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斯的视线《尤利西斯》第十三章前半部分的叙事编织法

2017-11-13 22:36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7年1期
关键词:尤利西斯弗里乔伊斯

康 赫

乔伊斯的视线《尤利西斯》第十三章前半部分的叙事编织法

康 赫

这是2015年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三周年庆典讲座,讲座需要:

五个可调光手电,代表夕阳,教堂,三位姑娘。

五个可移动支架用来绑手电。

一束地灯,自地面向上投射,代表烟火。

三个桶,代表三个孩子。

一个皮球,代表皮球。

一位相关原文段落的朗读者。

我选择《尤利西斯》下半部开头这章,也就是全书第十三章的前半部分来这里跟大家交流,原因是,我在十七年前读这本金堤译的《尤利西斯》时,这部分文字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通过层层叠叠的叙事视线变化所作的层层叠叠的悬念设置,以及由众多叙事视线彼此激荡而成的蒙太奇幻术,都柏林的日常市井景象变得如爆炸场面一般热烈可观。不过当年我不能完全搞清楚这里面的叙事状况,因为这些文字显而易见的琐碎与它们最终引发的爆炸效果之间,存在背离。因而,重读这一章的前半部分,也是为了解开我当时的困惑。

在谜底揭晓之前,谜并不存在

我同时想要尝试,撇开乔伊斯为这部小说精心设置的神话对位关系,从中间抽出一部分文字来阅读,看看《尤利西斯》是否还会那么引人入胜。

第十二章是发生在酒馆内的一场言辞之战,从下午五点左右开始,由一位身份不明的酒徒“俺”来叙述,描绘了酒馆内的唇枪舌战和街上的盛大集会。结尾状况混乱激烈如地震,主人公布鲁姆被公民拿一个饼干罐头打出酒吧。

然后便到了第十三章,我们要来讨论的这部分文字。我们看到了一幅庄严的黄昏图景,给人的感受是上一章结尾爆发的战争之后的静寂,与自然的慰藉:

夏日黄昏展开它神秘的怀抱,要将世界搂在其中。在那遥远的西方,太阳已经开始向天际落下,一个去得匆匆的白昼,只留下了最后的红晕,恋恋不舍地流连在海面上、在岸滩上、在那一如既往地傲然守卫湾内波涛的亲爱的老豪斯山岬上、在沙丘海滩那些野草丛生的岩石上,最后但并非最差的红光还落在那宁静的教堂上,那里时时有祈祷的声音穿过静寂的空间,投向光辉纯洁如灯塔的她,海洋之星马利亚,是她的光永远地给在暴风雨中颠簸的人心指引着方向。

这是叙述者的视野,夕阳与大海的咏叹,语言优美,但不是异类。这里的视野是由夕阳和夕阳光来组织的,它引导出平展的海滩和耸立的教堂,教堂如灯塔一般指引着“暴风雨中颠簸的人心”,“时时有祈祷的声音穿过静寂的空间。”

三位姑娘正坐在岩石上欣赏黄昏美景,享受那清新而并不太凉的空气。

小说异类的面目显现于第二段开头,“三位姑娘正坐在岩石上欣赏黄昏美景”。第一段中的普通叙述者视野,让渡给了三位姑娘的视野。于是,读者从第一段文字看到,便是这三位姑娘看到的,读者从中获得的感受便是这三位姑娘要传递的感受。三位姑娘的视线,织成了读者所见的黄昏美景。只有在这三位姑娘出现之后,读者才发现,他们刚才看到的最初的黄昏美景,是一个悬念。显然,如果她们不出现,这一悬念就不存在。也就是说,在谜底揭晓之前,谜并不存在。这迥异于普通小说的悬念设置:读者理所当然,知道悬念是什么,在哪里,于何时出现。

在常规写作中,叙述者通常会从一开始便说清楚,有三位姑娘坐在海边岩石上看落日,然后写落日美景,然后也许再回过头来写三位姑娘的内部状况。理所当然的上帝视野,想远则远,想近则近。

乔伊斯自称是以亚里士多德的细致入微,来观察妓院和酒馆生活的作家。他的写作目标是要就着日常市井材料来创作自己的英雄史诗。这是前辈作家从未尝试过的。上帝视野——俯视,或史家视野——旁观,难于观照市民生活的琐碎细节,因而必须从市民自己的视野内部、市民与市民之间的视线关系中去探寻其英雄气概,和作家需要的观察尺度,才会让他的工作具有说服力。

现在,借着第一个悬念揭晓,读者跟随三位姑娘一起收起远眺的视线,进入以姑娘们的肉身为基本尺度的人际情状的内部观察。我们的视野从无限远景,变成了十米内的全景,里面涌动着市民视线特有的融融暖意。

尽管已经将读者引入市民中间,乔伊斯仍然必须放弃自己作为叙述者的叙事特权。一旦他运用此特权开始组织世界景象,柔软的世界景象就会立刻冻结,变得僵硬冰冷,仿佛它不再是个活体,而是手术台上的一具要被解剖的尸体标本。无数先辈作家都向我们展示过这样的尸体标本,靠着作家们的非凡洞察力和描摹天才,我们会不时感觉到这些尸体有复活迹象,但那只是一种假想情状,由尸体解剖展露的内部组织细节激发推断。乔伊斯不想为读者做尸体解剖,他要与读者一起接受人物的视线牵引,并由任由其编织他们自己的世界景象。

三位姑娘带了三个小孩。伊棣·博德曼照看躺在童车里的弟弟,凯弗里妹子带了两个不到四岁的孪生弟弟。乔伊斯是一位表演游猎叙事的作家,他没有像别的作家那样对人物的叙事地位作流俗划分,并依据叙事官僚等级秩序进行集中描摹,将各个人物一次性完整呈现,而是让叙事路线随着这个小小世界的情状的潮汐游弋,这潮汐自人物视线中不断涌起。

一旦他运用此特权开始组织世界景象,柔软的世界景象就会立刻冻结,变得僵硬冰冷,仿佛它不再是个活体,而是手术台上的一具要被解剖的尸体标本

她们常常结伴来到这里,在这心爱的僻静去处,在泛亮闪光的波浪旁边谈点知心话,议论一些女性的事情……

无论这些小孩儿怎么折腾,“她们”姑娘们,是要来这里“议论一些女性的事情”的。女性的“议论”,也就是八卦,将成为这一章前半部分的叙事基调。

在第二段一开始,从伊棣·博德曼,到她小推车里的婴儿,再到凯弗里家的两个小男孩,再到逗弄车内婴儿的凯弗里妹子,结合当下情状按部就班做笼统描摹,仍带着浓厚的常规写作的官僚气息,直到我们由笼统描摹转入:

凯弗里妹子在她车前腰着腰,逗弄着他的小胖脸蛋儿和下巴上可爱的小酒窝儿。

——听着,娃娃,凯弗里妹子说。大、大地说:我要喝水。

娃娃学着她呀呀地说:

——娃娃哈苏。

当下情状即时捕捉。

凯弗里妹子亲亲热热地搂着小不点儿,因为她特别爱儿童,对小受苦人最有耐心……

“小受苦人”称谓是一个轻嘲,接着,没有重启句子,从即时事态描摹,直接转入一般现在时态叙说。

汤米·凯弗里喝蓖麻油,非得要凯弗里妹子捏着他的鼻子,答应给他烤得发脆的面包头,或是浇上金色糖浆的棕色面包才行。

这一迅捷的转换,可视为插入。有了这一插入,再加随之后来的这句流俗的感叹“这姑娘是多么会哄孩子呀”,作为叙事者的乔伊斯,及时化身为身份不明的市井人士之一,开始在姑娘和小孩之间滑行。滑行的依据就是前面的“议论”,我们可以视其为女性的“内部八卦视线”的投射。到目前为止,我们要暂时将主体和对象全都归于眼前这三位姑娘。

即使如此,我们依然不清楚,“这姑娘是多么会哄孩子呀”这句话是谁在说。它可以是叙事者亲昵的旁观画外音,但也可以是伊棣·博德曼的内心独白,还可以作为一个悬念,是某个已经出场但并未在叙事中现身的人的一声独白。显然和前面一样,这一悬念只有当那个人物出现的时候,如果有那个人物的话,才能被确证为悬念。

紧接着,我们看到了对凯弗里妹子的描摹。

“凯弗里妹子,她可不是弗洛拉·马克弗林赛那号娇生惯养的美女。心地比她善良的少女人间难找,她那吉普赛风韵的眼睛里常带着笑,熟透了的樱桃般的红嘴唇间,常有逗人开心的话,这是一个极端可爱的姑娘。”

依然延续了刚才那句“这姑娘是多么会哄孩子呀”的暧昧叙事立场。这一段的收尾在:

“伊棣·博德曼听了小弟弟的古怪话,也笑了起来。”

显然,伊棣·博德曼的笑是接刚才婴儿的“娃娃哈苏”。这样,乔伊斯让我们确认,刚才所有这些关于凯弗里妹子的描绘是一个插入,既然是由伊棣·博德曼来收起这个段落,我们自然可以认为这一插入出自正照看童车里的弟弟的伊棣·博德曼的意识,自然,也可以说是叙事者借由伊棣·博德曼的意识倾向说出了这句话。无论如何,这一插入都因此自行填补了插入产生的缝隙,而叙事也因此获得喘息之机,返回一开始的流俗叙事秩序,以便及时按这一秩序将叙事推向下一环节:凯弗里的两个小弟弟。他俩因为一个金苹果而起了争执(让我们忘掉希腊神话吧)。

落在这一事件上的视线,依然可以是伊棣·博德曼,因为刚才那个插入段落由她收尾,但也可以是她和凯弗里妹子两人的共同视线。凯弗里的话是两位弟弟的法律,她需要迅速处理这一事件。她在警告了杰基之后,转而又来安慰倒地的汤米。

安慰的方式是在呵斥杰基后,转头来是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叫黄油,叫奶油?

——不啊,眼泪汪汪的汤米说。

——伊棣·博德曼是你的心上人吧?妹子问他。

——不啊,汤米说。

——我知道了,伊棣·博德曼的近视眼流露出狡黠的眼色,用并不与人为善的神气说。我知道谁是汤米的心上人了。格蒂是汤米的心上人。

——不啊,汤米说着已经要哭出来了。

借着伊棣·博德曼逗弄其中一位孪生男孩汤米,乔伊斯这才为我们引出了第三位姑娘:格蒂。两个小男孩第一次在全体三位姑娘的视线中穿针引线。

我们一开始就已经知道,有“三位姑娘正坐在岩石上欣赏黄昏美景”,但其中之一格蒂异乎寻常,隔了很久才最终在这里出现。在普通小说中,这是不可思议的。无论如何,现在,第三位姑娘格蒂出场了。

“可是,谁是格蒂呢?”

格蒂首先是一个悬念,是这章里出现的第二个悬念,其次是一道视线,一个叙事动机。夏日黄昏的夕阳刚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只有一重视线:叙述者视线。当“三位姑娘”出现的时候,海滩上的夕阳美景便叠入了第二重视线。而当格蒂现身,我们眼前的夏日黄昏便融入了第三重视线。正是它,让前面两位姑娘和她们照管的小孩的场景变得格外自然。

悬念总是为更重大事件或更重大角色设置的

每一次新视线的出现,都是作为上一重视线的叙事悬念。在格蒂出现之前,伊棣·博德曼、凯弗里妹子和她俩带来的三个小孩之间的状况,是由她们的内部视线来呈现的。她们展示了对孩子世界的道不尽的乐趣。但作为在她们外部观望的读者,我们却不免对洋溢其中的琐碎的世俗气息感到厌烦。她俩越是沉醉其中,我们越是感到不耐烦。叙事法则追随了叙事视线。琐碎的不仅是叙事视线下的景象,也是叙事自身。当格蒂出现,我们对于事件和叙事的琐碎感受便有了归属。先前的内部视线,成了外部视线,也就是格蒂的视线。我们先前的不耐烦,似乎正是这位目前其形象依然空洞模糊的格蒂的不耐烦。

可是,谁是格蒂呢?这个问题带着古怪的八卦气息。这位八卦者可以是叙述者从上帝的降格,也可以是格蒂自己。但到目前为止,最有说服力的应该是另外两个姑娘伊棣·博德曼和凯弗里妹子。既然她俩琐碎无聊的状况由格蒂的视线呈现,那关于格蒂的状况,对等的,应当出于她俩的视线。这样,当“谁是格蒂”这个问题出现的时候,格蒂的外部视线,再次转化,成为三位姑娘之间的内部视线。二对一,格蒂处于八卦之灾的中心。她将接受八卦视线和八卦叙事的长时间侵扰,也就是前面所说的“议论一些女性的事情”,主要的,是关于格蒂的事情。

悬念总是为更重大事件或更重大角色设置的。在经历了第一悬念之后,我们很容易产生一个阅读直觉:相比于自然景象,三位姑娘应当是主角。在经历第二悬念之后,我们认为:相比于两位姑娘,格蒂应当是主角。遵照这判断,下面的文字主要的,应当留给格蒂。

可是,谁是格蒂呢?

坐在离女伴们不远处独自凝眸望着远处出神的格蒂·麦克道尔,丝毫不差是迷人的爱尔兰妙龄女郎中最美好的典型,比她更美的无处可觅。凡是认识她的人,没有不夸她是美女的,不过有些人常说她不完全像是麦克道尔家的人,倒是吉尔特拉普家的成分更多。她的身段纤巧苗条,甚至有一些近于纤弱,然而她近来服用的铁质胶丸,对她起了其好无比的作用,比韦尔奇寡妇的妇女药片效果强得多,过去常流的东西现在就好得多了,那种疲乏感也轻得多了。她的脸庞白净如蜡,透出象牙般的纯洁,产生一种几乎是超越尘世的神态,然而她的玫瑰花苞般的小嘴,却又是地道的爱神之弓,是完美的希腊式嘴唇。她纤细纹理的雪花石膏似的手,十指尖尖,用柠檬汁和油膏女王擦得白而又白,不过说她戴着小山羊皮的手套睡觉或是用牛奶浴脚都不符合事实。那是贝瑟·萨普尔有一次告诉伊棣·博德曼的,那时节她和格蒂闹翻……

细致浓烈的八卦叙事,紧贴着女人肉身。看上去符合女性的口味,但在摹拟女性妒羡的轻嘲和自得背后迷漫着男性的窥看气息。格蒂成了叙事中心,却依然是东一下西一下的观察与评价,围绕着女性的世俗关系来进行,而不是巴尔扎克或托尔斯泰式的由外表到精神的高效描绘,让读者无法在短时间内凑起她的整张脸,整个身体,或是哪怕最表层的但相对完整的人物状况。

在描绘了格蒂的身段之后,我们看到了一个广告,铁质胶囊,然后是月经问题。接着相对紧凑地,我们看到了格蒂的脸,格蒂的嘴,格蒂的十指,然后文字又滑向护肤用品和广告,然后是关于是否睡觉戴手套和是否用牛奶洗脚的八卦,然后滑向更远,来到了关于牛奶洗脚的八卦的延伸八卦。隔了半页之后,我们才总算有机会来接着看格蒂的眼睛和眉毛,然后是与此相关的《小说周刊》美容页主编的八卦,继续往下,才有格蒂的秀发出现和指甲,以及它们今天之所以如此好看的相关八卦。

八卦是人们快速接近一个陌生人的有效方式。我们不能快速地得到一张完整的脸,但我们快速地得到了我们兴趣对象的相关习性,以及她的人际地位和处境。在八卦叙事中,一个人的身体不再由其自然秩序与特征来定义,而是由她对身体表部特征的调理,调理所需的社会供给,供给所涉及的流行观念与广告,以及女人间争风吃醋的美容竞赛来定义……八卦叙事是喜剧叙事,它的喜剧性正来自叙事的琐碎低效,无休止的叨叨同时催生厌倦和对厌倦的反讽。在八卦关系里,眼睛和嘴并不是最近的,眼睛可能和某个牌子的眼药水或太阳镜才是最接近的。因而在八卦叙事中,格蒂的眼睛和嘴哪怕隔上几页纸,也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一时间,她低垂着略显忧郁的眼睛沉默不语。她原想反唇相讥,但是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她的本性是要开口,她的尊严却要她闭口。那对娇美的嘴唇噘了片刻,但是她抬头看了一眼之后,却发出了一声清新如五月的早晨的欢笑。她非常清楚,没有人知道得更清楚,伊棣为什么说那话,都是因为他对她冷淡了一些,其实不过是情人的口角而已。有人看到那个有自行车的少年在她的窗前骑来骑去,照例就会把鼻子气歪了的。现在不过是他父亲晚上把他关在家里用功,准备参加快要到来的中级考试得奖,他打算高中毕业之后上三一学院学医当大夫,和他哥哥W.E.怀利一样,他哥哥还参加了三一学院的大学自行车赛哩。他也许并不十分注意她的心情,她心里有时有一种沉重痛苦的空虚感,一直刺到最深处。然而他年纪还轻,也许到时候他就会懂得爱她了。他家里人是新教徒,格蒂当然知道谁是第一个,在他之后才是圣母马利亚,然而才是圣约瑟夫。可是他实在是无可否认地英俊,鼻子那么端正,从头到脚不折不扣的青年绅士,头形也是,他不戴帽子的时候她从后面一看就知道不论在哪里都显得不寻常还有他骑自行车双脱手绕过电灯杆那劲儿还有那些上等香烟味道多好闻而且他们俩正好个子也一样所以所以伊棣·博德曼认为她特别特别聪明,因为他就不到她家那小小的花园前去来回骑车。

远,为了导向近,他者,为了导向自我,外部,为了导向内部。两个姑娘和三个小孩暂时离开了我们的视野,因为叙事视线已经滑向了格蒂内部。读者不容易察觉这一叙事转移,因为之前的八卦趣味并没有中断。八卦保证了转换的顺畅,同时符合“以亚里士多德的细致入微地来观察妓院和酒馆生活”的写作需求。当叙事视野转入人物内部,八卦叙事便同时转化成为意识流叙事。人类的意识流,就是人类未经自我意识辨认的八卦滑行,通过无休止东拉西扯,把外在的和内心的事无巨细一一呈现。由于毫无征兆,读者依然有机会将滑行后的叙事视线视为前一视线的延续。

在《尤利西斯》中,乔伊斯在将落在人物不同层面的视线进行叠加的同时,也将叙事自身进行层层叠加,因而叙事者的身份并不总是明确的。这关乎写作滑翔的自由,更关乎人物市井位置的确认。

八卦叙事是喜剧叙事,它的喜剧性正来自叙事的琐碎低效,无休止的叨叨同时催生厌倦和对厌倦的反讽

当格蒂现身,及时让叙事切入她体内变得迫切。这位孤芳自赏的姑娘表面上是在看日落,却非常在意两位同伴的举止。她是如此敏感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并时刻准备着在内心给予驳斥。“她原想反唇相讥”,指的是一页纸之前两个姑娘跟汤米开的那个玩笑。这是对因叙事插入引起的跳跃感的填补,是对时间追回。乔伊斯要让读者感到时间并没有跳跃,这一页插入与其他部分是在同一时间线上的平行叙事行动。这一内部八卦的插入引出了一位不在现场的男性,格蒂的前男友,骑自行车的少年,他现在只有一个“他”,这个他以前经常骑自行车从格蒂窗前过,却从不去伊棣小花园里走。

这是由女性的争风吃醋关系带出的新人物。自行车和双脱把,带来了时尚趣味,这样,我们才有机会观看格蒂的穿衣打扮(在叙述者取消自己的叙事特权之后,叙事推动就得仰仗人物的行为动机)。在描述前面两位姑娘时,这方面全然没有涉及,这是由角色的叙事地位决定的。

格蒂的穿着并不花哨,但是有一种时尚追随者凭直觉而来的风度,因为她意识到他可能出来,有那么一点可能性。一件整洁的衬衫,她自己用摩登染料染成铜青色的(因为《女士画报》上预计铜青色要流行),漂亮的尖领口一直开到胸前凹处,带一只小手帕口袋(她在口袋里总是放一块棉花,洒上她喜爱的那种香水,因为装手帕不挺括)……

又是整整一页多纸,几乎每一样女性衣着的外在描摹都跟着一个时尚趣味的八卦片段,一种紧紧咬着格蒂内心的窃窃私语。她踌躇满志又忐忑不安,感觉要被放鸽子了。

关于格蒂的文字里越来越多透出女性的私秘气息,是受世俗关系和世俗见解压抑的格蒂有意而为的人体博览,但明显复合了男性放肆的窥视意味,像是边上有一双男人的眼睛正在一点一点盯进格蒂身体的隐秘部位。我们不仅大胆步入格蒂的闺房,还翻遍了她的衣柜和抽屉,甚至,那本上了锁却又在边上放了钥匙的日记。

然而-然而!她脸上有心情压抑的神色!烦恼一直在啮咬着她的心。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到她的灵魂,她愿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回到自己那间熟悉的房间内,没有别人打搅,再也不用忍住眼泪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发泄一下憋在胸内的感情,不过也不能过分,因为她知道对着镜子该怎么哭才好看。你可爱,格蒂,镜子说。

为了战胜同伴,得到男友,格蒂甚至还在镜子面前练习哭泣。上周她穿了一件绿色的衣服,给她带来了坏运气,结果她的前男友被父亲关在了家里准备考试,今天她特意换了件蓝色的衣服,满怀希望来沙滩赴约。随着暮色降临,她的希望眼见就要落空。

苍茫暮色中的脸庞,现出了无穷的悲伤和向往。

蕴藏在格蒂蓝衣服底下的爱欲和愤怒随时要喷涌而出。

“你可爱,格蒂,镜子说。”这是一个直接引语,一个非同寻常的寓言手法。它如此不同寻常,看上去像是一个修辞错乱,让读者不禁疑惑,是否需要从格蒂的总体文字氛围中来重新辨认这个句子。在这个句子之前,我们已经身处骄傲的格蒂的闺房,似乎是出于主人的邀请,我们的任何窥看都是如此从容不迫,且自然合法。我们听到了卧室里发出一串串有关格蒂衣饰的窃窃私语。因而在两个“然而”之后的情感高峰处,镜子开始说话。确切地,是急欲发泄“憋在胸内的感情”的格蒂突然抑制不住内心激动,替镜子喊出了这一声。

由于这里人物独白和外部描摹之间没有任何过渡,这句话也同样具有两可色彩,作为出人意表的生硬寓言,和作为顺理成章却不加明言的内心独白。这是乔伊斯的惯用技法。

在接下去的文字里,格蒂与那个男孩的故事,与海滩上另外两位姑娘的目前状况交替进行,但始终以格蒂的故事为主导。像之前一样,描摹另外两位姑娘是为了通过人际八卦,回到格蒂的白日梦:由于对迟迟没有现身的新近恋人的失望,她想象着自己心目中“男人中的男人”应有的模样。

意志坚强从来就不是雷吉·怀利的长处,而追求并且赢得格蒂·麦克道尔的,必须是男人中的男人。但是,等待,永远是等待人来求,今年是闰年,但是也很快过去了。她的最美好的理想,并不是一个迷人的王子拜倒在她的脚下,献上一份稀罕奇妙的爱情,而是一个有男子汉气概的男子,脸上镇静而有力量,也许头发已略见花白,但是还没有找到理想中的心上人,他会理解她,将她搂在他的怀抱之中庇护她,以出自他那深沉热情的性格的全部力度搂紧了她,用一个长长的热吻安慰她。那就是天堂一样了。在这和煦的夏夜,她热切盼望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的全部心愿,就是要被他占有,归他独占,成为他的订了婚约的新娘,或富或贫,或病或健,相守至死,从今以后,直至今后。

叙事隐隐现出新的方向,给读者一个预感:格蒂狂野的黄昏终将引出某个全新的元素。一位从来没有在本书其他地方出现过的姑娘,她的叙事地位不可能始终如此重大。

新的叙事元素出现了,是一只皮球。它成了海滩上众人的视线中心,它的运动将引导众人的视线去为新的叙事方向和叙事空间采集更新的、更重大的叙事元素。

可是汤米说他要皮球,伊棣告诉他不行,娃娃正在玩球,他要是拿,就会打架,可是汤米说球是他的,他要自己的球,并且马上跳着脚撒起野来,可不客气。

在孩子与两位姑娘的争执中,这只皮球的叙事倾向被很好地掩藏了起来,直到凯弗里妹子放肆地大声说出“屁屁”这个词,让格蒂听到了,并评价为“不成体统”,并判断“对面那位先生也听到了她的话”。这只皮球蓄势待发。

——我真想给他点儿什么,她说。我真想,可是给在哪儿我可不说。

——屁屁上呗,妹妹嘻嘻哈哈笑着说。

格蒂·麦克道尔听到妹子大声说这么一句不成体统的话,那可是要她的命也不好意思说出口的,马上低下了头涨红了脸,比玫瑰还红,伊棣·博德曼也说肯定对面那位先生听到了她的话,可是妹子满不在乎。

我们暂且不能确定这位先生是谁。如果算上格蒂被父亲关禁闭的男友,这是这章开始以来的第四个悬念了,不过与前面的悬念不同,这个悬念在出现的时候,并没有像前面那样已然解开。由于它显而易见的意义重大,它也将不会被一次性解开。

这是典型的乔伊斯式的精致,他不会让任何叙事动机光秃秃地直接暴露在读者观前

这时空中传来了歌咏声和响亮的风琴圣典声。这是耶稣会教区传教士长可敬的约翰·休斯主持的男人节酒静思会,念玫瑰经、讲道和举行最神圣的圣体降福。他们在经受了这个令人疲倦的世界中的狂风暴雨之后,来到那波涛之畔的简朴殿堂内,不分阶级地相聚一堂(这是最能给人启迪的景象),跪在纯洁无瑕者的脚下,吟诵洛雷托圣母祷文,祈请她为她们说项,那些熟悉的老词,神圣的马利亚,神圣的童贞女中之童贞女。在可怜的格蒂听来,这是何等的可悲!如果她父亲也能用起誓的办法躲开酒魔的毒爪,或是服用《佩尔逊周刊》上的包治酒瘾的药粉,她现在可能就已经有了自己的马车,比谁也差不了。一回又一回的,当她不点灯坐在炉火余烬前(因为她讨厌有两个亮光)出神的时候,或是整小时整小时地望着窗外雨打锈桶茫茫然沉思的时候,她反复对自己说过这话。但是,那毁了多少家庭的可憎饮料,从她的童年就已经给生活蒙上了阴影。可不是吗,她甚至在家庭的小圈子内,就亲眼见到了酗酒引起的狂暴行为,见到了自己的父亲成了酒精麻醉的奴隶,完全失去了自制,如果说格蒂有一件事情是知道得比什么都清楚的话,那就是一个男人居然能向一个女人举起手来而并非表示友好,这个男人就应该被列为卑劣者中最卑劣的人。

皮球的功用尚且隐晦不明(这是典型的乔伊斯式的精致,他不会让任何叙事动机光秃秃地直接暴露在读者观前),教堂又传来新的叙事因子:从教堂内传出的男人节酒会的音乐布道声。教堂这一灯塔般的精神引导者,第一次以穿越空间的声音出现,并引导了叙事。这不是一个单向的声音,而需要我们借着它传至海滩的线路,将视线反射回教堂内部。格蒂有这个能力,因为她对里面的状况非常了解。不过,教堂内部的展示也是一个混合物,格蒂对其此刻内部状况的假想,与叙事借由它的声音线路进入其内部所做的描摹不分彼此。

从本章开头,我们已经知道,滩边的这座海洋之星玛利亚教堂,是要“给暴风雨中的颠簸的人心指引着方向”的。当格蒂内心逐渐陷入狂热的臆想的时候,它便一次次带着自己的使命呈现在格蒂眼前。就叙事功能而言,它不是来安抚格蒂,让她起伏的心潮归于平静,而是与其他叙事动机一起,作为格蒂内心的回响,来煽风点火,推波助澜。

教堂内的歌声,仍在继续向法力无边的童贞女、向救苦救难的童贞女祈求庇护。陷入沉思的格蒂,几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既没有留心两位女伴和一对嬉戏中的孪生兄弟,也没有注意从沙丘草地上下来沿海滩散步的那位先生。

“那位先生”第二次现身,这次,他从沙丘草地走到了海滩散步。既然离姑娘们这么近,他自然难以幸免,立即被拖入了她们的八卦世界里。她们评价了他的鼻子和八字胡,他的模样一点点变得清晰。这不是一束新的视线,但它的运动线路和神秘气息,让我们可以确认,它是一束属于这个人际空间的稳定视线。读者很容易猜想,是否会有新的叙事悬念从这位先生身上展开。因为语焉不详,且一晃而过,这一悬念本身成了悬念。

叙述重新又转向格蒂。这次她居然对教堂的声音听而不闻,对那位古怪的先生也视而不见。格蒂面向教堂的视线,引导了格蒂面向她内心世界的视线。格蒂因为教堂初次传来的节酒静思会的音乐和讲经声而陷入关于酒鬼父亲和她本人可怜的命运的深思。它进一步推动了格蒂对于之前的“男人中的男人”的渴望,同时抖出一大堆家长里短和柴米油盐的八卦,依然少不了广告。总之父亲功能的缺失,让格蒂对于未来的男人有了异乎常人的渴望。但无论这渴望多么强烈,它与乔伊斯笔下的其他人物一样,都无一例外地需要经过生活八卦充分稀释,而不是像经典小说那样将其一再集中,浓缩。这是乔伊斯的叙事哲学,一切事物都存在于与其他关联事物的复合之中,一切叙事也都处于与其他关联叙事的复合之中。

安顿好格蒂的内心世界,我们却一时看不到同样处于八卦迷宫中的外部世界的出路,很快解决方案来了。那只皮球再次出现,这回,它有了一条更有趣的运动线路。

那对双生子现在倒是用最受赞许的兄弟和睦方式在玩了,可是最后杰基小朋友他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谁都不能否认故意使出吃奶的力气踢了一脚,把球踢向了盖满海草的岩石那边。吃亏的汤米自不待言,毫不迟疑地立即大声表示不满,幸好独自坐在那边的黑衣绅士殷勤相助,把球截住了。我们的两位斗士都大喊大叫自称球主,凯弗里妹子为了避免麻烦,喊着请绅士将球扔给她。绅士握球瞄了一两次之后,从海滩底下向凯弗里妹子掷了上来,但球落在了坡上,滚到了岩石边小水坑附近,在格蒂的裙子底下停住了。两兄弟又争着要球,妹子就叫她把它踢开,随他们去抢,于是格蒂缩回一只脚,心里恨这笨球滚到了她这里,踢了一脚,可是偏没踢着,引得伊棣和妹子都笑了。

——再接再厉呀,伊棣·博德曼说。

格蒂微微一笑以示接受,同时咬住了嘴唇。她的漂亮脸蛋上淡淡地泛起了一片娇艳的红色,但是她决心要踢给她们看一看,于是把裙子撩起了一点,刚刚够的那一点点,看准了球狠狠地一脚,把球踢得好远好远……

无论皮球的出现多么自然,它必须得派上自己的用场。就像第一次教堂声音破空而来是作为更重要教堂内部叙述的引子一样,前面由凯弗里第一次扔向沙滩的皮球运动,也是它现在进行更重要的运动的引子。这一次,皮球滚到了那位身份不明的黑衣先生脚下(他是刚从沙丘来到海滩的,并且,衣服有了颜色)。他截下皮球,瞄了两次,从海滩边掷了上来,鬼使神差,落到了格蒂脚下便停住了。

在肆无忌惮地翻遍格蒂的卧房之后,我们对这位姑娘有了更多的要求和期待。皮球给了格蒂机会满足我们的要求和期待:她必须露出身体的局部,才能把球踢回去。

……两个小家伙也跟着往卵石滩那边冲了过去。完全是忌妒,当然,没有别的,因为对面那位绅士在看着,就要引他注意。她感到一股热流涌上脸部,这在格蒂·麦克道尔总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两颊一下子就涨得通红了。在这以前,他们俩人还只是交换过最不经意的眼光,但是现在,她从自己那顶新帽子的帽檐底下,向他投去了试探性的视线,而她所见到的神情,在苍茫暮色中是那样的倦怠,那样的憔悴,她觉得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悲哀的面容。

这是乔伊斯的叙事哲学,一切事物都存在于与其他关联事物的复合之中,一切叙事也都处于与其他关联叙事的复合之中

我们已经可以确认,这位先生的视线就是一直陪伴在我们左右的叙事的视线,两者的窥视气息非常一致。这样,弥漫于之前文字中的男性的窥视气息也就有了自己的归属。这一确认,让叙事视线再次后撤一层,并与前面的三重视线复合。本章的第四道悬念在一关关解开,但仍没到终点。

这位绅士是从底下把皮球扔上来的。他的位置从沙滩高处,走到了海滩的低处。因而,他看姑娘们,主要是格蒂,视线是稍仰,这是一道赤裸裸的色情视线。而对处于沙滩上部、内心正经历动荡的格蒂来说,这是一道爱慕视线,它便于及时吸附于格蒂随时可能专门为他打开的人体展览。“把裙子撩起了一点”只是一个引子,我们等待着比这更加狂野的展示。促成这一点,还需要一个更激烈的引导因子。

我们的这一预感和期待来自格蒂那个“决意要踢给她们看一看”的心声,来自她那“狠狠地一脚”。它们是由男友爽约带来的失落和教堂声音的感召同时催发的爱情狂想曲的前奏。

“好远好远。”格蒂实在太讨厌她的同伴和她们带来的小孩了。那个世界与她格格不入,并一直在干扰她孤芳自赏。在那位黑衣先生出现之后,将自己和那个世界隔绝开来,对格蒂变得尤为迫切。她决意要把空间调度开,把球踢得尽可能远,以便将自己的外部视野纯粹化,只留下与自己内心世界相关联的部分,教堂,暮色,和那位极有可能是“男人中的男人”的黑衣先生。她需要及时在那位身份不明的先生和她之间撇出一块宽敞的自由空间,来举办她惊心动魄的人体博览会。

从教堂的敞着的窗户中,飘出了焚香的芬芳,也带来了未受原罪玷污而受孕的她的各种芬芳的名称……

教堂透出光,传出福音,逸出芬芳,它是正在被欲望风暴抽打的格蒂迫切需要的精神迷药:一个凡人心愿终将达成的承诺。

大圣徒伯纳德在他那篇著名的祈祷文里,歌颂了最虔诚的童贞马利亚为人祈求的法力,说向她请求保护而被她抛弃是从来没有的事,任何历史时期都没有这样的记载。

但那个小婴儿的古怪叫声再次打断了她的思绪。

格蒂恨不得她们把这个吱呀乱叫的婴儿送回家去,他才是她的人。

格蒂再也不愿意将视线投向同伴这一侧,因而她掉过头来,面向着很快就要涨潮的大海。

她凝眸远眺海面。多么像从前那人在人行道上用各种颜色粉笔画的,留在地上被人踩掉实在可惜……

夕阳就要消失,从前那个人(过期多快!),虽然像各种颜色的粉笔画,可已经被人踩掉。借着教堂窗户飘来的焚香的迷惑力,海滩下方那位黑衣先生成了格蒂幻想的唯一出口。那个没有出现的男孩,很快变成“很遥远的事了”。格蒂奏响了她的狂想曲:

到那时,他兴许就会以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本色来温柔地拥抱她,将她的柔软的身体紧紧地搂住,把他的爱情献给她,只献给她一个人,她是最最属他个人所有的小姑娘。

如果把这里展示的欲望完全归于格蒂头上,我们会感觉有些失度。但乔伊斯借着黄昏之光编织的复合视线,让这些过火的文字变得安全。在格蒂燃烧的视线中,早已掺入了那位黑衣绅士的窥看视线。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格蒂的内心动荡,也可以理解成那位黑衣绅幻想中的格蒂的内心动荡。它们互相推波助澜,几乎混为一体,并失去节制。

罪人们的庇护者。受苦人的知心人。Ora pro nobis。说得不错,不论是谁,只要心诚而又有恒,向她作祈祷决不会迷失方向或是被抛弃……

教堂的声音再次传来。从一开始,它便已亮出自己的责职:如灯塔一般指引着“暴风雨中颠簸的人心 ”。

有了这一承诺,格蒂无论如何都不会迷失,可以大胆挺进欲望丛林。

现在我们要借格蒂的想象,走进了教堂内部,去看一看它给格蒂的这个“承诺”有多么可靠。

康罗伊神父正在祭坛边协助奥汉隆牧师,低垂着眼睛进进出出拿东西。

这位康罗伊神父,格蒂与他之间有一个私人秘密。

那一回,他嘱咐她不用担心,因为那不过是自然之声。

借着格蒂无际飞奔的欲望,乔伊斯将女人月经的油彩贴到了教会的脑门上。读者看清了这位叙事者对教会的基本见解。教会也一样清楚乔伊斯的立场,它禁止《尤利西斯》出版。

就像是对大海落日最后光线的挽留,格蒂的黄昏梦在教堂的福音与芬芳的推送下渐趋疯狂。她急需被导入更加广阔的自由的空间,让她可以无所顾忌,对着上帝所在的天空的方位,剥下包裹着她肉身的一切,肆意开放。

这一叙事目标需要一道能够让身体进行更大尺度运动的牵引力。皮球没有足够的说服力来完成这个工作。倒是教堂,作为暴风雨中颠簸心灵的灯塔,可以胜任这一使命。不过目前,它已耗尽自己的叙事可能,暂时不能给予更多。格蒂的人体展示等待一个全新的灵感的刺激。

在追自己的双胞胎弟弟时,凯弗里妹子给了格蒂这一灵感刺激。那两个“讨厌得像阴沟水似的小猴子”为了追皮球,跑向了正在涨潮的海滩。这样,凯弗里妹子的奔跑线路需要经过那位海滩下方的黑衣绅士。

她跳起来,喊着他们跑过他身边往下冲去,头发在她脑后甩着,她的头发的颜色是够好的,可惜不多,可是不论她擦上多少什么劳什子,总是不见长一些,她就是没有这福份,只好白摔帽子生气。她跨着公鹅似的大长步跑着,居然不把她那裹紧身上的裙子从侧面撕开真是奇迹。凯弗里妹子是有不少的假小子性格的,冲劲很足,一有机会就要表现自己,因为她会跑,她这样跑着,就把她的衬裙边缘都飘出来让他看见了。要是她不小心绊着点什么,穿着她那双有意拔高自己的法国式弯底高跟鞋,摔个大跟斗才活该呢。Tableau!那倒是一个很妙的亮相,可以供这样一位绅士观赏的。

对格蒂来说,这就像是自己借着别人身体的一次演习。

光就要消失,视线也将随之消失,情形变得急迫。文字在教堂内部,海滩上的两位姑娘和三个小孩,格蒂的与那位黑衣绅士互相交织的目光与幻想,来回跳接。这段急速变幻的海滩黄昏的蒙太奇,带来的阅读的急促感,也是格蒂和那位黑衣绅士急促呼吸的一个隐喻投射。两人明目张胆,第一次四目相交:

她几乎能看到他眼睛里迅速产生反应了,闪出了爱慕的光芒,使她的每一根神经都受到震颤。她又戴上帽子,以便从帽檐底下用眼角瞅他;她的带钢扣的皮鞋晃动得更快了,因为她接受了他眼中的表情,呼吸紧张起来了。他盯住她看的那种神情,活像是一条蛇在端详它的猎物。她女人的本能告诉她,她已经使他的心里大乱。

连“好管闲事”的“老处女”伊棣·博德曼都觉察到了,并向格蒂提出了疑问。

你心里在想什么事?

格蒂回答说,她只是纳闷天是不是晚了。她希望别的人快点走开。凯弗里妹子走向黑衣绅士去问了时间。黑衣绅士的表坏了。他猜是过了八点,因为太阳已经下山了。《尤利西斯》处理了一天中的连续二十四小时,因而这个提示相当于安置在这个章节的钟声。如果不抓紧时机,一旦光陨落,一切展示都将变得毫无意义。作为读者,我们迫切希望那两位此时已成多余人物的姑娘和她俩带来的孩子们赶快离开海滩,为这迟迟未能上演的最后的盛宴腾出舞台。我们要一睹为快。

夕阳已经沉没,教堂之光变得显要。现在似乎只剩下了它,可以让乔伊斯引导格蒂和我们继续冒险。在黑衣绅士的身份悬念尝未解开之际,我们心中又出现另一个悬念:这座“给暴风雨中颠簸的人心指引着方向”的灯塔,要把格蒂和我们带向哪里?

有了前面的铺垫,读者此时已不需要借助格蒂的想象,可以直接由叙事者带我们进入教堂,观看里面的情形。

这时他们唱Tantum ergo的第二节诗了……

涨潮时分,教堂内的活动,格蒂与黑衣绅士的心潮,以及另外几个人的画面,开始更快速地来回跳转。

她觉得有一种感觉涌上来布满了全身,她从自己头皮上的一种肤觉和紧身胸衣下的不舒适感,知道一定是那事情来了,因为上回她剪头发那次也是那样,因为有月亮。他的深色眼睛又定定地盯住了她,如醉如痴地欣赏着她的每一根线条,确确实实是拜倒在她的神座前了。世界上如果有一个男人是毫不掩饰地用热情凝视的眼光表现爱慕心情的话,那就是这个男人了,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这是对你的爱慕,格特鲁德·麦克道尔,你是知道的。

伊棣和凯弗里妹子终于要走了。在离开之前,她给了格特鲁德·麦克道尔最后一击:

后来伊棣问她,她最好的男友把她扔了,她是不是心碎。

格蒂的回击是:

一时间她的蓝眼睛里感到了眼泪突然而至的叮蛰。她们的眼睛正在无情地探察她。

但格蒂已经无所畏惧。

她勇敢地强忍住泪水,向她新征服的对象投去会意响应的眼光,让她们看着。

——嘿,格蒂敏捷如闪电地笑着回答,还把骄傲的脑袋猛地一抬。我的帽子愿扔给谁就扔给谁,因为这是闰年。

闰年。月经。声浪。心潮。与此刻正在上涨潮水构成关于“涌动”的复合意象。

因为这时宁静的海滩上正好传来教堂尖塔的钟声。

当格蒂在对同伴说起自己正好到来的月经时,叙事者顺路让格蒂特意戏谑地用了与教堂传出的钟声和福音相吻的词:降福了。

黑夜终于降临,两位同伴要带着她们的小讨厌鬼们走了。格蒂博览会需要的舞台出现了,可是光呢?除了那个灯塔般高冷的教堂之光,已经消失殆尽。格蒂博览会开幕需要一个契机,格蒂将奋不顾身将它一把抓住。

它出现了,正是格蒂肉体博览会需要的那道视线牵引力,它将在格蒂千辛万苦等到的自由空间里尽情绽放。

义市的烟火在教堂边腾空而起。借着义市烟火,她看到了另一束烟火。

她看了他一眼,视线相遇时,一下子一道光射进了她的心里。那一张脸盘上,有白炽的强烈感情在燃烧。坟墓般默不作声的强烈感情,它已经使她成了他的人。现在他们终于单独相处,没有旁人来探头探脑七嘴八舌了,她知道他是可以信赖至死不渝的,一个品格高尚、直到指尖都绝无半点含糊的人。他的双手,他的面部都在动,她也感到全身一阵震颤。她向后仰起身子去看高处的烟火,双手抱住了膝盖以免仰天摔倒,周围没有人看见,只有他和她,她的姿势使她露出了腿,优美好看的腿,柔软溜圆的腿,她仿佛听到了他心跳的声音,听到了他的粗声呼吸,因为她知道男人的这种强烈感情,特别冲动的……

两束烟火互为隐喻,合成一个新的关于“开放”的隐喻。它们互相映照并呼唤“开放”最放荡无忌的实相。

两位观看者,格蒂和那位陌生绅士留在了海滩上。格蒂通过观赏盛开的烟花展示,单独向这位陌生的黑衣绅士展示了自己盛开的身体。街头寻常可见的色情场面,在乔伊斯笔下变得惊心动魄。

她尽量尽量地将身子向后仰好看烟火,有一样怪东西在空中来回飞,一样软软的东西,飞去又飞来,黑黑的。她看到一根长长的罗马蜡烛式的烟火从树丛后面升向天空,越升越高,人们都紧张屏息地看它越升越高,都兴奋得不敢喘气,高得几乎看不见了,她由于使劲后仰而满脸涨得通红,一片神仙般令人倾倒的红晕,他还能看到她的别的东西,轻柔布的裤衩,这种布能紧贴在皮肤上,比另外那种绿色小幅布的好,四先令十一,因为是白色的,她听任他看到,她看到他看到了,这时升得很高很高,有时候一时都看不见了,她因为向后仰得那么远,四肢都颤抖起来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膝盖以上很高的地方,那地方从来没有任何人看过,甚至在荡秋千或是涉水的时候也没有人看过,而她并不害羞,他也不害羞这么肆无忌惮地盯住了看……

至此,两人的视线、激情和内心独白已经完全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句号也随之在“她”和“他”两个主语之间消隐(这个需要核对原著,因为在萧乾的译本里,是有许多句号的)。一切都是我看到他看到我看到……借由这个无限循环创造、展示并欣赏彼此的观赏与观赏想象。

然后一切都露珠一般融化在灰暗的天空中:万籁俱寂了。她在迅速坐直身体的当儿向他投去一瞥,眼光中有令人怜悯的可怜巴巴的抗议,还流露出羞涩的谴责,使他像姑娘般的红了脸。他是背靠着岩石站着的。利奥波尔德·布卢姆(原来是他)默默地站着,在那年轻无邪的眼光前低下了头。

我们隐藏了半天的主人公终于出场了。最后一个悬念揭晓。此前所有的景象,现在,蒙上了一层,确确实实,布卢姆的色彩。

幻想展示会结束,现实露出了它寒碜的尾巴:布卢姆手上多了一片冷兮兮黏糊糊的东西,那位格蒂姑娘终于走了,原来她是个跛足。

借着前面与格蒂姑娘的意识交融,我们将毫无牵强之感,在这一章的下半部分,进入布卢姆内心的八卦世界。

编辑/黄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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