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雪的父亲

2017-11-13 19:52郭光明
特别文摘 2017年14期
关键词:馍馍白瓷屋檐下

郭光明

挑雪?曾经与女儿说起父亲挑雪的事,她以为是天方夜谭,我瞎编的励志故事。这也难怪,城里长的孩子,只知“挑雪填井”劳而无功,却不知一粒麦种到一束麦穗,需浇几瓢水,需流多少汗。

然而,父亲是知道的。他说,一棵麦,需浇二斤半的水。他的这话,说得很坚定,就像他用斗量过、用秤称过一样,比“汗滴禾下土”更有韵味。

原以为“麦收八十三场雨”,真的以为丰年需要八十三场雨。其实不然,父亲的种地经验是,种麦一场雨,冬天一场雪,来年的清明前后再来上一场雨,大白馍馍就会主动上桌了。你别说,还真是这么回事。

但是,龙王管雨,滕六管雪,都是随心所欲的主儿。父亲说,咱管不了天,管不了地,管不了龙王爷啥时下雨、滕六啥时下雪,还管不了自己吗?

于是,父亲拿雪当成了宝贝。

每年冬天,只要下了雪,父亲总是把院子里的雪,堆成一堆或者几堆,再铲到他编织的柳条筐里,用那根白蜡杆子削成的扁担,挑进三里之远的麦田。我不止一次见过,父亲挑着两筐尖尖的雪,晃晃悠悠地迤逦在蚯蚓一般粗细的田埂上。而他的肩膀上,扁担起伏成了一条动感的弧线,像弯月,与雪白的大地叠加成了一幅醉美的画面。只是父亲身上冒出的热气,再也融化不掉他额头上的“雪”。

一筐雪,能融化出五斤二两水,而五斤二两水,正好灌饱两墩麦苗。父亲问我,两墩喝饱的麦苗,能打出多少麦粒?我摇头。他朗朗地笑了,说给个大馍馍也不换!

父亲的笑,不是我常能见到的,以至于至今还记得,他笑时,无法让我比拟,而眼角却像小清河游来的一尾鱼。但有些事情不能比拟,比如麦田,文人也好,骚客也罢,比拟了上千年,都不如父亲说得实在。

三十年前的某一日,也是黄昏,但夜雪初霁,父亲如落霞的一抹残阳,跌进这片麦田,便无声无息。那天,很冷。屋檐下的“溜溜角”尖尖的,晶莹剔透,冰魂素魄,像是雪神给父亲竖起的白幡。麻雀躲在屋檐下的瓦缝里,拖着长长的颤音,怯怯地翘着栗色小脑袋,俯视着南墙根下的那根扁担、两筐满满的雪,似是有些不舍,又像跟我父亲做最后的道别。

“俺都不知你爹得了啥病,好好的,说走就走了。”

前几天,下雪的那天,正是父亲的忌日,我回老家。一张简单的矮桌上,一把白瓷茶壶,两只白瓷碗儿,母亲坐在马扎上,透过玻璃窗,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又喃喃自语。我把住茶壶,欠身给她续完水后,拿起纸钱舒展着,忽然想说几句话,却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话,也不知从哪说起。我知道,窗外满天飞舞的雪花,就像白瓷茶壶上的茶渍,一片片、一瓣瓣地记录着父亲的永恒。

站在父亲的坟前,鼻子冻得通红,我分明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我呵一口热气到手掌,捂住双耳用力蹦跳几下,才定下心来,见父亲坟头的几撮干枯的狼尾草,硬邦邦地胡乱横陈着,斑驳了雪的白,像极了父親走了之后,我家掺进地瓜叶子的馍馍。(摘自《济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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