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

2017-11-14 21:45饼子会飞
青春美文CUTE 2017年1期
关键词:张元清酒

图 饼子会飞

■ 文 拂玉

既见君子

图 饼子会飞

■ 文 拂玉

还有一只鸡腿,吃吗

辛徽八年的一个春夜,小纤在一片暗沉中睁开了眼。

这外夷压境数月的淮镇,一入夜就万籁俱寂。然而,今夜不同寻常——有什么气味浮动流转,令小纤忍不住起身循它而去。

一路曲曲折折,小纤来到府后的一片树林。而一簇明灭火光,刹那照亮了小纤的眼。她看到火堆旁坐着一个清俊的白衣男子,正低头打量着烤架上的一只野鸡。金黄酥脆的皮和油香欲滴的脂……小纤不禁往前又走了两步。

草叶间的窸窣声惊动了白衣男子。他转过头,了然地看了小纤一眼,随手扯下一只鸡腿,道:“想吃吗?来,别客气。”

这真是小纤吃到的最好吃的烤鸡,外酥里嫩不说,连汁水都收得恰到好处。一只鸡腿下肚,她诚心实意地对他说:“你烤得真好吃。”

他微微一笑,从容地伸出手:“二两银子。”

小纤僵住了,难以置信道:“什么?”

他从容依旧:“二两银子是有点多,不过姑娘,外夷压境,现在吃个夜宵不容易……莫非姑娘没有带钱?”不等小纤回答,他幽幽地叹了口气,“看来在下只好勉强收下姑娘腕上的玉镯了。”

他怎么这么理所当然!小纤忍着怒气和他理论,但在淮镇土生土长十七年,见识和口才,她哪里比得过这外来之人,最后,他一脸嫌弃地将她褪下的玉镯塞到袖中,再提醒她道:“还有一只鸡腿,吃吗?”

小纤忍无可忍地踢翻了他的烤架。

从小到大,小纤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她恨恨地记住他的脸,想着若下一次再见,她一定要狠狠揍上去。

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

次日下午,丫鬟推门进来道:“老爷请小姐去前厅。”

小纤赶到前厅,方跨过门槛,昨夜那张面目可憎的脸竟做出温文尔雅的样子,在屋里晃荡。

天遂人愿!二话不说,小纤挽起袖子一拳抡过去。顾不得瘸腿的顾老爷拄着拐杖骂她放肆,一拳过后,再跟一拳。

她想这清瘦的人哪能躲过她的拳头,可下一刻,双手就猛然被攫住。清俊的脸近在咫尺,他忽地向她笑了笑。她一怔,他的手轻巧地一松一带,她突然向前一倾。大概他是想让她一个趔趄,只是,手忙脚乱中,小纤居然扯住了他的腰带……他脸上顿现尴尬,忙弯身扶她。

但她刚站稳,“砰”的一声,顾老爷一敲拐杖,罚她去院子里跪下。

他的声音响在雨里

十七年来,小纤从未这么讨厌过一个人,但丫鬟偷偷告诉她,远道而来的男子是十几年前举家离开淮镇的顾府世交苏家的独子苏清酒,也是小纤早就定了亲的未婚夫婿。闻言,小纤眼前一黑,差点儿趴在地上。

小纤就这么在愤恨和惊悸中跪到了晚上。星辰渐起,她饿得头晕。忽然,一个白白胖胖的馒头蓦地抵在她鼻尖。她张口,毫不迟疑地咬下去。

“嘶——”头顶一道男声炸开,“你属狗吗!”

小纤叼着馒头,伸来的那只手被她咬出了血印。她抬头看到皱着眉的苏清酒,把馒头拿下来,道:“我要吃肉。”

苏清酒看她一眼:“果然属狗。”

小纤正咬牙切齿,他却忽然又挽起了袖子,把手臂举到她面前:“没拿肉,将就着咬一口吧。”

小纤怔了怔。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眉眼黝黑,神情认真。她低下头故作大口地咬下去,唇齿在碰到他的手臂时却不禁一颤。她张嘴,贴着他的手臂,半晌都没能真的下口。

最终,小纤红了脸推开他:“去!别打扰我。”

苏清酒一笑,顺势将她拉起,道:“害你罚跪真是抱歉,本来想让你咬一口出出气……”顿了顿,他脸上又顿现嫌弃,“没想到,你的口水真多。”

“……”

苏清酒向顾老爷求了情,但跪久了,小纤走路都有些蹒跚。苏清酒眉头一皱,默不作声地牵住她,放慢脚步送她回房。

小纤默默低头跟在后面,突然觉得,这人好像也不那么讨厌。

暂住顾府的日子里,苏清酒仍会对她摆出一副嫌弃的表情,也仍会捉弄得她奓毛。可他给她顺毛的功夫也是一流,尤其他还烧得一手好菜。

这样的苏清酒简直戳中了小纤的死穴,所以顾老爷向她提起要将他俩的婚事赶紧办了时,她竟没有吭声。

小纤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自己嫁给了苏清酒。淮镇人少,又是战乱将至,苏家长辈也已过世,两人喜宴都未摆,在顾府草草拜了天地。

一场婚事仿若儿戏。而红烛摇曳的洞房里,苏清酒拿撒帐的桂圆、花生喂饱了小纤,就扯了一挂帷帘把她隔到床的另一侧,蹬了靴子对她懒懒道:“记得把果壳扫扫,我先睡了。”恨得小纤牙痒。

此后,苏清酒和小纤打打闹闹,互相嫌弃,日子过得鸡飞狗跳。一直到辛徽八年初秋,顾府的瘸腿老爷一向体弱,没有经受住秋风,合眼去了。

风雨飒飒,扶柩归来的小纤哭声渐止。一把素绢伞撑在她头顶,苏清酒的手指很凉,却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抬眼看他,风雨里,他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温和坚定。在她抬眼的一刹,他猛地拥她入怀,任她涕泪糊了衣襟。低低地,他的声音响在雨里:“你还有我。”

只有我,才是姑娘最好的归宿

只不过,这么郑重说出的话,小纤却没想到,苏清酒竟不当真。

半月一过,苏清酒就常瞒着她往外跑。她一咬牙,在他趁她午睡又偷偷出门时,起身跟了出去。

她小心翼翼地尾随着苏清酒进了一处茶楼。午后日光明亮,相对而坐的白衣男子与红衫姑娘喁喁而谈,宛如一对璧人。小纤扒着椽柱,竟不敢走近,直到红衫姑娘一面说声“叶公子”,一面与苏清酒都要去拿茶壶,两人的手快碰到一起时,她才陡然不由自主地飞扑过去。

“姑娘!”她一把捉住红衫女子的衣袖,话未及思考便脱口而出,“我心仪你很久了!”

苏清酒一口茶喷了出来。

小纤这才反应过来她到底在说什么,可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姑娘你貌美贤惠,对面这人却是个绣花枕头。”她拉住红衫女子的一双柔荑,“只有我,才是姑娘最好的归宿……”

苏清酒眼皮一抽,随即淡淡地对红衫女子一颔首,道:“失陪。”便拖着小纤离开。

回去时正值街上最热闹的时候,也是怕难堪,小纤任由苏清酒牵着手,一言不发。

苏清酒很少这样板着脸,实在是小纤胡闹得令他生气,可回到家后,小纤的脸比他还要冷。他方欲开口,她一咬唇,忽然一伸手揽上他的脖颈,唇莽撞地凑了上去,紧紧贴着他的。她睁大眼,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但不过片刻,她又猛地推开他,扭头一声:“呸!”

苏清酒怔住了。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愤怒,委屈,他甚至来不及回应就已结束,短暂得猝不及防。

自那之后,小纤再没有同苏清酒讲过话。他一开口:“那红衣姑娘是尹都护之女……”她转头就走。

于是,他只能在夜里写了字条,搓成纸团,从帷帘这边扔到那边。小纤一声不吭地把纸团踢到床下,他就又拿纸再写。如是三晚,第四日晨起,床下的纸团积到几无立锥之地。苏清酒叹气:“你好歹拆一个。”

小纤正要别过脸,房门却陡然被丫鬟仓皇推开——“夷人攻来了!”

你在哪里,我很害怕

兵临边境、迟迟不发的外夷,竟在这个时候向淮镇大肆进军,镇上人慌忙携家带口远走避难。

苏清酒看顾府上下却还在收拾包袱,眉一皱,沉声喝道:“嫌马车不够慢?把包袱扔了,先带她走!”话不多说,他拎起小纤往马车里一丢,自己跨上一匹青骢,就领着顾府老小离镇。

然而,刚一走出淮镇,后面马蹄嘚嘚,一骑快马追了上来。马上的兵士按住苏清酒的辔头,竟跪到地上:“夷人来犯,尹小姐请公子无论如何去一趟!”

苏清酒弯身扶起他,面上一迟疑。

小纤将车帘掀开一条缝,苏清酒脸上的犹豫,她看得清清楚楚。到现在她都没有与他说过一个字,可这么危险的境地里,他还是想撇下她,去那红衫姑娘的身边。

果然,车帘倏忽被完全掀开。苏清酒拉着帘子,神色复杂,却仍对她道:“我要先回淮镇,你们继续往前走,我会加紧赶上你们。”

小纤攀着车窗,直直地看着他,他不自觉地微别过头。她忽地就笑了,伸手一把从他手中扯过车帘拉上。

车马辚辚,一路只有轱辘碾着枯叶的单薄声音。小纤倚着车壁,觉得心口有一个地方空落落的,大概被伤了心。

正想着,马车陡然一停。下一瞬,小纤就听到家中奴仆惊恐的叫声:“夷人来了!”

什么运气?这是小纤被一队夷人捉住后首先想到的四个字,而后她在心里问候了一遍不在这里的苏清酒,最后又想,幸好他不在这里。

夷人把小纤带到了不知哪个营中,搜光了她的财物细软,然后将她绑在校场的木桩上,拿着鞭子问她:“叶兰庭在哪里?”

叶兰庭,那是谁?小纤摇头,夷人却不信。“咻——”一记鞭子,差点儿将她的腰打断。

萧瑟秋风里,小纤伤痕满身,到后来意识都模糊不清了,只知道彻底昏迷前,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被硬塞入她嘴里,从舌尖到喉管,烧起一路灼痛的火。

小纤做梦了,梦里,苏清酒在她身旁。他们在顾家,隔着一挂帷帘,他向她扔着纸团。

其实,那时他扔给她的每一个纸团,她都趁他睡着时悄悄打开看了。纸团上说他去见红衫姑娘是有要事相商,可一个都护千金,一个无名小卒,能有什么要事?她气他故意隐瞒,装作没有看过,不肯同他说话。

但此刻在梦里,她满心的委屈再也掩饰不住。她拉开那道帷帘,喉咙那样痛,却还对他大声道:“你曾说我还有你,可你是不是也还有她?”声音一哽咽,她捂着眼扑到他怀中,轻声道:“你在哪里?我很害怕。”

梦中的苏清酒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抱着她,他的呼吸清晰可闻,触手可及。

我就卖了个身

梦醒的时候,一轮明月高照。

营地中,三三两两的士兵结队巡守。小纤仍被绑在校场中央,旁边架着一盆早熄了的炭火,挂着长长一条马鞭。风吹过,鞭子和炭盆碰得当当作响,小纤不禁一颤。

她到底也没说出叶兰庭在哪里,听巡守士兵的只言片语,明天一早,她就要被卖为女奴。

这辈子大约至死也见不着苏清酒了,想一想,心口就有那么一点疼。这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昏沉的神思反而清醒。

却在这时,平静的营地陡然一阵地动山摇。未及夷人集结,无数马匹踏过秋风,从四面八方疾驰而来。马蹄声与呼喝声汇聚一起,响彻天地。

厮杀声在周围席卷,一片混乱里,小纤蓦然听到急切的一声:“小纤!”转过头,那熟悉的人面带她不熟悉的神色,打马向她飞驰奔来。

真好,还能再见到他。

没有穿那身干净白衣,虽是着了英武的甲胄,但他满脸的惊惶和憔悴仍掩饰不了。原来她难受的时候,他也不好过。但,即便模样再颓唐又怎样?他向她打马而来,她的天空忽然就有了一道光。

他下马奔了过来,解开她的绳索,将她牢牢抱在怀里。

“别怕。”苏清酒喃喃,“我在这里。”

甲胄冰冷,小纤却静静将脸贴了上去。

苏清酒领来的兵马是向都护之女尹小姐借的。驱退这一营的外夷后,小纤笑着,在他掌心里写:“你该不会出卖了色相吧?”

苏清酒嫌弃地白她一眼,道:“哪能啊,我就卖了个身。”话毕觉得不对,他揪着小纤问:“写什么字……还在生气,不肯和我说话?”

小纤双眸一黯,摇头。她指了指一旁的炭盆,之后向他扬起一个微笑,又转过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为什么她之前不肯和他说话呢?现在夷人给她灌了火炭,她真的就再同他说不了话了。

自始至终,小纤自认死里逃生,对失声的态度很淡然。只有苏清酒,在明白她失声后煞白了脸,提起剑就要追上夷人去拼命。好不容易被劝下,回到顾府,他便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一面找人教她手语,一面千方百计地治她的嗓子。

可一个大男人成日跟着她算什么事,故而接到尹小姐的请帖,小纤毫不犹豫地就替他应下了那场庆功宴。

苏清酒挤对她:“放心我去见尹姑娘?”

小纤打着生疏的手语:“我也去。”

他还真当她不知道。随军回淮镇时,前来迎接的尹小姐私下就告诉了她,苏清酒本不答应的事在听到她被捉后立马就答应了,条件是让尹小姐将兵马暂借给他。

谁让我那时忽然又看见了你

可是一到都护府的宴席上,小纤就后悔了。

苏清酒与她被奉为上宾,来往敬酒的人同尹小姐一样,这么唤着苏清酒——“叶公子。”

他们明明是外人,却比她更了解他究竟是什么人。而除了他告诉她的那苏清酒的身份,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高堂明烛下,何其喧哗热闹,小纤却郁郁难安。何况,哑了的小纤在席中根本插不上话,那些手语也没有几人能看懂。她被辣椒呛出眼泪,比画了半日要茶,女婢都只当她在玩笑。

这不是她该待的地方。等众人横七竖八地醉倒,她悄悄地退了下去。

月亮挂在一角飞檐上,庭院里静得只余次第蛩声,小纤慢慢地沿长廊信步。不多时,身后蓦地响起一阵杂沓跫音。

“小纤!”

月光下,苏清酒一身白衣,干净得出尘。“一转眼你就不见了……”他牵住她的手,“跟我回去。”

小纤一怔,轻轻挣开他,抬眼,生涩地比画:“你到底是谁?”

苏清酒神色一滞。半晌,他涩然开口:“叶兰庭。”

这名字小纤从外夷口里听到过,因为这个人,她挨打失声,却万万没料到,苏清酒就是叶兰庭。

她神情木然,手腕一翻:“怎么回事?”

“南苏北叶”,曾经举国齐名、能文善武的两位公子,大概也只淮镇这边陲之地未曾听说过。两年前,真正的苏清酒不知所踪,而叶兰庭厌恶京中门阀倾轧,也埋名而去。

两人曾有过数面之缘,又神交已久,苏清酒留信一封,辗转良久才到叶兰庭手上,他请叶兰庭替他前往淮镇,将他幼时与顾家小姐定下的亲事退掉。

叶兰庭遂赶到淮镇,没想到方一入镇,就遇见了这位顾家小姐。更没想到,一进顾家,他刚拿出苏清酒给他的凭证,顾老爷就立时认定他是苏清酒,是过了这么多年终于回来迎娶小纤的人。顾老爷激动得迭声唤人去叫小纤,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最终,他竟也糊里糊涂地就真成了“苏清酒”。

小纤终于知道为什么他娶了她,却要拉上那挂帷帘。只是她仍觉得奇怪,打着手语问:“你不是苏清酒,那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娶我呢?”

叶兰庭错开看向小纤的目光,淡淡道:“顾老爷年纪大了,又体弱多病,他一心想让苏清酒娶你,我怎么忍心拂他的意。”

小纤翻了个白眼,打手势道:“冠冕堂皇。”

叶兰庭别过头,耳根一红,最终低声道:“谁让我那时忽然又看见了你……”

哪能抵御那种啸呼而来的悸动?跳脱飞扬的姑娘和他见惯的名门闺秀从来都不一样。前一夜,他忘记了几成习惯的客套礼仪,这一瞬,他被她身后的阳光霍然照亮。鬼使神差地,他站在顾府前厅,默认了他是苏清酒。

小纤怔怔地看着他,隐约明白了什么,垂下手不再追问。

皓月如银,两相静默。叶兰庭突然笑道:“你这样的姑娘哪有人要,我就当舍身成仁了。”

小纤抬脚就要踹他,他却又道:“不过明日我就要入军营,不能再这么陪着你了。”

小纤一愣,她都忘了。

我一步也不能退

名门出身的尹小姐见多识广,在淮镇见过叶兰庭一次,就知道“北叶”来了。她数次找他,想请他领兵守卫边陲。叶兰庭却因从京中脱身不久,不肯应允。而此次外夷来犯,就是早闻“北叶”之名,想抢在叶兰庭点头之前,抓住他以绝后患。谁想叶兰庭恰在尹小姐处被问驱夷之计,阴错阳差,外夷却捉了小纤,这径直让他答应了尹小姐所求。

叶兰庭入了军营,拜为将军,着手操练士兵,布局攻防。

辛徽八年十一月,外夷大举来攻,叶兰庭以淮镇为据,率军奋勇抵抗。

战事一时胶着。恰在此时,小纤遣散仆从,卖了顾府,换得一笔辎重,送入叶兰庭的军营。

“你以后怎么办?”叶兰庭问她。

她双手比画着:“留在你营中当厨娘。”

战事吃紧,她只想多帮他一点。从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现下,她从头学起。

从满手刀痕、水泡到能自如地备下一军的饭食,小纤和叶兰庭在不经意间悄然换了方式相处。他在前线殚精竭虑,她就在后方安定人心。

叶兰庭能陪她的时间极少,两人又都不爱张扬,是故全军鲜有人知大将军和小厨娘的关系。偶有闲时,士兵们都喜欢去小纤的帐篷里说笑,一个张姓士兵常给小纤捎点小玩意。

有一次,叶兰庭终于有空陪小纤吃个午饭,一进帐篷,桌柜上摆满了木头雕的各式动物,差点让他以为走错了地方。吃饭时,他目光不住地往木雕上瞥去,小纤比画着:“张元送的。”

张元,他记得那个年轻人,聪明又能干。他垂下眼,默默扒着饭。

隔天,小纤就听说叶兰庭提拔张元做了裨将。他对张元好像特别赏识,没过多久,才做裨将的张元竟又当上了偏将。众人都以为张元扶摇直上不成问题,然而将近一月的时候,叶兰庭突然下令,将张元狠狠杖责,罚到淮镇中禁足。

谁也猜不透叶兰庭的心思。小纤只知近来他陪她的时候,常常看着她失神,那目光深沉眷恋,令她避无可避。她只能想,大约是战况越发紧张了。

“小纤,”他蓦地放下碗筷,半晌后才道,“夷人快攻进淮镇了。”

果然如此。她打着手语:“要怎么办?”

“张元建议我先领军退后,再从长计议。”他轻轻一笑,“不错的意见……可我责打了他。”他看着她,神色坚定:“我不会退后。以往我对门阀厌倦,可而今我保护的是我的家国。淮镇在我身后,民众在我身后,你……在我身后,我一步也不能退。”

傻子,小纤想。她抬起头,对他扬起微笑,双手翻出漂亮的手势:“我为什么要在你身后?我想与你并肩。”顿了顿,她笑容更加明亮,“知道吗?我父亲的腿,就是早年抗夷时所伤。父亲和夫君都那么英勇,我自然不甘落后。”

叶兰庭神色一颤。他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小纤来不及看清,就被他拥入怀里。

她环抱着他,静静地想,她会陪着他,一直。

以前你有我,今后你还会有他

当最后一场大雪下起时,夷人的军队已经驻扎在淮镇边缘。

叶兰庭曾百计千谋地遏制住夷人的攻势,然而,以区区之地中不多的将士,又能抵挡多久?那封求援的急报早送入京中,却迟迟未见朝廷的回应。尹小姐一怒之下,跨马回京面见天子,淮镇这里全数交给了叶兰庭。

叶兰庭的担子空前沉重。但责任越重,他就越沉静。外面冰封雪飘,他派人将塞满盐块的麻袋偷偷放到夷人驻地旁的小山坡上,当晚山坡上溪流解冻,冰雪融化,让数千夷军元气大伤。趁夷人休整不及,一封决战书送到了夷军首领手上。

大战前晚,淮镇内外寂静异常,仿佛有什么一触即发。

小纤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叶兰庭竟会来见她。

夜已过半,大雪簌簌飘落,火盆里有轻微的“噼啪”声。小纤打着手语问叶兰庭:“能赢吗?”

叶兰庭低头看着烧红的木炭,道:“不知道。”

他甚少有过不确定的时候,小纤看着他,比画道:“别多想,你应该去休息。”她起身将他赶出帐篷,自己熄了灯,和衣睡下。

夜那样冷,她根本无法入眠。不知合目挨了多久,她突然听见帐内轻微的窸窣声,有什么人悄悄地走了进来。

“小纤。”唤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试探。

她听出了那是叶兰庭。莫名地,她没有应。

帐篷里,炭盆内“噼啪”声渐小,最后只余她和他轻轻的呼吸声。她能感觉到他在她榻边站了很久,本以为他还要继续下去,温热的气息轻拂过来,他竟忽然低头,如蝶触蕊,吻在了她的唇上。

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吻,那么轻,那么缓,像是在春天或是在梦里。他小心翼翼,恋恋不舍。

眉睫一颤,她竟蓦地想哭。可仿佛预知到了什么,她终仍是闭着眼,一动不动。

“小纤……”他的声音低低传来。不知是否是看出了她并未入睡,他只是径自低声说着,眷恋又深沉,“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不知道能不能赢,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所以小纤,我反悔了,不让你与我并肩。天明时,我让人把你送走。

“本来我都不敢想……但万一这一仗我败了,你一定要赶紧离开,越远越好。

“你要找一个好人嫁了,张元就很不错。你要和他白头到老,儿孙成群,你还要一直认真地活到起码六十岁……有一条做不到,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不管如何,以前你有我,今后,你还会有他……现在,我在这里,绝不会让那些夷人伤你第二次。”

他静静笑了,附到她耳畔低声呢喃:“我爱你。”顿了顿,他声轻如烟,“非常。”

帐外纷扬的大雪无声而落,小纤紧紧地闭着眼,直到听见他离去的跫音,才惶急地睁开。不过一个转瞬,蓄着的眼泪就洇透了枕畔。水雾蒙眬里,她只来得及捕捉到他的一个背影,却是那样模糊不清。

“叶兰庭。”无声地,她静静唤着。

无人回应,只是有什么冰凉的物什从枕侧滚落下来,跌入了她手心——是他们初见时,他从她那里耍无赖要来的玉镯。

辛徽九年,叶兰庭率军与夷人决一死战,拼死突围。

无法形容那一战的惨烈,将士们纷纷倒下,却无一人投降退后。叶兰庭深入敌军,与夷军首领僵持不下。激战正酣,数十羽箭铮铮疾发,霎时洞穿叶兰庭!他血污满面,宛如修罗,却提着剑,蓦地扬唇一笑,拼尽最后一丝力,终与夷军首领同归于尽。

恰此时,京中援军终于赶到,乘胜追击,歼敌百里。

此后数十年间,夷人不敢再犯边境。叶兰庭成了英雄,遗体就地安葬,一座石碑矗立,刻下天子御笔亲书的敕封。

葬礼极尽哀荣,一片悲戚哭声里,小纤缟衣素裳,却一滴眼泪也没掉。

她目光空茫地站在离他的棺椁很远的地方,盖棺时都没有过去看上一眼。直到入夜时分所有人都离去,她动了动早已僵直的腿,这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他坟前。

“啪——”她把玉镯狠狠砸在石碑上,而后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她摸到了那个久不被提起的名字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辛徽九年的仲春,小纤着红裳,再醮偏将张元。

这是战后军营中的第一件喜事,婚宴格外盛大。

往来宾客都说张元运气好,大战之前被罚禁足,没有随军出战,所以那一营的兵将里,也只有他毫发无伤地活了下来。

小纤闻言,一时失神,片刻后,却又安静地微笑。

日子流水一样过去,缓慢又平静。

小纤二十多岁的时候生了两子一女,三十多岁的时候殷勤持家,四十多岁的时候儿孙绕膝,五十多岁的时候丈夫去世,她始终认认真真地活着,每天关心粮食和蔬菜,闲了听听邻里间的琐事。

直到她六十岁生辰,儿女们一早醒来,发现她不见了踪影。她一贯让人放心,他们没觉出是大事,在家安然地摆了宴席,等到晚上,才慌了神,叫人各处去找。

淮镇里灯火通明,唤她的声音此起彼伏。淮镇之外,她却在黑夜里摸索着前行。

虽然几十年来她再没有去过一次,但要走的那条路,始终都在她心上。

她很老了,走了一天才走到。一抬头,那心心念念的地方就在眼前,她再也忍不住,笑了。

夜风里,荒无人至的旧坟野草葳蕤,矗立的石碑上,碑文都已磨损不堪。她颤颤伸手,还好,她仍旧摸到了那个久不被提起的名字——叶兰庭。

叶兰庭,你说的六十岁,我竟然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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