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中原

2017-09-28 22:07肖建新
焦点 2017年10期
关键词:白居易报纸

肖建新

洛阳纸贵。

这是一个纸味的城市,曾在我的心里划下的一道难以改变的印痕。《三都赋》让一张纸的厚度抵达了一个年代的记忆深处,也为一个人艰辛而来的声名标上了灼人的亮光——它的确是用纸铺就。对我而言,作为古都的洛阳是薄于一张带有墨香的纸的重量的。古都是帝王秩序的标志,而一个用纸加以限定和修饰的城市,它是儒雅和文化的有力感召。

被这样的一个古典词语感染是幸运的。从两千年前造纸发明家蔡伦的封地——古洋洲出发,经过无数小时的摇晃,抵达了另一个与纸有关的地方,是一种心理和地理上的接通。我仿佛身揣两张不同年代的宣纸,在到达的一瞬间,被涂上了手法不一的汁墨,然后带上它们古色古香地旅行,用一条墨线将一个地方画向另一个地方。

然而,这个词语并没有像我的想象那样,在我下车的那一刻扑面而来,我在寻找它,它却毫无踪迹。它在掩饰,还是在这个以牡丹为标志的现代城市里失去了迹痕?我看到了朦朦的天色下一张张重叠分映的红男绿女的广告,在霓虹灯的闪烁中没有任何的羞涩,巨大得超过了人们视觉器官扫视的可能。在这些巨幅广告可以映衬的广场上,许多人把大张大张的报纸铺在水泥地面上,然后倒头就睡。对于这些贫寒的赶路者而言,报纸无疑是一种毫不费钱的床铺,它们让贫寒者的身体与灰尘相隔了一张报纸的厚度,而这样的厚度,是可以让他们感到一丝安慰的。另一方面,中国的报纸几乎成了一些官员的路线图和活动略要,再加上通版的广告和一小段明星的趣闻。报纸的可保存性几乎为零,它的人文性也正在消失,充其量不过是行车和旅行的人们消磨时间和充当清洁工具的东西之一。

龙门石窟对于我来说,是洛阳的一张古老的特质纸,沿着伊河的两岸沧桑地展开。石是它的质地,苍硬,锋厚,却也无法躲过时间的追踪。许多雕像已经脱落。石的纹理是最难触摸的一种纹理,它可以让人们的努力毁于一旦。

几千个各具造型的佛像依壁而坐,它们都在望着一个它们必须得看见的方向:神与心灵。河水在它们的脚下日复一日地流着,永远映射出的是它们木讷的不可改换的姿势和容颜,而我看到的,是千年之前建造它们的工匠,他们必须把一座山当作是一张纸,在长达几里的空间中展开,无数的钢钎、钢凿、铁锤,昼夜不停地碰撞着,石头的火星在夜晚的暗色中照耀出他们脸上一星半点的疲惫和汗水,也许在某个时候,他们坐在渐渐凉下来的石头上,望着伊河夜晚细细的波纹,想起他们的家人,而在白天的时候,他们就成了佛的代言人,面对石壁背对河水,无数的佛涌现在他们的心中,向他们说着什么。

这些各不相同的造型表明了那个时期的雕刻艺术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拙朴,意蕴丰盈,固执得不露缝隙。对于一座山,无数个黑洞洞的窟门和佛像,人們的崇拜之情油然而生。他们像虫子一样,缓缓蠕动在一条条通向窟门的石路上。台阶布置得很合理,很易于人们的行走。一方面,正是这些易于行走的台阶,让人们更加接近了佛;另一方面,也加速了这些石窟灰暗的颜色。它们的一部分已经坍塌,成为石质的粉末和空气,只是来观光的人们,只注重了它们仍在站立的一部分,而没有感受到它们变成粉末和空气的那部分。

石窟的未来会怎样,谁也可以预料,也无法预料,只有它脚下的伊河会真正的明白,细细的波纹像一双明察一切的眼睛。那是老人苍老的忧郁的眉头。走在伊河桥上,热气一浪一浪,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山,灰蒙蒙中有些黑的窟门。当地的人说得更让人心困:一座废窟窿的山,有什么可看的!河里有几个工人正在修水上的荷花,它们巨大无比的粉红色的花瓣,以一个非常开放的姿态,向着天空、山和人们张开,而我看到的,有一丝难以觉察的血色,是一张正在褪色的纸。

在伊河的另一边,白居易墓寂然矗立。早晨我去的时候,空无一人,静得像一张没有墨迹的宣纸。我的脚步声轻轻地印在石板上,泛出了一点点唐诗的节奏。在一张棕红色的木板上,刻出白居易的《忆江南》,我轻轻地将它读了出来: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在木板余下的空间上,刻出简洁的柳条,房子,细细的水纹,这些古老的线条引领我走向某一处想象之中的江南,隶书的刻字更能彰显出古典怀旧的意味,棕红的底色与绿色的字体形成了一种清脆的对比,将唐代与一首诗的意境放在了一个很适度的位置上。

坐在白居易墓侧的石凳上,我的心才是平静的,由于一张唐代墨香的宣纸。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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