗》义,亦开坛授徒,日后其自彭城徙邹鲁时,“祁祁我徒,戴负盈路”[1](P3106),生徒之盛可见一斑。韦孟先后仕楚元王、楚夷王,宾主甚欢。宕至景帝,由于士君师友关系的逆转和楚王刘戊的不臣之心,韦孟为免遭覆灭而举族北徙邹鲁。

邹鲁自春秋以降就是儒学的发源地,后荀卿讲学兰陵,将其传承发扬,使该地成为战国后期的儒学研治重镇。《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曾云:“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荀卿……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因葬兰陵。”[2](P2348)而另据《续汉书·郡国志》云,兰陵县属东海郡,县中有“次室亭”,刘昭注引《地道记》曰:“故鲁次室邑。”元魏阚骃作《十三州志》说:“兰陵,故鲁之次室邑。其后楚取之,改为兰陵县,汉因之。”[4](P63)这与《史记》的说法正相吻合。可见,荀卿晚年定居于鲁,且著书、安葬于斯,故自战国后期始,鲁地就已成为儒学研究的中心。荀卿之学杂王霸之术,将早期儒家的政治理想转化为对现实制度的理性关注,并逐渐得到施政者重视,遂使儒学一步步靠近权力与政治,并使鲁地儒学具有了为政治服务的基本素质。及至汉初,申公及其弟子王臧、赵绾、孔安国、周霸、夏宽、鲁赐、缪生、徐偃、阙门庆忌、江公、许生、徐公等皆出自鲁地。因此,无论从学术统绪还是传授流变看,一个远承春秋鲁地儒学、近袭战国晚期荀子思想、以《诗》等儒典传习为内容、以故鲁旧地(以兰陵为核心)为地域边界的地域性学派隐然崛起于汉初学坛。韦孟对此无疑具有清醒的认识。他在诗中对“济济邹鲁,礼义唯恭。诵习弦歌,于异他邦”1的礼赞,与刘向《孙卿新书叙录》中所言之兰陵人“多善为学”吻合,可见韦孟的迁徙具有极为鲜明的文化指向性。韦孟迁鲁,为“尊礼好文”家风的形成提供了良好的学术地理条件。而“我徒我环,筑室于墙”[1](P3106),则说明在彭城由族人与生徒共同构筑的韦氏学术共同体,在迁徙后,亦未因空间转换和时势突变而崩散,以《诗》之经典阐释构筑起来的思想体系将众人的进退与命运系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