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对仕途的追求与疏离
——在出入北京之间

2017-11-13 15:36
西南学林 2017年1期
关键词:仕途汤显祖万历

蒋 莹

(云南大学文学院)

明成祖于永乐十九年(1421)迁都后,明代政治文化的中心从南京转移到了北京。明代科举考试十分兴盛,作为科举考试会试、殿试的举行场所,北京成为士人们走向仕途的希望之地。汤显祖有很高的政治热情,其早期的诗作中就有所体现,汤显祖在十四岁补县诸生时所作的《入学示同舍生》中写道:“唐虞将父老,孔墨是前贤。小畜方含雨,中孚拟彻天。”表明了他仰慕先贤,学习诸家所作,“方含雨”谦逊地描写了其初露才华的状态,“拟彻天”抒发了其想要建功立业的愿望。他在隆庆四年(1570)以乡试第八名的成绩中举,后来其诗作《三十七》回忆当时的情景时写道:“童子诸生中,俊气万人一。弱冠精华开,上路风云出。留名佳丽城,希心游侠窟。历落在世事,慷慨趋王术。神州虽大局,数着亦可毕。”他当时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可以窥见汤显祖当时之一展宏图的信心和抱负。在其十八岁时所作《明河咏》的序言中写道:“是年八月,诸生各赴鹿鸣之饮,余病未能。仰明河而侧叹。”从这里可以看出汤显祖对因病不能参加秋试颇为伤感。

对于汤显祖来说,北京是其实现政治抱负的所在,但北京也成了汤显祖的伤心地:四次不第;中举后观政北京,因不攀附权贵无奈自请闲职,任职南京时京察回京受人攻击,定为“不谨”;后因上书激怒朝政,出任地方官,两次回京“上计”均遭受中伤,让他看清仕途无望的现实,只得向吏部告归,北京之行的经历加深了他对仕途的思考。

一、在北京四次落第

据《汤显祖年谱》记载,在隆庆五年(1571)到万历十年(1582)的十二年中,汤显祖共有四次考试落第的记录,分别为:“隆庆五年辛未1571二十二岁。春试不第。”“万历二年甲戌1574二十五岁。春试不第。”“万历五年丁丑(1577)二十八岁。春试不第。”“万历八年庚辰(1580)三十一岁。春试不第。”

隆庆五年(1571),汤显祖首次前往北京参加考试,在前往北京的途中,他写下了《庚午过孟尝君墓》一首。“关东满豪杰,结驷何缤纷”表达对孟尝君结仕行为的赞美,也包含对未来的期许。此次北京之行,他结识了姜奇方,二人同居一处,结下深厚的情谊。姜奇方此次中举,任职宣城,而汤显祖却落第而归。万历二年(1574)汤显祖再次赴京考试,依旧不中。此次落第后,他在北京时去拜访了谭纶和王希烈。二者都是江西人,汤显祖往谒先达,但是都不得见,但他仍然秉持谦卑的态度写下了两首诗歌:《留别大司马谭公》《上侍郎王公》。总体上看,汤显祖对这两次失败的经历并未流露出过多的失意之感。

在万历五年(1577)和万历八年(1580)的两次考试中,汤显祖春试落第与其两次拒绝张居正的结交有很大关系,这两次结交事件均发生于北京。汤显祖生活的时代政治极其腐败,帝王昏聩,首辅专政,宦官权贵相互勾结,对人民的剥削逐渐加深。当时一般士大夫风气败坏,无所不为,寡廉鲜耻,丑态百出。严嵩当权时,政府臣僚愿称干儿义子的有三十余人。张居正病了,京中六部大臣及外任大官为之设醮求福。汤显祖作为明代士大夫的一员,虽一直抱有用世之心,但也始终坚守自己的风骨和气节,不附权贵,导致了他仕途的不顺。

《明史·汤显祖传》载:“张居正欲其子及第,罗海内名士以张之。闻显祖及沈懋学名,命诸子延致。显祖谢弗往,懋学遂与居正子嗣修偕及第。”万历五年(1577)是汤显祖第三次落第。当时汤显祖与沈懋学同住于北京的表背胡同,面对张居正的结交召唤,汤显祖谢绝了,而沈懋学接受了,于是沈得以高中。汤显祖当时并非无用世之心,只是他对仕途的追求并不足以让他折节向权贵,他在《望夕场中咏月中桂》写有“擢本高无地,飘趺定有时”这样的句子,表达着登科及第的愿望,但他不愿意与把持朝政的宦官同流合污,对自身秉性的坚守使得他对仕途呈现出相对疏离的态度。邹迪光《临川汤先生传》中除记载万历五年结交之事外,还记载了万历八年(1580)张居正第三子张懋修想要结纳而被拒绝的事。传记中写道:“丁丑会试,江陵公属其私人啖以巍甲而不应。庚辰,江陵子懋修与其乡人王篆来结纳,复啖以巍甲而亦不应。曰:‘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汤显祖在《寄江陵张幼君》也有对此事的回忆:“庚辰公子一再顾我长安邸中,报谒不遇。今虽阔远,念此何能不怅然也。”因再次拒绝了张居正的拉拢,万历八年汤显祖又落第而归。

万历五年(1577)和万历八年(1580)两次落第的经历对汤显祖的打击是很大的。万历五年汤显祖落第后,沈懋学曾写诗《京中访义仍就宿》安慰他说:“独怜千里马,拳曲在幽燕”。汤显祖在《别沈君典》中写道:“天地逸人自草泽,男儿有命非人怜”,中间透露出他依旧保有不阿之气,但是也带有些许的无奈。后来张青野送汤显祖出京,汤显祖在《别荆州张孝廉》中感叹道:“谁道叶公能好龙?真龙下时惊叶公。谁道孙阳能相马?遗风灭没无知者。一时桃李艳青春,四五千中三百人。掷蛀本子黄金贱,抵鹊谁当白壁珍。年少锦袍人看杀,唇齿悠悠空笔札。贱子今龄二十八,把剑似君君不察……”中间激烈地抨击了科场中利用金钱和权势获得功名的行为,也抒发了无人识得自己是“真龙”和“千里马”的无奈与伤感。在离开北京南归途中,他写下《出关却寄京邑诸贵》一诗,诗中写道:“妙善逢司契,贞心敢自闲?荣光初幂水,紫气复笼关。讵意青云上?频瞻北斗间。德辉终一览,丛桂不须攀。”从诗作可以看出汤显祖对自身“贞心”的坚守,这也影响了其仕途的发展。汤显祖还写下《广意赋》,该赋既有愤慨又不乏伤感。

北京对于汤显祖来说,可以说是希望之所在,亦是失望之所在。“帝邑人才君所见,金车白马何纵横”,这是汤显祖眼中的北京,既是人才汇聚之地,却又充满着腐败的意味。而他的结局是“贱子孤生宦情薄”,累试不第的原因在于其意气慷慨,不趋炎附势。不过其“伉壮不阿之气”,终因四次不第的经历有所消减。他在《答余中宇先生》中写道:“某少有伉壮不阿之气,为秀才业所消,复为屡上春官所消。然终不能消此真气。观察颜色,发药良中。某颇有区区之略,可以变化天下……”但汤显祖从未失去用世之心,所以才会一次次前往北京应试,其万历十一年(1583)应试前的诗句也还可以看出他的用世之心何在:“新丰满市无人识,欲傍常何问马周。”京中权贵虽多,只是像常何那样可以投靠的人却不多,京城中人才汇聚,却只有极少人能像马周那样得到有识之士的赏识。他对仕途的疏离是其对自身品格的坚守,是不得已的妥协,这导致他不能像沈懋学一样接受张居正的结交,攀附有权势的宦官权贵,于是,他个人呈现出不同于一般士人对待仕途的疏离态度。

二、观政北京与任职南京期间

《汤显祖年谱》写道:“万历十一年癸未(1583)三十四岁。三月十八日庚子,以第三甲第二百十一名赐同进士出身……观政北京礼部。”明代进士的观政是状元、庶吉士以外进士都须经历的实习过程,二、三甲新进士中要选拔若干名为庶吉士,观政实际是一个等待官职分配的过程。庶吉士是由考官推荐的,选中者有望留在北京任职翰林院,故一般士人都会趁此机会结交权贵,以期谋取好的官职。但是汤显祖依旧拒绝去攀附权贵,他再一次拒绝了张四维和申时行等人的结交。当时,汤显祖与张四维、申时行之子同中进士。有言官上书抨击张、申二人,认为其行为与张居正无异。张、申二人想拉拢汤显祖,汤显祖因不愿攀附,于是失去了成为庶吉士的资格。邹迪光《临川汤先生传》这样介绍此事:“时相蒲州、苏州两公,其子皆进士,皆公同门友也。亦欲要之入幕,酬以馆选,而公率而不应,亦如其所以拒江陵时者。”钱谦益的《汤遂昌显祖传》也有记载:“(汤显祖)癸未,与吴门、蒲州二相子同举进士。二相使其子招致门下,亦谢不往也。”

在北京观政期间,汤显祖写下了很多关于仕宦的感受,如在《酬心赋·序》中写道:“五月馆选,房举各得上其门士……分以一县自隐,得少进为郎,便足,无敢更攀师门,重累知己。”这是回忆他举进士时面对仕宦的态度,不攀师门,不累知己,与在京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们相比,表现出相对的疏离。在《答管东溟》中回忆此次经历时又写道:“成进士,观政长安,见时俗所号贤人长者,其屈伸进退,大略可知……不如掩门自贞。”可见,汤显祖在北京期间看到的是政治的腐败以及士人们攀附结交的不良风气,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于是选择坚守自己。

在北京观政期间,汤显祖写下了大量的送答之作,看着与自己同期举进士的友人们纷纷离开北京,且听闻龙宗武与计谦亨被罢官,他的诗歌表露出对仕宦之路的思考。他认为:“大臣执法,当进贤退不肖。区区检押,何足以云。”在《怀计辰州》中他写道:“徙药攀条兴不违,古来贤达宦情微”;在《送丁休宁》中写道:“共道三公人可作,功名浑欲傍孙刘。”这些诗句道出了汤显祖对仕宦的认识:只有依附于人方能求得仕途的顺利。他在《送牛光山暂归泾阳》的结尾感叹:“仕宦向来多曲折,君心惟有直如丝。”这是他对朋友的劝诫之言,也是对自己的期许,尽管仕途坎坷,可还是要保有自己的赤子之心与伉壮不阿之气。

汤显祖即使中举,走入仕途,也不愿意与世俗同流合污来换取仕途顺利。于是,洞察到自己在北京已然不能有所施展,汤显祖不得不自请闲职,离开北京,前往南京任太常寺博士之职。

在南京任职期间,万历十三年(1585)时,“司汝霖吏部以书来,劝与执政通,可升为吏部主事。”汤显祖拒绝了司汝霖的建议。他在《与司吏部》中列举了五条不愿意回北京的原因:一是南京离家近,方便奉养两位老人,“北则违绝常百余日,子不知父母”。二是妻子亡故,在南京好抚养孩子,“在北鞅掌,何能视儿。”三是北京开销大,即使做到六品郎官,一年薪俸不过四万文,而南京离家乡近,可以经常有所周济。四是自己身体羸弱,需要经常吃药,“徙北则朝请谢谒,常尽辰午,失食。道地精药,多不至北。取假频数,大吏所恶。且曹事沓迫,宁当舒枕卧邪?”五是北方气候恶劣,“吏于北者,虽有盲风灰人之面,粪人之齿,犹将扶马扬呼而造也。乃至寒时,冰厚六尺,雪高三丈。明星以朝,鼓绝而进,折风洞门,噫呜却立,沉阴凌兢,瘁洒中骨。餐煤食坑,烁经销液。又弱不受秽,行见通都道头不清,每为眩顿。春深沟发尤甚,遂有游光赤疫,流行瘇首,不避顽俊。是生青蝇,常白日万口,横飞集前,意不可忍。”其实,汤显祖疏离北京的原因,并非北京的交通、气候各种不便,他想要远离的是北京尔虞我诈的朝廷以及腐败的官僚。他虽然有志于用世,也表现出对世事的关切,但是因为其自身的倔强,断绝了趋附的可能,所以他更愿意待在南京,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汤显祖对仕途的疏离。

万历十五年(1587),当时汤显祖三十八岁,逢京察之事,前往北京。汤显祖在此次京察中被定为“不谨”,回到南京后改任南京詹事府主簿。他就京察写下《京察后小述》一诗,诗曰:“邑子久崖柴,长者亦摇簸。含沙吹几度,鬼弹落一个。大有拊心叹,不浅知音和。参差反舌流,倏忽箕星过。幸免青蝇吊,免听迁莺贺……浮躁今已免,不谨前当坐。”此次京察是一次令汤显祖不快的经历,有人将他评论时政的话语推衍传说,其戏剧写作被认为有讽刺朝政之处,使他在北京之行中再次体会到朝廷以及士人之间的尔虞我诈。汤显祖继续写道:“贱子亦如人,壮心委豪惰。文章好惊俗,曲度自教作。贪看绣裌舞,贯踏花枝卧。对人时欠伸,说事偶涕唾。眠睡忽起笑,宴集常背坐。”这更是显露了作者行为的放浪不羁以及对官场的不满。然而,汤显祖虽说愈加表现出对仕途的疏离,此后的他依旧关心朝政,不改用世之心,于是又撰写了《论辅臣科臣疏》,其中竟再度因为言辞激烈,直言不讳地抨击了官员与当朝统治者,遭贬至徐闻。

三、两度回京上计

按照明朝的官制,地方官即所谓外官,每三年由吏部和都察院进行一次考察,被考察者称之为上计。贬官徐闻后,汤显祖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赴浙江遂昌任知县,中间有两次回京上计的记载,分别为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以及万历二十六年(1598)。

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回京上计途中,有湖州事,指的是范应期畏罪自杀一案。汤显祖闻之写下诗作《湖州事起》一首,《冬至王江泾舟中送彭直指赴逮》二首。《湖州事起》写道:“大姓常须酒析酲,倥偬何意独为醒。都堂便是还乡日,执法难为贯所星。”黄芝冈先生是这样解读这首诗的:“他(汤显祖)说做官的人,对大姓只能是吃酒装醉,如必以清醒自居,做巡抚的就只好还乡,做巡按的就只能入狱了。”诗作在讽刺的同时还寄寓了无奈与失望之情。《冬至王江泾舟中送彭直指赴逮》第一首写道:“退鹢风初急,啼鸟日正寒。今朝逢柱后,长是发冲冠。”彭应参与王汝训二人均以正直不阿著称,汤显祖对于湖州事件的态度是很明晰的,即对朝廷不分青红皂白就逮捕彭应参、将王汝训革职感到不平,对朝廷的失望也可能引发了他对于“倥偬”仕宦岁月的思考。在北京上计期间,汤显祖还去看望在狱中的彭应参,写下《过侯彭御史狱所,时尚书都堂郎吏次第在系,伤之》,内曰:“未必关三木,曾无授一经。年来看贯所,多是贵人星。”对彭应参的遭遇感到同情。彭应参在出狱后即罢官为民,汤显祖对其行为仍多有称许,为之写道:“真为世界倾洗一番”“身为男子,高步中原,他更何论”。

在汤显祖看来,此次回北京也是一次不愉快的经历。他在写给帅机的信中写道:“谒上官不得意,忽忽思归。”汤显祖付出了很大心力治理遂昌,在将自己的政治理想付诸行动的同时,为的就是能够得以升迁,但是此次回京让他的愿望再次落空了。万历二十三年(1595),以礼部尚书孙丕扬为一方,协理京营戎政右都御史沈思孝为一方,互相倾轧。在此次政治斗争中,江西人内阁大臣张位和丁此吕、刘应秋同情沈思孝。丁此吕以贪污罪被捕,因无确证,只以“不谨”的考语而革职。汤显祖也受人中伤,虽幸得吏部文选司郎中南企仲仗义执言,得以留任,但他返回朝廷之梦显然无法实现了。在遂昌任上的治迹是其用世之心的体现,北京之行却使其愿望又成泡影,其“忽忽思归”的心理正是对北京以及政治时事的逃避。

万历二十六年(1598)是汤显祖北京之行的最后一次,当时有传言说汤显祖此次回京上计有望升迁,但是经历了前七次北京之行,汤显祖对时局有了更清醒的认识,北京上计前的一些作品就能看出这一心迹。他在《漫书所闻答唐观察四首中》写有这样的诗句:“只言姓字人间有,那得题名到御屏。”对自己的名字能出现在皇帝眼前,得以升迁他是持怀疑态度的;在《喜刘温州奏最述怀》中有“远心多欲警,疏骨久如驯。湘水谁召屈,兰陵令老荀”之句,写出自己久滞不迁的伤感;他还在《寄吴汝则郡丞》中写道:“斗大县,面壁数年,求二三府不可得,通公亦贵重物哉。三生扞网,似有人焉主之。满而待迁,又不能使人不保为愧。”他认为屡次升迁受阻有他不与执政者通的缘故,他受到猜忌,所以才不得回朝。

作为儒门弟子,从汤显祖在北京上计途中的诗作中依然可以看出他的用世之心。如《过河间题壁留示赵仲一》写道:“九河已成陆,卑栖犹问津。道心能似此,沧海亦生尘。”赵邦清当时任山东滕县县令,政绩颇佳,汤显祖两次回京上计都经过滕县,对赵邦清的治迹很满意。该诗中,他对其“道心”与政绩都作了肯定,说明他对政通人和的社会仍然抱有幻想。但他的无奈之困越陷越深,因自己耿直狷介,在长官面前无谄媚之色,所以注定了仕途坎坷,邹迪光所谓“不能帣鞲鞠誋,倪长吏色而得其便”正在此。他在《与冯文所大参》中写道:“戊戌之计,明公大为仆不平,言于使者,枳其谈。而明公乃复不免。”可见汤显祖上计回京又一次受到了中伤,对朝廷的失望使他不得不告归。

万历二十六年(1598)回京上计后,汤显祖向吏部告归。于是,在北京期间及归途中,汤显祖的作品流露出了更浓的对仕途疏离的意味,如《答范南宫同曹尊生》写道:“南宫几岁得为郎,曾伴飞凫入帝乡。薄莫纵歌燕市酒,青春如坐少年场。莱芜作令堪谁语,子建为文亦自伤。况是折腰过半百,乡心早已到柴桑。”归途中过山东阳谷店写道:“身名良以悠,岁月何其遽!俯迹自沾衣,驱车从此去。”“路尽求牵复,春多肯幸临。子牟留魏阙,陶令去江浔。”这些诗句表明,汤显祖看到仕途无望,想要远离朝政与官场,体验陶渊明那样的生活,明确表现出与仕途相对的疏离。

汤显祖不仅用诗言说了两次北京之行后对官场黑暗的更深认识,在他的戏剧作品中也有所体现。如《南柯记》写淳于棼酒醉后进入槐安国的一系列故事,通过其梦中经历的人生,表露出明代腐败的政治统治以及文人谄媚奉承的氛围,极具讽刺意味。对右相段功形象的刻画尤有针对性,其人老奸巨猾,最善倾轧同僚,颠倒是非,妒忌淳于棼在南柯郡的治绩,编造谗言,将淳于棼排挤还乡,自己却终日想着弄权、霸世。

汤显祖辞官的原因是复杂的。王文泰在《汤显祖仕宦与死因考辨》一文中分析了“不屈己的人格说”“多种因素说”“政治险恶,无法施展抱负说”“以退为进说”等几种关于汤显祖辞官原因的解答,王文泰自己认为“去官,应该讲是以退为进,为的是以后仕途的顺利。”正如王文泰所说,汤显祖辞官不是真的想要归隐临川,他在回到临川后依旧存有用世之志,心系天下,他《答牛春宇中丞》中汤显祖即写道:“天下忘吾属易,吾属忘天下难也。”可见汤显祖的辞官不是那么决绝的,是时势所迫。万历二十九年(1601),吏部干脆以“浮躁”为名将汤显祖罢职,汤显祖对官场的疏离最终成了官场对汤显祖的疏离。

结语

汤显祖在《酬心赋·序》中提到过沈自邠对其仕宦态度的评价,写道:“师(沈自邠)喟然曰:‘以子之才,齿至而获一第,何也?凡人之心,进退而已,然观吾子之色,若进若退,何处心也?’”进,就是汤显祖对仕途的追求,是其用世之心的突出表现;而退,是汤显祖不愿攀附权贵,向腐败的官场屈服,于是就表现出相对疏离的态度。北京是影响汤显祖仕宦穷达的所在地,四次赴京应试,是汤显祖积极用世的表现,但是在北京所历之事又让他对北京产生了疏离的态度,他想远离的正是腐败黑暗的官场,于是不得不自请南京任职。汤显祖始终怀有用世之心,在遂昌治绩显著,本希望得以升迁,然而两次回京上计又被京中权贵猜忌,不得回朝,被迫告归临川。

八次进京的经历,不断加深汤显祖对仕途的清醒认识。历史文化传统的长期熏陶,让汤显祖始终抱有用世之心。对于北京,汤显祖一直是怀揣着希望前去的,当看到官场中腐败时,又不能放弃自己的刚直不阿。所以,汤显祖才会在仕宦途中表现出既追求又疏离的双重态度。然而两者相较,对仕途的追求是其思想中更重要的方面,更何况,他先因不顺而疏离,又想借疏离而显达,到头来出现了一种非他所愿的疏离结局,恶性循环其实尚未打破,真时亦假,假时亦真,这给今天的我们留下了很多值得进一步反思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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