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暴力的民主渊薮:读《从投票到暴力》

2017-11-01 09:43任剑涛
社会科学研究 2017年5期
关键词:民族主义暴力民主

〔摘要〕 在民主转型的起始阶段,塑造民族、建构国家、政治选举、说服公众、赢得权力、引发暴力等等事务复杂地关联起来。其中,民主化与民族主义冲突的关系,成为决定性影响民主转型前景的核心关联。斯奈德尝试在投票选择国家执政党与领导人的政治安排中,刻画争夺选票的精英说服中存在的四种民族主义类型。他从中提炼出从民主投票到政治暴力演变的论述主题,试图告诉人们,唯有公民民族主义才足以为民主化进程中的民族主义冲突解毒。但他的分析遵循的是一种由个案描述得出规范结论的进路,其论述可信性是需要改善的。

〔关键词〕 投票;暴力;民主;民族;民族主义

〔中图分类号〕D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7)05-0077-07

杰克·斯奈德的《从投票到暴力——民主化与民族主义冲突》①,是在汗牛充栋的民主转型和民主巩固著作当中的一本新近之作。目前还算不上经典,影响力也不如《民主的阴暗面》②,而且迈克尔·曼的自我经营能力很强,一时让其人其书知名度甚高。当然杰克·斯奈德的这本书确实有它的价值,虽然这本书在写法上并不见得比一般的民主转型、民主巩固或者更大范围的比较政治作品的学术进路更新颖。但因为在比较政治的大视角当中,愿意得出宏观结论的研究著作越来越少,而这本书以其想得出宏观结论的意图而显得独具一格。

这本书给我们传递的是明显矛盾的信息。一方面,作者强调民主转型、民主巩固以及大的民主化过程在全球是不可逆的,因此这本书可以说是为全球民主化背书的一本著作。另一方面,读罢此书又觉得好像传达了另一个信号:民主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我们宁可不要选票,以除却暴力的根基。简而言之,这本书的矛盾就在于,一方面它为全球民主化背书,另一方面它传递给那些对民主跃跃欲试、充满幻想,把民主作为理想的政治生活方式的“民族—国家”一个信号:民主原来非常可怕,启动民主转轨就可能将国家安宁玩完。这本书的旨趣,可以说与迈克尔·曼《民主的阴暗面》相同。不过在书中作者明确提出了跟迈克尔·曼商榷,有不同意迈克尔·曼的许多观点。这两本书可以对照来读。

迈克尔·曼的书,可以说是斯奈德这本书的序曲。曼书着重讨论为民主政治准备前提条件的民族形成问题。而斯奈德关注的重点后移到民主转型起始阶段,因投票展开政治动员时对民族主义的利用。一般而言,民主转轨有两个大的参照系,一是相对于整个古代专制统治的民主转变,二是相对于不成熟民主或成熟民主的民主巩固。前一种转轨,迈克尔·曼着墨甚多。因为民主的前提是首先制造一个民族国家,民族国家是民主的政治载体。迈克尔·曼强调,制造民族国家会带有很多血腥,斯奈德这本书也特别强调了这一点。一个专制国家的民主转型,其早期必须要制造一个践行民主的民族,以此为基础制造一个国家,就需要清除民族的异己分子。不过斯奈德这本书谈论更多的是在民主转型起始阶段的选举动员中,对异己分子或者对政敌的定位,因而在投票当中发生的明显政治分化,以及由此引发的政治暴力。迈克尔·曼则特别强调造就单一民族时的种族大清洗或大屠杀。从现代政治史视角看,“民族”是非常晚近的事情,而且民族的政治含义是极为鲜明的。与国家联系起来的这个民族,政治学上称之为国族(state nation)。国族的出现自然也是很晚近的事情。如果我们把这个起源拦腰斩断,而不做无穷追溯,大致可以说国族概念是18世纪启蒙运动的结果。

有人喜欢追溯民族的原始起源。其实,民族的纯粹性是一个无法稽考的问题。如果人们硬要在纯粹民族基础上建立相应的国家,并且以此作为推行民主的前提条件,就必然造成一種悲剧性的结果——一个国族内部的族群间相分相合的社会过程演变成一个单一民族通吃国家的政治过程,危害非常之大。迈克尔·曼主要就这一方面写了卷册厚实的《民主的阴暗面》。斯奈德这本书则强调的是,假设我们建立的这个民族(国族),或者说在这个民族建构的同时推进民主政体建构,这个时候,人们必须诉诸投票行动。投票者可能只是部分选民,就像普鲁士推行民主的初期具有投票资格的,仅限于男性公民。其实英国早期的选举也主要是男性公民。在民主选举中,各个精英团体得去竞争选民。竞争选民的时候,由于经济发展的先后顺序、制度发育水平,以及精英集团的利益兼容性不同,不同政治组织在争夺选民的时候,优势精英利益集团和弱势精英利益集团,都会尽最大努力争取选民手中的选票。为此,各自施展浑身解数,极力动员选民为自己投票,特定的政治结盟就势在必行。比如书里特别举到的德国案例,“钢铁”——新兴的工业精英和“黑麦”——传统的农业精英,他们的联盟,形成德国具有强大影响力的政治同盟军。斯奈德把动员选民的模式区分为两种:一种是大众控制模式,但是实际上进入民主早期阶段要有效控制大众是很困难的。所以他讨论的主要模式是精英说服模式。精英说服模式本是成熟民主社会的用语,在非民主情况下的说法,应该是“精英欺骗模式”。

如果在这样一种早期民主中——民主不成熟、不健全,政党组织动员选民投票,精英集团努力区隔传媒受众——这个时候,整个国家即使在形式上形成了统一的民族国家,但实质上民族内部的普通成员和精英成员是相互隔离开来的。斯奈德就特别提到,在一个国家明显缺少打通各个精英集团或族群——群体集团的政治意识、制度安排和大众媒体的情况下,民主投票便势不可免地成为一场场对峙性的政治争夺战。精英说服之所以成为这本书的重大主题,也就可以得到充分理解了。在民主开始之际,精英们都认识到用说服大众的方法争夺选票是必需的,进而意识到利用民族主义进行民主动员乃是竞争选票的最好方式。但是走到这一步,精英们却想把那些渴望成熟民主的大众欲望武断打住,从而勿需为民主负责。早期民主的悲剧就此浮现出来——精英以人民的名义、民主的名义赢得选票,但却不打算为人民、为民主承担任何责任。换句话说,人民白得了个国家主宰的名义,但却没有人向他们负责。民主变成赤裸裸的选票争夺,分散地为各政党争夺到的选票,也就将人民分割开来。政客承诺的“我们向人民负责”,变成一个抽象的概念。

于是问题便出来了。仅仅为争夺选票的初始民主,就必然陷入分化一国政治力量的僵局——不同政治势力会在国内制造敌人,以求团结同志。比方说纳粹的第三帝国,斯奈德自然不是把它作为典范,而是把它作为一个特殊的精英说服模式来处理。从类型上讲,斯奈德以一战前的塞尔维亚作为“族裔民族主义”典型,笔者对塞尔维亚缺乏了解,所以不具体评论。其实这个类型用来说明德国,倒是更为恰切:在德国威廉皇帝之前,可能是典型的反革命民族主义。书中为之举到了两个重要人物,一个是诉诸文化和语言来进行民族政治和民主动员的赫尔德,大家知道他是文化民族主义兴起的绝顶重要的人物。文化民族主义或者语言民族主义的排斥性是非常强的。因为语言是人类的家园,一个族群内部通行的语言,是他们排斥其他族群的交流信号系统。别的族群试图进入,很难达到交流自如的境界。语言成为一道隔离族群的高墙。所以,赫尔德这种语言民族主义,排斥性是再明显不过的。但是这种排斥性没有诉诸国家权力的时候,其政治威胁性还不是太强。在经济学家李斯特那里——大家知道他所著的《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他是贸易保护主义最系统、最早的阐述者——他认为为了保护国民的利益,不能用自由贸易的方法让别国占我们的便宜,要把自己的好处留存在国内,由我们民族自己来享受。文化保守主义、贸易保护主义这两种力量再加上普鲁士国王与德国皇帝的政治主张,塑造了德国的保守且反对革命的政治民族主义气质。随后德国的军国主义崛起,钢铁和黑麦这两个利益集团结盟,更强化了德国抵制现代民主的保守理念。分析起来,这种民族主义确实是反革命的,其最典型的哲学形态就是德国古典哲学。可能斯奈德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所以他压根就没讨论黑格尔的国家主义崇拜。实际上笔者认为,黑格尔的国家主义崇拜,乃是整个德国政治保守主义最经典的理论表达。

这样的一种反革命的民族主义走向了什么呢?一定会走向借民主之名对内对外张扬暴力的地步。在笔者看来,希特勒的纳粹主义肯定属于族裔民族主义了,因为他崇尚纯种的日耳曼人。这显然比塞尔维亚的族裔民族主义更加典型,种族在纳粹德国那里成为不加任何修饰的残暴政治清洗的理由。

族裔民族主义当然是以族裔身份来划定政治界限,对非族裔成员进行排斥,这和种族主义有点不同。但是我觉得,以纳粹主义这个例子更能帮助人们理解何谓族裔民族主义。中文读书界可能对塞尔维亚都不是太熟,所以把纳粹的种族主义切割成族裔民族主义与反革命民族主义两半,会更容易了解其实质内涵。

另外一种革命的民族主义动员方式,典型例证是法国。斯奈德所举的这一例证正是1789年的法国,这是一个超过两百年的历史事例。斯奈德对法国延续性的革命民族主义的关注是不够的。这种民族主义,民性好战,崇尚集体主义,以政治革命捍卫集体诉求,推崇军事手段的政治功用,但留下的是巨大的政治制度真空。到最后也只好以拿破仑式的反革命民族主义来加以消解。

斯奈德所期待的民族主义理念是什么呢?是公民的民族主义,其实就是英美那种样式的民族主义。斯奈德本人作为一个英美后裔做出这一断言,颇有些自我表扬的意味,容易引发非英美国家因民族情绪而生排斥感。尤其是最近几年,反抗英美主流现代方案的民族主义心理是非常流行的。

但是我们先不忙着谴责斯奈德的不谦虚。从事实描述来说,斯奈德认为从英国成长起来的公民民族主义,有一种把民族情绪温和化的功能则与事实相符。他的理由很简单,一者这和经济发展的先后顺序有关。由于英国从来没有产生土地贵族对新兴工业贵族的排斥行动,因此足以化解对峙性的族群关系。按照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在《工业与帝国》中的分析,英国的工业化是非常幸运的,原因在于,它的工业化,第一水准很低,第二民众均可进入。我们现在一般会幻想英国工业革命多么了不起,其实并非如此。纺织工业革命让每个家庭都能够开一个家庭作坊搞纺织工业,而且土地贵族华丽转身也能赚到大钱。二者像麦克米兰描述的那样,英国工业革命最顺畅的发展就在于城市从来没有排斥农村,因而英国贵族也从来不认为住在农村就是一种羞耻。〔1〕英国基于公民民族主义的现代建国和民主进程,没有强烈的族裔冲突、城乡冲突,因此经济、社会与政治发展就较为和谐,不像德国、法国那样。

但斯奈德的论述也有偷懒的地方。该书第七章谈论出路的时候,引了笔者颇不赞同的波兰尼的《大转型》。〔2〕斯奈德这样的政治科学家描述事实的能力强于比较分析的能力,而比较分析的能力远胜于刻画出路的能力。当今处理民主主题的时候,直接援引《大转型》是无法对应主题勾画出路的。在斯奈德关注的范围里,《大转型》写作当时,针对的对象是二战以后的德国和日本,并就此申论人类的问题。

从学理上讲,《大转型》一书中最重要的概念“脱嵌”是难以成立的——“脱嵌”指的是市场经济从社会中脱离出来,因此导致市场秩序与社会秩序的混乱。〔3〕脱嵌是与嵌入相对应的概念,包含在波兰尼嵌入概念之中。作为一个分析概念的“脱嵌”是可以成立的,但作为一个事实指认概念的“脱嵌”,则完全无视市场经济的存在状态,因为社会实际运转中的一切因素从来都是嵌套在一起的。斯奈德也担忧,民族主义走火入魔,跟民主进程“脱嵌”。斯奈德此说,完全模仿波兰尼,缺乏原创性。但是他指出了民主遭遇民族主义后的关键问题。如果世界上的大多数国家都像曾经的德国、日本那样,仰赖国家力量快速实现工业化,而且是重工业化,那么就很难处理好经济发展、民族主义与民主进程的关系。一般而言,重工业化和轻工业化孰先孰后,一个最大的区别是,重工业技术难题比较多,技术含量比较高,排斥性比较强。通过重工业实现工业化很容易走向一个国内阶层区隔、国外树立敌人的境地。民族主义轻而易举地成为这类国家对外发动战争的理由。重工业优先的工业化常常伴随军国主义,军国主义常常催生排斥性的民族主义,民族主义与民主就此构成一对冲突组合。如果勉强承认“脱嵌”这个概念的正当性,可以用之解释德国和日本快速工业化,让整个工业体系与旧精英的矛盾尖銳化,旧精英动员民众给他们投票就非常困难,新精英则可以利用新旧精英之间疏离,用一套似乎全新的说辞争夺选票。政治的高度紧张让分裂的精英分别说服民众,整个社会便会陷入相互隔离的状态,民主的危殆事属必然。

斯奈德着重分析的德国案例值得重视。在德国迈向民主的进程中,初期的一个触目皆是的政治现象是,左派、右派和中派精英分别有自己的精英说服工具,也就是分属于他们的大众媒体(如报纸),但这些精英群体之间、各自的媒体之间,互不通气、互不往来。左派精英及其媒体,比较幼稚好笑,从来不告诉受众德国社会的事实,他们只负责灌输给他们既定的意识形态教条。社会民主党是德国的最大党,比所有的民族主义政党都要大,工人阶级支持社会民主主义,但是后来工人居然跟纳粹党跑了。左派群众怎么被纳粹党拉跑了呢?原来这帮工人阅读社会民主党人的报纸得不到任何新闻,他们只好到极右派报纸那里去找新闻。当时德国的民主进展,激发了大家关注国家事务的热情,人们对时事消息特别在意。于是注意刊载新闻的纳粹报纸便受到左派群众的青睐。自由派及其报纸的状况跟左派差不多。自由派报纸的读者,据信60%以上投了希特勒的票。人们千万不要自信,以为自己在大众媒体面前可以稳得住,其实即使专业的政治学学者,都一定稳不住,会受到大众媒体的诱导。微信上发一个令人愤慨的消息,许多人会拍案而起,但一拍案就被愤怒情绪所支配,无法做出理智的政治判断了。在精英说服袭来的时候,民族、民主都成为工具,容易让民众产生分裂。倘若缺乏打破受众群体区隔的统一性媒体,便会造成一国之内公众的凝固性对峙。公众一对峙,相互谁也说服不了谁。出路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最激进者、也就是最煽动人心的人轻松赢得选票,得到掌权机会。早期民主化进程表明,无论是在族裔民族主义,还是革命民族主义甚至是反革命民族主义的政治情景中,最后都是激进者胜出。在法国大革命的革命民族主义激情跃进的时候,吉伦特派掌权的效果本来还不错,但激进的雅各宾派一上来,吉伦特派只好拱手让权,法国因此陷入激进政治的砍头游戏,成为革命民族主义的政治实验样本。

无论是革命的民族主义、反革命的民族主义,还是族裔的民主主義,最后都会诉诸激进的政治观念。原因很简单,在一国之内的人群,被不同政治精英集团的说服切割开来的情况下,对受众最有被说服力的进路当然是激进化。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就是靠一件法宝激进化法国的,那就是宣传小册子。这些小册子,从来不诉诸理性的论证,而诉诸政治情绪的发泄,特别具有煽动力,读者很容易被煽起相应的情绪来,一时冲动便成为政治狂热难以抗拒的动力。从政治史的角度看,在分裂的公众面前,凡是理性的政治话语从来是没有力量感的。因为理性的政治诉求总是在诸种极端的政治主张之间寻求边际平衡的,这样的妥协之思,自然不会具有煽动公众的激化情绪效用。现代德国早期的自由派便处于这样的尴尬状况,既然无法因应公众情绪状态去说服公众,公众自然就不会信从。逐渐陷入反革命民族主义的德国之悲剧命运就此注定。

德国的悲剧从其三次准殖民地遭遇可以印证。腓特烈大帝促使德国统一与崛起之后,到俾斯麦统一德国,在这中间做了一次法国的殖民地,那就是拿破仑对德国的征服。后来威廉二世发动“一战”,“一战”失败又做了一次准殖民地,德国的工业区被划给其他强国,尤其是法国。这样的经历如果被刻意煽动起来,德国人可以变得群情激愤。纳粹之所以轻易就能发动“二战”,就是因为他们煽起了德国人受辱的民族主义情绪。

纳粹德国把反革命民族主义的动员方式祭出来,让德国公众觉得他们受到了其他国家的欺辱,群情汹涌,成功说服公众将选票投给推崇暴力的纳粹党。起初,虽然纳粹党在选举中获胜,成为德国最大政党,但是它在议会中仅占近1/3议席,是纳粹掌权后公然取缔其他政党,而让自己成为德国唯一政党的。但纳粹借助民主投票的说服过程,确实迅速崛起,让德国的国家力量一时显得无比强大,让公众兴奋莫名:纳粹德国举办1936年奥运会的时候,开幕式现场能容纳10万观众的体育场,数万从来没有经过训练的观众,同时起立欢呼希特勒入场,全场那个整齐劲儿,简直让人惊叹。这让人充分意识到一种极端意识形态的政治动员能量,在民主选举时公众达到这样的癫狂状态,人们就可以看出投票行动演变成暴力行为的恐怖趋势。在德国各精英集团各自采取敌视的方式分裂公众的情况下,公众很难做出合理的政治判断。德国二战后经历第三次准殖民地悲剧,就此注定。

就后发国家而言,民主在两个端点上的统治效果是可以预期的:完全没有民主的时候对公众是很好统治的,民主成熟的时候国家也好治理。但在民主刚刚起步的时候则很危险。比如德国民主肇始之际,仅有一个几乎是摆设的帝国议会,它没有实权,是旧贵族们在控制秩序。但是帝国议会后来让社会民主党这个左翼成了多数,旧贵族就紧张了,担心他们通过民主的方式把自己手中的权力夺走。于是无序的政治斗争便开始了。这给人们一个重大启示,就是旧贵族和旧统治集团,以为民主还不可能由反对者掌权的时候,可以非常从容地实行“民主”,一旦发现有丧失统治权的危险,“民主”便会骤然收场。在民主的起始阶段,民主制度不会成熟,精英说服同样也相当生涩。精英与大众的关系便因此成为精英说服者致力隔离大众的状态,在公众相互间缺乏沟通而难以认同理性说服的情况下,民主就很容易异化为极端政治。这就如斯奈德指出的,一国经济发展的状态、制度的程序设计、社会现状的不合理、媒体的发育水平等,综合地决定了公众和政治家政治行动的水准。

斯奈德将其分析框架扩展开来,对苏联的继承者俄罗斯,进行了分析。说起来,苏联的动员方式是一个混合型动员方式,混杂了族裔的、革命的和反革命的民族主义动员模式。苏共在台下的时候采取的是革命民族主义动员方式,上台之后则采取的是反革命民族主义的动员方式,当他们满口“人民”主权话语的时候,形式上甚至采取了公民民族主义的动员方式。但苏共从来不打算让公民从抽象的人民变成行动者的公民,也不打算真正为人民负责。苏联继承者俄罗斯的新的政治动员方式和传统的动员方式混合起来,陷入一种不成熟民主的、混杂诸种民族主义动员方式的无定型动员模式。今天俄罗斯的民族主义动员方式并没有走向一个现代规范状态,所以大家就会理解,强势领导人的政治动员方式或说服方式,何以让俄罗斯人癫狂。

斯奈德通过民族主义四个类型的分析,得出一个促进民主发展的基本结论,就是致力化解民族主义张力以促使民主转轨,避免民主投票陷入精英操纵,免除落入从投票到暴力的演变窠臼。伴随民主投票而起的精英说服,实在是需要有效约束的、可能引发暴力的复杂政治事务。像纳粹德国的兴起,就与民主投票的精英说服方式密切相关——当纳粹“精英”致力营造一个全面受敌的政治氛围,让德国人意识到清除内外敌人的极端重要性时,纳粹的断送民主、实行政治专制也就在意料之中:从纳粹掌权早期对残疾人的清除,到后来对犹太人的最终消灭,国内族裔冲突问题的解决方式便完全丧失了民主性。在国际环境不利的情况下,纳粹致力树立让德国人感到惊恐的外敌形象,促使公众群情激昂,全面战争就势不可免。为了避免重复出现这样的状态,斯奈德提出一个解决的方案,这个方案在目的性方面,确切表述是“为民主转型编制一个深厚的安全网”——“只有深厚嵌入的自由政体才可能与民主化過程中好战、鲁莽的民族主义形式保持良好绝缘”。〔4〕这个网的直接目的,则是避免民族主义的冲突。避免民族主义冲突的策略,是斯奈德关注的重心所在:管理种种民族主义是其强调的关键策略。对付族裔民族主义而对多数霸权的看重、旨在化解族裔冲突的族群区分、联邦主义的制度安排、少数族群向多数族群的文化认同、分享权力和建立跨族群联盟、在观念市场上向民族主义迷思作战等等,是成功管理族裔民族主义的策略。至于向下降精英群体提供安全降落伞、在经济社会发展中助长有利于自由民主的政治运动、富有耐心的推进民主化进程,则是化解其他形式的民族主义冲突的有效策略。而良好的国际环境,是推动民主化的国家转型及民主巩固的必要条件。总的说来,以公民民主的发展防止族群民主的偏失,是避免因投票引发暴力,且有力推进民主转型的总体思路。

但斯奈德提出的化解民族主义妨害民主转型的方案,令人感到最遗憾、最不满意。首先,斯奈德将民主转型视为“应当”,但这种为民主背书的态度并没有相应强势的论证支持。他的“脱嵌”论,致力让人们相信经济发展、政治民主与自治社会的高度吻合。精英的选举动员需要纳入一个统一的公共空间,不能让不同精英说服形成公众分裂。通过这类“应当”,斯奈德试图让人们坚信民主转型并不会注定跌进民族主义的陷阱。但这并没有解决他所许诺要解决的问题。他许诺解决的问题应该是什么呢?是人们对民主的强烈信心。如果说民主是一种值得期待的现代政体,并且是确凿无疑的事实的话,那么,它必定依托于信念表达,而不是事实推导。因此,像斯奈德那样的政治科学家是无法从他列举的案例中推导出这一结论的。政治科学家扮演政治哲学家绝对吃力不讨好。斯奈德不能超越他所分析的四类个案,一旦他超越个案得出一般结论,他就将事实认知与比较分析的方法论转换为价值背书的申述信念进路,其得出结论的可靠感就明显变弱了。

这是美国政治科学家的共同困境——福山的《现代政治秩序的起源》和《政治秩序与政治衰败》,也在同样的困境中做困兽斗。〔5〕他的志向,是在一个似乎衰败的自由民主立宪政治的现状中,尽力为之辩护,同时极力拒斥所谓集权国家的发展套路。不过结局是福山两头不讨好:他有条件地为所谓集权国家的行政高效率所作的辩护,不仅不为这些国家所感激,也难以为民主国家走上集中力量办大事之路提供有效参照。因此福山不得不一方面为民主信念而战,另一方面为民主的效率低下焦虑。

其次,斯奈德的这本书进行的实证研究明显有主题先行之嫌。政治科学家应该通过个案分析引导出具体结论,但这常常无法满足政治科学家的理论雄心。于是,无论是福山、迈克尔·曼还是斯奈德,他们的论述进路无一例外地都是首先拿出一个强势的分析框架,再枚举数个相关案例,最后设计一些解决他们在导论部分设定的问题,将设定结论亮给读者。读者如果惊呼上当,实不为过。既然斯奈德在书的导论部分已经提出了全书结论,然后因应于民族主义的四个类型举证理想类型意义的个案与转变意义上的个案,这让人心生疑问,作者是不是刻意寻找相关个案来印证其结论而已?全世界两百多个国家和地区,均可以构成一部书的作者设定的类型学和强势结论的可选个案。作者为什么不统计一下两百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大致情况,玩一下流行的大数据分析,在此基础上再得出相应的答案呢?人们认为斯奈德此书在方法论上比较陈旧,还是因循个案和个案比较分析来得出一般结论,可能就是基于对斯奈德主题先行的著述进路所表示的不满。这是民主转轨和民主巩固当中比较政治研究的老套路,这个老套路总是使得人们有一点“不解恨”的感觉。如果说读者对他是持左派的反对立场,就会说资产阶级、无产阶级到哪儿去了?现在的全球化最关键的是全球资产阶级剥削全球无产阶级,都不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左派会站出来反驳斯奈德。从右派的立场来说,斯奈德对自由民主政体一不做信念伸张,二不做全面描述,三仅做个案分析,其普遍结论肯定是不可靠的。斯奈德的研究一定会遭遇左右不讨好的窘迫。

再次,《从投票到暴力》对早期民主的投票行动中形成的精英分裂式动员、说服以及相关冲突是如何直接导致了暴力,并没有一个贯通性的直接描述与分析。与其说这本书直接刻画了从民主投票到民族主义的暴力冲突之间的紧密相关性,不如说他一直只是在暗示,在早期民主,也就是民主转型的初始阶段,由于民主的动员方式产生了以人民的名义统治、而又不让人民享受充分民主的悖论,进而催生一种以人民的名义统治却不向人民负责的悖谬政体,因此民主与暴力便关联起来。如果读者是一个明智之人,马上就会诘难斯奈德:你别暗示我了,你跟我明确说,德国断断续续三次初始民主走向三次战争,是怎样由投票走向暴力的?斯奈德似乎对之完全缺乏分析。尤其是可能最有利于印证斯奈德预设结论的第三帝国个案,作者仅仅以短短几页的篇幅就给打发了,这不能不是一个遗憾。

民主转轨的复杂性,这正是斯奈德这本书要告诉我们的问题。如何避免付出沉重代价转进到民主政治,恐怕得付出耐心聚集有利于民主转轨的种种必需资源——国内外的种种资源当然都非常重要。斯奈德所考虑的是民主转型如何走向民主巩固与成熟,并在相应进程中避免民族主义冲突。这不只是一国内部的事情。一个国家的民主转型,总会遭遇一个极大的麻烦,那就是相关转型必然受到国际氛围的有力影响。

按照斯奈德的分析,民主转型首先是基于国内因素的互动。在这一点上,笔者提出对斯奈德这本书的第四个质疑:斯奈德所假设的民主转型进程,依循的是一个大的线性逻辑,是世界范围内的民主转轨势不可免,而且其进程一定是早期民主绝对伴随民族主义冲突,只要以公民民族主义加以化解,民主就一定会走向成熟。这种线性思维颇可质疑。对当今世界200多个国家和地区来讲,不同的国家和民族,都有自身发展的道路,民主也绝非就是“西方民主”,绝不能将西方线性思维来简单取代多样化的真实世界。

把斯奈德这本书放置到美国政治思想史以及当代美国政治中观察,可能别有一番趣意。在美国建国史上,作为国父的杰斐逊总统,确实是推崇大众民主的。但今日美国的民主出现民粹的苗头,让人心生忧虑。民主与民粹之别,有一个基本的判断标准,即到底是以真实的人民主权让人民行使公民权利,还是以人民的名义来损害任意少数人的利益?这是民主和民粹的分水岭。之所以说特朗普大众动员的方式有民粹主义的苗头,就在于他同时指责两个集团,觉得他们伤害了美国人民的利益,一个是华尔街经济精英集团,一个是华盛顿政治精英集团。但事实上,这两个集团怎么伤害人民的利益,特朗普并没有具体指证。他自己入主白宫之后,又如何避免同样的弊病,特朗普更没涉及。杰斐逊在确定大众民主为立国原则的时候,是以美国《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作为根据的。对制定美国宪法,杰斐逊的态度是矛盾的。且制订宪法主要由麦迪逊和汉密尔顿等人主导,杰斐逊当时在做驻法大使。到后来,杰斐逊完全承认宪法原则,并无意挑战立宪與法治规则。他确实是一个激进主义民主的主张者,而不是成熟的、推崇立宪的大众民主主张者。然而一旦接受宪法原则,人民就首先落实为公民,公民就会诉诸选票限制权力。宪法保护的也是所有平等公民的权利。杰斐逊便成为立宪民主的支持者与捍卫者。而假定今日特朗普想完全蜕变为一个民粹主义者,在成熟民主的铜墙铁壁面前,他也很难破民主之墙而砌民粹新垒。

斯奈德提出化解民族主义的政治分裂型动员的方式之一,就是重申个体权利。当然他讲得有点乌托邦意味,以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完全不谈群体,只谈个体公平。从杰斐逊通向斯奈德,美国是经历了曲折的:杰斐逊自己就是在接受了宪法原则的基础上,并放弃了他信从的小共同体的古典共和主义原则,才站定立宪民主立场的。现在国内很多人把他完全归纳为古典共和主义的代表人物,那是一种误解。杰斐逊对现代民主国家建构最重要的两个原则均予承诺:立宪原则与大众民主,这才使他既信守一人一票制的政治现实,又有力拒绝危害民主的任何企图。这是后期杰斐逊政治成熟的表现。

但到特朗普这里,因为他很明显是一个传统社会政治精英集团之外的人物,长期仅仅是一个经济精英集团的特立独行人物。因而他要进入政治精英的圈子,必须要采取特殊的政治动员办法。他不仅以仇视华尔街和华盛顿标榜自己的政治独特性,而且他用推特来作为选举动员的方式,实际治国的进路,也显得非常特殊。

特朗普确确实实是一种美国政治生活当中的新现象。清晰界定或认知这一现象,还有待时日。很难将他明确归入民粹主义阵营。倒是不太为人注意的美国民粹主义,即打着“社会主义”旗号,几乎打败希拉里的桑德斯,应当引起国人的高度关注。说到底,人类不过是在个人、群体、国家之间来筹划自己的政治生活的。切己自反、重视当下、瞻望未来,可以帮助我们寻找更为适宜的政治出路。斯奈德这本书刺激人们展开民主化与民族主义冲突的思考,敦促人们致力解决妨碍民主成熟的民族主义问题,无疑有利于全球化时代的各国改善自身的政治运行机制。斯奈德其书,瑕不掩瑜,价值毋庸多言。

〔参考文献〕

〔1〕艾伦·麦克米兰.现代世界的诞生〔M〕.管可秾,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95-118.

〔2〕任剑涛.在真正的大转型到来之际:资本主义危机与社会主义改革〔M〕//除旧布新:中国政治发展侧记.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272-281.

〔3〕〔英〕卡尔·波兰尼.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M〕.冯钢等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 49-52.

〔4〕杰克·斯奈德.从投票到暴力——民主化和民族主义冲突〔M〕.吴强,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325,326.

〔5〕任剑涛.政治衰败的福山式错位分析〔J〕.财经,2015(17).

(责任编辑:周中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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