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袜(短篇小说)

2017-09-30 07:37孙艺鸣
长城 2017年5期
关键词:鸳鸯

孙艺鸣

进入腊月这天早晨,天空阴沉沉的,雾很大。路上的车辆像粘在网上的蜘蛛,慢慢爬行。进了县区,雾减弱了。等红绿灯时,柴涛刚拿出手机,就收到一条信息:柴涛你好,我是吴梅,我现在特别想你。今天下午我要做手术,我如果下不了手术台,就算和你告别了!

柴涛吓了一跳。想不到吴梅还会给他发信息,这太突然了。他以为吴梅和她老公感情和睦,他们俩身体也都健康,生活过得很不错,吴梅再也不会和他联系了。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柴涛没有忘掉吴梅,也没有忘掉那双鸳鸯袜。看起来,男人和女人是一样的,对于相爱过的人,即使再过十年也忘不了,这真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吴梅才四十岁,他们俩都还很年轻,只不过分开十年了。这十年里,柴涛没有见过吴梅,也没有跟她通过电话,吴梅到底和她老公是如何过来的,柴涛一点都不知道。

柴涛和吴梅曾经是省城袜厂漂染车间的职工。吴梅以前在针织车间,上三班倒,因为家里有困难,后来才调到漂染车间。漂染车间只上中班,后半夜能回家睡觉,方便白天照顾孩子。上班时,车间里人多,他们都穿着工作服、雨鞋,站在染料池子前边,各自染袜子。下班已经是半夜了,柴涛和吴梅离家最远,骑自行车要走五十分多钟。吴梅胆小,柴涛就顺路送她。下班的路上,他俩边骑车边聊。天气时好时坏,有时候晴天,有时候下雨。有时候有星星,有时候有月亮,有时候什么都没有,全是黑的。有星星的时候,他们就朝天上看,天空中,星星很随意地排列着,有的地方密密麻麻,有的地方松松散散,有的星星明亮,有的星星暗淡,不一而同。

吴梅告诉柴涛,她老公在市运管处工作,主要任务是查车,整天有人请客喝酒。喝醉之后,一躺下,她老公就会整宿整宿地打鼾,狼嚎一般,她都烦死了。

吴梅的儿子叫蔡瑶。有一天,蔡瑶在床上玩着玩着,突然抽搐起來,到省医院一检查,说是癫痫病。之后,这孩子只要一激动或者一生气,立马就抽搐——幼儿园是不能去了。她上班的时候,就让她婆婆和她妈轮着带。

癫痫属于精神残疾,他们还可以要二胎。她老公再三发誓,备孕期间,保证不喝酒。可吴梅不想要,她得先把蔡瑶的病治好。为此,她老公老跟她生气,经常对她骂骂咧咧,她要是顶嘴,他就打她,还把手机摔在地下,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搞得她整天心惊胆战。

柴涛心里很不是滋味,吴梅长得不错,脾气也好,怎么找了一个这样的老公呢?转念一想,她是工人,她老公穿制服,戴大檐帽,有权有势,比她体面多了。柴涛也结婚了,老婆贾媛在食品厂上班,儿子三岁了。那个时间段,马路上的人很少,偶尔有一两辆汽车疾驰而过。橘红色的路灯,照射在路面和法国梧桐上,影影绰绰,微风拂过,发出神秘的声音来。

柴涛让吴梅停下自行车,自己上前抱住了吴梅。吴梅没有拒绝,任柴涛紧紧抱着。夜深了,人们大都在睡梦之中。他们靠在树上,树很静,偶尔落下几片叶子,落在他们的头上。

那年腊月的一个晚上,天气冷得很。柴涛和吴梅一出厂门口,在昏暗的路灯下,突然看到贾媛了。柴涛打了一个激灵,心虚得很,这可是在厂门口啊。他怕贾媛撒泼,吴梅受到伤害,也怕丢人现眼。尽管内心翻江倒海,他却硬挺着,没事人似的,依然和吴梅走了一路。贾媛在他俩后边骑着车,跟踪了一路。

回到家里,柴涛觉得自己的头发像针扎似的刺痒,他打开水龙头,把头发冲了又冲,一头湿淋淋的,就和贾媛吵闹。贾媛说早就有人告诉她了,下岗几天以来,她一直在跟踪他们。

柴涛浑身一颤,头皮发麻,用手抓挠几下,犹如抓到塑料布上。贾媛胆小,最怕离婚。柴涛喊,你跟踪我,怀疑我,不相信我,那我们就离婚!

贾媛却笑着说,那不可能,除非你和我的尸体离婚。

第二天下班回来,柴涛脱掉羽绒服,感觉胸膛越来越憋闷。贾媛太气人了,她在家里怎么闹都行,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她到运管处找吴梅的老公干什么?弄不好,这可是要出人命的!柴涛把贾媛从床上拽起来,打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贾媛胆怯,自知理亏,没有还嘴,更不敢还手。柴涛不解气,疯了似的,说,房子归你,儿子归我,明天离婚,我一天都不想和你过了。

贾媛说,离就离吧,谁怕谁呢?

上了床,柴涛拽了被子盖住肚子。贾媛从床上下来,到厕所去了。柴涛靠在床上抽烟。他抽得口很大,恨不得把烟都咽到肚里,可那烟雾偏偏不如他所愿,只想往上,不想往下,都从他嘴里耀武扬威地冲出来,飘到空中去了。柴涛突然听到“咣当”一声,他感到很不正常,家里没有狗,没有猫,儿子在爸妈家里,而且这是五楼,窗户关着,半夜三更的,怎么会有这样刺耳的声音呢?难道是贾媛在摔东西?他起身到中厅来回看了看,没有贾媛,也没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柴涛推开厕所门,一下被吓住了。贾媛上吊了,把脖子吊在下水道管子上了。刚才的响声,是贾媛踹倒凳子所发出的声音。

柴涛赶紧把贾媛抱到床上,像哄孩子似的让她放心,说从今往后,他一定和吴梅断了,好好和她过日子……

紧接着,袜厂改制了。职工们下岗那天,袜厂给每人发了一双一只蓝色、一只红色的鸳鸯袜。职工们都知道,袜厂生产的鸳鸯袜,也就流行了半年,后来便卖不出去了。有的职工一边发牢骚骂娘,一边天女散花般把鸳鸯袜扔到了袜厂院里。可吴梅和柴涛都舍不得扔掉自己手里的鸳鸯袜。出了厂门,吴梅非要和柴涛互换鸳鸯袜。

柴涛不理解,他觉得吴梅像个孩子,一只蓝色、一只红色的鸳鸯袜,名字好听,看着花里胡哨,却没人穿,留什么纪念呢?他把鸳鸯袜扔给吴梅,说,好好好,那你就留个纪念吧。

吴梅把那两双鸳鸯袜在手里掂了又掂,然后把她那双鸳鸯袜硬塞到柴涛怀里,说,我保存你这双,你保存我这双。你要是爱我,你就保存,你要是不爱我,就扔掉吧。

柴涛很吃惊,他怎么也想不到,吴梅竟然把鸳鸯袜上升到了神圣爱情的高度。他赶紧说,好好好,我一定好好保存。

回到家里,柴涛把鸳鸯袜藏到了床下的箱子里,他不能让贾媛看到。第二天中午,贾媛回老家了,柴涛打吴梅的电话,那个号码却成了空号,怎么都打不通了。endprint

吴梅的手机号突然变成空号,这事天崩地裂,非常重大。吴梅肯定是故意的。吴梅让柴涛去过她家,她家住在交通局宿舍。柴涛知道,她老公上长白班,运管处离交通局宿舍很远,她老公天天中午喝酒,从来不回去。

为了弄清真相,柴涛一口气爬到吴梅家的六楼。鼓了鼓勇气,他敲开了603屋门。不是吴梅,换了新住户——吴梅把房子卖掉搬走了。柴涛像站在高原上,严重缺氧。他喘着粗气,头脑发蒙,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柴涛一直想不明白,既然吴梅不想和他再联系,那就打电话和他说清楚嘛,他绝不会为难她的,玩什么失踪呢?再说了,既然如此,她还让自己保留那双鸳鸯袜干什么?

柴涛发誓不再搭理吴梅,可他怎么都管不住自己。吴梅简直是个魔鬼,看不到摸不着,而她的一举一动,她的音容笑貌,却一直在他脑子里闪现,怎么都删除不了。现如今,吴梅只发来一条信息,柴涛就激动起来……

现在的县城,交通发展很快,路上车辆很多。刚过了绿灯,柴涛就不想上班去了。他停下车来,迅即调出吴梅信息上的手机号码,便给她打电话。柴涛想问问吴梅,她要做什么手术?住哪家医院?尽管吴梅跟他玩了失踪,是吴梅把他放弃了,让他难过了十年,可他还是经常发疯似的想吴梅。他还经常想象着,在县城的饭店和商场里,或者在大街上,吴梅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觉得他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找到吴梅,要是再不让他见到吴梅,他就痛苦死了。现在真是太好了,他想买点礼品,到医院看看吴梅。

柴涛拨了好几次,手机通着,吴梅就是不接。他又发信息,她也不回,这让柴涛很是恼火。吴梅呀,你怎么能这样?你要做手术,我能不去看你吗?电话明明通着,你为什么不接?吴梅越不接电话,他越着急。遇到急事,或是想起吴梅和那双鸳鸯袜来,柴涛就会觉得大脑严重缺氧,太阳穴嘣嘣直跳,连表情也僵硬起来,眼中像有两把刀子,射出两道发亮的光来……

下岗之后,贾媛为把柴涛弄到县城一中工作,从而远离吴梅,以绝后患,在公婆面前,把自己做过乳腺癌手术和吴梅的事搬出来,还说柴涛如果不跟她到县城工作,就是舍不得吴梅。要死要活闹了好几天,最终达到了目的。

柴涛是在到处找不到吴梅的情况下,才赌气和贾媛到县城一中来当维修工的。十年来,贾媛一直在县一中门口卖烟酒、食品、文具,儿子跟着爷爷奶奶在省城上学。早晨,柴涛开车拉着贾媛一起上班,中午在小卖部里吃饭,晚上再开车回到老家村里去住。贾媛从没有放松过对柴涛的监视——汽车加多少油,跑多少公里,她都有详细的记录。贾媛还经常跑到移动公司打印柴涛的通话记录,生怕柴涛和吴梅再有联系。县一中大院里,好几个老师和领导,都是她家亲戚,柴涛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到了晚上,柴涛就出去和村里的哥们喝酒聊天。有时候也到县城的歌厅唱歌,到洗浴中心按摩、洗澡——那些哥們儿,大都是贾媛的同学和老乡,只要柴涛和他们在一起,即使一夜不回来,贾媛也不责怪。柴涛还是觉得喝酒最痛快,他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酒。即使喝得再多,他也不会吐酒,更不说醉话,就是个睡觉,睡得一塌糊涂。

从今年上半年开始,贾媛经常腰疼和后背疼,县医院医生说是缺钙和着凉。除了保暖、吃钙片和锻炼之外,贾媛还按摩、拔罐、贴膏药,当时很舒服,回到家还是疼。等疼得实在受不了了,贾媛才让柴涛和她一起到省医院做检查,结果是乳腺癌复发,癌细胞已经扩散到颈椎和骨头上了。住院化疗了一段时间,也没有好转。在医院的催促下,他们回了家。

为了减轻贾媛的疼痛,在省医院肿瘤专家的指导下,柴涛坚持给她使用那种最贵的,也是当时最先进的癌症止疼膏药。那膏药别提多神奇了,像创可贴那么大,只要往乳房一侧贴上一贴,就能持续七十二小时止疼。柴涛还找了保姆,昼夜伺候贾媛。病情到了这种程度,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她的疼痛。到了后来的三四个月,贾媛一直卧床,人瘦成了一把骨头,却很少感到疼痛。

贾媛心里明白,总说她落到今天这种地步,都是被柴涛气的。柴涛说,我是气过你,可你也气过我。正因为如此,我才跟你到县城来上班。我还和你住在农村老家,手机随你翻,汽车虽然是我开,你却控制着公里表,无论我到哪,你都跟着。十年以来,我到底对你怎么样?你就差在我脖子上绑根绳子,牵着我了。

贾媛说,我知道。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拴住了你的人,却拴不住你的心。我知道你是因为忘不了吴梅,才每天喝酒的。为了吴梅,你经常修改手机业务,就是不换手机号码。你是跟我到了县城,尽管我把你看得那么紧,可你的心永远属于吴梅。

柴涛说,你别胡说了,好好养病吧。

自从贾媛出院之后,有保姆昼夜伺候,又有岳母、岳父照管,柴涛才算自由了。柴涛白天在学校搞维修,中午到食堂吃饭,下班后赶紧回去,和保姆一起守着贾媛。每个星期,柴涛都到省医院去拿膏药,偶尔到洗浴中心或按摩房找个小姐来解决问题。那些小姐们都很年轻,他想要的,她们都能给他。可柴涛总不满足,心里想的全是吴梅。特别是想起吴梅不明不白的失踪和那双鸳鸯袜来,他就头疼——

柴涛很不甘心,早就下了决心,等贾媛一走,即使把省城翻个遍,也要找到吴梅。他要问问吴梅,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她为什么要玩失踪?她知道不知道,她这样做,还不如用刀子捅他一刀痛快!他叹一口气,又想,不管她怎么对他,他都会原谅她的,谁让他爱她呢。只要她同意,他马上和她结婚,好好和她过日子,他这一生也就没有遗憾了。

想到这里,柴涛高兴起来,吴梅竟然给他发信息了。这说明吴梅和他一样,都没有忘了彼此。吴梅温柔矜持,不是要做手术,是不会给他发信息的。人遇到难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最亲最爱的人。柴涛猛然想起来了,有段时间,上班的时候,这个手机号码经常骚扰他,电话通了,他问是谁,那头不说话,也不放电话,好像只为了听听他的声音。柴涛心神越加不安,脸皮发起热来。也就是说,吴梅经常给他打电话,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可吴梅就是不接他的电话,也不回信息。柴涛像吴梅老公一样,把手机摔在座位上——不过,他是假摔,又是摔在座位上,手机没有变成手榴弹,也没有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来,只是在座位上弹了几下,滚了下去。endprint

柴涛再三琢磨,吴梅要做手术,病肯定轻不了,否则,她是不会和自己这样告别的。这是激将法,也是在考验他。柴涛突然明白了,他不能和吴梅赌气,她能给他发信息,告诉他她的手机号码,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他做了决定,不能再让吴梅溜走。他弯腰拿起手机,打电话请了假,调转车头就往省城赶——这是最好时机,在吴梅上手术台之前,他一定要见到她,然后才能往下进行。

县城离省城三十公里,尽管天空还被薄雾笼罩着,但道路一点点清晰起来了,不影响行驶。这条国道很宽,两边不是门市、工厂,就是高大旺盛的白杨树,几乎没有红绿灯,也不堵车。柴涛进入省城地界之后,又发起愁来——省城有好几家医院,省级的、市级的、区级的,还有好几个专科医院,吴梅到底住在哪家医院?但既然来了,那就从省医院开始找。现在是网络时代,只要在住院处输入吴梅的名字,准能查出来。省医院是肿瘤医院,贾媛的癌症止疼膏药就是从省医院拿的,效果特别好。十多年前,贾媛做乳腺癌手术的时候,医生曾偷偷跟他说过,女人心量小,爱生真气,长肿瘤的就多。吴梅恐怕也是一样,她性格内向,她老公又是那个德性,再加上患有癫痫病的儿子,吴梅生的气能少吗?他怀疑吴梅也患了肿瘤之类的病。是啊,吴梅那么好胜、要强,不是这么大的病,是不会告诉他的。

柴涛到省医院住院处一查,果然就查到吴梅了。柴涛有点激动,稳稳心神,到门口买了礼品,却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吴梅是做手术,她老公肯定陪着。要是碰到她老公,他恐怕要心虚、尴尬。想到这里,柴涛点了一支烟,在地下转了几个圈。都怪贾媛。这个女人,做事没脑子,十年前找过吴梅的老公。柴涛担心了一阵,把烟扔掉,心想,既然吴梅通知了我,那就是想让我去看她,我管她老公在不在呢。

柴涛眼前全是吴梅以前的样子。一米六高的身材,苗条挺拔,皮肤白净,气质妩媚,简直能和电影明星相比。十年过去了,吴梅现在什么样子?柴涛一无所知。吴梅看到柴涛,肯定先红脸,再掉眼泪。吴梅爱哭。吴梅一哭,柴涛就想去抱她。吴梅一到他的怀里,身子就软了。

吴梅之所以喜欢柴涛,除了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向他倾诉之外,当然还有别的原因。那时候,柴涛尽管是普通工人,但长得帅气,又不抽烟、不喝酒,人也活泼、开朗,无论吴梅提出什么话题,柴涛总能把她说笑了。吴梅生日那天,柴涛给她送了二十八种生日礼物——梳子、小镜子、发卡、皮筋等等。在路灯下看到那么多小礼物的时候,吴梅惊呆了。柴涛说,你今天满二十八岁,那就等于我每年都给你送礼物了。吴梅第一次主动上前搂住柴涛,忘情地亲了半天。

柴涛提着礼品走到吴梅的病床前,吴梅跟他想象中完全不同。她头发散乱,面色苍白,一副憔悴的样子。吴梅看到他,没有惊诧,也没有脸红,依然含情脉脉。病房里有六个病人,还有陪床的,乱糟糟的。柴涛小声问,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吴梅小声说,我要是聽到你的声音,我就不能活了。

柴涛说,为什么?

吴梅把脸沉下来,嗔怪地说,你别管。

柴涛看看周围,问,谁陪你在医院里?

吴梅说,我儿子和我妈。医生刚把他们叫走,可能是签字去了。

柴涛问,你老公呢?

吴梅扭过头去,说,别提他,三年前喝酒喝死了。

柴涛好似当头挨了一棒,啊了一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吴梅的眼泪流了下来,说,我不想让你笑话我。再说了,你和贾媛过得又挺好。

柴涛瞪着吴梅,眼睛发酸,心脏怦怦直跳。他本来有好多话要说,可嗓子中像堵了东西,怎么也说不出来。正踌躇,保姆的电话来了。保姆告诉他,贾媛断气了,让他赶紧回来。他说,好好好,我马上往回走。

吴梅擦擦眼泪,赌气地说,有事你就走。

柴涛说,贾媛过世了,我必须回去。

吴梅啊了一声,说,我没事,你赶紧走吧。

柴涛说,好,丧事一办完,我就过来看你。

吴梅说,好,我等你。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柴涛说,我也是。那我走了。

吴梅摆摆手,哽咽着说,走吧!哎,我那双鸳鸯袜你还留着没有?

柴涛说,看你说的,我怎么能不留着呢?

吴梅说,你再来的时候,拿来让我看看。

柴涛说,好吧。

安葬了贾媛,帮忙的和亲戚们都走了,柴涛接到了县一中办公室主任的电话,问他明天上午九点能不能赶到省城火葬场参加校长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柴涛在电话中让主任放心,说他一定准时参加。柴涛怕第二天睡不醒耽误事,在手机上定好闹铃,然后便翻箱倒柜,找出了那双鸳鸯袜。想了想,他还是走下楼,把那双鸳鸯袜放到了汽车上。他怕第二天去看吴梅时忘了。

屋里、院里静了下来。柴涛半躺在床上看手机。手机上的信息很多,就是没有吴梅的。他发信息过去,吴梅也不回复。柴涛脑子里乱哄哄的,翻来覆去在床上折腾,怎么也睡不着。没有办法,他穿上衣服,走到院里。天阴着,黑乎乎的,看不到星星,也没有月亮。大街上很静,偶尔传来一两声狗的叫声……

院里有一棵枣树,一到夏天,便枝叶茂盛,结好多枣。现在是冬天,这棵枣树完全变了样,树皮粗糙,树枝耷拉着,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贾媛在的时候,喜欢在北墙根下种丝瓜。她一回来,不是给丝瓜搭架,就是浇水。柴涛经常感叹,丝瓜那么细弱,它的叶子竟然能把整个院子都盖满了。还有,丝瓜一个叶子开一朵黄花,一朵花结一根丝瓜,那丝瓜足有一尺多长,鲜绿鲜绿的,有黄花陪衬着,特别好看。

贾媛经常手捉一个丝瓜,摆个妩媚造型,让柴涛给她拍照。柴涛心里不乐意,可也得拍。贾媛生病之后,他没有给丝瓜浇过水,丝瓜早就旱死了。丝瓜蔓还在,可却变成枯黄色了,依然纵横交错,攀附在架子上,像是睁着悲凉、惊恐的眼睛,愤怒而茫然地看着这个世界……

昏暗的天空下,柴涛转了几圈,还是很烦,又回到了屋里。也不管是深夜几点,柴涛开始拨打吴梅的手机,手机通着,仍然没人接。柴涛脑袋一发蒙,就想喝酒。他拿出一瓶白酒,咕咚咕咚喝了半瓶,又喝了半杯水。还不解气,过了一会儿,他又把剩下的半瓶酒全喝了,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endprint

第二天早晨,柴涛困得要命,眼睛红肿,嗓子发干,脑子里像装满了糨糊。可他还是从沙发上爬起来,洗了脸,开上车往外走。他已经打算好了,等参加完校长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就到省医院去看吴梅。他现在是自由之人,晚上不着急回来,他要好好和吴梅聊聊,他不想让自己再后悔。他会把话说明白,等给贾媛烧了百天纸,即使吴梅有病,他也要和她结婚,卿卿我我地过日子。这可是老天爷给他的机会,他决不能再错过去。他要把对吴梅的爱和愧疚,都加倍补偿给她,让她下半辈子成为最幸福的女人。

柴涛头昏脑涨,车越开越快。天一直阴着,雾霾好像小了些,路两邊的麦苗和杨树上,挂着一层霜雪。远处,高大威武的封龙山脉,隐藏在雾霾之中。

火葬场的停车场很大,停满了车。往里走,有十几个遗体告别厅。每个厅门前,人都很多,熙熙攘攘的,犹如到了商场一样。有的刚来,有的正要走。柴涛在告别厅门口的电子显示屏上,找到校长父亲的名字,进了厅。他戴上小白花,失神地向一中的老师们点点头,告别仪式就开始了。死者躺在大厅中间,脸露了出来,四周是鲜花。哀乐如泣,在主持人的指挥下,他们向死者三鞠躬,排着队围着灵柩转过去,然后一一和家属握手。

从遗体告别厅里出来,雪已经下了起来。雪花很大,飘飘洒洒,白茫茫一片。他刚想往停车场走,却在第七告别厅的显示屏上,看到了吴梅的名字。柴涛心里一惊,他怕看错了,摇摇头上的雪花,揉揉眼睛,又穿过人群,往跟前走了走,名字确实是吴梅!当看到一个男孩抱着吴梅遗像的时候,他断定就是吴梅无疑。也就是说,吴梅手术失败了。而且,吴梅知道自己的手术会失败,所以才给他发信息告别的。

柴涛失魂落魄。那些前来参加吴梅遗体告别仪式的人们,包括那个男孩,他全不认识。现在回想起来,他和吴梅从没有在正规的场合里呆过,大都是在半夜时分的路上,或者是偷偷摸摸在一起。他又怎么可能认识她身边的人呢?

哀乐响起来,遗体告别仪式要开始了。既然碰到了,柴涛就得送送吴梅。在主持人的指挥下,柴涛随着大家,懵懵懂懂地向吴梅的遗体告别,依然是三鞠躬,然后围着灵柩转圈。期间,他一直看着吴梅。吴梅毕竟年轻,可能并没被病魔折磨太久,脸上的肉还很丰满,当然,肯定也化了妆。只是那双眼睛,始终都没有闭上,很不甘心的样子。

柴涛心慌意乱地回到汽车里,打着火,靠在后背上,狠狠地抽起了烟。长了肿瘤,果然危险。如果位置不好,一旦再错过切除的时机,那就更危险了。手术之前,医生总是把手术过程中和手术后可能出现的最坏结果,以书面的方式告知家属,让家属签字。当然,最坏的结果概率很低。吴梅怎么这么倒霉,恰恰就赶上了那百分之几的概率?

这几天,柴涛一直没有睡好,昨晚还喝多了酒,不想今天在这里又碰到了吴梅。他感觉自己浑身瘫软,心里一片悲凉,眼里霎时有了泪水。他闭上眼睛,片刻之后,便进入了梦乡。然后,他听到手机响了,但他困得要命,懒得睁眼看来电显示,便闭着眼睛接了电话。柴涛做梦都没有想到,电话里传来的竟然是吴梅的声音!他心里说,真是太好了,我的姑奶奶,你总算来电话了。只听吴梅在电话那头说,你老婆的事办好了吗?

他回答说,办好了,你现在在哪里?

她说,看你说的,我刚做完手术,你说我在哪儿?

他说,那好,我马上过去。

她说,来吧,别忘了带上那双鸳鸯袜——

紧接着,他就被汽车喇叭声惊醒了。他睁开眼睛来回看看,前后左右还是好多汽车。瞬间,他大脑清醒了许多,他摇摇头,知道是做梦了。吴梅已经走了,不可能给他打电话。这梦让他很吃惊。汽车里,发动机很有节奏地转着,暖风吹出来,温度很高,柴涛却感到冷飕飕的。他加大油门,汽车冒出一股白烟,飞快地驶出了火葬场——

一路上,柴涛都很恍惚,眼前全是耀眼的白色,路上的汽车一辆接一辆。两边高大粗壮的杨树上,挂满了簇簇雪球,好像棉花朵开了。这段路很窄,谁也不敢超车。他顺着车流慢慢往前开,暖风越来越热,他按下玻璃想透透气,突然看到杨树上有两只乌鸦,尖叫了几声,冒着大雪飞走了。柴涛全身一颤,赶紧把玻璃摇上去。稳了稳心神,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再看看座位上那双鸳鸯袜,不禁后悔不已。他抱怨自己,我怎么那么浑?世界之大,重名重姓的太多了,刚才那位吴梅,会不会不是他的那位吴梅呢?想到这里,柴涛忽然来了精神,马上调转车头,往省医院开去……

市区到处都是汽车,加上雪大路滑,车辆开得都很慢,一个红绿灯要等好长时间。柴涛耐着性子往前开,他现在决心很大,就是一步步地挪,也要挪到省医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能糊里糊涂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马路上出现了许多环卫工人,穿着杏黄色的工作服,往两侧扫着雪。各个临街商铺的人,也都在清扫自己门前的雪。柴涛叹了口气,雪越大,马路上的人越多。这条路真是漫长,等红绿灯的时候,柴涛觉得自己迷迷糊糊的,有好多次,不是被后面车的喇叭叫醒,就是被后面的司机拍门叫醒。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拐了多少个弯,过了多少个红绿灯,最后,他终于走进了吴梅的病房。那张床上却空荡荡的!他有些不知所措。问了问病房里的其他人,一个人说吴梅在重症监护室里,另一个人说吴梅出院了。他眼前一黑,退到走廊里,半天没有动弹。医生、护士、病人来来往往的,没有人注意到他。过了一会儿,他甩甩头,强撑着找到重症监护室,医护人员告诉他,这里没有叫吴梅的病人。他发了半天呆,才想到去吴梅所在的病区问问。病区护士问他,你是不是柴涛?

他点点头,说,是的。

护士说,吴梅做完脑瘤手术就出院了。

柴涛说,她刚做完手术怎么能出院呢?

护士戴着口罩,嘴和脸被盖在下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瞪了柴涛一眼,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袋子交给他,说,她手术之前托我交给你。

纸袋子里是一双鸳鸯袜。柴涛拿着那双鸳鸯袜,怎么都想不明白,既然吴梅已经出院了,为什么不告诉他?柴涛神思恍惚地回到车里,呆愣了片刻,便给吴梅打电话,可手机中却传来“你所拨打的手机是空号”的声音——吴梅又像十年前一样,从他眼前消失了。

责任编辑 梅 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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