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果

2017-09-21 17:42赵雨
回族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大表哥扒皮大姑

赵雨

层层盘绕的山脉,是由无数条高低起伏的山梁和山谷攒起来的。尽管山梁粗细强弱有变化,山谷开合聚散多交叉,但伫立山巅,四下眺望,山势左右延宕,南北粘连,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加上浮云白日恍若亘古,梯田里的一片片油菜花灿然开放,唏嘘造化之神奇外,钟灵之毓秀外,还有一种乏力的感觉。

山下沟沟垴垴多烟火气。公路盘旋迂回,延伸到不知名的远方,山路断断续续,宽窄不一,羊肠小道蛇形居多,随着山势蜿蜒,遇上断崖深沟,戛然而止,称之为断头路。

路断了,就没法走了,只得绕行,而这一绕,说不定翻几座大山,蹚几条山谷溪流,够受罪的。

大姑家在山巅上,门口就是一条断头路,往东、往西一样,走上約莫一公里,路的尽头成了断崖,成群野鸽在半壁山洞中飞进飞出。南北坡陡峭,上下不易。就这么个山堆堆上,人家不多,却树茂林盛,生机盎然,更是孩童天然的游乐场。

小时候,我们特别喜欢去大姑家。节假日也好,有大小事情也罢,只要有个去的理由,我就和三四个堂兄妹一路欢笑,去大姑家串亲戚。尽管从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爬上去,把人给累个半死,但累归累,一到大姑家门口,所有的苦和累就全忘了。

每次一推开大姑家风吹日晒吱呀作响的大木门,拴在窖旁的老黄狗会狂吠起来,凶猛地拖着铁链子朝我们扑来。大姑在院子里忙活,听到响动,转头发现我们,会扔了手中的家什,迈开短腿急忙迎过来,边走边说:“昨晚梦到喜鹊站在枝头上,我正念叨着呢,今天会不会有人来看我,你看,我还没念叨完,你们几个就来看我了。”大姑个头不高,肤色被日头晒得黑黝黝的,咧开嘴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堆到一起,跟干枯的冬梨皮似的,可每个毛孔中散发出的笑容,跟阳光一样,扑面而来,令人一下子热乎乎的。

喝止住老黄狗,大姑来到我们面前,半蹲下来,用粗粝的手掌,一个一个地摸我们的脸蛋,说这个长高了,那个长胖了,这个糖吃多了牙快掉了,那个皮破了玩疯蹭掉的。说到兴致处,还要叭叭叭分别在我们脸上亲上几口,说你们几个再不来看大姑,大姑快想疯了。

我们很开心。在我们认识的大人中,如此直愣愣表达情感的,就属大姑了。

接下来,大姑会用汤瓶接上热水,让我们站在廊檐上,一一把手和脸洗干净,在此过程中,大声吆喝正在后院里干活的表嫂,“赶紧到灶火里,给我的娘家人做些好吃的,把这两天做的甜醅子先盛上几碗来,给他们解解渴,大日头晒的,爬到这么个山巅上,他们嗓子都快冒烟了!家里不是还有一瓶蜂蜜吗?倒在盘子里端上来,让几个娃娃先蘸着馍馍吃。把窖里藏的羊肉拿出来切碎,等会儿先炒上!下午找人把那只不安分的大公鸡宰了,毛拔干净,炖得绵绵的,给几个娃娃补补身子……”大姑扯着嗓门儿吩咐了一通,有些顽皮地挤着眼睛,亲昵地跟我们低声说:“你们喜欢吃长面,还是面片子,或是搅团?尽管说,想吃啥,我让我这个笨儿媳给你们做。我这个儿媳,嗓门儿不大些,她就装成聋子,当作听不见。”

现在想来,对表嫂来说,大姑是足够唠叨的,从我们进门开始,大姑嘴巴一直没停过,把表嫂使唤得团团转。可对我们几个小孩来讲,大姑的每一句话,都是从关心我们的角度出发,想让我们吃好的喝好的。我们喝完甜醅子,蘸着蜂蜜吃完几个花卷,吮吸了从院子果树上现摘的熟透了的长把梨,基本上到饭点了。出外的大姑父、俩表哥、表姐表妹一一回来了,打过招呼,酸菜粉丝羊肉、青椒土豆丝、木耳炒鸡蛋、手抓羊肉等一盘一盘地上桌了。

大姑父笑眯眯的,不时地摸着几绺山羊胡,自己不怎么吃,却不断给我们夹菜,劝我们多吃点,然后一个个地问我们,爷爷奶奶可好,父母可好,最近忙什么,学习如何,挨老师打了没有。当时我们十来岁,大姑父跟我们说话,平视着我们,感觉我们是成人一样,非常平等。有时,大姑父还讨教一般,问我们一些算术题,比如大人每人两个馒头,小孩每两人一个馒头,十八个人,十八个馒头正好分完,问大人有几个,小孩有几个。我当时挺聪明,用学来的方程式一套,就说出正确的答案:大人六个,小孩十二个。大姑父听我分析完,眼睛里闪出惊奇的光芒,给我竖大拇指,让其他人跟我学习,这样才能考上大学,吃上公家饭。

吃饱喝足,开始撒欢了。山上统共二十多户人家,由两个家族组成。表兄妹们,在这里算是大哥大姐型的,一带我们出门,就围过来好多小弟小妹,手里还拿着各样的零食,热心地把泡泡糖、瓜子、果丹皮、炒蚕豆等塞到我们手里。

小孩子们聚到一起,像磁铁块似的,很快水乳交融打成一片了,玩各种游戏,比如过家家、跳橡皮筋、丢沙包、踢毽子等。玩上一阵子,除了几个小不点还兴致盎然外,我们大一点的小孩,开始追求刺激点的,比如追野鸡、烧地锅、打游击、摔跤、看半山坡里驴子交配等。追野鸡可带劲了,大姑家左侧有一条山道,一路插到家背后的沟底,山道两旁,是一爿又一爿的梯田,夏日里菜花鲜黄,麦子青绿,田埂上野花灿然,不时会扑啦啦蹿起几只飞不高也飞不远的野鸡。野鸡跑动起来,速度还可以,但耐力不行,扑棱几次,就飞不起来了。我们紧盯着,四面包抄,它伸长脖子,一溜烟乱钻,有时候钻到野刺丛中或庄稼地里,我们只得伸长脖子,等它再次出来。它一路奔跑,跑着跑着,跑不动了,就躺倒装死。我们一个虎扑,抱住它,欢天喜地地叫起来。

阳光普照,山花招摇,风儿习习,山坡上疯够了,我们也会找个相对平坦的、绿草茵茵的缓坡休息一阵子。一丛丛茂盛的冰草,拨拉开,会看到几颗鲜红欲滴的小拇指大的草莓,像新娘一样羞羞答答地躲藏着,摘下来一尝,那草莓,到舌头上就化了,比巧克力还甜,还带着一股山野哺育的清香味。每次我们把帽子脱下来,往里面放满草莓,就聚在一起,一大把一大把地塞进嘴里,看谁吃得多。

吃完草莓,叼几条草根儿,我们平躺在草坡上,眯着眼睛晒太阳,闲谝起来,比如谁谁谁厉害,谁谁谁是练家子等。这时候,当地的小孩会挑战我们,“听说你们镇上的经常练拳呢,我们山娃子讨教两招呗。”当地的小孩,家家户户的院子树上,都会挂有沙袋,看得出平常是练一些拳术的。一旦有人挑战,我和几个堂兄弟自然应战。在众人吆喝助威中,我们比赛摔跤、打拳、翻跟头。仗着有几个表兄在,我也不憷,拉开架势,露上几手。大一点的孩子,看我们斗得差不多了,再斗下去,不仅会红了眼,甚至会斗哭的,就很巧妙地把我们拉开,让下一组开始打斗。因为有大表哥在,加上当地的那股淳朴的待客心理,大多数孩子会让着我们一些。而大表哥会审时度势,看我们一对一比得差不多了,快要撕破脸了,就赶紧把我们拉开。这往往以平局告终。endprint

最刺激的,莫过于吊到山崖上抓鸽子了。天麻麻黑,我们来到大姑家门口往西的断头路处,把从几家子偷偷带出来的几条十来米长的麻绳打成死结,连在一起,就有五六十米长了,再把这五六十米麻绳折成双股,一头绑在山崖边的老榆树上,一头绑在下去掏鸽窝的小孩身上。大表哥在这方面颇有经验,他仔细检查麻绳,把麻绳打几个结,套在要下去抓鸽子的小孩的大腿上、腰上,保证足够安全后,让众人拉着绳子,一点一点往下放。大表哥让一个叫扒皮的小孩下去。扒皮头发乱蓬蓬的,一双眼睛骨碌碌转动着,瘦得跟竹竿子一样。他对大表哥言听计从。大表哥点将让他下崖,他二话不说,把上衣塞进裤腰里,裤腿塞进袜子里,头发扎起来,踢腿伸腰,跟这个拍拍肩那个眨眨眼,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大表哥拿了个麻袋过来,系到扒皮的裤带上。麻袋口特制过的,用一根绳头一拉,自己能合严。大表哥踢了扒皮一脚说:“你小子下去,别光顾着玩儿,鸽蛋、小鸽子、老鸽子,多弄几个上来,至少今晚每人带个蛋回去孵上。”大家哈哈大笑。扒皮冲大表哥敬礼,跟电视里的战士一样说:“保证完成任务。”

可扒皮吊下去,示意我们停下来,就半天没动静。我们耐不住想问他时,发现身下的崖壁间,突然扑棱棱飞出来一连串的鸽子,不下百只,黑乎乎的一团。鸽子夜晚看不见东西,方向没法辨认,就在空中瞎撞一气,拍打翅膀也十分吃力。我们看到有些鸽子直接掉到崖底了,有些鸽子旋上一圈,扑哧扑哧掉到对面山坡的林子里。我们担心扒皮会惊飞所有的鸽子,但扒皮突然跟发现宝藏一样,十分兴奋地喊着让我们放低、往左、向右、提高。我们摸不清状况,但从扒皮的声音中,能感觉到收获的气息。那一晚,扒皮变得越来越沉重,拉上来时,腰里的麻袋比他还巨大,还扑腾扑腾跳动着。我们尖叫不已。大表哥扯过麻袋,打开缝子一看,里面除了想冲出来的大鸽子外,还有吱吱吱叫唤着的小鸽子盘了半麻袋。借着星光捉几只在手掌心,发现小鸽子的绒毛还未褪去,一双圆溜溜的宝石般的眼睛那么胆怯、那么无助。

满身臭汗,却无比兴奋地返回大姑家,老远就听到大姑在门口大声数落,“这帮娃娃,也不知到哪儿野去了,来串亲戚,也不像个客人的样子,你说饭留还是不留,宰了那么大的一只公鸡,你说他们不来吃,我宰了干什么……”

当然,说归说,见到我们,大姑用鸡毛掸子给我们拍打身上的灰尘,心肝宝贝累坏了关心着,不要跟那些坏娃娃玩之类的告诫一番,笑呵呵地拍着我们的脑袋,问肚子饿扁了没。

大姑父在炕上靠着被子闭目养神,一桌饭热腾腾的。我们跳上炕,吃得狼吞虎咽。我们吃完就想睡觉,可大姑不让,说大姑父给你们理发,你们几个头发太长了,跟野人一样。大姑父早作好了准备,拿出推头的家什来,让我们到廊檐的路灯下,坐到小凳子上。我们几个大眼瞪小眼。小时候特别不喜欢理发,可没办法,头发一拍,就会掉下不少灰尘,睡进崭新的被窝里,是有些惭愧,于是只好听凭发落。大姑父特别耐心,不顾自己劳累了一天,眯着眼,仔细端详每一颗脑袋,小心翼翼地吹剪推。大姑早在一个大盆子里准备好了热水,让我们一个个跳进去洗澡呢。

当太阳晒到屁股上时,我们屁股被大姑拍响了。揉着惺忪的睡眼起床,洗漱之后,大姑父在大炕上喝着奶茶等着,炕桌上已经摆好了香喷喷的早餐,太阳从窗户射进来,光束非常明亮。大姑边倒奶茶边笑呵呵地说:“肚子饿扁了吧。你们几个,一晚上睡得那么死,小偷进来,把你们身上的钱全偷走了,你们也不知道吧……”

那一年,我父亲外出淘金,得了一场重病,全身多处皮肤开裂,伤口流脓,全身溃烂,人跟刚从粪坑中爬出来一样,散发着令人掩鼻的臭味。我父亲急遽消瘦,疼得受不了,干号着,进入奄奄一息的状态。我父亲接连转了几家医院,但没有一家医院的大夫能说清他得病的缘由,不少医院的科室,因为他那副惨象而拒绝收治。

在熟人的介绍下,父亲转院到武警医院,有位老大夫,女的,这是父亲一辈子念念不忘的人。她决然收下了他,每天亲自用调制的药水给父亲擦洗身子,换药,输液。我父亲身上太臭了,同病室的室友熏得受不了,纷纷打报告离开。但这位老医生,丝毫闻不到任何臭味一样,满脸慈爱,像照顾儿子般给父亲治疗。两个多月后,父亲身上的脓包不流脓了,结痂了,最后跟蛇蜕皮一样,蜕掉了一层又一层的干痂,嫩肉跟新芽一样长出来。

父亲出院到家时,从背着的黑提包里抽出一双黑色的皮鞋来,有些讨好似的,塞到我母亲怀里。母亲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想哭又想笑,密实的皱纹包抄的眼眶里,两粒眼珠像发光一样亮了,似乎想问,钱是哪儿来的,或者嗔怪还乱花钱,抑或,心底涌动的欣喜,几乎遏制不住表现在脸上了。但我母亲最终什么也没说,弯下腰试穿鞋子,穿好了,也不顾夹脚,对我父亲说:“大姑家的老二过几天要结婚了,我刚好穿这双皮鞋参加宴席去。”

有几天,我父母一直在商量,去大姑家吃宴席,到底带怎样的礼物。大姑家的二儿子结婚,我父亲作为舅舅,这礼物,无论如何,要厚重一些,毕竟,这是个面子的事情。

婚礼前三天,陆续有亲戚朋友上门,带来不少礼物,有被套、衣服、钟表、装裱好的镜面什么的,有些直接搭现金。我记得我父母和伯母、阿姨是同时到来的,我父母带了一床绸缎面的被子、一条高级毛毯、一双高级皮鞋、一匹挺阔气的布料子、二百块现金。这在当时来看,已经是很丰盛的礼物了。我伯母和阿姨,也差不多是这样搭的礼。收礼的人、观看的人,看到是我父亲,就说你今年病成那样了,差点缓不过来了,你在家不好好歇着,搭这么重的礼干吗。等着宴席过完,他们应该来看你才是。

“你看你说的,我是新郎的亲舅舅,其他两个舅舅出门回不来,我再不来,不搭个礼,怎么能说得过去?”我父亲笑呵呵地跟其他人寒暄着,把自己为何生病,如何绝处逢生的过程,给这个讲完了,又给另一个人讲。

婚礼当天,极尽热闹。每个赶来帮忙的亲朋好友,尽心尽力,把嘤嘤啜泣的新娘开开心心娶进家门,一夜喜气洋洋。问题出在第二天。按我们那儿的习俗,宴席期间,每桌席要上八盘干果、六个凉菜、十二道热菜、三大碗鲜汤,特别的客人,还要按规程招待。婚礼第二天,我父亲作为新郎的舅舅,要被大姑家隆重招待上一桌,其中有一道重要的菜,就是上羊背子。一只羊,只有一个羊背子。整个宴席期间,大姑家需要給几位特殊的客人分别准备羊背子,其中包括新郎的舅舅。这主要是对新郎母亲的尊重。含辛茹苦拉扯大儿子,儿子结婚,做母亲的又高兴又有些许心酸,这时候,娘家人的到来,对新郎母亲来说,无疑是一种精神上的安慰,娘家人自然要隆重招待,该上一只羊背子的。endprint

我父亲、三个姑姑,还有相应一帮新郎母亲后面的娘家亲戚,都被安排在一个桌上。我父亲作为舅舅,加上年龄也大,当然位于炕正中十二点这个位置上。大家借这个婚礼聚到一起,自然欢声笑语,说不尽的家常话。我父亲作为舅舅,明晓这边吃席的规程,一直惦记着这个给舅舅准备的羊背子,据说宴席期间,几个羊背子,用特制的调料在大锅里煮了一整天。席上那么多菜,吃是吃不了多少的,可这个规程,我父亲觉得应该有,哪怕囫囵端上来,再囫囵端下去。可我父亲发现最后一盆汤上来时,看不到羊背子踪影。

作为坐在炕正中、意味着资历和威望最高的父亲,脸上快阴出一盆水来。他额头上的青筋像蛇一样鼓胀起来。招待者连说了三遍大家吃饱,没吃饱,想要吃什么就直接说。我父亲不作声,以上厕所为由,跳下炕,悄无声息地从大姑父家顺山路走回自己家里。

那一路,我父亲想了些什么,心中滋味如何,我们不清楚。我们一帮小孩,大大小小有十几个吧,上不了席,也没心思吃席,自然不知道上羊背子的规程,直到母亲喊我们回家,跟大姑父家辞别时,才感觉到气氛不对。

我的几个堂兄妹,舍不得离开热闹的大姑家,纷纷闹别扭表示不想回家,大姑劝着留下了,大人们也同意了。唯独我,也想留下来玩几天再回,大姑没出声,大姑父看着别人没听见似的,而我母亲手伸到我后背上,狠狠掐了我一把,还迅疾瞪了我一眼,那眼神,是从来没有过的凌厉,像动物园的老虎,猛然张开血盆大口一样,跟平素的温顺和慈爱是大不相同的。我吓了一跳,虽然万般不情愿,只能跟在一帮大人身后,离开了大姑家。

回到家里,冷灶冰锅。我当时小,不知道我父亲惹了什么事,却格外沮丧。大姑家晚上盖绸缎面料白里子的被子,土炕热烘烘的,而我家里被子的棉絮外翻、补丁一个摞一个;大姑家里小孩众多,热热闹闹的,回到家里我独自练毛笔字、写作业。我父亲一个人坐在炕沿上,表情落寞。我妈倒是想指责几句,问为何偷偷跑走了。我父亲像一尊石雕般不作声,我妈就不再追问,但还是埋怨了几句。那埋怨,倒有点像自怨自艾。我看父亲黝黑的面孔上似乎能掉出一层黑渣来,这是情绪达到某种极致所致。我妈知道,我父亲这个时候,啥话也听不进去,如果再说下去,说不定惹来一顿棍棒。我也能判断出这点,什么也不说,练自己的毛笔字。对妻子儿女大打出手,这种恶习,对我们村子的男人来说,是拿手好戏。

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乌云黑压压的,空气也十分滞涩,毛笔字写得歪歪扭扭。

我父亲高喝一声:“用心写,再老想着出去玩,小心把你脚筋挑断!”

眼泪,不可抑制地吧唧吧唧掉到毛边纸上。

我十分怀念大姑家。

窗外黑漆漆的夜色,慢慢渗透进来,爬到我面前,覆盖我的双眼。

后来,从我妈口中,隐约感觉到我父亲做了一件让大家意外的事情。大姑父家没有按家乡规程在宴席上安排羊背子,所以我父亲离开是对的。可我妈又说:“这么多年来,大姑家对我们特别好,农活一忙,就全家人来帮忙,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为一个羊背子掉头离开,无疑扇了姐父耳光,这让姐父面子往哪儿搁,姐在家里怎么做人,以后还来往不来往。你大病刚好,本来就不能多吃羊肉的,你还惦记那么个羊背子干吗?现在好了,卖掉两只羊凑了那么重的一份贺礼,结果一点好都没落下,倒惹了一肚子闲气。”

我父亲不言语,似乎嘴被电焊焊住了。

不能到大姑家玩耍,我一个人爬上山巅,遥望大姑家的门口。满眼峰峦如聚,东西南北,都望不到尽头,哪能确定哪座山上是大姑家呢。盘旋迂回着的沟沟垴垴里,大多数人家,生于斯长于斯,一年很少出门,几乎不知道外面是啥样子。我躺在山巅上瞎琢磨,外面的世界里,是否有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平展展的,连个大点的坎都没有;是否有书中所写的波澜壮阔的大海,比所有的高山峻岭加起来面积还大。

乡下人几乎不关心这些。但日常的规程必须要熟悉。婚丧嫁娶,你得按规程办,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方圆百里之内,一旦有些事没按规程来,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大姑父就深受没按规程办的指责,“也是有头有面的人物了,不可能连这个规程也不知道,舍不得羊背子吧!”这种暗地里的流言,比洪水猛兽还要厉害。大姑父在无数的眼神、话里话外中,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我父亲从婚宴上翻身离去,当即成为方圆几十个村子爆炸的新闻。甚至有人说,我父亲拍了桌子,冷笑了几声,还说了什么“人穷志不短”、“狗眼看人低”之类的话。

有人说,我父亲够英雄,宴席不合规程,就应该当众指出来。也有人说,我父亲有些不知好歹,人家办婚宴,那么忙乱,一时忘记给舅舅上个羊背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礼数不周全,宴席办完后再指出来,让大姑家赔礼道歉就是了,犯不着当那么多亲朋好友的面,当众让大姑一家下不了台,婚宴变成了闹剧,一家人灰头土脸的,也不知我父亲图了个啥。

有一天下午,母亲派人来田里喊我和父亲,说来亲戚了。

我和父亲赶回家,很意外,大姑父已经坐在炕上了,淡淡地望着窗外的那棵果树。

桌子上,放着两包砖茶,两袋冰糖,想必,那是大姑父提来的礼物。还有一个用塑料袋包起来的羊背子,散发着烹制后的幽幽香味,放在我家灶火的案板上。

父亲上炕,和大姑父面对面喝茶,客客气气的,像是茶水上面漂浮的那层热气。我记得大姑父虽然笑着,但有些勉强,清癯的面庞上,不时闪过一丝焦躁和无奈。他在敷衍我父亲的话,想着吃完快快离开。可我父亲来了兴趣,谝起来滔滔不绝,我大姑父像把一块豆腐不小心给掉到灰堆里一样,不知道怎么处理,打也打不得,吹也吹不得。这和他以往的自信、平和是大相径庭的。

因為大姑父上门,我妈既慎重又热情,使出看家本领,用一些基本的食材,炸煎炖煮炒,弄出一个又一个菜来。大姑父一个劲地说:“别做了别做了,我马上要走。”可我妈堆着满面笑容说:“最后一个菜,最后一个菜,姐夫,你再坐一会儿。”endprint

连我也看得出来,大姑父不想多说话,特别是不想跟我父亲多说话。但按礼节,他还得坐着吃完这顿饭。他只好不顾父亲,转身问我,你书念得怎么样了?学校里好玩还是家里好玩?老师打不打你们?你学校里不敢调皮吧?

大姑父刻满地图纹路一般的脸上,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愤懑,像掩埋在火山下的岩浆。

大姑家的表哥们来了,不再找我玩。他们跟叔叔家的堂哥堂弟玩,我凑过去,他们跟没看到似的,不怎么理我,即使我特意招呼,他们也不咸不淡地把我敷衍,似乎我是一堆空气。

堂哥也真是的,跟我关系那么好,但大姑家的儿子来,他就看不见我了似的。

这种感觉憋屈得很,好多话,只能闷在肚子里,让它慢慢发酵,沤成一盆一盆的臭水。

有一天,我看到二表哥开三轮车来,把堂哥堂弟堂妹都接走了,唯独搁下了我。

三轮车跑远了,看不见了,但嘣嘣嘣的声音还在我耳边回荡。鬼使神差地,我开始往大姑家走。那一天,我没走大路,顺着山路,低头恶狠狠地走着,似乎要把一口气耗尽在山路上。我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想了多少事,不知道沤了多少话,反正,等我意识过来时,已经到大姑家门口了。

那是我熟悉的木门,门口的两头老黄牛和几只大公鸡,那么亲切地注视着我。而我,到了门口,脚步跟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听到院子里传来大姑爽朗的笑声,“你们这些尕娃子啊,把树枝给压折了怎么办?”

我听了很不是滋味。

我多么怀念大姑摸在我脑袋上的粗粝但热乎乎的手掌啊。我多么怀念大姑父郑重其事地跟我们交谈家里的琐事时的慈爱目光啊。我多么怀念在大姑家的果园里纵横驰骋、一一尝尽的感觉啊。也多么怀念大姑家的表兄表姐们带我们漫山遍野捉迷藏、摘草莓、编织草帽、打游击战的快意啊。

我心里不断责怪父亲,觉得你干吗呀,就为了一个你自己吃不了几口的羊背子,弄得我連大姑家门都不敢进,至于吗。

不知什么时候,大姑家的门开了,大姑父出来给老黄牛拌料,而我,赶紧躲在那棵粗壮的老柳树后面,睁着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大姑父,既想让他发现,又不敢让他发现。

当大姑家院子里的路灯打开时,一大片光芒漫过树梢,洒在半空中,像要接到天上一般。而周围愈发黢黑了,参天大树跟庞然鬼怪般,睁大了恐怖的眼睛。

我最终没敢踏进大姑家。那一夜,我是哭着回家的,胃里跟吞了一堆碎玻璃一样绞痛不已。路上被绊了多少次跤,流了多少滴泪,我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我妈说,我推开大门进来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她以为我被其他小孩欺负了,打成这个样子,但我死死咬着嘴唇,她给我放了两巴掌,我还是什么也没说。

还好,那时候我父亲已经睡去了,不然,见我那个邋遢样,不把我一顿棍子打翻才怪呢。躺在炕上,我心里好像有万根手指在挠,抓出了血,但依然抓不掉那种让人难受的感觉。

说实话,人心里有疙瘩之后,就像沉在水底的石块,漂不走,化不开,只能等沧海桑田,山川巨变。凭我幼时一点点的社会经验,我能感觉到,我们家跟大姑家的关系,就像大姑家门口往西的断头路一样,已经走到尽头了,再走,就是死路一条。

后来,我父母离开家乡那个镇子,到外地做点小生意讨生计,跟大姑父家,几乎不联系了。这一出去,就是十几年。家乡的那些规程和羊背子的事,渐渐淡忘了。

我和二弟先后在省城找到了工作。那一天,二弟的婚礼在省城某饭店举行。婚礼开始,让我们意外的是,大姑父和大姑赶来了。大姑说他俩最近住在省城打工的大女儿家,也就是我大表姐家,听说我二弟结婚,赶过来凑个热闹。

时光荏苒,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姑腰身佝偻得厉害,眼睛不再像秋空那样清亮,一头青丝完全成了白发,加上喘不过气的哮喘,感觉快不行了。而大姑父,似乎没多少变化,几绺飘逸的山羊胡,亲和的笑容,令人倍感亲切。

因为大姑父的到来,难免想起多年前父亲吃席没吃到羊背子,掉头离开的往事。为此,我们一家人急忙商议,以防万一,特意安排餐厅工作人员,在大姑父所在的桌子上,安排上一个羊背子。餐厅里本来没这道菜,在我们不断加价下,厨师急忙烤制了一个羊背子。

羊背子上桌了,大姑父喊我父亲:“你过来,过来,我俩十几年没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了,一起来把这个羊背子吃了。”

我父亲忙着招呼客人。但大姑父这么叫了,不好不去。大姑父又喊我们一家人过来说:“跟你们好久不见了,坐下来暄一会儿。”看大姑父郑重其事的样子,我们只得坐到大姑父的桌子上。还好,大姑和大姑父坐的是预留桌,人少,我们坐过来,刚好凑成一桌。

“你看,你们专门给我上了一个羊背子,说明你们心里,还是记着那个羊背子。”大姑父用小刀割下来一块肉,塞到我爸手里,冲我们说:“这么多年来,就这个羊背子,老像一块石头疙瘩窝在心里。这话,我现在得说出来。当年我家做宴席,该给你们父亲上个羊背子,是舅舅嘛,应该的。”

大姑父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父亲说:“你当时肯定薄心了,觉得你那年没挣上钱,看病花光了钱,还借了不少债,是个穷汉,我们没尊重你这个舅舅。实际上,你姐姐觉得啊,一个羊背子,上了桌,每人吃不了几口,浪费掉了,倒不如把整个羊背子,让你背回家去慢慢吃,补补身子,因为才生完病,身子虚呢。你姐姐把羊背子专门包起来,想的是宴席结束后让你带走,谁知道你直接从桌子上悄无声息地离开回家了。出了事,我们再怎么解释,也虚情假意的,干脆不解释了。”

大姑一阵剧烈的咳嗽,然后大口大口喘气。我父亲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这么多年来,他吃够了苦,把我们两个儿子拉扯大,想的是给他面子上争光,说不定,还有跟大姑父家一较高低的意思,可现在看来,就这么一个小小的羊背子,让他错失了许多许多。

“你啊,把面子看得太重了。”大姑父笑着说,“你看你也这么老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说出来,大家心里就没有疙瘩了。”

我想起小时候,到了大姑家,大姑老远就笑逐颜开,那种发自心底的笑,在她胖脸上绽放出来,实在像阳光一样,是无拘无束、无遮无拦的爱的表现。而大姑父每次也是那么温和,给我们倒茶,夹菜,掰馍馍,讲故事,人是很好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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