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春山(二)

2017-10-10 09:34王克臣
火花 2017年8期
关键词:银花金花丫头

王克臣

朱墨春山(二)

王克臣

献给

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斗英雄董世贵

抗美援朝中全国支前模范高桂珍

陈快腿喊道:“快,王胡、王发,还有杨二嫂、连汤嘴,你们都跟去!”她一面呼叫,一面朝月牙河飞奔而去。

原来,蔡玉明知道家里有事,来的人多,省得让孩子们添乱,就叫金花带领着几个妹妹出去玩。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金花听话,知道大人的心思,二话没说,带着几个妹妹就跑出去玩了。

起初,姐妹几个只在村头的野地里捉蜻蜓、逮蚂蚱、追蝴蝶;玩着玩着,腻了,就到远处野了,藏猫猫、踢尜尜、滚辘辘;玩着玩着,烦了,就跑进月牙河,淌水、拍水、溅水,腻了,就玩打水仗。小蓉和小梅一拨,原本她俩并不是金花、银花的对手,只可惜大姐金花还得护着小妹五丫头。这样,小蓉和小梅的一拨就得了便宜,占了上风,越战越勇。不料,小梅扑通掉进了深水里,把挽起的裤腿儿弄湿了,隐隐抽泣。

小蓉急忙淌水跑过来,说:“别怕,妈妈不打!”

小梅一面躲闪,一面抽泣。

金花叫喊道:“别怕,还有大姐姐呢!”

此刻,小蓉拽着小梅,就往河边淌。却怎么也想不到,一眨眼功夫,小姐儿俩就没影儿了。

金花一看傻了眼,急忙四下寻找,却再也看不见她的妹妹们了,一时不知所措,山嚷鬼叫。

银花也吓得大哭起来。

最小的妹妹五丫头,更是吓得半死。

月牙河畔,一片哭嚎声。

最后,似乎神灵告诉她们,早该回家告诉爹娘。

于是,金花牵着银花,拽着五丫头,叽里咕噜跑回了家。

当院子里的人听到小蓉和小梅落水了,一个个赶紧往月牙河奔跑。

朱瑞礼急得呼哧呼哧跑在最前面,来到月牙河岸边,站在河沿上,面对滚滚的河水,傻了眼,急得直跺脚。

陈快腿也跑到了,四下里望望,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只得朝月牙河的拐弯处寻去。

紧随其后的王胡、王发、杨二嫂、连汤嘴、董凤才、孙秀英、高鹏远、李兰英、李兰荣一大群人,都站在河沿上,扎煞着手,目瞪口呆。

突然,从不远处传来陈快腿撕心裂肺的叫声:“来人,快来人呀!”

朱瑞礼听到陈快腿的叫喊声,下意识地朝她那里狂奔。

大家看见朱瑞礼在奔跑,不约而同地一起跟着他涌去。

朱瑞礼最先跑到陈快腿的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哪儿,在哪儿?”

陈快腿一面比划,一面朝月牙河拐弯处的一丛芦苇跑着。

朱瑞礼不知所措,淌着水,朝那里奔过去。

一时间,月牙河边,黑压压一群人。

陈快腿嘶哑地叫道:“你们看,那是不是?柳树棵子挡住了,那小姐儿俩?”

朱瑞礼向那丛柳树棵子游过去,却看到小蓉和小梅的胳膊挽得结结实实,小姐儿俩的手牵得牢牢固固。他拖着两个女儿,迅速往岸边游。

月牙河里,立即挤过来一群人。前面拉,后面推,死鸡拉活雁,扑腾扑腾,很快上了岸。

连汤嘴说:“快,快控水!”

陈快腿说:“捏人中,试试鼻孔,有没有出气入气?”

杨二嫂蹲下身,急忙说:“让我摸摸,胸口还跳不跳?”

结果,人中掐了,不知管不管用。可是,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确确实实是真的。

朱瑞礼咕咚扑在月牙河岸上,放声大哭,惊天动地。

杨二嫂仰天长啸:“我的天哪,这可咋好呀——”

月牙河岸上,一片呜呜咽咽的哭声。

天若有情天亦老,无奈河水也呜咽。

朱瑞礼说:“你们看看,小姐俩的手牵得多紧,胳膊挽得有多牢。好孩子,你们走了,可叫我怎么向你妈妈交代呀!”

陈快腿说:“瑞礼呀,你也别哭了。人死如灯灭,哭不活。快说说咋办后事吧?”

杨二嫂挤过来说:“依我看,就地埋了吧。看着真难受。”

连汤嘴说:“我看也是。”

朱瑞礼仰天长叹:“老天爷,你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这样对我?”

杨二嫂劝说道:“老天爷对谁公平呀?就地埋了吧,太揪心了!”

朱瑞礼泪流满面,抽抽搭搭地说:“行,现在说什么也不顶用了,就地埋了吧!”

王胡说:“兄弟,你腿快,跑回去,拿几把铁锹,快!”

王发飞也似的跑去了。

大家相继走到朱瑞礼的跟前。

高鹏远、李兰英两口子把朱瑞礼从地上搀起来。

李兰英的妹妹李兰荣,为朱瑞礼掸掸身上的土,说:“别着急。”虽是这样说,自己的泪水,却止不住地往外流。

李兰英说:“劝皮劝不了瓤儿。你们两口子,好歹还得拉扯孩子们过呢!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你要是急坏了,那可咋好!”

朱瑞礼擦擦泪水,发疯般地叫嚷:“我不着急,我不着急,我不着急——”

一袋烟没抽透,王发扛着几把铁锹跑回来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结结巴巴地说:“啥时动手?”

杨二嫂说:“动手吧!”

朱瑞礼听到杨二嫂一说,像炸雷般放声大哭:“小蓉、小梅,你们姐儿俩走好,到那边互相照顾,让爹娘放心!呜呜,呜呜——”

朱瑞礼原本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这样一哭一嚎,有谁受得了?河岸边响起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

杨二嫂一面擦眼泪,一面弯下腰去,试图把小蓉和小梅挽牢的臂和牵紧的手分开,可使了半天劲,都没做到。

朱瑞礼摆摆手,说:“杨二嫂,别费劲了,就叫她们小姐儿俩,手挽手地走吧!到了那边儿,也好有个照应!呜呜——”

杨二嫂说:“好吧,王胡、王发、凤才、鹏远,你们都动动手。”

陈快腿挤过来,说:“王胡,顶数你年岁大,你是懂得的,先把头锹土,放远一点儿,做个记号,留给瑞礼。唉,哪里有爹给闺女填头锹土的道理呀。这都哪儿挨哪儿呀!呜呜——”

王胡说:“多年的老规矩,我懂。”一面说,一面铲起一锹土,放得远远的,然后说,“王发、凤才、鹏远,动手吧!”

于是,大家你一锹,我一锹,很快掘出了一个小小的墓穴。

杨二嫂说:“差不多了,王胡、王发,你俩动动手,把两个小闺女抬进去吧。头枕东南,脚踩西北,仰面朝天,放平、放稳。”

陈快腿往前挤了挤,说:“等等,撒头锹土,先让她爹对天发个誓。这么小小年纪,就到阎王爷那里去了,他老人家会怪罪家里大人的。”

陈快腿不说不要紧,这样一说,倒叫朱瑞礼脸上挂不住了。他朝天上作了一串大揖,向地下磕了无数响头,嘴咧得瓢叉子似的,眼睛揉得核桃一样。

杨二嫂不无揶揄地说:“行了行了,瑞礼,填头锹土吧!”

朱瑞礼站起来,弯腰抓起一把头锹土,慢慢地朝两个仰面朝天的小闺女撒下。

远远近近的人群,哭声一片。

杨二嫂说:“王胡、王发,你们费点儿事,给攒个小坟头。”

王胡、王发老哥儿俩,像听话的孩子,很快把坟填满,攒个小坟头,攒得尖尖的,拍得光光的。

大家伙渐渐离去。

朱瑞礼仍然不肯走,他从月牙河岸上,找呀找,找到了一块半截砖,稳稳地立在小小坟茔前。他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

朱瑞礼趿拉趿拉回到了家。

“找到了?”蔡玉明迫不及待地问。

“找到了。”朱瑞礼说。

“那,孩子呢?”

“没回来。”

“咋?”

“埋了。”

“埋了?到底咋?”

“咋也不咋,没了!”

朱瑞礼的回答,原本是蔡玉明早已知晓的事。可是,当真的听到老头子这样一声回答,就像从天而降的霹雳,将蔡玉明彻底击垮,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正当朱瑞礼慌作一团不知所措之时,左邻右舍、对门视户、乡里乡亲,统统涌进他的家。

涌进来的亲戚朋友,好像有人指派他们似的,各干各的。

陈快腿、杨二嫂来到蔡玉明的身旁,撅胳膊的撅胳膊,折腿的折腿,掐人中的掐人中,灌水的灌水,秩序井然。

王胡、王发们,就专干些费力气的笨汉子活,抄桌的抄桌,刷锅的刷锅,洗碗的洗碗,折箩的折箩,有条不紊。

当蔡玉明苏醒过来的时候,看了看四周,满院子的狼藉,被归置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不由得感激的泪水,涌出眼窝。

直到乡亲们看到蔡玉明清醒了、精神了,才相继离开。

朱瑞礼说:“玉明,就冲老乡亲对咱们这么好,也该振作起精神,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蔡玉明说:“话是这么说,可什么时候才能把我的宝贝闺女忘掉呀!”

朱瑞礼意味深长地说:“难呀!”

日头照常从东方升起,月儿照旧在西山落下。时光依然流逝,老街依旧太平,一切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农谚说:处暑找黍。

黍子,在高粱棒子白薯这些庄稼里,成熟最早。也许是这个原因,黍子备受穷人的青睐,管它叫“救命黍”。处暑找黍,并非说黍子进入处暑季节,就全部成熟了。三穗五穗,稀稀拉拉。找黍找黍,就得东一棵西一棵地寻找成熟的黍子。

朱瑞礼家虽说小蓉小梅两个孩子刚刚离开人世,可是他家里,算上刚刚出生的小成子,仍有四个孩子。一窝六口,有吃的没干的。

朱瑞礼掀开锅,凉的;摸摸粮袋,空的。他看看大的,瞧瞧小的,都那么可怜,都那么听话,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叹了一口气,便打开了自家地里黍子的主意。

他走到金花面前,抚摸着她的头说:“金花,你都十三了,顶数你大,看好弟弟妹妹们。我去顺义县城,打把爪镰。回来到地里找些黍子,好给你们填补肚子呀!”

金花点点头,算是回答。

银花、小五学着姐姐的样子,也都点点头。

朱瑞礼那个最柔软的地方,“咚咚”撞击了好几下,泪水涌满了眼窝。他赶紧掉过脸,不让孩子们看见那些不争气的东西。

金花刚要和爸爸说什么,忽见爸爸的眼圈红了,欲言又止,扭头转向银花、小五说:“咱们都进屋吧,爸爸上趟县城,回来给咱们带好吃的!”

银花、小五听说爸爸能从县城带回好吃的,一个个又蹦又跳:“爸爸能带回好吃的啦!”

朱瑞礼点点头,说:“听姐姐的话!”一转身,推开栅栏门,走了出去。

河南村离顺义县城,不远不近十里路。

朱瑞礼走着走着,头上冒出了汗。他一面走,一面留意小路两旁的庄稼。东面是棒子,西面是高粱。棒子一棵棵绣着花红线,像是女孩儿小辫子上丝丝缕缕的红头绳;高粱一株株顶着还未打开的包儿,像是女孩儿鼓胀着小嘴巴,不肯说出心中的秘密。

突然,从高粱地里传出了叽里咕噜的声音,他支棱起耳朵听听,等了半天,却又听不到了,他只好继续往前走。当走到城南时,放慢了脚步。从密密匝匝的芦苇地里,传出了叽叽喳喳的苇扎声,像是嘈杂的戏园子。他知道,进了城门,就踏上南街了。

俗语说,穷南街,富北街,踢里踏拉是东街,吹打拉唱在西街。

朱瑞礼要去的地方,不是别的地方,正是那条踢里踏拉的东街。他听老人们说过,这条东街上,一是穷人多,破鞋破袜子,走起路来踢里踏拉的;二是做小买卖的多,到处都是踢里踏拉的响声。他要找一家做爪镰的铁匠铺,一路走一路寻觅。在一片嘈杂声中,他仔细地分辨着,终于听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于是,他循声找去,一面走,一面分开人群,果然就寻到了一家小小铁匠铺。

朱瑞礼来到铁匠铺前,抹去脸上的汗水,伸着脖子一看,这个铁匠铺,只有一个铁匠师傅,再没有别的人。师傅抡着手锤,叮当、叮当砸个不停。

朱瑞礼凑上前去,说:“师傅,我打一把爪镰。”

铁匠师傅说:“等等。”

朱瑞礼问:“几时?”

铁匠师傅说:“一袋烟。”

朱瑞礼说:“一袋烟?好,我等。”

铁匠师傅把打成形的镰刀,放在火上,呼噜呼噜拉起了风箱。

朱瑞礼说:“您歇会儿,我替您拉拉风箱。”

铁匠师傅望望他,说:“心眼好,好心眼。那我先给你打爪镰。”

朱瑞礼急忙说:“甭甭,先给人家打镰刀。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呀!要不,人家待会儿来了,吼起来可咋好?”一面说着,一面帮着拉风箱。

铁匠师傅说:“我叫胡生,孤老头子,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几十年来,就靠打铁为生。”

朱瑞礼说:“哦!打一把镰刀多少钱?”

胡生说:“要是熟人,扔给我一块碎铁,够本儿就得;要是生人,够买半斤八两的棒子面儿就成!”

朱瑞礼说:“一看您就是个实诚人。”

正说话间,从朱瑞礼的身后挤进一个人,大声说:“胡生,我那把镰刀,打完了吗?”

胡生说:“快了,快了!”

那人说:“什么叫快了,我问你还得等多长时间?”

胡生一面在铁砧上叮叮当当地敲打,一面说:“我说琉璃耗子,你怎么这么急,等着回家娶媳妇呢!”

琉璃耗子说:“真叫你说着了!”

胡生放下手里的活计,哈哈大笑说:“做梦去吧!”

琉璃耗子说:“媳妇?怕是丈母娘还没给咱们养活呐!哈,哈哈……”朱瑞礼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

小小铁匠铺,传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胡生把打好的镰刀,在水盆儿里沾了一下。

水盆儿里的水,冒出一股白气,冲上草棚顶。

胡生说:“兄弟,你的镰刀!”

琉璃耗子拿过镰刀,左看右看,说:“还行,都说你跟师傅学三年零一节,只会打粪叉子,这不也会打把镰刀嘛!”

胡生说:“那些不吃人饭的渣滓,只会糟蹋人,都是些什么东西!”

琉璃耗子嘻嘻笑道:“说着玩儿呢,别当真!”

胡生说:“刚打成的镰刀,还没开刃呢,要是开了刃,能剃头刮胡子!”

琉璃耗子说:“吹吧你就!多少钱?快说,我等着回家娶媳妇呢!”

胡生不无揶揄地说:“回啥家,你在哪儿,哪儿就是你的家!跟我一样,光棍一根儿。瞧你那德行,也不撒泡尿照照,谁家的闺女肯嫁给你呀!什么钱不钱的,先拿着用!”

琉璃耗子就坡下驴,哈哈笑道:“好,你说的,别后悔!”说完拿着镰刀,分开人群,飞也似地跑了。

胡生乜斜了他一眼,说:“我知道他没钱,你就是真跟他要钱,他也得耍赖。唉,整年介扛活打短,吃了混,混了吃!”

朱瑞礼说:“哪里的人?”

胡生说:“忘说了,穷南街,富北街。南街穷人家多,可最穷的,顶数他,吃了上顿没下顿。要说给财主扛活打短,再怎么抠门儿的财主,年终算账,也得给他仨瓜俩枣的。可他真拿到钱,不学好。你看他不济,去过前门大栅栏、珠市口。他到那些个地方干嘛?逛窑子!去个三趟五趟,全年的工钱,就都便宜给窑姐啦!”

朱瑞礼说:“这人,咋不学好?破罐子破摔了。您怎么不好好呲叨呲叨他!”

胡生叹了一口气,说:“我是东街的,他住南街,就捞个认识。深了不是,浅了也不是。”

朱瑞礼说:“说得是。”

胡生接着说:“老人古语:夜壶找尿盆儿,什么人儿找什么人儿,这话不假。他们南街的皮笊篱、佟帽子、琉璃耗子,这些货,谁敢搭理他们呀!”

朱瑞礼说:“铜帽子,莫非是铜头铁臂?”

胡生哈哈大笑,说:“哪是什么铜头铁臂呀,他姓佟,叫佟茂。大家叫他佟帽子。哈哈……”

朱瑞礼说:“铁笊篱是咋回事?”

胡生说:“忘说了,皮笊篱不漏汤儿。这个家伙,到哪儿都吃不了亏,皮笊篱不皮笊篱,成铁笊篱了!”

他一面说,一面打爪镰,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打成了。胡生用铁钳子夹着,只在水里沾了一下,在磨刀石上霍霍地磨了磨,然后,用手指试了试,递给朱瑞礼,继续说:“你试试,快不快?”

朱瑞礼伸出手指头,试了试,说:“真快、真快,沾手指头。好家伙!这要是找黍子、掐高粱,才出活儿呢!师傅,多少钱?”

胡生说:“我看你就是个厚道人,什么钱不钱的,交个朋友吧!”

朱瑞礼说:“您要这么说,咱们这个朋友,算是交定了!哈——”

胡生说:“那好。我是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姓胡名生,胡生的便是。以后,有了什么求得着哥哥的,尽管开口!”

朱瑞礼说:“一定!”说完向胡生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是河南村的朱瑞礼。哥哥,后会有期!”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胡生咧开大嘴,大声说:“陈皮匠,你看,我是不是有造化。就凭我,胡子拉碴的,也能认着这么好的兄弟。这可是,汽车轧罗锅——死也值了!”

陈皮匠凑过来说:“瞧把你乐的,嘴都跑耳岔子上去了!”

朱瑞礼从胡生那里走后,心里高兴,倒不是因为少花了块儿八毛钱,白得了把爪镰,而是因为他遇到了好人。他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语:“这世道,虽说到处是坑蒙拐骗偷、吃喝嫖赌抽的人渣儿,可算来算去,还是好人多!”

在他路过的东街两侧,卖煎饼果子油炸鬼的,卖豆芽豆腐丝豆腐的,卖冰糖葫芦小糖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然而,没有一处能吸引他,在他的衣兜里,除了省下的几个叮当响的铜板,什么也没有。可是,他依然高兴。他坚信:这个世上好人多!

朱瑞礼忽忽悠悠往西走,心里云山雾罩地瞎琢磨。稀里糊涂,石幢就在他的眼前了。他高兴,索性在石幢前停下脚步,细细地看了好一阵儿:一码儿汉白玉,洁白无瑕,莲花座上面矗立着八根立柱,每根立柱上盘着一条龙。四壁上雕刻着数不清的佛像,个个慈眉善目。再往上看,塔尖直指高天。

空中,半空中,都那么蓝汪汪的,像大海,像宝石?白云朵朵,像莲花,像绵羊,像鱼群?说不准,变幻莫测。

朱瑞礼望着望着,恍恍惚惚,战战兢兢,瑟瑟发抖,惊喜交集。他睁大了眼睛,似有两个女孩儿,驾着一朵祥云,飘飘而至。近了,近了,原来是他的两个小女儿,一个是小蓉,一个是小梅。

朱瑞礼大喊一声:“小蓉、小梅,我的好闺女,你们怎么到这里来啦?我的好闺女——”便朝她们猛扑过去……

日近黄昏,朱瑞礼终于苏醒过来了。

朱二先生分开人群,慢慢悠悠地吩咐他的儿子,说:“德清,你弄一碗水来。”

朱德清应道:“唉!”

朱二先生切着朱瑞礼的脉,一字一板地说:“惊恐、惊吓、惊喜……”

朱德清端过半碗水,刚要递。

朱二先生摆摆手,说:“慢!”然后,望着天花板,思索片刻,这才接着说,“这就奇了,惊恐、惊吓、惊喜,怎么会一起毒火攻心呢?”

朱德清为朱瑞礼轻轻喂水。

朱瑞礼慢慢睁开眼睛,他看见四周的人,心里好生纳闷。

朱二先生摆摆手,示意他躺好,然后说:“你是哪里人,怎么会一头撞在石幢上?”

朱瑞礼结结巴巴地说:“我撞石幢上了,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

朱德清说:“怎么会是这样?你就是这样!要不,怎么会躺在我们家的铺子里!”

朱德清的一番话,倒把旁人逗乐了。

朱二先生向四周看了一眼,大家立马安静下来,他轻轻说:“你是哪里人?你还没有说呢!”

朱瑞礼说:“河南村人,叫朱瑞礼。”

朱德清说:“爹,他说,河南村人,叫朱瑞礼。”

朱二先生说:“我听见了,他是河南村的,叫朱瑞礼。我家也姓朱,这么说,从明太祖那儿论,咱们还是一家子呢!”

朱二先生的一番话,把围观的人,都逗笑了。

朱二先生俯下身子,轻声问:“可我再问你,怎么会惊恐、惊吓、惊喜,一起毒火攻心呢?”

朱瑞礼此刻才算彻底清醒过来,突然间,泪水灌满了他的眼窝。

朱二先生清了清嗓子,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的泪水在这里应验了。不必说了,我明白了。”然后,看着朱德清,说,“德清,你再找一个人,就叫上凤奇,跟你一块儿去,套上车,把这个苦命人,送到河南村去。”

西面的太阳,昏黄昏黄的,快要落在燕山的山坳了。

德清赶着小驴车,凤奇陪着朱瑞礼,不紧不慢地行进在通往河南村的蜿蜒小路上……

蔡玉明大病初愈,虽说有了些起色,可是,毕竟遭受一场灾难。不错,直到现在,她仍然有四个孩子。可是,话又说回来,孩子是从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十指连心,咬哪个都疼!唉,有啥法子?小蓉、小梅姐儿俩没这个造化呀!想着想着,想起了她的丈夫朱瑞礼。他要是在身边,说句体己的话儿,心里也许好受点儿。想到这里,蔡玉明大声问道:“金花,你爸爸呢?”

金花马上跑过来,低声说:“一大早,爸爸到咱家的地里去转悠,说找几棵黍子,为家里垫补垫补。可从地里回来,他又变了主意,说先到县城打一把爪镰。”

蔡玉明说:“这么说,你爸爸去县城了。临走咋不跟我言语一声呀?”

金花说:“我爸爸原本是想要告诉您的,他进屋看您正合着眼奶小成子呢。”

蔡玉明在被窝里点点头,轻声说:“知道了,玩去吧!”

金花、银花、小五,当听到妈妈“玩去吧”的时候,她们已经拔开腿,撒丫子了。

晌午时,蔡玉明下了炕,里里外外转了转,还不见丈夫回来,心里慌慌的。她想,现在正是处暑节气,满地的庄稼密密匝匝的。再说,月牙河拐弯处,那一片大苇塘里住着几窝狼,要是碰见了,还不叫狼群给拆了?她越想越害怕。

她走进了屋里,看看破被窝里的小成子,自言自语道:“苦命的孩子!你的命咋就那么苦啊!刚刚满月,你的两个姐姐就一块儿走了。这刚几天,你爹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他要是真让狼群给拆了,天不是塌了嘛!”说着说着,竟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金花、银花、小五姐妹三个,正在外面玩得兴高采烈,满头大汗,忽然听见从屋子里传来妈妈的哭声,一个个都傻了眼。

金花急促地说:“银花、五丫头,你们俩别到旁处玩儿,我进屋里看看!”

银花、小五听见姐姐这么说,也一同叫起来:“姐姐,我们也到屋里看看妈妈!”

于是,小姐儿仨挨个进了屋,一起叫嚷起来:“妈妈——”

蔡玉明看见小姐仨哭成了泪人,心里更加难受。她先拽起金花,说:“你最大,你是姐姐,你不哭,妹妹们就不哭了,听话!”

金花哽哽咽咽地说:“妈妈,我不哭!”一面说,一面抹眼泪。

银花、小五也说:“妈妈,我也不哭,我们都不哭!”

蔡玉明弯腰一个个抻起孩子,说:“起来,不哭。金花,你到村口看看,这么晚了,你爹咋还没回来?”

银花、小五说:“我也跟姐姐去,我也跟姐姐去!”

金花、银花和小五都出了屋子。

蔡玉明见孩子们跑出去,又有些不放心了,于是喊道:“当心,别去太远!”

金花、银花和小五一起应道:“哦——”

又过了半个时辰,此刻,没有了孩子们的吵闹,院子里静悄悄的,这使得蔡玉明的心里更加不安。她心想,到县城里打把爪镰,用得了那么大工夫,一袋烟足够了,要么等的人太多?也难说,处暑节气眼看就到了,处暑找黍。咱家找黍,人家也一样,谁也不是傻子,一个雷天下响。她这样一想,心里释然了许多,自言自语道:“唉,莫不是我多虑了?”

日头落,鸟入林,鸡上窝。看看,连鸟雀都知道入林,老母鸡都知道上窝哩,可她的朱瑞礼还没有回来。她又一次开始慌乱起来,不仅为她的丈夫担心,同时又想起孩子们,心烦气躁地吼:“你们怎么那样不懂事,让你们到村口看看,转悠转悠还不回来?银花、五丫头不懂事,你金花都十三了,啥不懂?”忽听屋里的成子哇哇地哭。她急忙跑进屋子,一眼看见成子在床上撕心裂肺地哭喊,小脸涨得通红。她赶紧伸出手抱起成子,心里说:“哎呀,我的妈啊,吓死我了!”

夜色更浓了。门口的老榆树上,家雀儿不再吱喳喳地唱;窗台下的鸡窝里,老母鸡不再叽咕咕地叫,大概都已进入了梦乡。

蔡玉明从窗户抬眼望望,星星已不知不觉挂在了中天;附身听听院子里,三个孩子仍旧没有归来。她的心里空荡荡的,实在连一丁点儿主意也没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滋味涌上心头,她心里说:“我怎么那么苦呀!老天爷,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天理良心,我敢对你拍着胸脯说,我蔡玉明没有干过什么缺德事呀!”她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正哭间,忽然听见栅栏门响了一下,她赶紧伸着脖子朝外望了一眼。

蔡玉明从屋里影影绰绰地看见,有两个人正搀扶着一个人,向院子里走来。她仔细一看,那被搀着的人,正是她的丈夫朱瑞礼。她不知是惊还是喜,急忙跑了出去。

朱瑞礼的额头上缠着白布条,蔡玉明看了“妈呀”一声,往后一侧歪,幸亏凤奇手疾眼快,向她的后腰伸出一只手,免去危险。

朱瑞礼问:“孩子们呢?金花、银花、小五,怎么一个也没看着?”

蔡玉明说:“你的脑袋,这是怎么了?”

朱瑞礼说:“不碍事,小毛病。我问你孩子们呢?”

蔡玉明说:“我叫他们到村口去等你,怎么,没看见她们?”

朱瑞礼说:“废话,我要看见她们,还不叫她们跟我一块儿回来!”

蔡玉明着急忙慌地说:“我的活祖宗,这都是咋啦?还不快回去找?”

朱瑞礼说:“我马上回去找。”然后示意朱德清和凤奇,“二位师傅,往回走。”

朱德清说:“好吧,要不也得往回走不是?”

凤奇把朱瑞礼抽上车,自己也骈上去,由朱德清赶着,朝北得儿驾,重走回头路。

朱瑞礼坐在车上,一面往北走,一面睁大眼睛,四下搜寻,生怕从他的眼前让孩子溜掉。走至村口,朱瑞礼失望了,这一路哪里有孩子们的影子呀?一时间,他想哭,又恐怕失去颜面,卯劲儿控制着。突然,他的眼睛一亮:啊,那棵大柳树底下挤在一块儿的,不正是他家的三个小孩子吗?

朱瑞礼来不及叫车停住,一下子从车上蹦下来,倒把朱德清和凤奇吓了一大跳。

朱瑞礼跳到地上,险些栽个大马趴,吓得朱德清连连惊叫:“哎呀,我的妈啊,这是怎么啦?”

朱瑞礼踉踉跄跄跑过去,叫道:“金花、银花、五丫头,你们咋会在这里?”

金花扑到爸爸的怀里,大声地哭嚷道:“爸爸——”

银花、五丫头也一同扑向爸爸,连哭带叫。

朱德清和凤奇看了,鼻子也觉酸酸的。

朱瑞礼说:“二位师傅,请回吧!后会有期,给朱二先生捎个好,就说我朱瑞礼日后报答!”

朱德清答道:“好啦!”说完,挥挥手中的小鞭子,朝北而去。

朱瑞礼领着金花、银花和五丫头,顺着河南村南北大街,急急匆匆往家里走。

大街上,黑黝黝的,有些怕人。

朱瑞礼抱起五丫头,在胳膊肘上颠了颠,说:“天黑了,怕吗?”

五丫头说:“不怕,就是您脑袋上缠的白布条子,让我害怕。”

朱瑞礼说:“爸爸的脑袋在石幢上磕了一下,几天就会好的!”

金花牵着银花的手,问爸爸:“街那头的灯,那么亮,在干什么?”

朱瑞礼说:“爸爸哪里有钱呀,等爸爸有了好多好多钱的时候,给你买,给你姐姐也买,好吗?”

五丫头说:“爸爸,我不要啦。等以后爸爸挣了好多好多钱的时候,再给我买,给姐姐买,给成子买。”

朱瑞礼说:“好孩子,真是爸爸的好孩子!”黑暗中,他的眼睛又一次潮湿了。

蔡玉明打发丈夫去找几个闺女,回到屋里,就听见成子嗷嗷大哭,她的心里腻烦透了。丈夫就为打一把爪镰去了半天,还带回一脑袋伤。好容易盼着他回来了,几个闺女却迟迟未归,这不是火上浇油嘛!唉,自从有了这个小崽子,就没有一天消停日子。因此,她将满腔怒火一股脑儿都撒在成子身上,她吼道:“要命鬼儿,嚎什么?”她狠命地扬起手,然而,在落下去的一刹那,却轻得不能再轻地抚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唉,都是你爸爸没能耐,让你们吃不上,穿不上。小小孩子跟大人一块儿受折磨。唉,得了,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眯着。”

蔡玉明发了一阵子疯,自我安慰道:“现在这世道,谁家也一样,都一个德行!穷不假,可穷不扎根儿,咋能辈辈穷。打墙板,翻上下。富不发苗,哪个财主家的崽子,不是浪荡公子?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没有一个好东西!”说着说着,上眼皮跟下眼皮打起架来。她有节奏地拍打着成子,数数叨叨地:“狼

朱瑞礼说:“行了行了,挺大个人,跟小孩子一般见识!金花,去到外面抱趟柴火!”

金花答应道:“哎!”立马跑出屋子。

银花坐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择刺菜。

朱瑞礼点亮黑小子灯,放在灶台上,然后刷锅。来了,虎来了,马猴背着鼓来了……”过了一会儿,懵懵懂懂地睡着了。

当朱瑞礼领着孩子们进家里时,看见蔡玉明正搂着成子睡在炕上,他向金花几个孩子摆摆手,示意她们动作轻一点儿。

孩子们心领神会,把脚步放得很轻,一个个都像偷鸡似的。你看看我,想笑;我看看她,又想哭。

突然,妈妈醒了,从炕上爬起来,揉揉眼睛,吼道:“你们还回来,咋不死在外头?”

孩子们原本怕妈妈睡不好,不解乏,轻手轻脚的。想不到,她这样突然一吼,倒把孩子们吓了一大跳。

朱瑞礼说:“干嘛呢,一惊一乍的,看把孩子吓的!”

蔡玉明继续吼道:“你到县城打一把爪镰,去了溜溜儿一天。说,到底是哪个野娘儿们,把你的魂勾住了?”

朱瑞礼嘻嘻笑道:“那你还不知道?石幢东面有一棵老槐树,老槐树北面有一座锦花楼,锦花楼里美人多。不是她们勾引我,我怎么去了半天呀?”

蔡玉明不听便罢,听了,气就不打一处来,气急败坏地说:“也不看看你那德行,撒泡尿,也照照自个儿啥模样呀!”

朱瑞礼说:“气人的话,谁不会瞎编呀?好了好了,全都上窝了,该填补填补点儿东西了,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金花说:“说的是呢,妈妈,弄点儿啥吃的呀?”

蔡玉明说:“你们先等着。再说,穷家破业的苦日子,能有啥吃的?还做多半锅刺菜豆面汤吧!”

五丫头呲牙咧嘴地说:“又吃刺菜豆面汤,扎嘴!”

正当一家人忙忙碌碌之时,有人在院子里叫了一声。

朱瑞礼一面答应,一面迎了出去。

原来是隔壁的高鹏远。

朱瑞礼高声叫道:“鹏远,是你?”

高鹏远说:“一墙之隔地住着,你家什么事能瞒得过我?”

朱瑞礼嘻嘻笑道:“从我们家飞出个蚊子,是公是母,都甭想瞒过你,是吧?”

高鹏远把手里的小布口袋,向上举了举,说:“怎么样,家里快断顿了吧?”

朱瑞礼说:“知我者,鹏远兄弟也!”

高鹏远说:“别笨鸭子——臭拽了!赶紧给孩子们做点吃的,也好压压饥!”

朱瑞礼说:“前些日子,跟孔大学问学了一句话:人生得一知……知什么来的?”

高鹏远哈哈笑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识之。是不是这句话?”

朱瑞礼连连点头,说:“是这句,就是这句!”

屋里,传出了蔡玉明的声音:“鹏远吧?我早就听出来了。咋不进来说?屋里又没圈着老虎,怕吃了你不成!”

高鹏远掀帘进了屋,说:“我就是怕你家养着老虎吃了我,要不早进来了。”

蔡玉明说:“你家也不富裕呀!你给我家拿来了,那你家还吃什么呀?”

高鹏远嘻嘻笑着说:“我家好说,我家好说。送的不多,能接上找黍的那几天,就算熬过来了!”

蔡玉明说:“你说说,这穷日子,到哪算一站,何时是个头呀?”

高鹏远说:“长长的工夫耐耐的性儿,总得有穷人出头的那一天。忘说了,阴天饿不死瞎家雀儿。”

蔡玉明说:“你也真会给人开心丸儿!”

高鹏远说:“嫂子,遇事往开里想,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天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蔡玉明说:“好吧,往后常来!”

高鹏远说:“看嫂子说的,叫外人听见,好像有百八十里似的,其实呢,一迈腿儿就到。”说完,从屋里退了出来。

朱瑞礼说:“兄弟,天黑了,慢着点儿,留神!”

高鹏远说:“又不是远道,放心吧!”

朱瑞礼压低声音说:“怎么样,兄弟,夜里加点班儿!”

高鹏远一时摸不着头脑儿,挠着脑袋说:“加班儿?夜里还加什么班儿?哥,你把兄弟说糊涂了?”

朱瑞礼嘻嘻笑道:“我一说,你一听。别跟我装傻充愣,好不好?你们两口子,都已是奔四十的人了。古人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不惑不惑,就是说,什么事情都明白了。夜里加什么班儿不懂?两口子被窝里加班,真不懂,假不懂?”

高鹏远仿佛刚刚弄明白,分寸极好地杵了他一肘子,说:“你呀,坏吧,怪不得养活五个丫头呢!”

本来一句玩笑话,这样一来,倒弄得高瑞礼心里窝火。然而,他脸上却依然挂着笑,说:“那就看你的了!哈——”

高鹏远从东院回来,贴在李兰英的身边,仰面躺在炕上,心里觉着不是滋味儿。想想也是,自己开的玩笑太过火,本来朱瑞礼就为一连气儿生了五个闺女,抬不起头。做兄弟的还拿这个不顺心的事糟践人,太不应该了。唉,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再怎么说,也是没法子的事,只能往后再见面时,跟他说清楚,就说我不是诚心熬踏你,他还能不依不饶咋的?想着想着,他原谅了自己,才心安理得地闭眼睡觉。睡是睡了,可心里还在绕腾,细细想想,也是的,说人家朱瑞礼家一连气养活五个丫头,没能耐。真是说嘴打嘴,人家一连气儿养活五个丫头不假,人家倒能养活五个丫头呀!我跟李兰英都是奔四十岁的人了,连个丫头毛都没有呢,这咋说?他突然想起朱瑞礼教他夜里加班的话,仿佛对他有启示。于是,他捅醒早已熟睡的妻子,贴近她的耳畔,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像是蚊子的哼唱。

李兰英没有听清,哼哼唧唧地问:“啥?你再说一遍,我没有听清。”

高鹏远咬着她的耳朵说:“我没回来你就睡,都睡老半天了,还困?能不能干点儿别的?”

李兰英还是没有听懂,问:“大半夜,黑灯瞎火的,能干什么?”

高鹏远不耐烦地说:“来吧,装什么傻!”

李兰英无可奈何,半推半就。

破窗户,大窟窿小眼睛的。天上的月儿,大概一不留神,窥见了,羞红了脸,急急忙忙躲进白莲花般的云朵里……

朱瑞礼送走了高鹏远,回屋里坐了一会儿,等金花把水烧开,便将高鹏远送来的棒子面,做成棒子面饽饽,往锅里贴了满满一遭儿。他一面贴饽饽,一面说:“孩子们,今儿托你们高叔叔的福,叫你们吃个肚儿圆。”

蔡玉明从屋里传出话来:“别介,有了连连入,没有饿断肠。悠着点儿,一人一个饽饽。再说,明儿还得过呢!”

朱瑞礼说:“好,听你妈的,都听你妈的!”一面说,一面往灶火里添柴。

灶火里的火,旺旺的,亮亮的。几个小闺女都围在爸爸的身旁,这给了朱瑞礼极大的安慰。

小五嘬嘬手指头,伊呀呀地说:“爸爸,熟了吗?我的肚子早就饿了!”

银花说:“就你饿,谁不饿?”

金花说:“她小,让着点儿。”

朱瑞礼看看金花,抚摸着她的头,心里说,还是我大闺女懂事!

又过了一会儿,墙上挂着的黑小子,油灯花儿噼啪响了一下。

小五急忙说:“爸爸,黑小子灯要灭,该填灯油了!”

朱瑞礼说:“我去拿灯油!”

正说着,黑小子灯扑地灭了。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见五指。

朱瑞礼忙说:“黑灯瞎火的,都别动。”黑暗中,他摸到了油灯碗,摸黑添了灯油。

此时,金花从窗台上摸着了洋火,递给爸爸,说:“洋火在这儿。”

朱瑞礼划着了洋火,重新点上黑小子灯。

屋子里忽地明亮了。

银花和小五一起叫起来:“啊,亮了,亮了——”

朱瑞礼看到孩子们欢天喜地的样子,忘记了一切痛苦与烦恼。

蔡玉明大声说:“做几个棒子面饽饽,就至于这么费事,看看熟不熟,饿死我了!”

朱瑞礼厌烦地说:“挺大个人,还没有小孩子懂事呢!”

金花说:“我妈知道您去县城了,不放心,溜溜等了您一整天,连一口水还没喝呢!”

朱瑞礼听了金花的一番话,不再言语。

金花拿了一个瓷碗,盛了一碗棒子面刺菜粥,端给妈妈。

妈妈说:“先给你爸爸吧,他去了一天县城,早就饿得前墙贴后墙了!”

金花执拗地说:“您先喝吧,我再给爸爸盛。”说着,转身出了屋。

爸爸一手拿着勺子,一手端着碗,往碗里盛一勺,嘴里念叨一句:“你一勺,我一勺,吃得小兔子没有毛;你一碗,我一碗,吃得小兔子白瞪眼……”

没想到,朱瑞礼一通儿念叨,把一群孩子逗得嘎嘎乐。银花倒在金花的身上,五丫头倒进爸爸的怀里。

小孩子们嘎嘎的笑声,从低矮的小泥房,飞向了夜空。

此刻,谁也没有注意到,爸爸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的心里,正拧着个地痛:要是小蓉、小梅还在,该有多么好?

朱瑞礼领着几个小闺女,吃饽饽,喝面汤。倘在旁人家,也许很平常。可这在他朱瑞礼家,就非同一般了。这么多日子,一直没有如此快活过!

几个小闺女,吃饱了,喝足了,一个个都钻进了被窝。

土炕上,一排小脑袋瓜儿,起初,还一个个穷逗。只一袋烟的工夫,便都合上了眼睛睡熟了。

等孩子们都睡着了,朱瑞礼才脱衣上炕。

蔡玉明小声地问:“你的脑袋到底怎么碰的,咋往石幢的汉白玉的石头上撞呢,傻了?”

经媳妇一说,朱瑞礼忽然想起,那时,他的脑中出现了幻觉:他看到小蓉和小梅,臂挽臂,手牵手,驾着一朵祥云,飘近石幢,于是,他朝她们猛扑过去。

朱瑞礼把他想起的经过向媳妇讲了,没想到,媳妇听着听着,便抽抽搭搭地哭开了。

朱瑞礼听到媳妇的哭声,伸出一只手,慢慢地为她抹去泪水,在她的耳畔轻轻地说:“玉明,玉明别哭了……”

蔡玉明朝他凑了凑,轻轻地说:“你把高鹏远送出咱家时,我怎么听见高鹏远说‘你呀,坏吧,怪不得养活五个丫头呢!’,是这句话吧?”

朱瑞礼说:“你咋那么小心眼儿!他说他的,妨碍咱们啥了,瞧你!”

蔡玉明说:“生男生女,得老天爷做主。”

朱瑞礼笑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好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蔡玉明说:“我有什么不懂!是个庄稼人就知道,种高粱能收黑豆?”

朱瑞礼笑笑说:“话是俗了点儿,可是,就这么个理儿。一连气儿养活五个丫头,怨我,不能怨你!”

蔡玉明说:“他高鹏远,你以为他还小哩,都奔四十了,咋不种一粒高粱,收一窝黑豆给大伙看看。倒说起咱家来,呸,他也配!”

朱瑞礼说:“人家好心好意给咱们家送点儿棒子面,省得老吃野菜,好心当驴肝肺了!”

蔡玉明说:“那他凭啥嗔怨咱家,一连气儿养活五个丫头!再说,这第六个,不是个带把儿的嘛!”

朱瑞礼说:“老娘们儿家家都这样。你不如她,她瞧不起你;你比她强,她嫉妒你。天下乌鸦一般黑,山南海北一个样!”

蔡玉明说:“谁跟你抬杠呢?你这个人,抬杠不换肩!”

朱瑞礼说:“知道还抬?好了,睡吧睡吧!”他索性翻个身,掉过脸,不再言语。不消一会儿,雷一般的鼾声,惊天动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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