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雪琼
1990年出生的沈梦笙,是一年半前离开北京的。走之前,她将户口挂靠在北京市人才市场。
“人只活一辈子,为什么不选喜欢的方式去活呢?”朋友的这句话,动摇了她持续在北京待下去的信念。
2015年初春,沈梦笙临时起意去天津游玩,彼时正在昆山创业的朋友在必胜客跟她见面,两人聊了一晚上哲学、政治、社会问题,其中包括“换工作”,朋友还为她罗列出了3条退路。
回北京不久,朋友向她发出了共同创业的邀请,沈梦笙想了想,决定赌一把。毕竟自己还年轻,尚有资本试错。
她曾经考虑过在北京买房,但没想到,在离开的这一年多时间里,北京房价会经历又一波快速上涨。2016年1月,北京的房屋成交均价尚在41583元/平方米,到了9月,已飙升至51199元/平方米。直到9月30日新的限购政策出台,凶猛的涨势才逐渐松弛下来。
不过,它涨得再厉害,和沈梦笙也没有关系,因为“不愿为房贷绑架”。在北京买房的念头在她心里盘桓了3个月后,已经“死透了”。
在房价涨势良好的2016年9月,北京好友曾打电话约她炒房,她拒绝了。朋友给出的条件很具诱惑:“你单身,不在各种限购政策里,经济条件也有限。我们可以联手炒房,你出户口,我们出钱。”
和沈梦笙的心灰意冷相反,同是2013年大学毕业、在北京工作的王哲,眼下对购房这件事正充满热情。他定了个2017年“小目标”:在北京买套房,有个自己的地儿,再养一只小猫。
半个多月前,王哲顺利办好北京户口,正式具备购房资格。此前半年,他和家人做好了卖房筹措资金、了解北京各区域房价的功课。新年伊始,他将购房大计从网上看房晋级为实地考察。
他在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读研究生时“玩得很好”的同学李安然,与他同龄,但已经是“四有女青年”了—有未婚夫,有北京户口,有北京车牌,有北京房子。
但他不知道,看似什么都有了的李安然,一样压力重重:房子是她还在黑龙江上高中时父亲买下的,相当于提前就在北京为她圈了地,如今她和男友的工资加起来一万出头,虽然不用缴房贷,花起来也要精打细算,这让她形成了用手机APP记账的习惯;另外,结婚、备孕都已提上日程,为将来小孩考虑,他们想买一个学区房,哪怕只有几平米,可只靠他们自己的话,根本负担不起。
这是3个年纪相仿、来自不同地域、拥有良好教育背景的90后的故事。面对北京的高房价,他们给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沈梦笙决定暂时“逃离”,王哲有意“征服”,李安然介于前两者之间,没想过逃离,但也很难燃起斗志。
闯入者
不管是谁,有关房子的话题,都是很早就闯入了他们的生活。
沈梦笙是大学刚毕业就被动员买房。2013年底,她去北京郊外的阿姨家做客。晚饭后,大家坐在客厅里喝茶聊天,姨夫听说她已顺利落户,便以一种郑重语气建议她买房。“他们认为我工作稳定,工资可承受房贷,而北京房产属于刚需难以降价,可以让家人资助首付尽早买。”沈梦笙回忆。聊到后来,她开始用手机在网上看房,从南三环一路查到北五环。当时南三环均价两三万元一平方米,西北三环的中关村均价在7万元到11万元区间浮动,北五环、六环的天通苑和北七家价格则在一两万元一平。
她太“膜拜”中关村的房价了。单位有食堂有宿舍,不算其他福利,沈梦笙每月到手工资有一万多元。这笔对大多数应届大学毕业生来说都算不菲的收入,遇上中关村高挺的房价也只能是杯水车薪。
自此,沈梦笙开始有意关注北京买房话题。她会定期在网上搜索房价变动情况,时常跟单位同事、朋友等交流信息。手机上推送的房产新闻,她会一条不落地看完。
王哲对买房的概念接受得更早。几乎从他到北京念大学的第一年开始,是否在北京买房就成为他们一家人的烦恼。2009年,虽然远在南昌,但同是公务员的父母就密切关注北京快速上涨的房价了。不过,当时父母二人意见不一。父亲觉得人活一世不必为一套房子苦心经营,母亲却主张买房,前期咬咬牙熬到后期就能过上好日子。
起初王哲更倾向父亲的人生态度,但大三春节发生的一件事,一定程度上转变了他的观念。因担心家庭负担过重,王哲对出国留学这件事未抱多大热情。一天,母亲将他带进一间“很是宽敞”的毛坯房,告诉他“这是我在你高二时候买的,你放心去出国”。听到那句话的一瞬间,王哲内心翻腾不已,母亲瞒了家里5年,居然单枪匹马挣下这份家产。
这套意外闯入的毛坯房,缓慢而持续地帮助王哲母亲向家人倾销着她的处世哲学。王哲是家里的独生子,研究生毕业选择未来发展城市时,父亲希望他回南昌考公務员,房车皆有,安稳富足,母亲则鼓励他留在北京奋斗,说:“你爷爷从大山考到省会城市,我和你爸培养你到北京到美国,你也努力一把扎根北京,一代要更比一代好。”
相对而言,李安然对房子的反应要更为被动—没等她开始考虑房子,房子已经被父亲带到了她面前。当时李安然一直在外工作的父亲由内蒙古调至北京,非常有远见地于2008年在北三环和平西桥地铁站附近购置了一套80多平方米的房产。高考结束的暑假,李安然第一次踏入北京新家,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如今,父亲被调到西安工作,母亲在家乡当老师,作为家中唯一的孩子,她成了这套房子的主人。有了房产做后盾,她同一年博士毕业的未婚夫也追随到了北京。
行动
筹划在北京买房之前,王哲已经有了一次购房经验,不过是在家乡南昌。
2016年3月,历经半年的求职曲折后,王哲在一家大型央企正式谋得职位并落户。
这是一家涉及房地产业务的公司。耳濡目染,买房的信念被进一步强化。最直接刺激缘于一次内部会议。会上,房地产营销总监基于量化宽松、鼓励去库存等政策判断,北京房价十有八九还得大涨。这句话让彼时还处于实习期的王哲长了心思,“晚买不如早买,先占住坑再说”。
由于当时北京户口尚未办理,王哲只能转而锁定家乡具备增值空间的房产目标。endprint
一个月后,王哲名下多了一处房产—位于南昌市政府对面,小区绿化率高,面积近100平方米。20万元首付,父母出资一半,王哲向朋友借了一半。月供4600元,王哲每3个月提取一次公积金还贷,父母帮忙缴纳中间两个月的。
沈梦笙也有过一段短暂的买房经历。被姨夫安利后,2014年春节,她向在体制内工作的父母提出北京买房一事。他们都很支持,私下里也商量过“一定帮独生女儿在北京买套房子”,但由于暂时拿不出首付,加上国家已采取一系列房价调控手段,于是建议女儿再观望一段时间。
让家人为难的首付,最少要80万元。这个价格是沈梦笙以南三环某地段一套60多平方米的房子为参照估算的。在沈梦笙的老家—山东某地级市,80万元足以购置一套非常舒适的新房。
沈梦笙知道,如果自己不松口,父母砸锅卖铁也会帮着凑钱。但她不愿意他们把全部积蓄都砸给自己,更不想他们低头管亲戚借钱欠下人情——“我希望爸妈能在家乡过舒服的小日子”。
她也给自己算了笔账。就算凑足首付,每月还得承受5000元以上的房贷。扣除日后搬离宿舍另行租房的费用,最宽裕情况下可自由支配的收入也只剩3500元,很难维持生活质量。
加上沈梦笙有了离职的打算,这段突然萌发的买房冲动熊熊燃烧了3个月就熄灭了。2014年4月,她彻底放弃买房。
她解释,高昂房价占比40%,换新工作占了60%,“跳槽必然影响工资流水和还贷能力,但房子不是我要解决的第一要务,离开不喜欢的工作才是”。
代价
不寻思买房了,暂时也没换成工作,沈梦笙在北京的生活质量反而有了提高。她搬出空间局促、蟑螂出没的免费宿舍,租住在西三环一套二居室的次卧,每月房租1500元。即使卧室窗户对着墙壁自然光线极少,客厅被改成卧室后只余一条狭窄的公共走廊,沈梦笙还是很喜欢这个“小窝”,买了薄床垫、可移动电脑桌、豪华蚊帐、香薰加湿器,还补房东差价安装了新空调。
尽管母亲和一波亲戚还会时不时念叨买房,沈梦笙不为所动。她会心平气和地倾听,不反驳也不厌烦,“房贷是我还,不是那些撺掇我买房的人还”。
她把工资多用在能提升生活幸福感的地方:美食、购物、旅游、看电影、桌游、玩密室逃脱……
如果王哲愿意,他完全能过上与沈梦笙一样宽裕随性的生活。2016年10月底,家里卖掉了母亲独力购置的那套房子,几十万房款都交由王哲打理。但他分得很清,那是购买北京房子的首付钱,动不得。
这个大二时理直气壮向家里要钱买16000元的单反镜头的24岁男生,心甘情愿又小心谨慎地维持收入与用度的平衡。他喜欢交朋友,吃饭支出没法再省,就降低购物频率,2016年的大支出是入冬降温时去西单添了一件长棉衣和一条围领,总花费不超过1000元。
外出旅行次数也明显减少。王哲喜欢旅行,本科期间每年要出去两三趟,内蒙古、北戴河、甘肃、杭州、安徽、广州被他定格在相机里。美国读书时,他也常到周边城市短期游玩。但过去一年里,他的出行次数只有两次,一次是中秋自驾去张北草原,另一次“长途旅行”是圣诞节去杭州玩了两天—接到当地好友相邀时,他思考了快一天才决定成行。
王哲正向母亲的“过日子”理念靠拢,“我妈妈的钱看得见留得住”。他深知母亲省钱的方式来自于细节:极少在外就餐,经常买打折衣服,从不自费旅游,拿到奖金福利不请客不打牌存下一分一毫。
未来
因为没有购房压力,李安然和男朋友的生活过得相对轻松、惬意。
李安然在一所重点高校参与负责一个国际交流项目。早八晚五,工作稳定,几乎不加班,缺点是没有编制。她的男朋友在一家提供户口的研究所工作,单位离家很近,每日骑自行车上下班,偶尔出个差,工作压力不算大。
“这一年多在北京都用来玩了。”李安然说。周末看电影、话剧、音乐会、音乐剧,长假期间飞泰国、新加坡,2017年春节则会带着父母一同去温暖的新西兰。“如果没有这套房子,我们哪还有心思玩呢?”她完全能理解身边无房一族的焦虑。
不过,这些都是暂时的。一股来自未来的压力正在逼近。办婚礼,生孩子,孩子上学,就像规划好的程序,只待她依次按下启动键,而最大问题在于她现在的房子周边没有好学校。
她和男朋友想过法子,比如在北师大附小的学区买个几平方米的房子挂靠孩子户口。他们查询了价格,半年前房产网站显示那边的房价六七万元一平方米。
若只买几平方米的话,算不上大数目,但对他们来说,当下仍然是个障碍。为了给下一代创造更好的教育条件,李安然说她愿意舍弃高校单纯轻松的工作氛围,换一份虽辛苦但收入更高的工作,就像当年父亲舍弃管理者职位,到北京给领导写了好几年讲话稿。
王哲是浪漫爱幻想的双鱼座,可在这个房产成为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最简单粗暴标准的时代,他一样选择了务实。他为要买的房子设定了一个清晰的目标:五环地段四五十平米的一居室,最好离地铁站近一点,居住空间大一些。他的手机上安装了各种房地产APP,每天晚上都会轮番查核、比对一遍房价。
满足上述条件的一套房子需要200多万元,王哲计划用公积金贷款120万,“尽可能融一点资”凑100万到120万元首付。如果买了北京的房子,王哲肩上又将压上四五千元的月供,南昌的房子2018年才能交付,未来相当长时间内他每月房贷支出将近一万元。
但他并不觉得未来日子会过得很艰难。“生活压力不会剧增,状态跟现在差不多吧。”王哲的乐观建立在收入支出的精密计算上。“你看,2700元的租房费用省了,我的工资和公积金加起来上涨3000元,到年底还有两三万的年终奖,平时请父母再帮还一些,我的资金差不多就盘活了。”
排除结婚可能,至少在未来三五年,高房价暂不会打扰到沈梦笙的生活。2015年8月盛夏,她离京加入江苏昆山市一家物联网创业公司。在位于上海11号线西北方向末端的花桥镇,沈梦笙和室友以2000元出头的价格整租了一套60平米、南北通透的两居。她朝南的卧室宽敞亮堂,采光极佳,窗台上摆放着大薄雪、万年草、茜之塔、紫鳞法师等多肉绿植,客厅阳台里种植着玫瑰花,玫红、鹅黄、纯白的花朵一年四季绽放。
工作愉悦感大大提升。新公司专做工业4.0大数据采集与分析,沈梦笙的专业知识有了用武之地,年轻的同事,轻松的团队氛围都是加分项。她养成“赖”在公司的习惯,每晚八九点下班,不抱怨通宵加班、周末加班,前段时间患上重感冒也坚持天天到崗。
钱少是唯一不开心之处。进入核心团队,沈梦笙不拿固定工资,依靠一些补贴和此前积蓄维持日常生活。衣服、化妆品的支出不再像以前那样任性,在北京从不做饭的她买齐厨房用品学会了做菜。
物质条件的下降并未拉低她的生活质量。综合居住与工作因素,沈梦笙给眼下的状态打8分,给北京那两年打6.5分。创业就像开赌,她丝毫不后悔:“跳槽前我有饭可吃,跳槽后我有梦可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