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狂人日记》

2017-11-08 23:23代柯洋
青年文学家 2017年29期
关键词:狂人日记悲剧性狂人

摘 要:《狂人日记》因其“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产生了巨大的艺术张力,好评如潮。人们对《狂人日记》主题的解读与认识众说纷纭,而笔者认为《狂人日记》作为一篇象征主义小说,主题意蕴丰富复杂,既有社会现实批判,又有文化批判,更有对人生与人性的思考与探索,是社会、文化、人生与人性的三位一体。

关键词:狂人;礼教吃人;悲剧性;忏悔意识

作者简介:代柯洋(1980.3-),女,汉族,山东菏泽人,铜仁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文学硕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和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29-0-02

《狂人日记》因其“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1]产生了巨大的艺术张力,好评如潮。但人们对于《狂人日记》的解读与研究,大都聚焦于“狂人”形象的分析与探讨。对于有些小说来说,人物形象确实是作家关注的重点和追求的重要艺术目标。但并非所有的小说都具有这一特征,譬如象征主义小说就不以人物形象的塑造为主要目标,它往往“赋予思想一种敏感的形式。但这种形式又并非是探索的目的,它既有助于表达思想,又从属于思想”[2],“在这种艺术中,自然景物,人类的行为,所有具体的表象都不表现他们自身,这些富于表现力的表象是要体现它们与出发的思想之间秘密的亲缘关系”[2]。《狂人日记》作为一篇象征主义小说,只是通过“狂人”这一形象来表达鲁迅先生“对人、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社会或自然的关系的特定的体察与理解”[3],“表述狂人所承载的合乎狂人身份其实是作者自己的东西”[4]。

《狂人日记》十分典型地体现了鲁迅先生作为思想型作家的个性与气质。《狂人日记》不仅“格式特别”,而且思想内涵丰富复杂,是典型的复调作品。作为复调小说,它既有社会现实批判,又有文化批判,更有对人生与人性的思考与探索,是社会、文化、人生与人性的三位一体。

鲁迅先生曾经将《狂人日记》看做是“铁屋子中的呐喊”,“在这中间,也不免夹杂些将旧社会的病根暴露出来”。《狂人日记》的现实批判性是非常明显的,并且对于这一点,评论界已有诸多的论述,笔者在此不想赘述。笔者在这里要论述和探讨的是《狂人日记》的文化批判性和懺悔意识,以及对人生与人性的思考与探索。

一、对封建文化的批判

《狂人日记》除了文言的序言,几乎全部都是狂人神经质的精神妄想,是狂人的内心独白。这些内心独白,从表面上来看好像很荒诞,但却象征着对封建文化的深度否定与批判。

《狂人日记》中有一段经典的语言:“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5]

因此一提到《狂人日记》,许多人立刻想到的便是“仁义道德吃人”,或者说是“封建礼教吃人”,但对于封建礼教怎样吃人以及为何说封建礼教吃人却不甚理解。笔者针对这一情况,欲对《狂人日记》做进一步的分析和阐述。

(一)如何理解礼教吃人

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中,提到了许多吃人现象。譬如“易子而食”、易牙蒸了自己的儿子给桀纣吃、徐锡林被吃、人血馒头等等。这里的“吃人”,“大致可以解释为:人以‘非人的‘兽性损害或残害人(其内容包括人损害或残害人的尊严、价值、人格、权利、自由、个性乃至生命、肉体等等)”[6]。也就是说,这些肉体吃人现象并不仅仅指向肉体吃人,主要还是象征着精神上的吃人,即封建文化对人性的扼杀与摧残。

(二)为何说礼教吃人

在这里,所谓的礼教其实就是指中国传统的儒家文化。儒家文化有一个鲜明的特征:压制个人而维护群体秩序。

在处理个人与群体之间的关系时,儒家文化存在着一种荒谬的逻辑,即把个人与群体完全对立起来,往往牺牲个人而满足群体的需要,利用群体的名义扼杀个人。好像个人越压制、克服自我,群体就越繁荣。其实群体与个人之间,是一种既相互对立又相互统一的关系。传统的儒家文化过多地强调了二者之间的对立,而忽略了二者的统一。这势必会造成严重的恶果——个人或群体的毁灭。

儒家文化是一种以家族制度为根基的封建文化,规定了家族成员之间的伦理关系。其核心是“仁”,而“仁”的基本结构则是“孝悌”。其中“孝”代表的是个人对家族长辈的责任与义务,而“悌”代表的则是个人对家族同辈的责任与义务。很明显,无论是“孝”还是“悌”,它们强调的都是自我对他者的责任与义务,把自我与他者完全对立起来。《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总是感到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敌人,都在迫害他,都想吃他。“狂人害怕别人吃他的被迫害狂心理病症指涉的正是自我与他者的对立。”[7]

在儒家文化规定下,自我的一切都要服从家长和家族的整体需要,一切个人化的生活和情感都化为乌有。个人一旦被消解,就必然会造成良知的泯灭、道德的败坏,以及人性的扭曲和丧失。因此以家族制度为根基的中国封建文化是一种人性缺席的文化。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中抓住了整个封建文化的要害,从根本上否定和批判了封建文化。

二、对人的悲剧性存在的反思

《狂人日记》表明,人的存在在根本上是一种悲剧性的存在。这种悲剧,表现为人与文化之间的悖论性。

人总是无法离开文化,文化是人之所以成为人的一种标志,人的存在首先就在于文化的存在。文化一方面促进了人类的发展与进步,给人类带来了极大的益处;另一方面,文化对人又构成了压抑性。《狂人日记》在对封建文化进行深度批判和否定的同时就涉及到了人类的这一文化难题。

《狂人日记》由文言的序言和白话的正文两部分组成,并且这两部分之间的关系是完全对立的,它们代表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和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其中文言的序言是现实世界,或者说是旧的社会和文化秩序的象征。在这一秩序中,狂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封建知识分子。这时,他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是和谐和融洽的,他的精神病“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5]。而白话的正文是狂人的内心世界,是个人、自我,或者说是五四新文化的象征。在这一世界里,狂人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的那些胡言乱语,被赋予了十分鲜明的文化意义。这时,狂人与现实是完全对立的,他感到所有的人都想吃他,都想害他,所有的人都是吃人的。

狂人只有在患病的情况下,才会露出自己的本性,依凭自己的本性,他就能说出真理,就会对现实就行毫不妥协的反抗;而狂人一旦恢复正常,就成了一个普通的封建知识分子,就会自然而然地进入到旧的社会和文化秩序之中,从而失去了反抗性和叛逆性。

在鲁迅先生看来,人在文化状态下是没有自由的,因此也无法进行彻底地反抗,文化对人具有一种压抑性,只有摆脱了文化的束缚,像“狂人”一样进入纯粹的精神领域,才能进行彻底地反抗;但人一旦离开了文化,进入纯粹的自我精神领域,就只能是“狂人”。

在这里,人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其中任何一种选择都意味着人性的缺失和异化,因此人的存在在根本上就是一种悲剧性的存在,这就是人存在的悲剧。

三、对忏悔意识的表达

对于《狂人日记》的创作起因,鲁迅先生有过明确的表达:“后以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此种发见,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8]

笔者认为,鲁迅先生所说的“此种发见,关系亦甚大”的意思在于:一方面揭示了封建文化吃人的本质,另一方面表达了鲁迅先生对于人的悲剧性存在的反思,同时还表达了鲁迅先生的一种忏悔意识。就像有的评论者所言:“狂人并不止于言说吃人的历史事实,而且通过历史事实中吃人真相的发现进行言说吃人的欲望的存在。”[9]并且这种欲望“已超越历史的藩篱扎根于常人的意识之中……它如影随形地和我们每一个人寸步不离”[10]。吴晓东先生更是明确地表示:“在惯常的理解中被看作是中国现代文学‘启蒙主义的第一声的《狂人日记》,在它问世的那一天也同时标志着鲁迅向‘赎罪文学的转折。”[11]陈建新先生也表示:“几千年吃下来,没有人站出来揭示中国人的吃人蛮性,并表示忏悔,直到鲁迅的《狂人日记》发表,才唤醒了中国人的罪感意识。”[12]

“忏悔里面不僅是有悔过有反省,还有一种无以挽救的痛苦。”[13]《狂人日记》不仅有悔过和反省,更有一种无以挽救的痛苦。

《狂人日记》一共撮录了狂人的十三则日记。在第一则日记中,狂人说自己“怕得有理”。紧接着,在第二至第五则日记中,狂人说出了令他“害怕”、“纳罕”和“伤心”的“大发见”:从古到今,所有的人都是吃人的,人性中有许多兽性的残留,并充满了罪恶。对此,狂人不仅觉得可怕,而且感到痛苦。

在第六至八则日记中,狂人又说:吃人者吃人时,不愿也不敢直接把人杀了吃掉,他们总能为自己的吃人想出各种“奇妙的逃路来”。人性的险恶,使狂人又一次感到了害怕和痛苦。

在第九至十二则日记中,狂人发现:整个社会已经形成了一个“吃与被吃”的恶性循环,吃人者同时也是被吃者,任何人都逃脱不了吃与被吃的命运,甚至连自己也是吃人的人。这令狂人害怕和痛苦到了极致,以至于“不能再想了”。

狂人的“这样一种恐惧,如果大家认真地去思考,就会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属于‘人的忏悔的范畴”[13]。

狂人在最后一则日记中,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呐喊。中国从古到今都是吃人的,中国的历史就是一部吃人史,孩子的身上无疑有吃人这一因素的遗传,他们极有可能也会成为吃人者,因此鲁迅先生在这里发出了救救他们的呐喊。这句看似简短的话语,却饱含了鲁迅先生深深的反思与忏悔。

综上所述,《狂人日记》不仅具有鲜明的时代性,体现了五四时期反帝反封建的时代精神;同时还具有超越性,饱含了人生与人性的丰富内容,是对人的终极关怀。《狂人日记》不愧是名副其实的经典性作品。

注释:

[1]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M].鲁迅文集:第六卷[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01页。

[2]莫雷亚斯.象征主义宣言[A].象征主义.意象派[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46页。

[3]白建西.走出狂人形象分析的误区——鲁迅小说艺术构成研究之二[J].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05(6)。

[4]潘美君.是什么毒害了你——浅论《狂人日记》[J].中国—东盟博览,2013(4)。

[5]鲁迅.鲁迅全集 (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81、277页。

[6]杜圣修.《狂人日记》艺术方法新解[J].求是学刊,1986(1)。

[7]李金.文本·历史与主体——《狂人日记》再细读[J].文学评论,2008(3)。

[8]鲁迅.鲁迅全集(第十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53页。

[9]薛毅,钱理群.《狂人日记》细读[J].鲁迅研究月刊1994(4)。

[10]张昭兵.新时期以来的《狂人日记》研究述评[J].合肥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3)。

[11]吴晓东.竹内好与伊藤虎丸对鲁迅《狂人日记》的解读[J].鲁迅研究月刊,2002(2)。

[12]陈建新.在一个民族误读的背后——重读《狂人日记》[J].名作欣赏,2008(11)。

[13]陈思和.现代知识分子觉醒期的呐喊:《狂人日记》[J].杭州师范学院学报,2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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