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别业》诗意重绎
——兼论王维的清狂及其内心悲苦的消解与郁结

2017-11-13 20:47孙尚勇
杜甫研究学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终南悲苦王维

孙尚勇

《终南别业》诗意重绎

——兼论王维的清狂及其内心悲苦的消解与郁结

孙尚勇

《终南别业》一诗并非传统理解的那样书写王维徜徉于山水自然之中悠然自得的心境,而是王维最初隐居辋川的内心痛楚和悲苦的深切说明。诗中传达出王维对为官与隐居的深刻思考及其隐约的清狂个性。生当盛世,王维的悲苦可以通过佛教义理、山水自然和朴素人情获得一定程度的消解,但诗人个性与社会政治的必然冲突,却决定其悲苦无法彻底消解,只能终生郁结。

终南别业 清狂 悲苦 消解 郁结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终南别业》一诗对认识王维及其诗歌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历来诗论家均视该诗为王维表达自己居于别业,游赏终南之悠然自得的作品。这一理解是否合乎王维写作此诗的心境和所欲表达的人生思考呢?恐怕未必。探明此诗的内涵,应从异文、实地、写作背景和诗人心灵世界等方面作综合判定。

一、“晚家”与“胜事”

诗题《终南别业》,《国秀集》作《初至山中》,《河岳英灵集》《文苑英华》《唐文粹》作《入山寄城中故人》。《国秀集》编于天宝三载(744),故此诗应是王维营建辋川别业,最初正式入住之后创作时间最早的一首诗,它在王维诗歌创作甚至王维的生命中都占有重要的位置。《河岳英灵集》的诗题则说明,此诗不是纯粹自我抒情的作品,王维写作此诗有一个或一批明确的诉说对象。以上两点,是正确理解这首诗的前提。

王维早年曾在南山、淇水和嵩山等地短暂隐居,只不过那些隐居地都是临时性的,他未曾营造专门的隐居之所。为什么王维要营造辋川别业呢?王维《请施庄为寺表》曰:“臣亡母……乐住山林,志求寂静。臣遂于蓝田县营山居一所。草堂精舍,竹林果园,并是亡亲宴坐之余,经行之所。”由此可知,王维经营辋川别业是要为母亲提供一宁静的山居之所,但是,这是不是他的一个借口呢?他何以在人生的中间点去营造一座未必廉价的别业?深入诗人的内心就会发现,扰攘的官场让王维不愿久处长安而渴望有一个可以长期隐居的稳定处所。那么,少年便到长安谋求发展的王维为什么会有这样强烈的隐居愿望呢?

王维开始经营辋川别业,在天宝二年(743)前后。自开元二十二年(734)至天宝十二载,李林甫为相十九年,而自开元二十四年末直言极谏的张九龄罢相之后,城府深密、口蜜腹剑的李林甫独掌朝政,他打击同僚,阻塞言路,建议重用蕃将,给有唐盛世埋下了必然衰败的种子。不少学者认为王维的隐居与李林甫当政压制谏官的行径直接相关。《资治通鉴·开元二十四年》:“李林甫欲蔽塞人主视听,自专大权,明召诸谏官谓曰:‘今明主在上,群臣将顺之不暇,乌用多言!诸君不见立仗马乎?食三品料,一鸣辄斥去。悔之何及!”补阙杜琎尝上书言事,明日,黜为下邽令。自是谏争路绝矣。”李林甫当政期间,王维先后担任右拾遗、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左补阙、侍御史、库部员外郎、库部郎中、吏部郎中等职,主要身份是谏官,其尴尬处境是可以想见的。如果说由于此种处境,王维选择了逃避,选择了既官且隐的应对方式,似乎也有道理。因为作于开元二十四年前后的《赠徐中书望终南山歌》曰:“晚下兮紫微,怅尘事兮多违。驻马兮双树,望青山兮不归。”作于开元二十八年前后的《晦日游大理韦卿城南别业》曰:“归欤绌微官,惆怅心自咎。”《资圣寺送甘二》曰:“浮生信如寄,薄宦夫何有。”王维写于李林甫当政时期的许多作品都能读出他对官场的不满。

然而,事实是,在李林甫当政之前,王维很早便因为官场是非而生出了不少困惑和苦恼。开元九年,因伶人舞黄狮子事,王维由太乐丞出为济州司仓参军。其《被出济州》诗有曰:“微官易得罪,谪去济川阴。……纵有归来日,多愁年鬓侵。”(诗题一作《初出济州别城中故人》)此时王维不超过三十岁,诗意却极为萧瑟。贬官济州对王维大约是个不小的打击,这使他萌生了对官场的悲观情绪。作于开元十六年的《送綦毋校书弃官还江东》曰:“明时久不达,弃置与君同。天命无怨色,人生有素风。念君拂衣去,四海将安穷。……无庸客昭世,衰鬓日如蓬。顽疏暗人事,僻陋远天聪。微物纵可采,其谁为至公。余亦从此去,归耕为老农。”面对綦毋潜之弃官返乡,王维表达了自己同样被“弃置”的惋惜和无奈。作于开元十七年的《送孟六归襄阳》曰:“杜门不欲出,久与世情疏。以此为长策,劝君归旧庐。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好是一生事,无劳献《子虚》。”由上引两首诗可以知道,王维之渴望摆脱官场,过自己喜好的隐居读书生活,由来已久。此后,王维表达领悟佛教义理的诗逐渐增多。约如作于开元二十九年自岭南北归的《登辨觉寺》曰:“空居法云外,观世得无生。”《谒璇上人》曰:“事往安可悔,余生幸能养。誓从断荤血,不复婴世网。……一心在法要,愿以无生奖。”

上述对理解《终南别业》首二句很重要。假定此诗作于天宝二年前后,照学界关于王维生年的推测,本年他的年龄在52至44岁之间。王建《短歌行》云:“人人见生男女好,不知男女催人老。”王维一生没有子嗣,推测他对年龄的感觉当与一般人有所不同,故他极有可能以当时作诗的时间为自己的“中岁”。但约作于开元十五年的《偶然作·日夕见太行》有曰:“爱染日已薄,禅寂日已固。”上引《谒璇上人》曰:“少年不足言,识道年已长。”知王维之“好道”并非始于“中岁”,况且其母在王维幼时便信仰佛教,这对王维的影响很大,那么,《终南别业》为什么要说“中岁颇好道”呢?显然,我们可以将这一表述理解为他对自己正式选择隐居辋川的一种委婉的托辞,而这也同时说明佛教思想是他消解内心悲苦的一个重要手段。

“晚家南山陲”一句,陈允吉较早指出,“诗中所云之晚,大略就如晚近、最近的意思,并非实指诗人此时已至晚年。”又王维《饭覆釜山僧》曰:

晚知清净理,日与人群疏。将候远山僧,先期扫敝庐。果从云峰里,顾我蓬蒿居。藉草饭松屑,焚香看道书。燃灯昼欲尽,鸣磬夜方初。一悟寂为乐,此生闲有余。思归何必深,身世犹空虚。

陈铁民以为《饭覆釜山僧》作于宥罪复官后数年。然“此生闲有余”之句,表明此诗情调不类历乱之后,这一系年可能有误。诗中又说“一悟寂为乐”,所秉持的也是北宗的禅法,王维不可能等到晚年才领悟禅寂之乐。故诗中“晚知清净理”之“晚”,非晚年之晚,亦非最近的意思,而是说于“清净理”虽有了解但付诸实践的时间太晚。“晚家南山陲”之“晚”,与“晚知清净理”之“晚”义同,所欲表达的是遗憾和懊悔之意,颇有陶渊明“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的况味。

王维《山中与裴秀才迪书》对于理解《终南别业》诗有很大帮助,兹录全文于下:

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独往山中,憇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

比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

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鯈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傥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

因驮黄蘖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维白。

陈允吉说:“王维的这个家庭,长时期来同普寂、义福的禅学北宗保持着极深的关系,而蓝田辋川一带恰好又是北宗势力很盛的地方。因此,王维在辋川为母亲经营一所安禅宴坐的山居,显然同这里的宗教气氛也是分不开的。”王维之所以选择辋川为隐居之所,既与其友人裴迪、崔宗之等的别业亦在附近有关,又与蓝田在唐代的地理位置有关,更与蓝田一带的宗教氛围有关。辋川别业附近的重要寺庙一个是悟真寺,著名僧人慧超、吉藏都曾驻锡于此,其地距辋川别业约20公里;另一个便是上引书信所提到的感配寺,又称感化寺、化感寺,北宗重要人物义福曾住此,其地距辋川别业约10公里多。《终南别业》诗中“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二句,似更宜理解作近于《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中所写的“辄便独往山中,憇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胜事乃指佛教的某种仪式。诗三四句“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紧扣第一句“中岁颇好道”,五六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紧扣第二句“晚家南山陲”,而最后七八句则总写初至山中的思考、收获和感受,如此,方可见出作者构思之精致。

二、“行到水穷”与“坐看云起”

王维的辋川别业,本来是宋之问的别业,在今蓝田县南偏东大约10公里的辋川镇一带,位于南山东北边缘。唐代长安至商洛的大道穿过蓝田县城,长安到蓝田大约40公里,故辋川到长安的交通较为便利。辋峪河由西南向东北方向流出辋峪口,注入长安八水之一灞河。实地走过终南山一些主要峪口,就会发现,每个峪口都会形成一条河,这些河的长度一般在20公里以上,要想随意就走到水的尽头并不那么容易。

辋川所在的辋峪河长达58公里,发源地在葛牌镇。据高德地图测距,从传说王维手植文杏的辋川镇到葛牌镇,步行距离为30公里,所需时间为6小时40分钟。现在到辋川,由辋口往山里走,有很好的公路,但蜿蜒曲折,自文杏处向东南,道路更陡,高低起伏更大。在王维的时代,如果真的如《终南别业》诗中所说“行到水穷处”,其难度可想而知,所需时间至少在10个小时以上。如果“行到水穷处”属实写,那么他如此费力耗时,一定要走到水的尽头,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他内心有难以消解的巨大悲苦,亲近自然是他消解悲苦的另外一个重要手段,否则无需如此。如果王维是虚写,那么他何以要如此虚写呢?因为他正是要借“行到水穷”来表达内心的悲苦。

以上假定王维通过步行寻找水的源头,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即王维不是步行,而是通过乘船寻找水的源头。王维《蓝田山石门精舍》曰:

落日山水好,漾舟信归风。玩奇不觉远,因以缘源穷。遥爱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转,偶与前山通。舍舟理轻策,果然惬所适。老僧四五人,逍遥荫松柏。朝梵林未曙,夜禅山更寂。道心及牧童,世事问樵客。暝宿长林下,焚香卧瑶席。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再寻畏迷误,明发更登历。笑谢桃源人,花红复来觌。

石门精舍,陈铁民以为“当为蓝田山佛寺”,然具体位置无考。诗中所写应该是王维日落时分由辋川别业出发,沿辋峪河顺流北入灞河,再向东折入灞河的另一支流清河,由清河继续向东,可到达今普化镇王顺山下的水陆庵。清河在水陆庵一带向南再向西向北,河水如双臂轻拥水陆庵。此与《蓝田山石门精舍》“安知清流转,偶与前山通”的描述相符,所谓“石门精舍”可能就是水陆庵。王顺山为蓝田山的一部分,称水陆庵为蓝田山石门精舍亦无误。由此地继续沿清河向东向南数里,便可到达悟真寺。诗中所写“因以缘源穷”,大约是看到了前处不远的王顺山,于是以为很快可以找到清河的源头,其实清河不过在此处因依山势转了一个弯而已,王维远远没有到达水的源头。此次乘船游玩,先是顺辋峪水而下,然后沿着东西向流淌、水势稍缓的灞河进入清河,偶遇石门精舍。若果真着意“行到水穷处”,则一路必均为逆流而上,乘船较步行的难度可能更大。《蓝田山石门精舍》为“玩奇不觉远”而寻找水源,《终南别业》则是刻意寻河水的源头,二诗意蕴大为不同。

对“行到水穷处”的理解还存在第三种可能。陈允吉说:“倘从长安骑马而行,不消半日便可到达辋川。”⑪此说可能有误。《山中与裴秀才迪书》所述为王维由长安出发,先到感配寺午饭,饭后继续出发,等渡过灞河月亮已经升起,到达华子冈就入夜了。此行用了一天时间。相对长安的灞河而言,作为灞河源头之一的辋峪河无疑可以认为是“水穷处”。如此,与《河岳英灵集》等文献所载“入山寄城中故人”的诗题相联系,“行到水穷处”也可以理解为由长安城到辋川别业。

以上三种可能,无论王维写作“行到水穷处”之时所取为哪一种,可以想象,这一路走来,充斥其心头的大概不会是轻松愉快的感觉,他考虑更多的可能是如何消解内心郁结的悲苦感受。

葛兆光分析“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说:“这两句写得心旷神怡、闲适悠远,尤其是‘坐看’二字,显现了一种心神与‘云’俱起的情致。诗人静坐,伫望远处缓缓浮起的云,云与恬静的心灵相映,诗人将自己的心境投射在白云之中,因而视境中的‘云’也变得宁静而闲逸。”⑫这段话半对半错,上句“行到水穷处”已经是悲苦的表达,而“坐看”一定要待“云起时”,又与陶渊明“无心而出岫”的云大不相同,其实王维在表达平和自在情绪的同时,也摹写出了一个凝望白云的自我形象,其中理当反映出他对云和水抱有同样的期待,他期望能通过水和云来消解内心的悲苦情绪。

《三国志·王粲传》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曰:“(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可能暗用了阮籍途穷恸哭的典故,隐喻仕途的受阻,但和阮籍不同,他没有恸哭,他反而让自己静下来欣赏自然之美。是否可以说,王维要借这首诗向城中故人表达自己经历悲苦终于消解而无所畏惧的超然情怀?如果是,那么这种表达分明透露了他内在的自视和傲骨。

“坐看云起时”,也可能存在隐喻。《易·乾卦》曰:“云行雨施,品物流形。”荀子《云赋》表彰云具有“德厚尧禹”“德厚而不捐”“杀伤而不亿忌”等至大无偏私的品格,其政治伦理指向明显,可谓《周易》关注云对农业社会实用性的发展。《论语·述而》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九章·思美人》曰:“愿寄言于浮云兮。”孔子和屈原大约注意到了浮云的随风飘动和瞬息变化。汉魏六朝时期,除了前引葛兆光文所指出的诗人常以云寄托漂泊感、发现与表现自然美之外,云还隐寓着隐居。较早梁代陶弘景《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曰:“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寄傲白云,从此开始成了隐居自怡悦的传统隐喻。王维《送别》曰:“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又《赠韦穆十八》:“与君青眼客,共有白云心。不向东山去,日令春草深。”《早秋山中作》:“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云期。”⑬王维的小辈诗友钱起《晚归蓝田酬王维给事赠别》曰:“卑栖欲得性,每与白云归。”此与王维诗歌中的白云义同。明丁允和品定、陆云龙评注《翠娱阁评选诗最》卷二《终南别业》眉批曰:“与只可自悦同。”⑭这一批语道出了王维的心事。由此角度分析,可以说,在强烈的挫败感之下,王维借坐地观看白云自由升起,来表达自己对是否隐居的痛苦思考以及痛定思痛的倨傲。

尾联“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二句表明,初至山中,王维的确获得了他所渴望的悠然闲静,这两句的诉说对象也是城中故人。这两句要说的不是偶然碰到林叟,就一直在水穷云起之处谈笑不还,流连忘返;而是要告诉城中故人,因为所好之道给了自己心理安慰,水和云给了自己自然的可亲可待,而偶然碰到的山里人又给了自己在纷扰的城中很久未曾体会到的没有翻覆波澜的朴素人情,所以自己真正体会到居住山中的美好宁静,自己将要长久住在此地,不再考虑返回城中的日期。朴素人情的发现大约是佛理、山水之外,王维消解悲苦的第三条途径。王维辋川时期的诗歌,将林叟、樵夫、渔夫、浣女皆置于同一审美观照之下。观照自我,观照自然,观照普通人,这不正是其佛性天机之所在吗?

三、王维的清狂及其内心悲苦的郁结

《终南别业》体现出的清狂孤傲,令人吃惊,因为我们印象中的王维似乎不是这样。“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等诗句,“声出金石,有麾斥八极之概”⑮,既道出盛唐时代的气魄,也体现了王维本人的豪放一面。王维毕竟属于盛唐,那是中国专制政治史上难得的伟大时代。杜甫《壮游》诗曰:“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明李贽《藏书》卷三二曰:“李谪仙、王摩诘,诗人之狂也;杜子美、孟浩然,诗人之狷也。”⑯放荡与清狂,大约正是盛唐诗人普遍拥有的经历和个性,因为他们处于那个允许读书人适度表露自我,适度率性而为,拥有适度思想自由的时代。在一般的印象中,与杜甫和李白不同,年少进士且较早接触佛教的王维似更见稳重和谨慎。虽然王维未曾表达过类似李白“使海县清一,寰区大定”、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那样的鸿鹄远志,但前引《送綦毋校书弃官还江东》“顽疏暗人事”的诗句似乎说明他同样是“壮心”慷慨之人⑰。又如以下诗句:

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洛阳女儿行》)

念昔同携手,风期不暂捐。南山俱隐逸,东洛类神仙。(《哭祖六虚》)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少年行》)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少年行》)

奈何轩冕贵,不与布衣言。(《寓言》)

今人作人多自私,我心不说君应知。济人然后拂衣去,肯作徒尔一男儿。(《不遇咏》)

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兴宗林亭》)

慷慨倚长剑,高歌一送君。(《送张判官赴河西》)

仙郎有意怜同舍,丞相无私断扫门。扬子解嘲徒自遣,冯唐已老复何论。(《重酬苑郎中》)

人情翻覆似波澜……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酌酒与裴迪》)

再见封侯万户,立谈赐璧一双,讵胜耦耕南亩,何如高卧东窗。(《田园乐》)

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一瓢颜回陋巷,五柳先生对门。(《田园乐》)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酬张少府》)

观上引便知,王维是一个不乏清狂气质且与李白、杜甫一样具有批判力的诗人。又王维《责躬荐弟表》曰:“缙言不忤物,行不上人,植性谦和,执心平直,臣无度量,实自空疏。”王缙《进王维集表》曰:“臣兄文词立身,行之余力。常持坚正,秉操孤贞。纵居要剧,不忘清静。”将二人的话综合来看,王维确实是一个清静自守而内心清狂倨傲的人,其言行未必符合官场的规则。《不遇咏》又曰:“百人会中身不预,五侯门前心不能。”这是王维明确的内心自白。

王维担任左补阙所写《和仆射晋公扈从温汤》诗曰:

天子幸新丰,旌旗渭水东。寒山天帐里,温谷幔城中。奠玉群仙座,焚香太一宫。出游逢牧马,罢猎有非熊。上宰无为化,明时太古同。灵芝三秀紫,陈栗万箱红。王礼尊儒教,天兵小战功。谋猷归哲匠,词赋属文宗。司谏方无阙,陈诗且未工。长吟吉甫颂,朝夕仰清风。

此诗是和李林甫之作。诗中以黄帝与牧马小童、周文王与太公望喻玄宗和林甫,大体说的过去,但若联系李林甫召见谏官警告他们不要“多言”一事,诗中“司谏方无阙”一句就似有微意了;又李林甫明明只是长于吏才而没有学术的人,王维和诗偏偏要说“词赋属文宗”,其嘲讽的意味,相信李林甫不会读不出来。估计王维在平常待人接物时的言行,可能更多“忤物”“上人”之处。

《旧唐书·王维传》曰:“维兄弟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采。……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王缙传》:“缙兄弟奉佛,不茹荤食,缙晚年尤甚。”我们往往会被这些有关王维佛教信徒的历史记载所误,似乎他许多年腥荤不入口,真的不喝酒,事实可能不是这样。《谒璇上人》曰:“誓从断荤血,不复婴世网。”此诗作于开元二十九年,时王维四十多岁,之前他未断荤血,肯定是饮酒的。唐代最擅长劝酒的诗人大概有两位,一个是李白,他的《劝酒》诗说:“劝君莫拒杯,春风笑人来。桃李旧相识,倾花向我开。”这是在春日桃花盛开时劝朋友饮酒,颇见轻纵漫浪。另一个便是王维,他的《送元二使安西》诗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以情感来打动朋友,其深情在唐代诗人中大约是最突出的。这两句虽较高适《别董大》“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之句略输豪纵之气,但要来得更亲密,情感更见真挚。《辋川集》之《茱萸沜》“山中倘留客,置此芙蓉杯”、《临湖亭》“当轩对樽酒,四面芙蓉开”、《椒园》“椒浆奠瑶席,欲下云中君”,又《酌酒与裴迪》“酌酒与君君自宽”,《资圣寺送甘二》“不觉御沟上,衔悲执杯酒”,《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春日田园作》“临觞忽不作,惆怅远行客”,《田园乐》“酌酒会临泉水,抱琴好倚长松”,《答张五弟》“不妨饮酒复垂钓,君但能来相往还”等诗句,唐人“王右丞兄弟未遇,每一贳酒漫游”“张諲……与王维、李颀等为诗酒丹青之友”等记载⑱,都可见出王维于酒必然有很深之爱好。《辋川集·欹湖》“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传达的似乎也是微醉状态下独特的审美感受。因其谦和与优雅,故王维的清狂在某些层面上甚至要超出同时代年龄略小的李白和杜甫⑲。

不过,总体来看,王维诗文大多克制感情,激越的一面在他身上远比在天仙李白和“狂处遗天地”杜甫的身上要弱得多⑳,这可能与他优雅、不事张扬的个性有关。王维遮蔽自我情感的写作方式,给后人准确理解他的诗带来了相当大的困难。

《终南别业》诗中所显示的藉由佛理、自然云水和朴素人情而悲苦消解之后的悠然闲静,对王维来说是极其短暂的。即使隐居辋川的初期,王维内心的悲苦也没能完全消解。这在同期稍后创作的《辋川集》中亦有明确反映。《辋川集》二十首绝句,大抵悲欣参半,其悲者,诉说人生的悲苦,《华子冈》可为代表;其欣者,自得,傲然,平静,而与自然相融,《竹里馆》可为代表。后者无需多言,前者却并未得到普遍的认同,兹引一段透辟的分析:

王维烛照寂灭至理的自我感觉,非但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安稳快乐,反而因此发泄了一通浓重的感伤情绪。我们并不怀疑这位维摩诘居士奉佛心意的虔诚,不过要摆脱对“人我”的计著又谈何容易,他尽可从飞鸟、夕色之变灭认识万物殊途同归的必然,但必定无法消解感触自身存在终将泯灭的厌患。在右丞心目中的人生,恍若往返上下于华子冈的坡路,而时光就在这上下往返里悄悄流逝,每走一遭即与生命的大限越来越接近,想起这个谁也难以逆转的前景,不禁使他忧愁中来。《华》诗下半首“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两句,正是诗人的求生意志对睿智了别之消极反响,缀一“极”字即递达出了作者内心世界遽烈冲突的消息。㉑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叹白发》),直至晚年王维总结一生时,仍然无法消解内心的悲苦。大要来说,不遇、陷贼、无子和未能听从内心的隐居愿望都有可能属于他的“几许伤心事”。

王维的不遇,跟他隐约的清狂个性可能甚有关联。从《不遇咏》到《终南别业》,不遇感在王维胸中可能盘桓了十几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与《终南别业》所表现出来一定程度的释然不同,可能稍早写作的《过香积寺》则可谓沉痛之极。诗曰:“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香积寺,旧以为即位于今长安县之香积寺,然据诗意,其地宜在今礼泉县九嵕山南麓㉒。此诗境界幽冷,情调低沉,作者寻访香积寺,目的大概也在于求得内心的安稳,其安禅所欲控制的“毒龙”或许正是一度极其强烈的不遇感。

王维《责躬荐弟表》曰:“没于逆贼,不能杀身,负国偷生,以至今日。”可知陷贼一事,虽被免罪且得到时人和后世的理解,但王维本人于此却怀有深深的负罪感。陷贼一事给王维的打击不止于此。其《大唐故临汝郡太守赠秘书监京兆韦公神道碑铭并序》叙述自己安史乱中的遭遇说:“伪疾将遁,以猜见囚。勺饮不入者一旬,秽溺不离者十月。白刃临者四至,赤棒守者五人。刀环筑口,戟枝叉颈,缚送贼庭。”冯贽《云仙杂录》卷八《洛都要记》曰:“王维居辋川,宅宇既广,山林亦远,而性好温洁,地不容浮尘,日有十数扫饰者,使两童专掌缚帚,而有时不给。”对喜好清净温洁的诗人来说,“秽溺不离者十月”的经历可能比“负国偷生”对他心理上的打击更加直接。但此事却也正好说明他是一个志节坚定的人。

幼年父亲去世,作为长子,王维要对母亲尽孝,还得照顾弟弟妹妹,他之在为官与隐居之间徘徊可能与这种天然的责任感有关。这在王维早年所写《偶然作·日夕见太行》中有明确的表达。明田艺蘅《留青日札》卷五《诗谈初编》曰:“王右丞苦为宦情所缚。”㉓此在古代大多数身为长子的知识分子身上可能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责躬荐弟表》曰:“臣又逼近悬车,朝暮入地,阒然孤独,迥无子孙,弟之与臣,更相为命。”同为无子,王维冷静的文字表达就跟后来的柳宗元大不相同,王维习惯于先收敛郁结之悲苦感受,而后才发为文字。回避华美,回避极端,用心来感知生活,感知世界和美,在这方面,王维可能要远逾盛唐其他诗人。

四、小结

总结上文,《终南别业》一诗深切说明了王维最初隐居辋川的内心痛楚和悲苦,以及这一悲苦因缘于佛教义理、山水自然和朴素人情而获得一定程度消解的过程。值得注意的是,全诗透露了作者隐约却强烈的自信和兀傲。这种自信和兀傲,是王维贵族式的察而不觉的“清狂”,映现了王维对超越于世俗权力和专制政治之外的独立自我价值的清晰把握。由此可知,朱熹以王维“萎弱少气骨”的论调,实在是未曾接近王维心灵世界的苛刻之词,不过是宋人与唐人存在隔膜的典型代表。但由日后亦官亦隐的生涯来看,王维并没有真正实践“谈笑无还期”,其隐约的清狂随着年华衰老而渐渐逝去,而他内心郁结的悲苦却始终无法获得真正的消解。有唐盛世虽给了才华之士自信和希望,但同时也规定了他们必然的悲情。

注释:

①参见俞陛云:《诗境浅说》,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0页。陈贻焮:《王维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20页。王友怀:《王维诗选注》,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1页。倪木兴:《王维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3页。陶文鹏:《王维诗歌赏析》,广西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5页。姜光斗:《辋川诗与南宗禅》,第182页,《王维研究》第一辑,中国工人出版社1992年版,第182页。陈铁民:《王维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73页。刘宁:《王维孟浩然诗选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85-86页。

②④傅璇琮主编:《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初盛唐卷),辽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775页、635页。

③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一四,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825-6826页。

⑤⑦⑪陈允吉:《王维终南别业即辋川别业考》,《文学遗产》1985年第1期。

⑥陈铁民:《王维集校注》,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521页。

⑧过去一般释诗中“胜事”为快意之事,如清黄叔灿《唐诗笺注·唐律诗卷一》:“言因好道,故爱山居,兴来独往,山中胜事,无人解得。下半跟上独往,说水穷云起,行坐自由,偶逢林叟,谈笑忘归,所谓胜事也。”(张进、侯雅文、董就雄编:《王维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277页。)考胜事一词,始见于佛经所谓七种殊胜事,其次见于《南齐书·竟陵王萧子良传》。《萧子良传》曰:“子良少有清尚,礼才好士,居不疑之地,倾意宾客,天下才学皆游集焉。善立胜事,夏月客至,为设瓜饮甘果。”又曰:“又与文惠太子同好释氏,甚相友悌。子良敬信尤笃,数于邸园营斋戒,大集朝臣众僧,至于赋食行水,或躬亲其事,世颇以为失宰相体。劝人为善,未尝厌倦,以此终致盛名。”(萧子显:《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694、700页。)“大集朝臣众僧至于赋食行水”,当即所谓“善立胜事”。

⑨刘胤汉编著:《秦岭水文地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63、65页。

⑩陈铁民:《王维集校注》,第461页。

⑫葛兆光:《禅意的“云”——唐诗中一个语词的分析》,《文学遗产》1990年第3期。

⑬参见张胜珍:《从王维诗歌的“白云”意象看其隐逸情结》,《王维研究》第三辑,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62页。

⑭张进、侯雅文、董就雄编:《王维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715页。

⑮姚鼐:《今体诗钞·七言今体诗钞卷二》,张进、侯雅文、董就雄编:《王维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336页。

⑯张进、侯雅文、董就雄编:《王维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541页。

⑰王维《送韦大夫东京留守》曰:“给事黄门省,秋光正沉沉。壮心与身退,老病随年侵。”

⑱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五《寺塔记上》“道政坊宝应寺”条、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十。

⑲闻一多说:“后世学盛唐,永远无效,诗与贵族烟消云散故也。杜可学,李有时可能,惟王不可能。”(闻一多:《四千年文学大势鸟瞰》,《闻一多全集》第10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0页。)

⑳杨巨源《赠从弟茂卿》:“王维证时符水月,杜甫狂处遗天地。”

㉑陈允吉:《王维辋川〈华子冈〉诗与佛家“飞鸟喻”》,《文学遗产》1998年第2期。

㉒杨恩成:《唐诗说稿》,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484-485页。

㉓张进、侯雅文、董就雄编:《王维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511页。

责任编辑 彭燕

四川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研究专项项目(skqy201763)、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攻关项目“中国佛教文学通史”(12JZD008)阶段性成果。

作者:孙尚勇,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610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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