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三题

2017-10-10 09:34张凌云
火花 2017年8期
关键词:绿色

张凌云

夏日三题

张凌云

北窗

夏日的北窗是个挺有意味的象征。

我常伫立在办公室的北窗下,极目张眺,看远处的风景。城市像一座巨大的山峰,用阴影遮蔽了朝北的建筑道路,整个世界一下子清凉下来,却不像春秋时分那种收紧皮肤的寒凉,更不像凛冽严冬那种直入骨髓的酷冷,就那么轻轻的,爽爽的,如泛不起一丝波纹,也扯不动一根心弦的微凉。

心是静的,视野和风景也是静的。蓝天下,所有的建筑物都如此清晰,绝不同于南方天空下被耀眼的阳光灼伤的同类,甚或使我忘了时间的存在。我不像站在一幢高楼里,如站在一艘巨舰的某层甲板,劈波前行于时间的海里,倒宁愿放弃了所有岁月和季节的变迁——眼前分明是一幅画,它有着同样的底色,并不会因为炎凉寒暑或雨雪风霜有所改变。

因此,我看建筑本身和开在楼下的店铺是一样的,看马路上的车辆和行人也是一样的,与昨日并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同一条河,有的是相对固定的树木,有的是正在流淌的河水,可能有时泛滥,但总体平静,你既看不清河里的东西,也看不到河会流到哪里去,但那条河滋养了人间,上一分钟你可能还在故作姿态,下一分钟你却融入那条普普通通的小河,融入千千万万莫名的浮游生物中,不知去往何方了。

从心平如镜的线到众生归一的点,我在北窗前变得越来越小。但是,这个点亦会变大。

我会放大一些蛛丝马迹,放大一些残留的标志特征。譬如,还是看到那些建筑物,有时,我会看到时代执拗不前的脚步。

我的西北面一片空旷。建筑普遍不高,近处,是一些红瓦白墙的老式小区;远处,零星分布着几座工厂,金属的骨架隐隐透着反光,有几根巨大的烟囱和塔形建筑竖在那里,甚是惹眼。

我常会将这样的场景联系到北方城市,特别是有次去新疆,耸立在荒原上的一座新城身上。而现在身处江南,发达的长三角都市圈地带,我依然有这样的感觉。或者可以说,在共和国的许多城市,只要透过北窗瞧去,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喜欢这种感觉。那是一种昂扬着精神、澎湃着激情的感觉,是无论经济发达到什么程度都应当保持的感觉,许多东西可以替代或者重来,但精神不能,失去精神,人会变成行尸走肉,城市亦然,空洞如无灵魂的躯壳。

所以,我从那些依然不高而且破旧的建筑当中得到安宁,那代表期望中的某种永恒。尤其在夏天,当透过北窗,目光刚一接触那些熟悉而清晰的昔日邻居时,这样的触动更是意味深长——

再炎热躁动的心,也该清宁下去了。世界是静止不动的,无论站在山巅,还在处于低谷。北窗,是一面向阴的坡,让你把所有放下,回到一个很小却足够坚硬的原点。

听绿

喜欢听绿,夏天的绿。

凹进沙发,或半躺于床,眯上眼,不看外面,也能感受到一大片绿翳翳的存在。酽深深地笼住了周身,带点微湿,带点沁凉,像一把不停摇曳的绿伞,掩盖并驯服了到处乱跑乱跳的热浪。

我知道那些绿来自哪里,却不想瞧它们。窗前的一棵香樟树,差不多已有四五层楼高了,用十来年的功夫,慢慢地诠释着什么叫遮天蔽日。靠墙的一排灌木,时不时地吐着舌头,扮着鬼脸,尽情宣泄着夏天的激情。还有靠河边的各种杂草,它们在季节里长成疯狂的模样,有的窜上了栏杆,抱着攀附其上的迎春花一通亲吻,已然不分彼此。

我不看它们,但能感觉到声音存在。一种濡濡的、湿湿的声音从远方缓慢传来,又缓慢地走过某个又深又长的隧道,靠近了,沙沙的声音响了起来,就在我迟疑究竟是什么的时候,竟发现自己被包裹其中。

那是个巢窠,或者可谓之树屋。绿色搭出藤架的形状,隐隐能听见植物滴淌的绿意,当然,间或会有鸟鸣、风动,或者人和车辆的声音,但它们就像乍然而起的涟漪,很快又将消失,听得见的,仍然是平静如砥的水波,时间则像一只轻轻的小舟,漂浮其上,没有桨舵,也没有方向。

即使置身野外,我也喜欢去听绿。城市南郊有处湖畔公园,是我常去的地方。最喜欢其中的一个绿色栈道,悬空于高大浓密的植被之间,连栏杆都被漆成了绿色。那是怎样的一片绿海啊!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尘世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只听见树叶摇动的声音,花草耳语的声音,还有根须轻吻泥土的声音,有多少次,我希望时间就此停滞,或者将一切忘却,唯独把自己遗忘在那片绿色世界里。

那里面幽幽地收藏着深绿时光。故土连系在那里,童年也源自于那里。小时候,最幸福的日子,就是躺在外婆家小院的竹椅里,看周围碧绿一片的槐树、榆树,看阳光在地上筛出斑驳的光影,又随风不停移动,慢慢地,倦意袭来,眼帘合上了,耳朵也听不见了,一觉醒后,蝉鸣却不知什么时候响了起来,不过它躲在厚厚的绿丛里,竟显得不那么刺耳,倒像是在给单调的绿色来点伴奏,于是,我继续着无忧无虑的聆听,听大自然演绎浑然天成的绿色乐章。

日头偏西了,夕阳穿过西边的芦苇,把近处的绿树都染成了一片金黄。幼时的我,在惬意中未免有些惆怅:一天又过去了,明天,是否还会再来一遍?

这让我想起一部电影《金色池塘》。那些镀上金色的绿叶,小心托我于自然和童年的掌心,那些天籁般的岁月,总有一个可以盛放的地方,就像那个夕阳下变成金色的池塘,在追溯美好的回忆里,重又呈现丰饶的绿色,注满我们每个人心中取之不竭的清泉。

凯风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

凯风一般指夏天的风。凯,大也。《毛诗传笺通释》:“夏为大而主乐,大与乐义正相因。”凯的另一解释是和,凯风即和风。不知夏与大或乐有什么必然联系,但将夏风称作凯风,冥冥中却觉得甚为契合。

久坐室内,或心无旁鹜,或若有出神,萧萧一阵南风而至,那种惬意与怡然,是任何别的感觉代替不了的。张潮说,夏宜读史,漫漫长夏,正是攻读典籍的好时光,奈何学业艰深,精力有限,正焦躁不安间,忽然吹来一阵清风,该是多大的抚慰和放松?即便略感炎热,也远胜于人工制造的电扇或空调,毕竟,那来自一只无形之手,而那只手,千万年来滋养了生生不息人间。

我总觉得凯风有种让人微醺的感觉。除了早晚,日头不高或已落下,空气中带着露水的潮湿,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夏风都是干干的,燥燥的,甚至顶着毒辣的太阳向你袭来。但人们并不排斥,相反却带有某种暗许的期待,有风南来,总是好的,何必在意春夏秋冬呢?当听倦了间歇起伏的蝉鸣,看厌了被晒得病蔫蔫的树木,就连街坊邻居们的聒噪也引不起你的兴趣,整个人变得昏昏入睡时,一阵带有强烈白光和尘土气息的热风拂来,绝对不止如沐春风,而是如饮醇醪了。

至今犹记得小时候坐在低矮的屋檐下,呆呆地望着天井的滋味。桌椅是粘的,门窗是粘的,身上是粘的,世界都快拧出汗汁来了,多盼望能有风啊,当一场不大不小的熏风如约吻过胳膊和面庞,心里的那份焦虑才终于落下,若是来得猛烈些、凉快些,周身竟有种羲皇上人般的通脱了。不夸张地说,给我留下更深印象的,不是春风,而是夏风,是夏风给了我更直接的感观和快慰,某种意义上,夏风达到了一个高潮,栖息在生命的记忆树上,迟迟不肯离开。

这大概是多年以后才知道凯风这个名字,却觉得似曾相识的真正原因。凯,凯旋,带有王者之气,如正午的阳光,热烈、奔放,不带任何掩饰。凯又与铠相近,带有一种金属的光芒,这些特质,显然是其它季候风不具备的,庄子说的“大块噫气”,在夏日的阳光里,也不再如“万窍怒号”般森然可怖,最多发出“调调”“刁刁”的声音,摇动树叶,带着一种轻歌曼舞式的和畅。

或许因为其直白坦荡,凯风有时被当作清风向着邪恶发出的一柄正义之剑。这样的凯风,就超越了普通的自然之风,而具备一种战斗的力量了。其实,大而化之,我们何尝不需要这样的凯风呢?世间的不平,心中的块垒,包括所受的委屈和暂时的挫折等等,都需要一场凯风的荡涤,否则,一颗长满荆棘的内心,又怎么能祛除荆刺,熨平创伤,重新恢复初时的嫩芽?

(摄影:王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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