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物主义的蝉

2017-10-24 01:38重庆杨犁民
散文诗 2017年13期
关键词:荒草外孙女婿

重庆◎杨犁民

唯物主义的蝉

重庆◎杨犁民

文本/周凯军 图

下手很狠

我们不知道,那只大红公鸡,早就被他盯上了

刚才大家还一起围观,看它和邻鸡打架

转一圈回来,就已经死在了盆里,被开水烫毛

“呀,挂了,挂了。”儿子出乎意外地平静

仿佛看一款电子游戏

看得出,他下手很狠,手脚麻利

天色尚未黑尽,要抓住一只鸡,不是那么容易的

以前虫都不敢杀的人,如今杀起鸡来,轻车熟路

去毛,开膛,取脏,似疱丁解牛

“怎么把它杀了呀,这可是家里唯一的种鸡呢,不过年不过节的?”

“你们全都回来了,我不杀了怎么的?”

他说的你们,其实就是我们,包括他的——

儿子,儿媳,孙子,外孙,女儿,女婿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具雪白胴体赤裸在那里,冒着热气

冷水溪

浅山如黛,合围一方平畴,雨是后半夜

才开始下起来的,只不过是

天亮的时候它才滴进我的耳朵里,昨晚,我竟然

在雨中沉睡了整整一夜,这事想来

便禁不住地幸福,山林长出了一层新鲜的浅绿,芭蕉的叶片

又上扬了一尺,妻子正在洗脸,回到老家

她就退回到了女儿、小名和童年,我的岳父岳母

已经六十岁了,在这个叫冷水溪的地方,生活了六十年,他们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

都回来了,今年又新添了个孙子

此刻在雨声中睡酣,萌得有些不成样儿,家中的一只母鸡

领着一群小鸡四处觅食,另一只母鸡

不甘落后,在草窝里孵化小鸡,20天便会出壳,已经过去16天了,它的惊喜指日可待,其余的鸡

和别家的鸡混杂在一起,无法分清谁是谁的,山间起雾了

茶芽怯生生的,刚刚采得上手,用雨水泡茶,泡出来的

全是新气,有人在青龙水库钓鱼,有人在地里捏肥球

打电话叫二叔吃早饭,水田里接电话的声音侧耳可闻

近在咫尺,仿佛他就蹲在屋旁田坎下面最多二十米开外

他回来时,衣服里仍装着雨声和鸟鸣

我去栅栏围成的菜地里扯菜,途中遇到三条狗、八只鸡

以及今晨才跳出来的一群山溪

蒜已经长齐腰身了,茼蒿湿漉漉的,再不来

它们恐怕都要老了,整个菜园

都在笑,仿佛它们全是我的亲戚似的

田镜铺平开来,其间,有犁懒得收回,有燕飞啄新泥,有蝌蚪

忙于谱写五线谱曲,而我像一个逗号,大地把我扔在这里

呵,大地把我扔在这里就不管了,让我自生自灭,这里谁不是自生自灭!

回到冷水溪

走过千山万水,一直都是我带着你们,现在轮到你们带我了

带我回到冷水溪,妻子带着她的丈夫,回到冷水溪

儿子带他的父亲,回到冷水溪

回到冷水溪,我们就都年轻了,回到冷水溪我们就都变小了

我变成了整个寨子的晚辈,一个姓氏的女婿

妻子变成了女儿,回到打蝴蝶结的过去

儿子变成了外孙,外公外婆满寨都是

回到冷水溪,不可留胡子,不敢言老,有白发也要拔掉,收起

单位,职称,级别,官位,存款,股票,皮鞋,首饰

收起城府,收起洞府,收起奉天府大帅府恭王府

春雨嘀嘀嗒嗒,桃花落了一地,那条泥泞的小路

通往树林就不见了,铁锅烧水,煮一壶刚摘的新茶

四月的山间依然湿漉漉的,有些冷

但是,鸡不啄我们,鹅不扑我们,狗不咬我们

光阴慵懒,如潺潺溪水,绵延不尽

我们一家三口,像极了三个土生土长的外乡人

班不上了,书不读了,金银细软丢在城里

我们打算在这里长住下去了,以这种身份住下去,多么好

远离了功名,活一辈子都不会老

活一辈子,还是别人的女儿、女婿和外孙

山 行

真是十里不同天呀,在山下的时候,还是阳光明媚

汽车刚刚到达山顶,奔腾的云雾陡然四围,罩住前路

群峰一片迷蒙,却尽收眼底,薄雾中明显含有雨意

太阳偶尔从云缝中漏出一丝丝光线,洒了下来

所洒之处是明亮的大地。从鹿角坪山顶悬崖往下看

一些低矮的村庄和房屋远在谷底

仿佛隔着天上到人间的距离

一条蜿蜒的山路从山顶一直盘绕而下草木中时隐时现

我数了数,最终也没有数清到底有多少个弯

也许有九十九个吧,山上没有高树

只有漫山的灌木和荒草,还有不知谁从天上丢弃下来的无数石头

就在灌木、荒草、石头和云雾之间,一个矮人倏忽出现,可是待我定目确认时,却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在这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他的出现像我一样突兀

如果我喊几声,声音未必能传到那边去而且我们之间是否有共通的语言?

这看来也是个问题。凭猜测,我只能初步判断他是个樵夫

我踩着露水,沿着山路漫无目的地往下走,雾深不知处,他再次出现,眼看就要和他碰面了

还有不到十步,也许八步?

心想一定得上去和他打个招呼!可是一恍惚,他却再次隐匿不见了

我搜索目力所及之处,却已不见其踪影仿佛他原本就不曾出现似的

当我返回山顶,再次向山下俯看,天地混沌,雨雾迷茫

只有灌木、荒草和石头隐现在云雾里

我不相信奇迹,但是,有那么几秒钟,我曾与神相遇

向白云学习

这些白云太放肆,纷纷跑进了我的边窗,以及后视镜里,

反照镜里,挡风玻璃里,天窗里,我快,它也快,我停,它也停

仿佛公路上无人看管的羊群,要围住汽车看个究竟

我只好把车停下来,让它们,主动回到头顶

可是,有些还是从山那边源源不断地跑来,我没有办法阻止它们

真有些羡慕它们了:对于人来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做一片云

不用识字,也不用做算术题

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自由,是最好的教育

成天东游西逛,人间的大小事务皆看在眼里,无牵绊,不评论

云很淡,风很轻,天地声音飘散成寂静

不吃饭,不用钱,无牵无挂,无父无母,无贵无贱,都是天空所生

天空生下它们以后就什么也不用管了,死生有命,去来随性

无所事事,就是最好的修行

如果天空可以倒过来,低于大地,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跳进它的蔚蓝里。

可是,天空始终没有倒过来的意思,我仍只得老老实实坐在地上,向白云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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