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前额们(小说)

2017-10-23 05:15阿拉提·阿斯木
西部 2017年5期
关键词:前额

阿拉提·阿斯木

这是这个城市唯一的果园墓地。家乡所有的墓地都是在荒原戈壁滩上的。暗藏的意思是,让亡灵静思前生,盘点自己的净脏和鬼心鬼眼儿的数量。实质是,人们惧怕自己死去的亲人夜晚溜出来恐吓自己,才把他们葬在荒凉的丘坡了。看起来是鬼故事在惹祸,实际是人知道自己玩过的心眼儿。有的时候,人尿裤子,但是他们不承认。靠娘哄着长大的人,有的时候找不到出口,心里有没有鬼,有多少,有的时候不知道。我们的造化不是瞬间,而是一生一世。当我们发现鬼在贩卖天堂的时候,让智慧和勇气把它们的灵魂赶出去,这可能是造化的造化了。

穆沙江的墓在果园中央,周围是高大的苹果树和梨树,像天堂的乐园,养眼醉心。穆沙江的灵魂从墓穴里逃出来散心的时候,悄悄地依附在诗歌般晶亮的苹果上,向飘舞的精灵果叶传诵穆沙江在墓穴里给其曼古丽写的情诗。好像他还活着,总是用人间的情语赞美爱妻。

精美的墓亭是其曼古丽为男人建造的,还特意请来了喀什噶尔的匠人。他们的手、脚、眼睛都是绝佳的工艺。维吾尔族建筑风格和雕刻艺术,在慷慨的现金额度里,毫无保留地使出了自己的绝活。墓亭东西两侧是宽敞的靠椅,其曼古丽和两个女儿每周五来看望太阳般温暖的穆沙江的时候,坐在那里,为穆沙江的灵魂祈祷。而后,其曼古丽给男人讲女儿们成长的故事,深情描述那些温馨的细节。

这个城市的气候是怪诞的,像醉汉的眼睛,看不到黎明的光芒。到了正午时分,才能看到太阳的暖脸。其曼古丽带着老大阿依努尔和老二阿依贤姆走进墓亭的时候,干净的太阳照在苹果树上,把温暖的余光射进了穆沙江的墓里,开始温暖她们母女三人的脸庞。

其曼古丽每次带着她的灵魂血脉女儿们来,都要向珍珠般可爱的男人讲述自己的生活和女儿们的成长,用词是男人生前最喜欢的那些词语。比如,她会说,穆沙江,你的金孩子们很乖,我们今天吃的是你最喜欢的葡萄干抓饭,孩子们吃得很香,我们用的是你喜欢的混合油,羊尾巴油和胡麻油的比例仍是半勺对一勺,浓香,是你留给我们的遗产饭。

其曼古丽在飘来舞去的那个年代,在那个醉人的金秋嫁给穆沙江的时候,还不会做抓饭,是穆沙江靠在她的心坎儿里教她的。放多少油,肉切多大块,洋葱什么时候放。洋葱要两次,第一次是肉下锅的时候放,让肉吸收洋葱的香味;第二次是在焖米的时候放,让米更香。胡萝卜要按每人一个的量放,根据口感软硬的要求,适量加水。油多了不好,水少了也不行。最后慢火焖,时间是半个小时。当抓饭出锅的时候,穆沙江喜欢盛在圆铜盘上,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用手抓,教育女儿们抓着吃,不用勺,在吃饭的时候享受自己的手味,手味连心。这个古老的铜盘,是他奶奶在他娶女人的时候作为珍贵的礼物传给他的,是几百年前俄国人造的东西,非常珍贵。有时候,其曼古丽做好抓饭,盛在她喜爱的洁白的瓷盘里端上来的时候,他要老婆换铜盘,说,我们的手早已是铜盘的朋友了,我们不能让老朋友不高兴啊。

这里是玉山巴依家族的私墓。羡慕的人多,发牢骚的人也不少,其中也有眼睛像监狱的臭虫一样说怪话的人。有钱的人,把自家的死人埋进这个果园墓地的时候,一些前额们就激活大肠里的蛔虫,释放平时嘴脸里看不见的丑陋,安慰自己的虚荣。玉山巴依家族是做地毯生意的,发展到孙子艾山巴依这一代,厂房里已经有五百多个编织地毯的架子了。原先都是木头架子,后来在政府的指点下,到和田,到宁夏和内蒙古学习了人家的技术,就改成标准圆滑的铁架子了。民间的织毯高手,都在他的厂子里干活。艾山巴依的地毯质量第一,花样繁多,图案美观,色泽艳丽,民间味浓,客人们喜欢,产品出口周边国家,把产业做大了。玉山巴依在世的时候,就开始做慈善,修路建桥。后来到了儿子买买提巴依这一代,开始救济穷人了,主要是过年过节,寒冷的冬天,施舍面油和过冬的煤炭。到了孫子艾山巴依这一代,开始资助教育事业了,家乡考上了高等学府的困难娃娃,他都要资助学费和饭钱。

当年,穆沙江车祸身亡的时候,家里人找社会名流买下了这块墓地。另一个由头是,穆沙江也是这个城里有名有姓的汉子。当年其爷爷和父亲,都是给众民提供一流烤全羊的高手。城里几乎人人都品尝过他们家族烤制的烤全羊,生意一代代都好,每天都要烤制八十多只羊羔,色香味俱全。从他馕坑上空飞过的候鸟,闻到飘绕的香气,都会熏倒在烤坑边,瞪着笑眯眯的小眼睛,享受浓浓的香气。玉山巴依爽快答应了,象征性地收了穆沙江家人的几个钱,给划了一块墓地。当时,前来说事儿的名流是做外贸生意的巴图尔,他说墓地是永恒的,人是短暂的,让匆匆的生命安息吧。

其曼古丽带着老大阿依努尔、老二阿依贤姆来到了男人的墓前。与开始的那几年比,她现在已经没有悲痛了,开始笑了,因为穆沙江开始活在她的心里了。尸体在墓里,灵魂已经在她的心里,陪伴她温暖的灵魂,见证她的日子,赐予她享受生活的力量。阿依努尔把手里的一束玫瑰放在了父亲的碑前,父亲的名字在坚硬的磐石上,亲切地欢迎她们的到来,感谢她们送来的温馨香气。其曼古丽说,穆沙江,好多年过去了,苦难变成了玫瑰,你的爱和太阳的温暖,养育了你的女儿们和我的生命,孩子们长大了,懂事了,这是知识恩赐她们的财富。她们成熟了,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孩子们,阿依努尔的儿子叫艾孜穆,阿依贤姆的女儿叫帕孜来提,都到了读书的年龄了。在梦里,在月光下,在你伟大的墓前,我都向你讲述过这些甜日子,我们多么奢望你能看到这一切啊。实际上,二十年来,你的灵魂和我们在一起,这多好,在我们骄傲的气脉里,有你给我们的恩赐。孩子们能有学识,干干净净地成长,都是你的灵魂在为我们祈福。我们感谢你。我们今天送来的玫瑰,是当年你种下的苗子,每年都开得那样艳丽,在人间,我们和你的玫瑰在一起。

其曼古丽坐进了墓亭。微风从果树枝条之间飘过来,把穆沙江从前的味道,二十年前第一次拥抱她的那个味道,吹进了她的心肺里。老二阿依贤姆没有坐,她看了一眼母亲,在母亲的光芒里看到了爸爸暖心的笑脸,用妈妈的话来讲,这是让她们有依靠的挚爱。其曼古丽多次给朋友们讲过,其实我是嫁给了穆沙江的好脾性,他的笑才是我一生的财富。男人的笑是最纯洁的童年灿烂,能看到他鲜亮的红心。全城里,没有一个汉子能笑出他的容貌来。

阿依贤姆把包里的小麦取出来,打开纸包,撒在父亲的墓上,和姐姐坐在了妈妈的身边。闻到小麦味道的一群候鸟飞过来了,开始在墓碑两侧亲切地舞蹈,愉悦穆沙江的亡灵。

可爱的暖风从果叶的背面飘过来,痴情地亲吻她们的面颊。刚刚走进墓园的艾山巴依,经过草路的时候,看见了她们的身影。她们像一幅远古的名画,虔诚地阅读人间的悲欢。他走到穆沙江的墓前,问候过她们,站在穆沙江的墓碑前,伸出双手,念过一段经文,做了一个祈祷,而后,友好地看着满脸虔诚的其曼古丽说,我是来给爷爷和爸爸上坟的,愿所有的亡灵在天堂的花园里编织自己的好梦。其曼古丽和女儿们走出墓亭,在兰花盛开的草路上,恭敬地谢送艾山巴依。

一群蓝色的野鸽子飞过来了,它们闻到了浓香的麦粒味。它们在墓碑和墓座边,骄傲地舞动着翅膀,小声鸣唱着,开始啄食。它们也是其曼古丽的好朋友。在漫长的日子里,新岁节庆,祭日礼拜五,她们来上坟的时候,都要在穆沙江的墓上撒麦粒,邀请这些候鸟和野鸽子们栖落墓旁,和穆沙江的亡灵做伴,消解他的寂寞。

有的野鸽子们吃饱了,像听话的孩子,飞上墓碑,转动着小头,友好地向其曼古丽和她的女儿们致敬。几只熟透的苹果落下来了,慰劳这些忠诚的鸟儿。

大学毕业后,其曼古丽决定要嫁给穆沙江,除了她爸爸吾斯曼江以外,家人族人都乱了。媒人达吾提迈进吾斯曼江的门槛,寒暄几句,讲明来意后,其曼古丽的母亲阿米娜的脸变成了后院的垃圾。她呆在那里,心里的话是,这家人是在侮辱我们吗?一个折腾烤全羊的小子想娶我们的女儿?阿米娜甚至没有听见男人要他备茶的话语。短暂的尴尬后,吾斯曼江友好地送走了媒人达吾提,说,我们和家族的长老们商议商议,女儿出嫁是一辈子的光彩,要慎重。媒人达吾提说,嫁汉娶女人,谁和谁能哄在一起倒腾那口黑锅,是前生钉在前额上的事情,不是我的烂嘴能说合捆绑的,我是试着耍耍嘴皮子积德而已。当然,成了,我也能风光一天半天,也不会嫌弃人家的一套半套赏衣。自古的说法是媒人无罪。你们细细地商量,这可是一辈子的买卖,看能不能把骆驼从那根针鼻里穿过去。

其曼古丽的母亲非常生气,向男人吾斯曼江说,你笑什么,你是在看我的热闹吗?家里的大事你从来没有严肃过。有学识的、月亮一样的姑娘,能嫁给一个在黑馕坑里长大的黑犊子吗?吾斯曼江又笑了,说,这个话,你给你的月亮女儿讲,她不高兴媒人能来转悠吗?再说了,那个穆沙江我们都知道,那烤全羊的味道新疆第一呀。你忘了你以前夸人家烤全羊的那些话吗?婚姻这个东西是天上掉的,是不能算计的。阿米娜急了,说,我们家是什么人?你那个烤羊腿再香也是一个苦力呀?你要把一朵玫瑰扔进那个黑馕坑里吗?吾斯曼江笑了,说,好老婆,玫瑰扔进黑馕坑里还是玫瑰呀,金子在煤堆里还是发亮的呀。我们不能讲得太多,你的月亮要干的事情我们挡得住吗?水往出太阳的方向流,我们要跟着走呀。你说人家是苦力,哎呀呀,太阳下面的人从前都是干活儿的人呀,没人干活儿,戈壁滩上的盐巴怎么到城里来?没有盐,人不都邋遢成抹布了吗?一家人,男的苦力了,女的才能变成黄金灿烂的贵族嘛。我就是你的榜样呀,你让我站着给你按摩颈椎,我敢跪下来给你磕头吗?再说了,女孩子一旦明白了那沙枣花的味道了,就不好养了,她们讲的那个爱情鬼得很。一旦知道了那個汉子是她今后的呼吸、味道、奶茶、馕、烤全羊、盐巴、裙子、盆子,就赶快给人,唱着闹着笑着装着给人,这个事情不是一般的聪明。我们犟上了,一旦你的月亮在家里天天旧社会了,我们不是喝上毒药了吗?你今天想不好,晚上我们好觉睡一个,明天你就想通了。阿米娜说,哎,老贼,我说正事呢,你女儿是知识分子,嫁给一个折腾羊的人,她的同学,嫉妒我们的那些烂眼睛们,不贬损我们吗?吾斯曼江说,知识分子也是要吃烤全羊的呀,咱们不能为人家的嫉妒埋单呀?你的月亮高兴了,咱们都好呀。日子是真实的东西,心和心连不到一起,生活的花儿就被蹂躏了。我们是过来人,要懂这个呀。我知道你肠子里面的东西,你看好那个居来提医生,但是咱女儿可是没有那个感觉。今年过年,他来拜年,你没有发觉其曼古丽的态度吗?那小子一进门就戏子一样傻笑,就没停下来。我们的看法什么都不是,问题是你的月亮在躲人家。你的这个愿望是唱不起来的。再说了,那个居来提长得也有点恶心,像一个三流漫画家的劣作。阿米娜说,你不懂居来提,他现在是全市最有希望的好外科医生。男人柔软一点不好吗?吾斯曼江说,都行啊。但他不会成为你最好的女婿,他和咱女儿的脾性不在一条线上。阿米娜生气了,说,女儿的事情我说了算,嫁给一个烧馕坑的,做梦吧。吾斯曼江说,锅头上的事情,吃肉喝稀你说了算,大事还是我要拿主意。咱家户口本第一页上的那几个字是我的名字。这个事情不好改。要不,你在派出所有玩得来的姐们儿吗?阿米娜瞪了一眼男人,说,也行,女人找女人办事,没有感觉,你先在疯人院把床位找好,我再去找我的金哥哥去办。上心的事儿,永远是十八岁的钢筋。吾斯曼江的眼睛变成了寒风的小出口,说,好老婆,你是我自己花钱娶回来的,凡事要三思,自由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最后不要把你的那个吃垃圾的金哥哥变成一流的傻瓜了。先和你的小舌头商量商量,一旦悲剧汤汤水水的了,你满嘴幸福的甜牙齿就有可能先你去坟墓玩葬礼了。常言说,不要让爸爸发现妈妈的丑事,意思你应该明白,最漂亮的悲剧应该是看不见的悲剧。

穆沙江的妹妹阿娜尔罕是其曼古丽的中学同学。她们几个脾性对路的同学常到阿娜尔罕家里来玩。她母亲艾丽曼支持女儿带同学来玩,经常给她们办家庭舞会,给她们做抓饭吃,让儿子穆沙江在后院给孩子们做烤全羊。每次都要玩到通宵。阿娜尔罕都塔尔琴弹得好,民歌也唱得好。在静谧的后夜她们悄悄地唱情歌,释放她们的青春渴望。

阿娜尔罕的母亲艾丽曼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她操办这种活动的目的,是要在这些亮堂堂的天使们心中,悄悄地、自然地树立女儿的威信,在往后的生活长河里,让阿娜尔罕炼成支撑朋友圈精神脉络的人。好多年以后,阿娜尔罕成家,在姐妹们中有了口碑和号召力以后,才明白了当年母亲的用心。

每年斋月,阿娜尔罕的母亲艾丽曼,都要请女儿的朋友同学们来家里吃饭,同样要玩到天亮。其曼古丽就是从那年开始窥视穆沙江的甜气的。开始和最后,俘虏她的东西都是穆沙江的笑脸。后来,嫁给他以后,她向阿娜尔罕说过,朋友哎,你哥哥真是一个爱笑人,他晚上睡下的时候也是笑着睡,太可爱了。阿娜尔罕说,是因为你可爱呀,朋友。其曼古丽说,好像你的哥哥是笑着出生的,就没有见过脸上有针眼大的不高兴。笑是他天天的金子,像永远好听的故事。阿娜尔罕说,主要是你心里有温暖呀。

那天晚上,其曼古丽上后院的卫生间回来,进屋前准备净手的时候,早已备好了水壶的穆沙江,菊花儿一样笑着,左手抓着洁白的毛巾,上前几步,准备给她浇水净手。他说,其曼古丽妹妹,您请。其曼古丽脸红了,后退一步,双手躲后,说,穆沙江哥哥,不行,不行,我自己来。穆沙江甜笑着,说,我是哥哥呀,可以的。你每次到家里来,我们花园里的花儿也高兴,天天开花,我们家的鸽子们也高兴。其曼古丽的圆脸更红了,像穆沙江的烤全羊一样漂亮了。

后来,在时间的元气里,当穆沙江贼笑着和其曼古丽看过几次电影以后,阿娜尔罕就知道他们的秘密了。母亲艾丽曼说,喜欢上了,就是命里的买卖,这姑娘额头宽亮,看着舒服,有礼貌。懂礼貌就有希望,最后能不能在一鍋里吃饭,还要看他们俩额头上的缘分。

那年斋月,妹妹的朋友们到他们家里来玩的时候,穆沙江抓住机会向其曼古丽说,很希望能和你去一趟西域河,那里有新疆最好的青黄鱼,是飞鱼,可以在河面上飞的,河岸上有卖的,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我给你做烤鱼。穆沙江是江湖之人,他的诱骗经验足够哄诱一群单纯的裙子姑娘。西域河滚滚向前,清脆的响声像少女透明的声带,挠痒男人的神智。候鸟在河岸为她们鸣唱,窥视穆沙江甜蜜的贼心。水的味道和青黄鱼的腥味一起飘过来,妖娆她们的青春渴望。她们坐在河岸草地上的时候,肉红的野玫瑰教唆穆沙江的手,那只粗壮的右手抓起其曼古丽花裙一角,说,我喜欢这种蓝色的裙子,和水的颜色一样可爱。其曼古丽抓过裙子,温情地说,我们的青黄鱼呢?穆沙江神秘地说,还在河里呢,新月出来的时候,渔夫会给我们送来的。如果渔夫遗忘了,我就是你今天的青黄鱼。其曼古丽仙女一样坐在那里,私密地欣赏穆沙江笑容的时候,岸边的野玫瑰们飘起来了,在她们私密的空间舞蹈,把她们的神智退回到了万年前的伊甸园。饥饿的花瓣开始颂唱,寻找万年前的前定前额,飞向精美的蝴蝶家园,寻找那片鲜红鲜红的美梦,在迷漫的甜草世界寻觅短暂的绚烂。所有的花瓣,从蝴蝶家园请来满世界的彩蝶,在河边筑起蝶墙,护卫幸福地躺在穆沙江怀里的其曼古丽的青春乐园,在新月的光照下,窥视他们的春梦。

可怕的车祸是在黎明发生的。在穆沙江从血腥的屠宰场采购羊肉返回的路上,一辆可耻的摩托车撞倒了穆沙江。胸口破裂,大出血,当场丧命。屠宰场泥泞的小路,总是在这个漂亮的时间里人推人。摩托车主也受了重伤。在地图一样密集的十字路口打馕的艾沙琼,慌乱地套上他的毛驴车,把他们拉到了西大桥东面的友好医院。那位知名的胖墩儿医生努尔买买提做完检查,说,拉回去吧,已经是天国的人了。艾沙琼馕师傅认识穆沙江,也是他烤全羊的铁顾客。他把尸体送回了他们家,把车祸的噩耗告诉了他母亲艾丽曼。这个巨大的灾难,在这个丑陋的黎明开始咬嚼母亲父亲妻儿亲人的心脏和神经。下午出殡的时候,其曼古丽哭倒了,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黑暗的世界开始蹂躏她的精神网络,她神智紊乱,不知自己是在何年何月何地。她躺在床上,双手放在前胸,精神病人似地呼喊,我的穆沙江,我的心脏,你在哪里?没有你的世界,是我的地狱啊。

中午的时候,送葬的亲友们都来了。有的只有眼睛没有前额,泣唁的时候,声音像远古的音乐,非常好听,像是此刻的亡灵已经告别人世几个世纪了。灵柩抬上车,拉往清真寺的时候,其曼古丽从院子里跑出来,像监狱的阴暗,脸和眼睛已经不是妈妈给的光彩了,又像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疯子,许多前额们都默默地为她流泪。许多人听到了人群中的一个声音:生命这个东西,比一张废纸还脆弱啊。其曼古丽疯乱的头发遮住了曾经金箔般闪亮的面容,灰暗的前额变成了监狱里潮湿的门板,散发着恐怖的恶气,撕裂的哭声震撼人心。唁客们看不下去了,从站在廊檐下面的人群中传来了一句老道和浑浊的声音:把其曼古丽送回屋子里去吧,过度的悲伤是衍生悲伤的东西,要节哀。苦难也是一种雨露,要学会忍受。两位“羊缸子”走过去,企图劝回其曼古丽,但是没有成功。她走到穆沙江妹妹阿娜尔汗的跟前,抱住她,悲惨地唱了起来:我的朋友,我的天堂穆沙江没有了,世界的苦难只属于我们一家人吗?我的冰糖男人在哪里?我的翅膀在哪里?孩子们的太阳在哪里?啊,亲吻过我们的日子啊,你疯了吗?你没有眼睛吗?世界啊,你要毁灭我的爱和忠诚吗?其曼古丽倒下了,唱不出来了,悲痛像千年前的孽贼掐住了她的脖子,在沉默的阳光下埋葬了她的声音。

小伙子们纷纷搭手把灵柩抬出院子,安置在了卡车上。院子里,像遥远的世界末日,泣声妖娆。那些平滑的,窦性的,看得见的,隐藏的前额们,在泣声和泪雨的欢送下,走出了院子。先是青年们的前额们都上了卡车,他们的手们在前后灵柩的抓手前排队,奉献和揽存自己的德行,牢记爷爷们的训诫:人人都有这一天,老老实实地生活,说好话,做好事,走好路,做一个有善念和屁股干净的硬汉。中年汉子们坐上了窄小的毛驴车,那些善面暖眼的长老们坐上了铺有地毯的马车,他们在虔诚的心灵世界里祈祷,祝福亡灵的灵魂在天国的花坛里安详。

车夫是一个中年汉子,粗黑的眉毛像牧主的鞭子,结实硬朗。他瞄了一眼坐在他跟前的阿里穆长老,说,嗨,横祸呀,这几年死的都是手里能来事的汉子。嗨,他的那个烤全羊,现在我都能闻到味道,全新疆第一啊。阿里穆长老说,生生死死,是真主的旨意,凡人是暂时吃馕,一切在前额上,是早已前定了的。我们送亡灵,是最后的回忆。车夫说,只是,我们再也品尝不了穆沙江兄绝香的烤全羊了。坐在车中央的一位杂胡子长老库纳洪瞪了一眼车夫,说:注意你的眼睛,不要看错路了,你的舌头这样叨叨,你的马会把我们拉到屠宰场去的,那时候我们就是人家的烤全羊了。你礼俗学得好啊,一个年轻伟大的生命去了,你的悲哀却是失去了最好的烤全羊,也不能说你主要的地方缺钙硬不起来,但起码你不是你爸爸的硬汉子。一个手艺和一个生命去了,你馋恋的那个烤全羊就消失了吗?同样会有新的生命去传承。天下的事不是天天下雨。车夫的回答变成了子夜女人无助的呻吟,说请原谅,小的我嘴馋,这种时候往往是肠胃和舌头勾结,抹黑我的嘴脸。唁客们来到玉山巴依的墓园的时候,掘墓人已经把墓坑准备好了。小伙子们争着抬尸体,把穆沙江的亡灵放进了墓坑从左侧掏挖的穴洞里。掘墓人用新土块堵住了穴口。一切结束了。前世来世,都在这个洞洞里了。在墓坑边痴子般张望或呆视的那些前额们,似乎也发现了他们最后的归宿。一些唁客们干脆坐在地上,耷拉着头,思考自己的死亡,贼心里计算自己剩下的日子。他们突然想起,还有一个叫死亡的哥们儿,在蜜一样的天下,窥视他们的财富和生命。

一切都结束了,众多的前额们开始往回走。那个监狱一样封闭的家,是他们私心和野心忠诚的戈壁。一些前额们抬起了头注视远方,额头似乎神圣了一些,有了那么些高贵的光亮。但是他们的眼睛不承认这种智慧,觉得一切没有这么高尚,是一种韭菜炒羊毛的玩法。那些耷拉着头的前额们,似乎早已看透了那些恶劣的野心们,因为就在这么短短的送葬时间,发现了所谓的高贵生命里的把戏,洪荒之后也好,春天提前开花了也好,捆绑在剩饭剩菜里也好,最后的那个地方没有烟火人气,只有茫茫的死灵魂。原来,这个人世是痴情和灿烂的墓穴。他们的脚在大地上,心不在躯体里,在往日的光阴里,美食和美好的瞬间,都是他者的奴隶。当穆沙江的死讯无声地咬嚼一些人的神经,启示他们活着时慎用一些名词和动词的时候,那些人放慢了脚步,开始从一个侧面窥视自己的从前和当下。

萨迪克江是穆沙江巷子里的老大,圈子里的玩家们都服他,有的老爷爷们也替他说话。不看好他的人不敢说话,都是私下里叽叽喳喳。那些阴阳不正的人们评价他的时候说,这个萨迪克江不好说,他一会儿是飞机,一会儿是蚂蚁,今天是树,明天是泥巴,今天是右手,明天就左手了,早善夜恶,善恶交融,没有喝过一碗净汤。穆沙江的外号,当年就是他起的。在十字路口,准备和唁客们告别的时候,萨迪克江说:生命就是这样没有抓手的哥们儿,刚刚还在,瞬间就永远消失了。有人在床上死了,有的在走路的时候倒下死了,有的在春梦里死了,有的在河里游泳的时候死了,有的躺在炕上,在漫长的十年二十年里,让人斜视着,让亲友们烦着,让孩子们恶心着,最后死时,把家人的钱袋子耗尽后也走了。在终有一死的生命里面,有太多的玩法。三生万物也好,原地踏步也好,那些过程,是哲学的爷爷和孙子,只是在该说话的时候,他们没有嘴巴,是舌头不在家,找人去唠叨了。

关于穆沙江的烤全羊,我的总结是他人好,心善手软,因而一口烤全羊嚼下去有重生的那么一种味道。好人的死,就这么干脆,不给家人添麻烦。只是其曼古丽哭伤了。萨迪克江说:太爱一个人,不是什么好事。如果这小子多少坏一点,其曼古丽不会哭得这么凄惨。看来,其曼古丽和穆沙江也好,我们也好,都不懂为什么吃完烤全羊要扔骨头的秘密。嗨,秘密呀秘密,世事都是秘密呀,一个人懂事太麻烦了,脑子稍微有点开窍,那个最后的时间就把储存在你人气里的命拿走了。

那天夜里,圆月开始细读大地的时候,那些虔诚的野鸽子们都栖落在院子廊檐前,默默地为主人的灵魂祈祷。其曼古丽躺在床上,仍旧睁不开眼睛,刺骨的伤痛掐住了她的神智,心海里一片黑暗。当年,新婚之夜的那个夜晚,她也是躺在床上,幸福得睁不开眼睛。那夜,也是这些野鸽子们栖落窗前,窥视他们的梦境,祝福他们的新生活。当穆沙江的朋友们把他们送进洞房,笑闹过祝福过出去以后,那些醉烂可爱的野鸽子们飞进来,飞落在穆沙江和其曼古丽的肩上手上,舞动着翅膀,用天地的鸽语祝福他们在甜蜜的日子里在同一个屋檐下享受时间的温暖,做绚烂春夏秋冬的冷暖朋友。那只肥鸽说:主人们,今天的世界是你们的,愿你们让所有的星星们睁开眼睛,见证你们飘舞人间的甜海甜心。嗨,都是夜,夜和夜是多么不一样啊。

穆沙江的外号是萨迪克江起的。他喜欢穆沙江的笑。他,穆沙江一生的福气就在他的笑里,这是真主赐予他的珍珠。但是他看不惯穆沙江给老婆买菜和洗自行车、摩托车的行为。萨迪克江每次看见穆沙江帮老婆买菜回来,就糟践他,说:哥们儿哎,世界末日的时候,男人才可以给老婆买菜,现在日子这么有希望,你这个行为是危险的,你这样下去,我们的巷子也会没有面子的。什么事呀这是,男人只能买肉,要注意自己的影子,你提溜着菜走路,雄鸟也不高兴啊。这样下去,你走到哪里都会下雨的。穆沙江说:雨是好东西呀,上天恩赐的油呀。萨迪克江说:是这样,但换个说法,雨是泪呀。那我就顺着你说吧,如果按你的说法,你走到哪里,都是油了,你不就蔫了吗?男人硬不起来,就天天稀饭糊糊了。穆沙江说:我天天吃烤全羊,还硬不起来吗?家里的女神在护佑我呀。萨迪克江说:怎么女神了?是你用钱娶来做饭生娃娃的女人呀?人间没有女神,女神都在天上。穆沙江说:是呀,我就是从天上抱下来的女神呀!萨迪克江说:哥们儿哎,你有点玩傻了,你是手艺好,不懂女人八卦的。火和女人是穿一条裤子的,火有四十种计谋,女人有四十一种,没有听说过吧,因为你只见过一个女人。这样说来,你把心都让女人看了,今后怎么好折腾啊?你可以给女人笑,赠她贵重的闪光的金属,但是心不能乱看,这是大麻烦的开始。男人没有一些私密的事情,他还能站着尿尿吗?这是关系骨髓的问题。你骨髓不行了,不就一切耷拉了吗?穆沙江说:老大,现在是手机时代了,不可能所有的男人都能站着尿尿。萨迪克江说:你是街头嘴巴,满舌头都是人家招摇着的东西,一个男人要追随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才能长智慧。你天天在巷口的河里给老婆洗摩托车,你是炫耀老婆的摩托车呢还是拍马屁?这街面上的说法太多了。穆沙江说:不就是给老婆洗洗摩托车嘛,有这么严重吗?尕尕儿的事情呀,这个能叫拍馬屁吗?叫拍鸡屁还差不多。拍马屁应该是一座西域桥一样的事情。萨迪克江说:这样说来,你老婆是鸡吗?穆沙江说,不是,是女神。萨迪克江说:女神也好,鬼神也好,你让她自己动手不好吗?穆沙江说:水凉,她不好下手啊。萨迪克江说:那洗衣服怎么办?也不会是你帮她洗吧?穆沙江说:好男人做到底,洗衣服也是一种享受啊。萨迪克江瞪了他一眼,压着嗓子,说:我看,在没有人的地方,我们还是应该向你学习。穆沙江说,肥肉时代了,男女应该都一样,男人多干一点,女人嫩嫩白白的,多好啊。

那天,几乎是穆沙江占了上风,他没有把萨迪克江的说法当一回事儿。于是在一次喝喜酒的场合,萨迪克江抓住机会报复他送他一个外号:白白。后来这个外号就传开了。好几个朋友问他这个外号有什么说法,开始萨迪克江不说,后来喝高了,嘴巴就自己说话了:你们看穆沙江嫩白的脸庞,不像个烧馕坑玩烤全羊的汉子,倒像舞台上唱小曲儿的小白脸。

穆沙江入土后,其曼古丽空心人似地生活了几年。每个礼拜五,都要来到男人的墓地,为男人的亡灵祈祷。她虔诚地坐在墓亭里,纸人似的,面无血色,让亲人伤心,朋友们也放心不下。穆沙江的妹妹阿娜尔汗,带着她找过算卦老人。是那个脆弱的蔫人,呻吟着艰难地问了几句,说:是一片叶子,盖住了这位仙女的智慧窗,我给念几天就开了。结果念了五天,其曼古丽还是那样,魂还是找不回来,像一个相思病人,走不出灵魂深处的伤痛。

有的时候,阿娜尔汗陪她上坟。所有的好鸟,都唱着迷人的欢歌迎接她们。但是,其曼古丽什么也听不见,穆沙江的墓是她唯一的记忆。书法家尼亚孜先生书写的墓志铭,像一架放映机盘点着穆沙江短暂的生命气数。有一次,其曼古丽躺在穆沙江的墓上,闭上眼,向阿娜尔罕说,朋友啊,再见,我现在死了,要去天国陪我的王子周游天宇。泪水从她油画一样精美的眼角淌出来,在她苍白的脸上,变成一轮轮圆月,映照穆沙江的人生和他绸缎般亲切的前额,还有那些排队享用他的烤全羊的瘾客们的前额。一些前额们不停地赞美着穆沙江的前额,另一些少量的客人沉默着给钱,穆沙江问他们要多少,客人摇摇头,头语眉语一起上,说,就这么多钱的。穆沙江称肉,用金黄的纸包好,用眼语笑着送客人走。其曼古丽到他的店里,静坐一处,欣赏男人干活的动作:称肉,肥瘦搭配,剁肉,包肉,动作优美,亲切的手指像会说话的生灵,麻利地把烤制得金黄的烤全羊的生命,哄着包好,笑脸告别那些老瘾客。那种兴奋劲儿,像一个时时都能拾到一坨坨金疙瘩的人。高兴了,情绪涌向喉咙的时候,也要吆喝几句:瞧一瞧,眼睛不要钱,闻一闻,鼻子香甜甜,男子汉的烤全羊,穆沙江的烤全羊,三代人气的烤全羊,半夜进不了家门,哄老婆的烤全羊。你我见了没有,我你见了没有,钱包有没有,老婆的牙齿有没有,花点钱和你一起回家的烤全羊!其曼古丽听着这样的吆喝,极为兴奋,脸上就会飞来骄傲的神蝴蝶,葡萄一样诱人的眼睛和脸上的蝴蝶对舞,她就去帮男人收钱找零。回到家里的时候,她问过男人,那些词儿是你自己编的吗?他说,有爷爷编的、爸爸编的,也有我自己编的,心里高兴了,词儿就跟舌头离婚,流浪人间了。

其曼古丽的母亲阿米娜心疼女儿,悄悄地流泪。她说,孩子,从穆沙江的灵魂里出来吧,好多年了,不能这么折磨自己啊。生命是真主寄存在我们身上的一个生灵,什么时候拿走我们不知道,过于悲伤是埋葬吉祥的愚钝。可以了,死亡没有大小,没有老弱,没有瘸子瞎子呆子君子一说,照顾好两个天使是对穆沙江最大的怀念。其曼古丽站起来,抱着母亲,说,妈妈,你看到穆沙江了吗?他好几天没有回家,他是不是叫魔鬼女人偷走了?阿米娜控制不住自己,哭了。其曼古丽看着母亲,说,妈妈,不要哭,穆沙江会回来的,这么好的一个人,不会被魔鬼女人吃掉的。这一次,阿米娜不再怀疑女儿的神智问题了,叫来阿娜尔汗,要她请一位神经科的医生偷偷地给女儿瞧瞧,是不是神经上的那根线断了。阿娜尔汗说,妈妈,您放心,不会有事儿的,我懂其曼古丽,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们都在想办法,她会好起来的。

那年,阿娜尔汗和要好的茶友们心贴心地商量了一次,决定把她拉进她们的茶会里,让她放松开心,给她玩心理治疗。一位叫萨黛提的茶友说,最好让其曼古丽出国散散心,水很重要,喝喝没有尝过的水,沐浴陌生的空气,说不准就会好起来。一位吃多了坐不起来的胖胖茶友说,俄罗斯才好玩,走到哪里都是玫瑰的味道。又一个蜻蜓一样纤瘦的茶友说,游游法国也好,那是一个梦游般的国家。一位肥唇茶友说,要想长久,旅游是一次性地挠痒痒,最好给她找个结实听话的好汉子,嫁人,经常净身,就会忘记从前了。萨黛提说,什么叫好汉子?肥唇茶友说,疼女人的肌肉哥哥呀。萨黛提说,那种男人都在电影里面,人间没有啊。最好找个脑袋里缺几个螺丝的男人,没有野心,好过日子。

商讨的结果是,阿娜尔汗带着其曼古丽浪了一趟北欧的几个动画片一样好玩的国家。阿娜尔汗从前游览过丹麦、挪威和瑞士,在奥斯陆和卑尔根玩得醉心,留下了童话般的记忆。茶友们把送行的礼钱都交给了阿娜尔汗。她说服其曼古丽,在旅行社办了出游手续,在钱的帮助下,游了一趟神话般诱人的北欧。

在画家一样浪漫的北欧,她们游了几个倩女一样可爱的城市,其曼古丽高兴了,脸上可以看到她做姑娘时候的春心了。在奥斯陆,她给两个女儿买了几件毛衣,是漂亮的手工货,图案的花纹里妖娆着古老的神话,抓心。她向阿娜尔汗说,他们的毛衣编得这么厚,很适合我们的冬天。阿娜尔汗高兴了。根据旅游团的安排,她们去了石雕公园。其曼古丽惊呆了,那些冰凉的石人,像燃烧着的诗人一样深情地看着她,像童年的朋友,安慰她的记忆世界。雕塑家当年是一位被判了极刑的汉子,他写信向国王说,告别人世前,希望能靠自己的技艺给国家留下一个石雕公园。国王给了他机会,把许多劳工的前额捆在了他的手里。几年后公园建成了,国王看到了技术和艺术的力量。《圣经》里的故事,开始温暖她的前额,亚当和夏娃的前额不再有光,那条蛇已经说话了。其曼古丽听完阿娜尔汗的讲述,说,前额是前定的吗?阿娜尔汗说,哪有什么前定啊,人是自己的前额。她们来到一处石柱前停了下来。其曼古丽昂起了头,看着前额慈祥的雕像,说,哎哟哟,多么美,绝世的大师啊,真人一样暖心啊。阿娜尔汗抓住机会,说,石头也是有生命的,死去的生命也是这样。我哥哥去了,但是他的灵魂在我们的心里,这样他就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这就够了,我们谁也没有离开谁。其曼古丽说,是的,穆沙江在我的心里。阿娜尔汗说,对了,我们好好活着,我们高兴了,哥哥的灵魂也能遨游天国。

从北欧回来,其曼古丽回到了从前的穆沙江时代。这么多年,男人去世后,她把烤全羊店过给了男人的徒弟玉山亚亚。他每月按时给她分红。每次去,都要给她带最好的烤全羊,邀请她去店里吃新出馕坑的热烤全羊。其曼古丽总是点头,前额灿烂,谢谢玉山亚亚,说他是師傅灵魂的传人。但是她从来没有去过烤全羊店。

这个周末,奶油一样暖心的太阳开始温暖她的前额,感觉极好。从北欧回来,她觉得踏实了,把在另一个世界的穆沙江拉回到了自己的肚脐里,把精神的心连上了。她带着两个女儿来到了烤全羊店。玉山亚亚的脸翘起来,鹅蛋一样漂亮。他看到其曼古丽杏花般静贵的面容,乐晕了。他自己泡好和田养心玫瑰花药茶,端过来,给她们娘仨倒好茶,坐在其曼古丽身边,眼睛变成了紫葡萄,他为师娘的光临而开怀。他说,您去了北欧,我不知道,没能送行,那些天我好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没有师傅和您的恩泽,能有我现在的蓬勃吗?羞得很呀。今天看到您来,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今天我特意烤了一只黑羊羔,原来是您的福气啊,还有半个小时就出馕坑了,咱们一起围着吃吧。师娘啊,生活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事啊。玉山亚亚忍不住流出了泪水,硬实的脸蛋星光般闪烁。其曼古丽从包里取出从瑞士买的那块手表,送给了玉山亚亚说,他们说这是最好的手表,送你做个纪念吧。玉山亚亚窘迫地接住了手表,说,多么不好意思,让您破费了,真诚地感谢您,愿我们的日子阳光充沛。

其曼古丽终于回到了茶友们的圈圈里。在半月一次的茶会上,给姐们儿讲了北欧见闻和她烫水般的感受。阿娜尔汗在旁边拨撩她,让她说话开心,让她从血脉上回到大家的气氛里来。

在一个赤裸的周末,外力江来拜访其曼古丽。事前没有预约,像突然降临的马车夫,他奸笑着走进了她家的庭院。外力江是她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在工商银行工作,后来在工商局工作了一段时间,现在市人民政府工作,是政府办的副主任。他圈子里的有些前额们认为,他是窥视谋算市长的位置才到政府来的。官气官脸,已经在前额上荡漾起来了。朋友们给贬了个外号,叫业余市长。圈子里聚会,参加狗拉肠子的朋友们炫耀人生的那些宴会活动,在一些能喝两杯的河边灿烂里,他侃事卖弄机密,说话傲慢,音调浑浊,像个笼络走狗的走狗。他那些尖刻的朋友们,在一些私密的场合,喝了人家的酒,嘴巴就把藏在肺里的这种怨言扔出来,发泄对他的恶心。一个叫苏莱曼反骨的屠夫朋友说,毛上的话,就一副主任,整天业余市长似地穷傲,就一个借裤衩糊弄日子的人嘛。说透了,就是一个蹲着尿尿的虫儿。外力江第一次听到人家叫他业余市长,很兴奋,感到自豪,认为外号之类都是圣人的暗助,认为前额里还是有点前定的福分。

其曼古丽把外力江请到了葡萄架下的小方桌上。老经验和此刻的直觉告诉她,这个老同学的贼眼里仍然糜烂着那种龙在上凤在下的乱欲了,因而没有把他往客厅里请。小桌上的那盆兰花开得娇艳,开始挠痒外力江孽僵的气血。穆沙江走后,外力江的贼眼曾经在其曼古丽的眼神里奸污过她的容颜,只是那么多年里其曼古丽笑不起来,整天像一个失忆的天女,诅咒死神的无情,使他没有机会下手。其曼古丽在死亡的油锅里挣扎的时候,外力江的心思在她的春艳上,他坚信她会睁开生活的眼睛。其曼古丽从北欧回来开始灿烂起来的时候,他的贼心也睁开了眼睛来拜访老同学了。

外力江把手里的礼物放在了桌子上。那包东西,丑陋地依附在那盆兰花身边,沉闷下贱。其曼古丽请他葡萄架下坐,不让进客厅,原因是,大学时期她就知道,这位同学多一半的理想智慧,都想用在不种花乱惹草的事上,满足其旋风一样乱飞的欲望。大学的时候,一次,晚饭他们两人都迟到了,面对面地坐着进餐的时候,其曼古丽第一次对视上了他那种让人恶心的流氓眼神。他似乎向所有的同学都表示过那种意思,没有一个固心的目标。毕业后,他母亲给他娶了个近亲的女儿,拴住了他满世界乞讨的花心。据说,那时候他已经拴住了一个美女,是一个舞女,两人常常找不到回家的路,在昏暗的河边夜晚糟蹋春草,欣赏河水欢歌。他母亲安排他和那家近亲的女儿见面的时候,他流氓般地进行了一次抗议,说,我要娶我心爱的女人!他妈妈说,我的傻蛋啊,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以为你有心吗?你有没有心,我不知道吗?你所谓爱的那个女人,我也弄清了。舞女是什么?是风的朋友。风能把家养大吗?你缺智慧,小时候一定是偷吃脏东西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所以要找个肉钱买烂菜的女人,才能延续你爹爹的香火。结果,那个不幸的肉钱买烂菜的女人,是一个商人的女儿,叫阿丽雅,脑子进过水,但是爹爹的钱把这个丑陋先盖住了。民间亘古就有说法,只要爹爹有钱,哑巴孩子也能说话。据说阿丽雅喜欢唱歌,常常是晚上唱,男高音似地震撼邻居们的好梦。有的也记住了那些歌词:儿郎儿郎好儿郎,一个爹爹两个娘。也有其他的说法,说阿丽雅的唱劲似乎是一种恐怖的呐喊,他们怕她脑子里的水从眼眶里喷出来,污染他们的孩子们。

其曼古丽给老同学泡了一壶湖南的黑茶,倒进晶亮的水晶杯里,恭敬地送到他前面。外力江双手接过茶杯,看着暗红的茶水,心里高兴了,他的色眼已经落在了其曼古丽自信愉快的眼睛里。其曼古丽没有逃避他的热情,深情地配合他肚脐上的那些意思,开始扰乱他的意识。

那盆兰花的香味偷偷地溜进了他的心里。他抬头看了一眼葡萄架,串串精美的葡萄垂在绿叶下的清亮里,高贵地接受阳光从葡萄藤叶的间隙射在它们面上的暖光,骄傲地闪烁,温暖主人的小天地。其曼古丽看着入魔的外力江,说,老同学,我的葡萄养得怎么样?外力江愣了一下,迅速找回神儿,说,好哇,像我奶奶的神话,刚才我还在神话里呢。其曼古丽说,你能够得上那些葡萄吗?外力江说,老同学,这是我一辈子的梦想啊,今天拜访您,也是想安慰你的这些葡萄啊。我的野心不大,尊重你现在的这个规律,只想每周一次给您磕磕头,安慰一下您的这些葡萄。另外呢,这些年我拜了高师,学会了按摩,我会给您松松骨,让您明白人的每一个部位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作用。其曼古丽笑了,内心里笑他的贱色,说,老同学,大学时代,我们天天吃一口锅里的饭,一个教室里学习,你怎么没说过你还有这样的意思和智慧呢?哎呀呀,这些年,金子一样银子一样的好机会,都逛过去了呀,我现在是经常闲着呀。遗憾。起码我会享受上你高贵的手气留在我穴位上的友谊呀。而现在,我受过伤的这个骨架能承受得住你的狂澜吗?外力江说,命运不是前定的,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其曼古丽昂起头,看着葡萄架上各色精美的葡萄,说,老同学,你看这些神话一样神秘的葡萄,它们只有在葡萄架上的时候才是可爱高贵的,各种目的的眼睛们都敬爱、窥视、谋图它们,是因为它们垂立在那里,梦幻般地诱人,所有的粒粒串串,直通男人的梦筐。当我们的手,比如你的手,伸上去摘它们的时候,它的高贵和象征就成一坨泥巴了,你把一串串葡萄放在我这个桌子上的时候,它们散落在那里,会失去它们所有的光泽。老同学,人笔直的时候才是可爱的。在你以前,也有一些愿意给我洗脚的汉子乞讨过我的葡萄,有的明白了我骨子里的意思,有的仍旧还是这些葡萄的奴隶。当日子温暖过我们的胸脯,又在一个风雨糊涂的黎明咬伤我们的神经的时候,我们就会收获一些哲学。我在春风岁月里,蔑视过哲学,我现在开始崇拜它了。活着是必须要完成的一个任务,你的泪水是你自己的学费,没有人会给你报销。在这个任务里面,女人必须爱一个男人,站着尿尿的时候,必须要选对地方,你尿下去的时候,那巴掌小的土地,是享受了你的骚或者是诅咒了你的孽欲。每件事情,活着的时候,都是你自己的审判,那个定性的锤子就在你自己的手里。那么一个女人,像我这样高亢过又从敬爱的男人的坟墓里逃出来的女人,在这样的任务里要做什么呢?最了不起的一个前提是,我必须清楚,而且要在行为上牢记,我不是年年都开花愉悦人间的玫瑰,我的花期只有一次,我盛开了,享受了大地的味道,享受了蓝天白云阳光月夜,享受了神话歌谣和满天慷慨的星星们的赐予,也遭受了悲惨的夜,这就够多了。你现在要我的葡萄,要我的花儿,我有吗?我在心爱仁爱的花丛里多好,为什么要变成孽场里的喧响呢?连候鸟们都是没有骂名的,不是它们的季节都飞走了。我们保持距离,你欣赏我在葡萄架上的葡萄,我在窗台一角欣赏你的欣赏,多美。老同学,你现在再昂起头看看那些让你睡不着、蛊惑你的腿脚倾诉心声的那些葡萄,它们还像刚才那樣可爱吗?我非常喜欢汉语里的一句话:算了吧。你也就算了吧。

外力江的脸变成了洗碗水。他想站起来走人,但身子天山一样沉重。其曼古丽站起来,拿着漂亮的茶壶向厨房走去了。葡萄架上的一群野鸽子飞过来,栖落在小方桌,开始说唱了:哥们儿哎,该走了吧,我们担心下面您会和我们争飞虫了。要你额头上没有的东西,不怕找不到回家的路吗?外力江站起来了,刚一迈步,就摔倒了。鸽群飞下来,鼓励他,要他站起来,在主人还没有回来的时候走人。外力江爬起来,醉了似地踉踉跄跄地走了。

其曼古丽找了几个朋友,通过她们找到了小有名气的雕塑家艾买提。艾买提设计制作了一尊穆沙江的小头像,安置在了穆沙江的墓上。艾买提参考了穆沙江生前留下的生活照,抓住了他的笑脸神态,那种童话般的纯笑也开始慰问果香鸟语的墓园。其曼古丽很满意,在信封里多装了一笔崭新的人民币,高兴地放进了艾买提的挎包了里。

塑像落成后,每周五,其曼古丽带着两个女儿来到墓地,坐后,看着穆沙江的塑像,给心爱的男人讲述两个宝贝女儿成长的故事,讲巷子里的变化。他们的庭院两边已经盖了很多顶天的高层,只剩了他们家的院子,开发商来过多次,收购价给的也很高,她都没有出手,原因只有一个:这是我心爱的王子穆沙江住过的院子,就是金山银山,我也不换。

在塑像落成的第五个周末,她带着女儿们来到墓地,铺好从家里带来的地毯,然后坐下,开始给穆沙江讲心里话。一群野鸽子飞来了。都是老朋友了,它们站在其曼古丽身边,开始深情地悼念穆沙江。其曼古丽的心声变成了绚烂的唱词:穆沙江,你的香火没有断,至今,我们每天都要吃一顿你最爱吃的土豆拌面,喝茶也是你欣赏的湖南黑茶。你在的时候,我们还不懂什么叫网,现在离不开了,电脑这个东西,它们已经变成了另一个天地,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什么都有,全世界的人气和神奇好像都在里面,是一种闪电般的光流世界。现在是人手一部手机了,银行就在里面,有了它就可以周游世界,你站着的那个地方,就是世界的中心。我们不敢关机,关机就是关了自己。还有,玉山亚亚的生意很好,主要都是你留下的老顾客,现在每天要烤一百多只羊了。让人痛心的就是,人间没有你,我们只能和你的灵魂在一起。

在朋友们的暖心暖意里,其曼古丽走出了伤痛。夏的温暖像童年的摇篮,开始恩赐她一个个美好的日子。从穆沙江去世的那年开始,每年七月七日,其曼古丽都要在自己的院子里搞追思活动。请亲友邻居和男人的徒弟们吃抓饭。开始的那些年,是她最伤痛的岁月,快到祭日的时候,像是生活在盐水里一样,吃饭不香,睁不开眼睛,神经质,走路像是背上了天山,脸上看不到日子的暖馨,不听劝,内心里固执地和命运的钢鞭抗争。自打从神话的庇护所一样富丽的北欧回来后,其曼古丽又回到了自己的天国时期,在和朋友同学们在一起的茶会中,她逐渐地找到了自己的灿烂。在精神层面上,抓住了男人的灵魂缰绳,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新爱光明。

而后,在穆沙江的祭日,年年都发生着变化。在她的心流血流火的年代,都是在黎明的时候,请亲友邻居吃抓饭,悲痛,忧伤,沉默,心里装满了沉甸甸的痛苦。从国外旅游回来后,她发现了另一个全新的道理,思念和怀念不应该只有一种方式,用欢快的形式思念亲人,也是一种愉快前行的灿烂,于是她开始在黄昏告别大地的时候举办活动,歌舞和一切愉快的形式也出现在了她温馨的庭院里。古老的音乐,在亘古的星星月亮下,给她的精神世界带来了崭新的希望。也有一些晦暗的言辞,但是她顶住了。当年给穆沙江起外号的萨迪克江很欣赏她的这种方式,和他的哥们儿一起,开始结结实实地支持其曼古丽了。

今年的活动是二十年以后很特别的一次怀恋。优美的手风琴响起来了,那些春天般暖心,恩爱,血一般亲切的复调,在弥漫着油香的庭院里飘绕。其曼古丽的诗人朋友艾尼也来了,坐在葡萄架下,骄傲地诵读他献给其曼古丽的杰作。

告慰亡灵的油饼,从亲切的油锅里飞出来,在客人们的手里讲述往昔的日子和今天的温暖,在客人们的胃口里,赐他们诵唱和舞蹈的力量。那些栖落屋顶、白杨樹、廊檐下的候鸟们,连唱带舞,向暖风的前额们讲述主人的恩赐。

五十岁的其曼古丽第一次变成了诗人。腕上的羊脂玉手镯,是当年穆沙江的血汗生命爱物。时间埋葬了爱的气息,掐死了爱的声音,但是存留记忆深处的恩爱画面,像根连根的日子血脉,在今天的阳光下蜕变成了维系精神命脉的诗篇。其曼古丽回到了恋爱的甘甜岁月,她的心开始在哀怨的空间舞蹈:穆沙江是春天的王子,今天是所有的春天,穆沙江是我的翅膀,在所有的春天翱翔,王子一样的朋友们来了,天女一样的朋友们来了,我们是时间的朋友,是候鸟的哥们儿,是葡萄的藤叶养分,我们是梦和爱的彩虹,感谢朋友们赐予我的记忆,感谢你们的歌声留下的情谊,感谢日子和月光的拥抱,感谢歌声的养育,祝福天国的穆沙江,他是我心中的月亮,年年岁岁歌声嘹亮,生活的旋律金碧辉煌,在所有的春天,在寒冷的腊月,在飓风撕裂的黄昏,感谢朋友们给我力量。

那些前额们静静地听着,激动地看着灿烂的其曼古丽,在醉幽幽的黄昏,像天女诵唱鲜血神经里的爱恋,欣赏她右手放在胸前,鞠下额头,表示感谢的那种礼愿。葡萄架下的串串葡萄,像群星的私女,快乐地欣赏着从那些激动的前额升起的暖光,赞美琴手如醉的伴奏声。

诗人艾尼的心声响起来了。其曼古丽的前额和他的前额默默对视的时候,其曼古丽的眼睛把主人的情愿悄悄地告诉了他。诗人艾尼激动了,所有的时间开始在他的舌尖舞蹈,他血脉里的波涛开始在古老的葡萄架下祝福人间的好女儿其曼古丽绚烂安康:在心花灿烂的故乡大地,我们落脚的寸寸土地,连接无边宇宙的血脉。她们不是沉默的朋友,是我们心语的旋律,爱在黎明的宫殿里是听话的孩子,当阳光的恩泽普照人间,在一切的金窝草窝里,她们是哺育爱心的歌者,那些会说话的诗篇,在风雨恩爱的寸土寸金里,是我们共同的财富。在时间的舌尖里,我们缓慢地活着,品尝爱的滋味,跪拜自己的味道。只有活着才是一切,那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世界。在一日胜于千年的人间,我是你的圣泉,滋润你春春岁岁的芬芳,在你温馨的眼神里书写我们的心怀。我的灵魂已经看见了,所有的和谐将来自你的恩爱。当沉闷和沮丧的怪风袭来,我昂起头全部收留。我的白姑娘啊,你少儿般的纯正,神话般的甜蜜蜜,是我一切精神碎片的方舟。在有血有肉的人间,你是我的圣火,我们一起燃烧,品尝一切小甜大爱,熬煮恒久的信念。

最后,那些友好的鸽子们说话了:人类朋友们,时间和月亮早已瞌睡了,我们的头也早已开始耷拉了。你们的眼睛和鞋们也早已串通好了,家的灯光也在召唤你们。嘴巴和心商量一下吧,活着是不能着急的,所有的灿烂都是有自己的日子的,带着你们的暖心回家吧。

客人们都站起来了。那些兴奋的前额们说,这样纪念亲人也是可以的呀。另一个沉闷的前额则说,我们不是来开心的,穆沙江的灵魂同意我们这样享乐吗?那个诗人的诡计,你没有听出来吗?在院门前的葡萄架上,欣赏着美乐的一只蓝鸽子听到了这句话,说,人那,你们不是常说,除了死亡以外,都是游戏吗?你们高兴了,亡灵才能高兴啊。其实,死亡也是游戏,时间是大地的总开关,他的把戏只是不说话,让你们自己猜悟,它只是隐秘地窥视你们的过程。要记住,所有的悲情血泪都是隐藏的悲情血泪。回家吧,让眼睛歇息吧,那是你们自己的眼睛,感谢一下眼睛吧,没有眼睛,你们能做什么呢?

那些前额们排成了几行,开始和其曼古丽告别。在墙檐上看热闹的另一群候鸟们也飞下来了,在饭桌一角,在精美的阿尔泰红木椅上,欣赏那些温暖的男手女手们,握住其曼古丽的手,感谢她的美食和诗歌的深情。在这个人类诞生日一样吉祥的夜晚,她赐予它们启示和祥和。其曼古丽张嘴准备说话的时候,那只蓝鸽子又飞过来了,落在她的肩上,说,主人,您休息一会儿吧,我替您讲几句。我们感谢所有的客人,甚至感谢那些嘴笑了心不笑的木头人。其实,哲学是非常吃香的东西,像我们主人垂在我们头顶上的串串葡萄,它们熟了的时候,会告诉你们向它伸手。为什么要搞得那么别扭复杂呢?阴暗地隐藏自己,在向人间的葡萄伸手的时候,却用地狱的伦理评论那些葡萄。伦理是非常简单的东西,年年岁岁的旗帜是心和脚、前额和眼睛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去。光明的源头,是我們最好的老师。向你们人类的善良和纯洁学习。

最好的词语开始引领那些热血的心们和脚们向院门的方向移动了。所有的候鸟们飞集院门前,欢送新贵的客人们。那些昂扬的脸们,温暖的眼睛们,还有那些隐藏的前额们,相互赠送自己的感受和垃圾智慧。最终,那些疲惫的眼睫毛们消失在了天山路的黑暗里。而那些血脉里的前额,在月光下的母亲大地上,拥抱在一起,倾听彼此的心语,在这个难忘的夜晚,也给大地留下了他们的记忆。

最后,诗人艾尼出现在了其曼古丽的灵魂前。烤全羊般温暖的夜,在角落里窥视他们火山般燃烧的前额。瞬间,四只眼睛把四个世纪的情爱故事召集在了自己的灵魂里。诗人艾尼抓住了其曼古丽冰糖一样甜蜜的双手,其曼古丽闭上了眼睛,从她微微颤动的眼睫毛里,派生出了她心花绽放的情爱世界,平静,又醉人心,让一个汉子忘记空间和人间,像一个原始的浪人,埋葬一切记忆。世间所有的玫瑰,都开始悄悄地在其曼古丽的面庞上歌唱。诗人艾尼松开其曼古丽的双手,轻轻地抱住她的头,在她燃烧着的前额上亲了一口。那只蓝鸽子飞来了,说,啊,多美好,原来夜是这样的好东西啊!诗人就是诗人啊。

所有的肝脏和心脏都回家了。夜的味道藏在灯光的暗处,开始咬嚼其曼古丽的诗篇。候鸟们帮其曼古丽关上了院门。她来到后院里,坐在宽大的沙发上,开始心诵诗人艾尼的那些诗篇。那些候鸟们像神话的娇女飞过来,落在了她的身边。

其曼古丽昂起了头。满天的星星闪耀着前世的温暖和今世的光芒,虔诚地祝福永恒的天地万物。她突然站起来了,激动地注视着月亮,说,啊!我的爱人!我的血脉穆沙江!我看到你了,原来你在月亮里呀!你每天夜晚都能看到我们呀!哎哎哎,爱人,活着是多么好,白天有太阳,夜晚你在月亮上,人间有我新的依靠,亲爱的,这是多么可爱的人间啊!在这个燃烧的夜晚,我向你致敬!爱是不能忘记的,缘分的激素变成了日子的盐巴,我挺过来了,我过得很好。我的精神和骨架变得结实了,我已经从那场飓风里逃出来了,因为我找到了新的希望。我坚信,这也是你的希望。噢,是这样啊,原来是你在月亮里护卫我们呀!多好,爱人,原来你在月亮上啊!你看到在人间护卫我的那个诗人了吗?你一定看到了。谢谢你从月亮里出来看我,给我新的力量和希望。其曼古丽笔直地站着,泪水晶亮,虔诚地瞭望高贵的月亮,深深地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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