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软埋》的叙事结构及其功用

2017-11-13 23:20徐洪军
小说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家族作家小说

徐洪军

论《软埋》的叙事结构及其功用

徐洪军

2016年被誉为长篇小说的“大年”,发表、出版了20多部产生了较大影响的长篇小说。在这些小说中,发表于《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的《软埋》是特别引人注目的一部。其引人瞩目之处不仅在于它对历史上比较敏感的土改运动的书写与反思,更在于它在书写这段历史时所采用的独特的叙事结构。

《软埋》所要书写的历史在作家心中沉淀酝酿了很久,写作修改的时间也是如此漫长,“调整、修改,再调整,再修改,断断续续地一直改到了年底。”作家花费那么长时间写作、修改这部小说,一方面是因为这段与作家自己的家族有着密切关联的历史给她带来了深刻的震撼,“一些杂乱的声音,成天在我的耳边响:不要软埋不要软埋……常常让我自己好一阵毛骨悚然。”另一方面则是小说的表现形式给作家带来了长久的困扰:“我要怎样去处理这样一个题材。我要以一种什么样的结构方式来完成我的表达。我要寻找什么样的角度。我的人物要以什么样的姿态出场。我要选择什么样的语调来营造氛围。如此等等。我一节一节地开头,否定否定再否定,好像是不停地在推门进门,推过很多扇,走了好多死胡同,然后终于找到我要进去的那个入口。”或许就是因为作家这种漫长的思考和反复的修改才最终使得《软埋》的叙事结构如此的新颖而又别致。这种独特的叙事结构不仅体现了作家在艺术创新上的巨大热情,而且对小说神秘幽远艺术氛围的营造、读者阅读心理的满足以及不同历史观念的呈现来说都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一、神秘幽远氛围的营造

《软埋》有两条线索,体现为顺序的探寻与倒叙的追溯。在顺序的线索上,吴青林跟随同学龙忠勇、革命老干部(同时也是吴青林的父亲吴家名当年的上级、母亲丁子桃当年的雇主)刘晋源等人在调查、访旧时从无意到有意开始了对父母家世的探寻。倒序的线索表现为丁子桃陷入对历史的回忆之后,沿着“十八层地狱”一步步追溯自己娘家和婆家两大家族的悲惨遭遇。无论是顺序的探寻还是倒叙的追溯都给我们营造了一种神秘幽远的艺术氛围。

吴青林之所以会有意无意探寻自己父母的家世,首先是因为他从母亲那里见到了一些让其感到神秘的现象:在进入他为母亲购置的别墅之后,母亲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家?是且忍庐还是三知堂?”当看到别墅墙边的一丛竹子时,从未言及自己的读书经历一生都在给别人做保姆的丁子桃竟随口吟出一句谢晀的诗“窗前一丛竹,青翠独言奇”。当看到瓷瓶上古色古香的图案时,丁子桃竟然问儿子说“这不是鬼谷子下山图吗?”吴青林问她怎么知道,从未提起过自己家世的她竟随口答出“我当然知道,我爸爸经常画。”这些神秘的现象,在吴青林陪伴刘晋源到万州访友凭吊,跟随龙忠勇调查长江中上游的地主庄园以及阅读父亲的日记时也多次出现:在回忆川东剿匪时万州当地人提到了且忍庐,调查地主庄园时吴青林无意间遇到了三知堂,父亲的日记没头没尾不仅无法解释吴青林心中的疑惑反而让其感到更加神秘。这种疑惑和神秘感不仅困扰着吴青林,也同时困扰着我们。让人感到疑惑和神秘的还不仅这些,当我们读过小说的第一、二章逐渐进入丁子桃的故事时,在第三章却十分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刘晋源,而且在读完整个第三章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与丁子桃的故事之间有什么关联。如果说刘晋源的出现让人感到突兀,那么他的老乡老起就更让人感到神龙不见首尾,我们甚至弄不明白这个人物在小说中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吴青林跟随龙忠勇到长江中上游调查地主庄园,最先见到的不是三知堂而是柏杨坝的大水井,大水井主人李盖五家族的历史也只在小说第六章第28节出现过一次,它在小说中的这种灵光一闪意味着什么?顺序线索上这些难以解释的现象不仅给吴青林带来了困惑,增加了他探寻家族历史的动力,也增加了小说的神秘感,激发了读者的好奇。

这种历史的神秘感不仅贯穿于吴青林探寻父母家世的线索中,同时也体现在丁子桃追溯家族悲剧的倒叙中。丁子桃的回忆是以“十八层地狱”的结构呈现出来的。从第五章开始,小说每隔一章就按照从后往前的倒叙方式回忆一段其家族的历史。第五章写丁子桃逃出三知堂沉入永谷河;第七章写三知堂得知将被批斗合族自杀,胡黛云西墙葬亲;第九章写胡黛云娘家且忍庐全家被杀;第十一章写胡家被批斗的场景;第十三章交代家族惨剧的前奏,胡黛云多嘴引出世仇,陆子樵(胡黛云公爹)献浮财全体村民为陆家出具保书。如果按照顺序的线索重讲这段历史,应该是胡黛云多嘴引世仇,陆子樵献财换保书;胡黛云娘家被批斗,全家遭杀害;三知堂(陆家)合族自杀,胡黛云西墙葬亲;胡黛云逃出三知堂,沉入永谷河。如果小说以顺序的方式从头到尾讲述这个故事,很可能就会成为八十年代伤痕小说或新历史小说在新世纪的延续,其在艺术上的创新就会大打折扣。作家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经过反复的修改与调整,为这段历史提供了一个新颖别致的叙事结构。丁子桃对家族悲剧的追溯,不仅五大章组合起来看是一种倒叙,就是每一章的内部,各小节组合起来看也是倒叙。这种倒叙的艺术结构,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创举。在我们之前的阅读经验中,倒叙更多地是在开头部分交代故事的结局,而后再按照顺序的线索交代事情的原委。而《软埋》则不同,除了在每一节内部它无法做到“真正”的倒叙(我们也很怀疑那样的倒叙是否能够写成小说),在五章的篇幅中,胡黛云家族的悲剧整体上是按照从后往前的倒叙呈现出来的。这样一种叙事结构不仅给我们的阅读带来了全新的体验,而且因为是从后往前观察历史,这就像小说中的“十八层地狱”,我们跟随胡黛云从“地狱”最底层一层层往上攀爬,经过历史的隧道、“地狱”的天井直到第十八层才总算看到了地面上的阳光。在此过程中,那种历史的神秘与幽远借伴随着“十八层地狱”这一意象始终缠绕着我们。

二、读者阅读心理的满足

对历史的困惑以及由此带来的神秘感不仅可以推动吴青林一步步走向探索的旅途,同时也可以激发读者产生对历史的敬畏和阅读的兴趣。但是,如果困惑得不到解释就会让人感到无奈,谜底得不到披露也会让读者失去兴趣。所以,小说不仅在顺序的线索上逐渐让吴青林一步步接近父母的家族历史,也通过丁子桃对家族历史的追溯为我们逐渐揭开谜底。

从解开吴青林心理困惑的意义上来讲,我们在第一部分所分析的突兀性情节都可以得到理解。在丁子桃出现一系列神秘性举动并最终因为陷入对历史的回忆而与现实世界脱节之后,吴青林要想解开心中的疑惑,就必须借助于外界的机遇和力量。非如此情节无法推动,历史无法演绎。所以,在第五章丁子桃开始进入“十八层地狱”追溯家族惨剧之前,刘晋源、龙忠勇还有吴家名那些尘封已久的日记就开始一一出场。他们带领着吴青林一步步接近历史的现场。如果没有跟随刘晋源到川东的那一次访友凭吊,吴青林不会知道且忍庐是怎么回事,不会对60多年前的川东土改运动有一个基本的感性认识,也就难以形成他对父母家世的那种希望“软埋”的情感体验。如果没有跟随龙忠勇到长江中上游调查地主庄园的看似突兀的经历,他也不会知道母亲口中的三知堂是个什么样子,那里曾经发生的一切竟是如此的让人不忍直视。如果没有对父亲日记的偶然发现,他也难以了解父母当年在怎样的历史条件下偶然相遇并最终结合,难以明白父母为何要“软埋”自己的历史。所有这些看似无厘头的情节和人物,其实都在为故事情节的推动和发展,为读者阅读心理的满足、作家历史观念的表达提供着有力的支撑。

从满足读者阅读心理的意义上来看,丁子桃对家族惨剧的追溯可能比吴青林对父母家世的探寻更为重要。在跟随吴青林一步步探寻丁子桃、吴家名的身世时,我们知道的东西与吴青林一样多,感受到的疑惑一点也不比他少,甚至更多。如果种种疑惑得不到揭示,读者的阅读心理会受到很大影响:我们不希望到最后还跟吴青林一样只能得到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吴青林愿意“软埋”父母的历史,作为小说的读者和历史的见证人,我们却希望能够弄清历史的真相。这种阅读心理在顺序的线索上已经得不到满足,但是丁子桃在倒叙线索上的追溯却给我们提供了机会。我们跟随丁子桃的脚步一步步攀登到“十八层地狱”的最高层,最终迎来了历史的阳光,看到了历史的真相。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的阅读心理才会得到满足,我们才有可能回过头来对60多年前的川东土改运动有一个整体的认识,才会对这段历史有一个基本的判断并对当代人追溯历史的行为产生各不相同的感想。所以,吴青林探寻父母家世这条线索与丁子桃回忆家族悲剧这条线索,在小说中被作者有意地交错编织着:一章写吴青林,一章写丁子桃。这样一来,吴青林的疑问在一步步加深,我们对疑问的解答则在一步步明确。这种结构安排,一方面给我们带来了对历史的敬畏和神秘感,另一方面也在行文过程中逐渐给我们的疑问带来回答,给我们的阅读心理带来满足。

三、不同历史观念的呈现

《软埋》这种独特的叙事结构不仅为我们营造了神秘幽远的艺术氛围、满足了读者探究历史真相的阅读心理,而且就呈现作家辩证复杂的历史观念而言也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在这篇小说中,让人感到突兀的现象着实不少。柏杨坝大水井李盖五家族故事的灵光一闪,刘晋源的突然出现和猝然去世,刘晋源的山西老乡——老起线索的中断,吴家名日记的没头没尾,丁子桃回忆完历史后的神秘去世,吴青林对探寻父母家世的最终放弃……这些让人感到突兀的情节和人物一方面在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另一方面其实也在表达着作家对历史的复杂认识。

这篇小说的主要内容是写胡黛云娘家、婆家两大家族在土改运动中遭受的悲惨命运,胡黛云被救以后所经历的世事沧桑以及她跟吴家名所生的儿子吴青林对父母家世的的追索与探寻。就此而言,吴青林与龙忠勇在柏杨坝大水井调查的李盖五家族的故事跟小说的主要内容基本上没有什么关系。既然如此,小说为什么竟会花了两节的篇幅来写它?如果不理解作家所要表达的历史观念,我们很可能会觉得这是小说的一个败笔。而实际上,它和刘晋源的猝然离世、老起的线索中断、吴家名日记的没头没尾、丁子桃的神秘死亡、吴青林的最终放弃一样,都在表达作家的一个很重要的历史观念,那就是历史的“软埋”。就是因为小说对李盖五家族历史叙述的中断,大水井的历史很可能会被永久地“软埋”在历史的尘埃中。刘晋源的去世、老起的不知所终以及吴家名日记的没头没尾也应该做如此理解。人物的离开、线索的中断,不仅让吴青林对他父亲的身世知之甚少,就是我们读者也难知其详。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当丁子桃带着她整个家族的秘密神秘地离开人世之后,吴青林也最终放弃了对自己父母家世的苦苦探寻。“当沉重的历史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进入吴青林的日常生活,在离最终答案一步之遥时,人与人、人与事偶然地错过,当事人对真相的主动放弃,对于遗忘的选择,使得历史和记忆的不可承受之重具有了转化为拯救与逍遥式的云淡风轻的可能。”有些历史被“软埋”是一种被动的无奈,就像小说中的李盖五家族和刘晋源、老起的离开对于吴家名的意义,尘埃中的历史碎片让人难以拼贴出原初的历史场景;有些历史被“软埋”则是一种主动的选择,比如吴家名、陆仲文、吴青林对自己家世的态度,由于历史的残忍,他们更愿意让自己和子孙后代忘记这段难以直视的历史。

“遗忘:既是彻底的不公平,又是彻底的安慰。”对于历史的当事人丁子桃、吴家名、陆仲文甚至吴青林来讲,“软埋”自己家族的历史惨剧或许是一种“彻底的安慰”;但是,对于那些被“软埋”掉的历史以及历史中的生命个体来讲,这却是一种“彻底的不公平”。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在经历了“十八层地狱”的艰难追溯之后,丁子桃在临终前才会大声地喊道:“我不要软埋!我不要软埋!”要去除这种“彻底的不公平”,就需要有人对这段有可能被“软埋”的历史进行发掘。作为一个重视历史的民族,我们也希望历史的真相能够保留、能够还原,能够为未来提供借鉴或者教训。或许,龙忠勇的意义就在于此。这个人物在小说中出现的次数并不太多,而且与主要的故事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关联。或者我们可以这样说,他并没有被卷入历史,而是作为一个历史的记录者和调查者出现在了读者的面前。他在小说中的工作就是带着自己的研究生到长江中上游调查当年的地主庄园,而且在此过程中,他逐渐发现自己的研究兴趣也发生了转移。“我现在感兴趣的在于,这一个个的家族怎样兴盛,又怎样衰落,如果了解了这个过程,恐怕更有助于我们了解中国的建筑历史。反过来,这样的建筑历史,它的兴盛和废弃过程,一旦了解清楚了,又可以帮助我们真正了解中国历史的拐点和它真实的发展轨迹。”如果说吴青林对自己父母家世的探寻最终选择了放弃,那么龙忠勇则从一个学者的角度选择了记录历史。他在小说的结尾与吴青林的那段对话在一定程度上恐怕可以理解为作家在历史观念上自我矛盾的一个体现。龙忠勇的观点是“你不需要真相,但历史却需要真相。”而吴青林心里想的则是:“真相又岂是语言和书本所能描述出来的?这世上,没有一件事,会有它真正的真相。”历史到底需要“软埋”还是需要记录?我们能否记录下历史的真相?我们不知道在作家心里有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但是,这个历史的疑问却会在《软埋》的每一个读者心中回响。

还有一个情节,如果从小说的主要故事逻辑上来看,也让人觉得似乎与主要故事之间没有太大的关联,这就是刘晋源的川东之行。在这个占了小说五节篇幅的故事情节中,刘晋源讲述了川东剿匪、探访了故人李东水、凭吊了剿匪牺牲的战友、评价了当年的土改运动。除了当地人无意间提到的且忍庐给吴青林带来了探寻母亲身世的一个符号性信息之外,这些内容在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方面几乎没有太大的作用。但是,从作家历史观念的表达来看,它们却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就是因为有了刘晋源的川东之行,我们才有了审视胡黛云家族惨剧的另一种视角。在胡黛云的艰难追溯中,历史悲剧主要呈现为一种家族仇恨的政治化演绎:娘家人与族人之间的矛盾,婆家人与外姓人之间的世仇借助于土改运动的历史潮流得到了一个爆发的机会。如果只有这样一个审视历史的视角,我们很可能再次陷入八十年代新历史小说对历史演绎的套路之中,政治化事件被欲望、血缘、家族等人性或文化的原因所解构。这大概是作家所不愿意看到的,也是今天的社会现实在接受历史书写时所要慎重考虑的。所以,作家通过刘晋源的川东之行为我们提供了另外一种政治化的视角来观察这段历史。刘晋源等参加过川东剿匪和土改运动的老干部也承认,由于农民激情万丈,基层组织没有工作经验,对农民的阶级仇恨没有严格控制,最终导致事情做得有些过头。但是,60多年后他们依然坚持认为“矫枉必须过正”,如果没有当年的严厉手段,稳定的社会环境就难以实现。这样,我们在个人化的历史叙事之外就有了一个观察、反思历史的社会化、政治化、历史化视角,就有可能对当年的那段历史形成一个相对辩证的认识和理解。

没有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会忽视形式的意义。一个合适的艺术形式不仅可以成为一部小说故事内容最坚强的间架结构,也可以为小说所要表达的主题提供强有力的支撑。《软埋》的叙事结构在营造神秘幽远的艺术氛围、满足读者的阅读心理以及表达作家复杂矛盾的历史观念方面所起到的突出作用,不仅充分证明了作家巨大的创新能力,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成就了《软埋》的艺术价值。

本文系信阳师范学院“南湖学者奖励计划”青年项目,信阳师范学院“高层次人才科研启动基金项目”。

徐洪军 信阳师范学院

注释:

①②③方方:《软埋·后记:我们不要软埋》,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96、296页、294页。

④在这篇小说中,丁子桃有两个名字。在沉入永谷河之前,她是胡水荡且忍庐的大小姐、陆晓村三知堂的少奶奶胡黛云;在永谷河边被救起后,她失去了记忆,被她后来的丈夫吴家名(这也是一个假名字,他原本姓董,家族在土改运动中被毁灭之后,他为了“软埋”家族的历史改名吴家名,“吴家名”者,“无家名”也。)命名为丁子桃。为了行文的方便,除了在复述其家族历史时使用胡黛云这个名字外,我们在文中主要使用丁子桃这个名字。

⑤叶李:《遗忘:一种自由或虚伪的安慰——读方方长篇小说新作〈软埋〉》,《南方文坛》2017年第1期。

⑥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年版,第188页。

⑦⑧方方:《软埋》,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83页、2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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