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 僧

2017-11-14 18:10李跃慧
金沙江文艺 2017年3期
关键词:楚雄阿爸和尚

李跃慧

咸丰六年六月初七,彝族义军杞彩顺部得彝族起义领袖李文学派兵支援,一举攻下楚雄城。

贫苦民众满城欢庆,但于义军来说,这只是一恶战与另一场恶战之间的片刻停顿,如暴风雨之前的宁静。这宁静也是奢侈的,为抵抗清军反扑,杞彩顺决定率部转至城西大石铺,清源哨之间的山谷设伏,欲予清军迎头痛击。走前,他要朗姿留下:“你去瞧瞧和尚,看他可有什么烦扰。这世道再乱,咱也要保他好好儿的,巴巴适适种他的兰,画他的画儿。”

杞彩顺说的和尚是楚雄城西云紫峨山华严寺的果成。他天资聪颖,六岁即出家。礼佛之余,醉心书画,如今已是闻名滇中的画家。尤其他画的兰草,笔意简洁,风格清淡,不施丹彩,初看稚拙,细品却烂漫自在,以寻常之姿透出天意,被世人称为 “果成兰”。他自称 “憨僧”,刻有 “归于平淡”的闲章,别人都恭敬称他为 “果成师父”,杞彩顺却只呼和尚,显着亲近,自是有番渊源。

朗姿发辫挽在脑后,露出铁血风尘都掩不住的洁净额头,浓眉毛,圆黑的大眼,清亮锐气,听到阿爸提起和尚,眼里又闪出柔和晶光。她轻轻一声 “吁”,让马儿慢下来。

“我敬他怜贫惜贱,慈悲心肠。现今这世道,这样的人不多。”

朗姿望着杞彩顺:“阿爸也是慈悲的人。”

“我?”杞彩顺哈哈大笑,“手上沾满恶人血,哪像和尚干干净净?我这爆性子,见不得不平事,见不得人欺人。”

朗姿神色变得庄重:“阿爸这样说,我也得好好洗洗手,才能见和尚。”

朗姿在楚雄城找家小客栈歇脚,同店家要了木盆,打上井水就在院角细细洗漱,重编了发辫。衣裳却不相称了,颜色暗淡,料子陈旧,布满尘泥、汗气与血腥。

店家见这样一个雪肤明眸的少女露出踌躇之色,伶俐陪了笑脸道:“看姑娘气度磊落,想是义军里的女英雄了?”

朗姿泼掉水,轻轻一哂:“气度磊落?你是说我骑马带刀吧?”

店家并不尴尬,笑意添几分:“我们开门做生意的,明着不敢偏向谁,私底下对义军佩服得很。女英雄要不嫌弃,我家有姑娘出嫁前穿过的衣裳,愿意奉送给女英雄。”

“真的?”朗姿正愁没件换洗衣裳,她扬一扬眉,“那多谢。回头我替你划柴。”

店家摇手:“哪敢要女英雄做活。”

很快衣裳取来。朗姿回房换上。是套天蓝为底色的绣花衣裳,领口、袖口和裤角都绣着大朵深红的马樱花,由浓绿挺括的叶子托着,亮眼,喜庆。朗姿瞧那衣裳丝线层叠繁密,配色精妙,晓得曾经是主人心头所爱,到底不安,开了门同店家说明:“老板,这衣裳贵重,我不能要。借穿一回就还给你。”

店家说:“莫见外!莫见外!可惜是旧的,不然这衣裳配女英雄倒最合适。义军这么一打,咱没权没势的人也少受官府、头人些盘剥。没啥好东西,女英雄别嫌弃这点儿穷心。”

朗姿只得谢过,洗晒旧衣,寄了马,藏了刀,出门往华严寺去。

走过街市,挑担卖菜的、吆猪赶马的,一路有人回头,不错眼看朗姿。朗姿浑然不觉。

西云紫峨山上古木参天,花果繁盛。华严寺外还有国色天香的牡丹和品种珍贵的茶花,花开时姹紫嫣红,美如仙境。常有各地文人雅客慕名而来,品评绝色,吟诗作画。

可和尚从不在意这些,他只爱翠竹幽兰。他单住一个院子,院里植了无数竹子与兰草,他日日与之相伴,眼里看着,心头想着,笔下画着,爱之成痴。

朗姿熟门熟路,走入院内,六七个正在石几上读书练字的小和尚一见她便围上来:“朗姿姐,你回来瞧师父啊?”

“朗姿姐,山下又有什么新鲜事?”

小和尚们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也有家里兄妹太多,实在吃不上饭,被送到寺里混个肚饱的,当家住持厚待果成和尚,听凭他将这些孩子留在院内,每日教他们读书识字,念诵经文。浇园洒扫之余,任孩子们玩耍嬉闹,并不拘束。

“和尚呢?”朗姿四下里瞧。

“师父山里找兰草去啦。”

“才走不久,怕要多等些时候哩。”

“也许明天才回。师父进了山,就好比鱼游到海里去。”

朗姿被这比喻逗笑了,说得倒也真切。深山里有猎户搭的木屋,和尚有时就歇在那里。

朗姿也不急,招呼小和尚们抱柴,灶间生起火来,烙几张荞饼,园子里摘来碧绿的青菜,在滚水里一烫,清香甜脆,虽是粗陋,能裹腹就已不错。有时,和尚也会卖掉自己的画,替孩子们买些米面、诗书纸笔。不只这几个小和尚,楚雄城里许多孤苦的孩子,都曾受过和尚的福泽。

朗姿便是其中比较特殊的一个。

夜里朗姿睡在客房。山里的静,有着让人心安的稳当。花鸟树木俱在,只在窗外沉沉眠去。这样的夜晚,于自小颠沛流离而今征战杀敌的朗姿来说,应是安稳一觉。

可朗姿睡不着。

也只有这样的时候,朗姿可以把从前的事细想一想。是,如今她可以毫无畏惧去想从前了。

朗姿的家,在镇南马街秀水塘。阿爸性子直,好打抱不平,镇上几家地主都不肯把水田租给她家种。那时阿爸年轻,有的是劲儿,他不急,自己在山上开了些荒地,撒荞子、种苞谷,帮人做活,或砍些柴集市上卖,换些油盐,倒也勉强能过。可是后来因为他爱管闲事,得罪了阿妈帮佣的主家,阿妈被辞了回来,老爹奶奶又上了岁数,替换着生病,阿爸就顾不住了。眼看一家人都要饿死,阿妈把七岁的朗姿送到楚雄头人府给头人家里做使唤,只求奔个活命,图个温饱。头人家新娶的太太也是镇南马街秀水塘人,与朗姿家沾点亲。

那位新太太长得可真美。走路像三月里最轻柔的风摆动最纤细的柳,她说话的声音像百灵鸟唱歌,她笑起来就好像要融掉满川冰雪。

朗姿年纪小,其实还做不了什么活,可是新太太心肠好,把她要到自己房里充个数,端个茶递个水,轻巧自在,饭菜又顿顿吃得好、吃得饱,那是朗姿最欢喜的一段日子。

无奈好景不长。

有一晚,朗姿被怒吼声、哭声惊醒。她爬起来,看到窗外宽阔的院子被无数的火把照亮,好像头人府所有的人都集中到院里了。朗姿心咚咚跳,好像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跑出去,没顾上穿鞋。

她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那花朵一样娇嫩的新太太被两个粗壮的妇人反剪着手,揪紧长发,迫着看眼前惨不忍睹的情景:怒不可遏的头人正用蘸了水的鞭子狠狠抽打一个人,那人很快被抽得血肉模糊,哀号声听得人摧肝裂胆。头人抽得累了,喘着气咬牙喝命:“放狼狗撕他!哼,敢在我头人府门外唱山歌,引我太太跟你私奔?我倒要看看你有几个胆,几条命!”

许多人都转开了头。可朗姿没有,她已魂飞魄散,身不由已。

因为这时,新太太挣开了那两个被狼狗暴戾的嘶吼分了神的粗壮妇人,一头撞向了冰冷坚硬的院墙。随着 “嘭”一声闷响,花样容貌、婉转歌喉都转瞬不在。

所有的兵丁、下人都呆了。甚至头人,看见新太太那么决绝地死去,也失了神。

只有一个人的哭声回荡在头人府宽阔森冷的院子里。

恐惧,悲伤,绝望的哭声。

头人环视四周,要看清楚是哪个不知死活,哭得如此不合时宜。终于,锋锐如刀的眼光落到朗姿身上。

“闭嘴!”头人暴喝。

声烈如雷,炸在头顶。头人府里的人都打个寒噤,却没有阻住朗姿的哭声。她依然哭得一意孤行,悲伤肆虐。

这可真是火上添油。

头人不再说什么,握紧那根吸饱了水的鞭子,快步朝朗姿走去。

第三鞭下去之后,朗姿便觉不出痛了。她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她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并且痛恨自己的微不足道与无能为力。直至,她失去了知觉。

能够自鬼门关侥幸回转,是因为她遇到了果成和尚。

清晨,下山采买笔墨纸砚的和尚在路边一条臭沟里发现了仰面躺着的朗姿。和尚说:“阿弥陀佛,既叫和尚见了,就不能让你暴尸荒野。”

他打算掘个坑安埋这个血迹斑斑,单薄瘦弱的小孩,扛上来却发现她一息尚存。和尚以最快的速度,背着朗姿找到了楚雄城里最好的大夫。

朗姿在五天之后醒来。半月之后才能下床走动。

和尚每隔几日就会来看看朗姿,给她带些软糯吃食,陪她说说话。

不,朗姿并没有说话。她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大夫提出疑虑,和尚说:“不要紧,救活她已是你的功德。说话么,或许她原本就不能说话。”

“不像,”大夫说,“我检查过了,恐怕不是身体的原因,声带完好,舌头无损,许是惊惧过度,许是绝望所致。”

和尚想一想。他面容清秀洁净,神色恬淡喜怒不露,看去单纯如稚子,静思时却自有一种端倪:“哦,那和尚慢慢想想法子。”

和尚付足了诊金。

“你有什么地方可去吗?”

出了医馆,和尚问紧紧揪着他僧袍下摆的朗姿。朗姿止步,摇摇头。头人府再不是栖身处,家?回去也只有饿死。

“那,随和尚安排啰?”

朗姿点头。

“其实不怕,”和尚蹲下身子,神色悲悯、声音柔和,“你有七八岁了吧,小姑娘?我出家时只有六岁。你所亲历的我或许也曾经见,那时我只觉自身微渺如尘埃草芥,惶然不安,直至皈依我佛,才得心内安稳。身无所寄不要紧,心有皈依就好。”

朗姿静静听着,她历经生死之劫,且不笨,多少明白其中之意。

“你亦可以寻求自己的皈依。我送你到一户人家,让你习练些强身之术,暇时我再教你识些字。将来,若你能有一技傍身,也免受些欺辱。如何?”

朗姿从来只想要吃得饱,哪曾想过别的?她愣愣听着,忘了做出回应。

“如何?”

朗姿懵懂点头。多年以后才晓得,和尚给她的是最好的安排。

“至于讲话,哪时能讲,还能不能讲,都随缘。只要保得命在,一切可以慢慢来。”

和尚送朗姿去的地方,是楚雄城郊一户农家。两间土坯房,矮矮的竹篱笆,养几只鸡鸭,和别的贫苦人家没有两样。男女主人却有些特别,虽也面目平凡衣履寻常,可掩不住他们一个沉稳如山,一个婉和如水。

和尚给朗姿介绍:“这位,你可叫做黄伯,祖籍山东,论起亲来是贫僧的同族兄长。这是伯娘,姓周,昆明人。黄伯曾在昆明大镖行里当过镖师的,因惹了官非,避祸隐居于此。贫僧将你托付于这两位兄嫂,此后,你便随他们过活。”

朗姿明白了,上前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个头。

她自此在黄家住下,白日里随黄家夫妇种菜种果,纺麻织布,夜里温书习字。凌晨早起,跟着黄伯练一趟拳法,再练一套刀法。黄伯教得极严,要一丝儿不错。辛苦是辛苦,可是吃得饱,睡得稳。

朗姿渐渐长高,脸变圆。她觉出臂膀瓷实,双手有力,有时看着天上扑棱棱飞来飞去的鸟,觉得自己仿佛也可以那样,眉梢眼角溢出敛不住的喜气。

春日里一个早晨,朗姿练过刀,出一头汗,周氏用温水替她洗头,抹干水,木桌上支个棱镜为她编辫子。阳光暖暖的,河水哗哗自门前流去,朗姿竟不知不觉哼起歌来,是周氏常唱的 《小河淌水》。

“好生唱嘛!”周氏不由说。

朗姿果真脱口唱:“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声音清亮,口齿清楚。从前应是说惯了话的。

周氏喜得跌落了手中的木梳。

和尚来了,若无其事说:“这下子可偷不得懒,从前抄写的诗文,要通念几遍哩。”朗姿想着另一桩事:“和尚,我该把黄伯和伯娘喊作师傅师娘吗?”

和尚微笑:“随你欢喜。”

“那我还是想叫他们——”朗姿顿了一下,朝着黄家夫妇清脆扬声:“阿爸!阿妈!”

黄伯愣一下,双眼渐潮,勉力忍住,点一点头。周氏早上前搂住朗姿,泪落如雨。

和尚面有微澜,像春风掠过清澈的湖面:“你愿将他们当作自己爹娘?”

朗姿没有丝毫扭捏:“他们待我那么好,我又没有别的报答,就喊声爸妈,我晓得他们最高兴我这样喊。”

“阿弥陀佛”,和尚眉眼间溢出欢喜,仿佛遂的是他自己的愿,“你了却他们多年的心愿,善哉善哉。”

膝下无子,原是黄氏夫妇至大的遗憾。

端午节,周氏将几枚温热的铜钱递到朗姿手心:“乖囡,去街上买几个咸粽子,捎几束菖蒲,慢慢找,挑老一点的,做药呢。”

朗姿许久没有去过楚雄的街市了,怕遇上头人府里的人。她戴了一顶阔边旧草帽,严严遮了头脸,去赶热闹喧腾的端午街。买了粽子,还没有挑菖蒲,却见那墙上贴着好大一纸榜文,许多人围着瞧,朗姿到底忍不住好奇,挤上前去细看。一看之下,朗姿只觉脑袋轰然一鸣。

她钻出人群,拼命往回跑,一脚踢在尖锐的石头上,踢破了鞋尖,脚趾头裂开,也没觉出痛,鲜血淋漓往前跑。

那是一张通缉令。上面的文字朗姿没来得及看完,但那惟妙惟肖的画像她太熟了。通缉令说黄氏夫妇就躲在楚雄,官兵已展开搜捕。

朗姿跑到家门口,喘得几乎直不起腰,可是一眼看到四周风平浪静,鸡宁犬安,略微放心。她一面推门而进,一面急急喊:

“阿爸,阿妈,赶紧躲起来,官府——”

朗姿忽而僵住。她用颤抖的手,紧紧捂住嘴巴,她害怕会像当年那样放声痛哭。她没有耽搁,跑上华严寺找回和尚。

天地虽大,人海茫茫,但可信可靠的却只得和尚一个。

和尚细看了虽七窍流血却衣裳整洁、容色祥和的黄氏夫妇,念一声佛,便许久无话。

朗姿捱不过那样的静寂:“和尚,可是官府的人害了阿爸阿妈?”

和尚摇头,叹息:“兄嫂这是服毒自尽。”

朗姿不信:“阿爸阿妈明明来得及躲、来得及逃!就算跑不了,也跟官兵拼了,他们本事那么好!”

“想是倦了这般东躲西藏吧,”和尚瞧瞧朗姿,似有不忍,到底说了,“还有,是不欲牵累于你。”

葬了黄氏夫妇,朗姿流干了泪,握紧小小的拳头:“阿爸阿妈真傻!和尚,要是我,我可不服毒,我跟他们拼命,大不了叫他们打死我。”

和尚伸出宽阔的手掌,裹住朗姿攫满恨与怒的拳头:“各人自有各人路。至少兄嫂得你叫一声爸妈,了却多年宿愿。此后,无论头人府还是清兵,再扰不得兄嫂清静。”

朗姿在这里又住了三年。从十二岁到十五岁,替黄氏夫妇守孝,练功、习字。直至咸丰三年清明过后,才悄然离开。朗姿没有向和尚辞行,因为她的去向,她不知如何同那与世无争的人说起。或许他终会晓得吧,那时再做打算。

朗姿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阿爸杞彩顺的名字已由楚雄城里城外无数贫苦民众口耳相诵,渐成一个令人心血激荡的传奇。

阿爸终于在家乡镇南揭竿起义,一呼百诺,斗头人,战清兵,所向披靡。

朗姿原只当此生与阿爸各顾各命、生死不见,谁知还能有这样浴血并肩、慷慨而战的机会,她怎会不去?

而今攻下楚雄城,以染血之身来见和尚,也许他会怪罪吧?但,无论怎样,朗姿都决定据实相告。因为,这就是她别无选择的路,心甘情愿的命与归宿。

晨风清冽,丝缕天光泄入木屋中。朗姿听见轻微响动,翻身出门,正瞧见携着朝露潮气与泥土清淡香味归来的果成和尚,朗姿忽觉鼻端一酸,怔怔说不出话来。

和尚面容清隽如昔。仿佛这数载光阴并未过去,不,应是说,和尚与朗姿八岁那年见过的模样没甚大差别。十年,大清国大厦将倾,楚雄城几易其主,鲜花自染血的泥土里繁盛,朗姿从一个孤弱无依的稚童长成杀伐决断的悍将,而和尚竟还是丝缕无碍,纤尘不染。

和尚也是一怔。眼前的人容颜分明极熟悉,那神气却是陌生,那样的英姿勃发,坦然无畏。

“和尚,你还好吧?”朗姿没有行礼,与他们之间,礼反而生疏。

和尚微笑:“阿弥陀佛,朗姿,你找到了你的皈依。”

朗姿侧头想一想:“是那样吧。和尚,不晓得你会说好还是不好,但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和尚没法子说好或不好,但朗姿欢喜,和尚便替你念佛。”

朗姿盈盈笑,又拿衣袖去揩终于没忍住滑落脸颊的泪。

和尚洗去双手泥土草屑,为朗姿泡了一杯苦荞茶:“和尚自己撒种自己收的荞子,炒成了茶,好喝得很哪。”

“和尚这么辛苦,找到兰草了吗?”

和尚摊开手:“空手而归。不过找到有找到的欢喜,找不到也有找不到的念想,都不白跑。”

朗姿明白过来,和尚的变化原来在心里,他的修为比从前高多了。朗姿爽性说出自己的秘密:“和尚,从前你没有问,我也没有说,我是镇南马街秀水塘人,而我阿爸,就是这几年造反闹得头人、清兵脑壳疼的义军领袖杞彩顺。”

“阿弥陀佛,杞彩顺,和尚听说了的。都说是受苦人的主心骨。”朗姿愿意多与和尚说说阿爸:“阿爸原没想过造反,是官府看阿爸得人心了,怕时间久了压服不了,硬诬他 ‘结众图叛’,把他抓起来要杀头,阿爸平日里帮过的那些人可不干,合起伙把阿爸给救了。事到这步,不造反,实在没活路。”

和尚亦不打断,容她细说。

“昨天,我们攻下了楚雄城。”

“阿弥陀佛,谁做楚雄的主都不要紧,只愿黎民少些悲苦,只愿世间少些饥饿流离的稚子。”

朗姿晓得和尚自身亦早受流离苦,对此有铭心体会,是以对世间受苦的稚童更多一分怜惜。

“阿爸念着和尚恩德,叫我来看看可有什么人事扰和尚清修,我也要瞧着和尚好好的,才放心呢。”

和尚施了一礼:“方外之人,不敢劳你父亲记挂。和尚诸事皆安,每日以兰为友,以画修禅,闻天籁之音,得天然之趣,自在欢喜。其实无人、无事扰得和尚。朗姿,你可宽心。”

朗姿知道是时候与和尚辞别,从此各求所安,咫尺天涯。朗姿心里有无尽依依,也只得站起来:“和尚,那我走了,去助阿爸一己之力。如今战事紧要,多一人也好多一份胜算。”

和尚起身送至寺门,并无别话,只念一声佛:“阿弥陀佛。”

史记:咸丰六年(1856年)六月初九,清军进入清源哨、大石铺一带的山谷,遭到义军伏击,死伤2000余人,杞彩顺料敌如神,英勇善战的事迹一时传遍各地。

咸丰八年(1858年)三月,杞彩顺率千余兵马,由西塞路(今西舍路)南下进取锷嘉,与率三千清兵驻守锷嘉的尉迟品玉相持半年后,得李文学帅府派兵支援,义军士气大振,一举攻下锷嘉。战后,朽彩顺在锷嘉建立都督府。期间,按照帅府 “庶民原耕之地,悉为庶民所有”和 “汉彝同列”的政策,发动农民耕种,每年收取所获二成作为军粮;将官绅经营的铁矿、铜矿收归义军所有,炼出了有名的 “锷嘉钢”。在杞彩顺的精心治理下,锷嘉出现了 “一方乐土”的局面。当地人民称杞彩顺为 “杞青天”,清军则称其为 “铁弹丸罗罗”。

咸丰九年 (1859年,正月,杞彩顺奉帅府命,领兵2000之众,配合杜文秀攻打镇南州城兵败,五月,又率部2000人攻打戛色 (今嘎洒),尉迟品玉率3000清兵与义军对垒。初战受挫后,杞彩顺动员当地傣民用稻草夹以牛粪干和火药,突袭清营,大获成功,清兵大部死伤,尉迟品玉重伤身亡。占领戛色后,官府挑唆傣族头人刀成义率众在帽儿与义军为敌。杞彩顺下令不准伤害傣民,采取围而不打的方针,意在使之归降。刀成义不为所动,引发战斗,杞彩顺在混战中饮弹,坠涧身亡。

二月初,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一个形容憔悴的彝族汉子上华严寺拜见果成和尚。

那汉子说:“大师,凡俗之人,本不应再来搅扰,只是杞大哥和朗姿姑娘生前一向将大师当作至亲,念念不忘,所以故人的消息,还是要来告知大师一声。”

汉子如实讲述了帽儿山之战。说到杞彩顺饮弹坠涧,和尚问:“朗姿亦是坠涧?”

“不”,那汉子说,“朗姿姑娘带领我们且战且退,悲愤分神,身中数弹,我们将她带回锷嘉,终究重伤不治。临终前,朗姿姑娘要我们将她带至楚雄城郊,葬在黄氏夫妇墓旁,我们照办了。”

“阿弥陀佛,”和尚合掌为谢,深施一礼,“多谢施主跑这一趟,告知故人的消息,我自会为他们超度。”

这一天,和尚没有用斋。从早到晚都没有。亦没有提笔画画。

超度完亡魂,和尚重病一场。

病愈,和尚一袭袈裟,一只画笔,云游四海,浪迹天涯。峨嵋、武当、普陀诸山皆留下和尚足迹,拜师访友,开阔眼界,和尚佛法与画艺日益精进。

光绪初年,和尚罢游回到楚雄,率弟子归三元宫。从此醉心画无根兰草,以寓出家人断绝尘缘。又为自画的兰草题诗:“春兰末了夏兰开,万事催人莫要呆。阅尽荣枯是盆盎,几回拔去几回栽。”

光绪二十三年,一个花香鸟鸣的清晨,已经七十八岁的和尚开起门来,发现一个人笑盈盈站在门外。洁净的额头,晶亮的双眼,穿一身蓝色衣裳,领口、袖口绣了大朵深红的马缨,被浓绿挺括的叶子一托,鲜活如同怒放在枝头。

和尚没有忘记这个人:“朗姿?你是朗姿。”

晨曦在朗姿身上描出一圈光晕。她点一点头。

和尚有些儿诧异:“这几十年过去,你竟一丝不变?”

朗姿笑笑,语声清脆:“和尚也没变呀。”

和尚疑惑回头,看见了六岁的自身,正满脸童稚,目光明澈站在最初的地方。

和尚豁然开朗,哈哈大笑。

这一日,和尚微笑圆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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