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之前的中国智慧

2017-09-23 06:29
全国新书目 2016年12期
关键词:上古饕餮神话

关于“经典之前的智慧”和“神话”最近看到一本美国学者的书:《孔子之前:中国经典诞生的研究》(图0-01)。这本书主要讨论中国的经典——《诗》、《书》、《礼》、《乐》、《周易》、《春秋》——得以形成的文献基础。它和我们将要讨论的系列有一点相同:同样以“经典诞生”作为研究和思考的坐标。

当我们说“经典诞生”或“经典之前”的时候,我们的话语里,其实暗含了一个问题,这就是:从三皇五帝算起来,或者说,从黄河流域出现城市、出现文字和国家制度的时候算起来,中国文明已经有五千年历史了。那么,在这五千年里面,最重要的一件事——对中国人的精神生活、文化生活,影响最大的一件事——是什么?是不是经典的形成?可能大家会有不同的答案;不过在我看来,可以说是这样——是孔子(前551—前479)打破贵族垄断文化教育的传统,创立私学,因而修《诗》、《书》,定《礼》、《乐》,序《周易》,作《春秋》,建立了一套课本。这套课本就是“六经”。从六经形成以后,中国的教育史、学术史、书籍史都揭开了新的一页。后来,六经之教发展为经学,进一步规范了中国人的知识和思想,经典成为各种文化事物的渊源。

中国人的语言词汇、行为方式、思维习惯、道德准则,都效法“六经”,因此造就了一个经典世界——或者说,造就了一个经典时代。这件事一直影响到现在,不仅“孔子学院”成了中国文化的名片,传播到全世界;而且现在最流行的一些词语,也联系于“六经”。比如以下词语:“小康”,这个词出自《诗经·大雅·民劳》和《礼记·礼运》。前者“小康”意为“小安”;后者则用“小康”来代表在夏、商、周三代出现的盛世,也就是代表儒家“大同”理想的初级阶段。“和谐”,这个词出自于《诗经》注解。《诗经·关雎》有一句话:“关关雎鸠。”汉代郑玄注解说,这句话表现的就是后妃和君子之间的“和谐”。总之,我们现在的想法,和古代经典是相通的。不妨说,我们现在的知识、思想、文化,依然属于经典时代。北宋典籍记载了一件事:说是在四川某道馆的墙壁上出现一句诗,叫“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意思是:如果没有孔子这个人,我们就会一直生活在黑暗当中。后来朱熹引用了这句诗,它就一直流传下来了。有人说这句话是吹捧;我却认为,它是有一定道理的。道理就在于:在孔子前后那个时代,中国文化出现了一个转折,相当于一个黑夜过去了,一个白天开始了。孔子正是这个转折的代表。

这个转折未必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突然,但它确实很大,以至于现在,人们几乎遗忘了黑夜时候的情况。人们实际上在经典时代和前经典时代之间,划了一道很深的鸿沟。在学术界,这有两个比较重要的表现。第一个表现是怀疑东周以前的所有记录,认为“东周以上无史”,认为传统的三皇五帝的上古史系统应该全盘颠覆,认为周文王、周武王、周公以至孔子的“圣经”地位必须推翻。这也就是20世纪20年代、30年代“古史辨”运动的倾向。第二个表现是否定上古神话和上古符号的史料价值和科学性,认为它们是“原始思维”的产物——认为上古时代(夏、商、周和以前)的人是没有脑筋的,是不讲逻辑的,只会把各种因果关系都变成神秘关系。现在的神话研究者,很多人还抱有这种看法。以上两种看法,影响很大。我们的文明史,一度像古史怀疑者说的那样,从五千年被“跌到二千年”了。這样就引出了以下几个问题:第一,中国上古史的价值如何。比如说,上古人的文化创造是不是有水平?到底到达了怎样的水平?第二,中国文化是如何起源的。比如说,我们看到的经书、先秦诸子,它们的素材是从哪里来的?它们的思想有怎样的知识背景?第三,我们应该怎样来研究上古史、研究无文字民族的文化。比如,我们和神话时代的人是什么关系?和无文字的人群是什么关系?我们是否真的具有文化上的优越?历史学有一个要求:对于研究对象要有“同情的理解”。那么,神话学、民族学研究是否也应该有这样的自我要求?我们应该怎样去了解我们的对象,了解他们的知识、语言和思维?我们这个系列课程,目的就是简要地,也尽可能深入地回答这些问题。

我打算从三个方面来讲解“经典之前的中国智慧”:第一,谈谈如何看待上古的神话资料;第二,谈谈如何看待上古的艺术资料;第三,谈谈如何看待上古的科学资料——特别是其中的天文学资料。我认为,这三个方面,代表了上古中国人在改变世界的活动中的主要认识成果,可以说构成了上古“智慧”的主要内容。另外,为了做到深度和广度相结合,这堂课在方法上有三个要点 :一是注意通过典型个案来说明基本道理;二是注意通过讨论来提升大家的学术兴趣和进行批判性阅读的能力;第三,不仅讲知识,更重要的是,讲解获得知识的过程。

下面,让我对这门课的内容作一个扼要的介绍。第一单元,以“神话”为主题。我打算通过“鸱龟曳衔”神话,也就是猫头鹰和乌龟相互拉扯的神话,谈一谈“神话是什么”的问题。关于神话是什么,有两个比较著名的定义。一个说:“神话是产生于原始氏族社会的古老的散文作品,是那一时期人们对自然界和社会生活加以不自觉的形象化的表述,是以幻想为主要手段的语言艺术。”——这是教科书的说法,是在中国流行最广的定义。另外一个定义是说:“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或者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这是马克思的话,是关于神话功能的经典的论述。关于神话是什么,说法很多,不止以上两种。比如《简明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把“神话”看作一种符号,说:“神话是一个集合名词,用以表示一种象征性的传达,尤指宗教象征主义的一种基本形式,以别于象征性行为(崇拜、仪式)和象征性的地点或物体(庙宇、偶像等)。”这话大概是说:神话是用象征的方式讲故事,是和具有象征意味的仪式行为相对应的。这话很有道理,但传播不广;因此,在中国影响最大的还是前面两个定义。

现在我的问题是:各位是不是同意这两个定义?从中国神话(汉族和其他民族的神话)的具体情况看,这两个定义都是错误的。神话是“产生于原始氏族社会的古老的散文作品”吗?不是。《山海经》好像是散文,但是那是关于神话的记录,不是神话本身。只要去看看中国各民族留下来的神话,我们就知道:神话是要在仪式上演唱的。如果不是韵文,它便记忆不下来,表演不出来。本来形态的神话、用于讲唱的神话,只能采用韵文形式。不过,由于记录方面的原因,在保存过程中,神话文本失去了它的本来形态,变成了散文。神话是“幻想”或者是“不自觉的表述”吗?也不是的。研究表明,在神话叙述的后面总是隐藏着某种历史真实。神话是一个族群的神圣活动,是世代相传的集体记忆。因此,只有现实地影响了族群命运的事件、物品、制度、习惯和社会现象,才能进入神话。怎么能把神话看作是对于社会和自然界不自觉的形象化的表述呢?另外,我们也不能把神话归结为语言艺术。过去,神话教学是放在中文系进行的,是作为文学史的一部分进行的,这样就造成了一种误解,认为神话也是一种文学。但在实际生活中,神话并不是一种故事叙述,而是关于仪式的记录。神话在它产生和流行的时代,是作为知识和信仰在先民的生活中发生作用的,而不是作为文学、作为娱情的手段发生作用的。马克思的那段话也有一定的问题。因为他片面强调了神话的巫术作用,而忽略了神话的另外几个作用:一是认识作用,二是记录作用,三是调节社会关系的作用。而我们所看到的神话都有这些作用;否则这些神话怎么能传承下来呢?神话所面对的事物不仅有“自然力”,而且有人和人的社会关系。当然,马克思针对的那些神话是西方的神话(比如希腊的神话),而不是中国的神话。其实,中国神话更能反映神话的本来形态。中国神话表明:神话的存在不仅是作为宗教和巫术的存在,而首先是作为科学与知识的存在。从这个角度看,神话是上古时期人类智慧的遗存。endprint

我想,如果这样来理解神话,那么,我们就有理由来对经典之前的中国智慧进行探讨了。因为神话代表了文字记录之前的一种记录,是当时人关于宇宙观的系统表述;它是能够体现上古人类的智慧的。“鸱龟曳衔”神话恰好可以作为一个例子,来说明神话的这一特质。这有以下几个缘故:首先,对于“鸱龟曳衔”这四个字,有很多解释,但没有哪一种解释具备切实的依据。这是因为,由这四个字所代表的一个古神话已经失传了。这个情况告诉我们:不能只凭现有的神话资料,就对神话的性质作简单判断;而要把关于神话的记录,同神话本身区别开来;把现在留存的神话,同原来样态的神话区别开来。具体怎样区别呢?我们将通过“鸱龟曳衔”神话来作说明。其次,关于“鸱龟曳衔”四个字的真实含义,其实是可以搞清楚的。用什么办法呢?把文献考据、文物考察、田野资料综合起来,进行比较。比如,通过商代青铜器的材料,我们可以知道商代人对龟的认识——在商代人的心目中,龟是一種和太阳、水相联系的神物。又比如,通过各种画像砖的资料,可以知道,这个神话是同夜间星空相联系的。它的核心情节是:晚上,太阳化身为鸱(也就是猫头鹰),降落到水世界,由龟背负着从西方运行到东方。而通过各种资料的彼此互证,又可以知道:中国上古神话是有体系的,每一个神话都包含很多观念。神话体系正是由这些观念共同组成的。因此,我们不能把神话简单地看作幻想。再次,“鸱龟曳衔”神话主要是以图像的形式(而非文字的形式)存在的。这个特点很有意思,说明神话其实是祭祀仪式上的讲述,所以是同仪式器物共存的——这包括用为祭祀礼器的青铜尊、青铜盘,以及用于丧葬仪式的画像砖、画像石。由此可知,在上古时代,知识的主要载体未必是文字,而是用于仪式的“图文献”。我们必须结合这种载体来理解古代神话。

这样一来,当我们要去理解新石器时代神话和新石器时代文化的时候,我们就要认真分析那数以万计的彩陶花纹。这些花纹证明,早在新石器时代,黄河流域的人不仅有非常丰富的符号语言,而且有非常丰富的表达知识和思想的方式。以上三条思路,都可以帮助我们深入认识神话。我们由此知道:上古神话之所以会被现在人误解,是因为它们的表达方式不同于我们的语言方式。也就是说,神话是采用特殊的符号手段来表述当时的宇宙观的。因此,经典时代的人和神话时代的人,他们在智慧上的区别,并不是“高级思维”和“原始思维”的区别,而只是语言手段的区别。

第二单元的主题是“艺术”。这一单元打算通过大家比较熟悉的饕餮艺术,来谈谈上古艺术的性质和它的符号手段。提起“饕餮”,大家的第一反应恐怕是“贪吃”,或者是贪吃的猛兽。这是对“饕餮”的日常理解,不算错。事实上,古已有“贪财为饕,贪食为餮”的说法。还有一种理解是美学的理解。哲学家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一书中表达了这一理解。他的中心看法是:饕餮是一种内含了巫史文化的艺术,代表战争、屠杀、俘获,呈现的是“狞厉的美”。现在,学术界基本上没有采用上述看法,因为用“狞厉的美”来概括饕餮艺术并不妥当。事实上,青铜器上有很多不狞厉的饕餮。而且,饕餮即使吃人,也不一定是在表现战争、屠杀和俘获。这是可以通过实证来检验的问题。比如,倘若我们要去为商代青铜器上的饕餮找原型,那么,会找到很多对人畜无害而且不会造成威胁的动物。这些动物包括牛、羊、猪、鹿和多种鸟类,在商代饕餮图案中占据大部分。这说明,仅从美学角度认识上古艺术,是容易陷入片面和表面的。

经典之前的中国智慧

王小盾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6-11

78.00

9787301276587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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