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1-15 04:15李明兰
长江丛刊 2017年25期
关键词:荨麻冰棍儿水罐

李明兰

李明兰

鸡叫第一遍的时候他就醒了。

他其实并没有睡太着。奶奶咳嗽了一晚上,爹娘房间里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间或夹杂着爹磕烟灰的声音持续到后半夜。他听着这些声音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但他觉得很心安。

他轻轻地翻了个身,但身下的床还是发出“吱呀”一声响,他顿时僵硬着身子不敢动了。这张他躺了近十六年的床跟他一比已经显得有些局促了,他动一下就好像把它压得很疼似的。“吱呀”声响起的时候,奶奶的咳嗽声也停止了。他睁着眼睛望着黑乎乎的屋顶,长长的吸了口气,又慢慢、慢慢的吐了出来。

鸡叫第三遍的时候,他听见对门爹娘的房门打开了。他想起爹说今天趁早去卖荨麻,他也一骨碌起床了。

他洗漱好来到后院时爹正把一捆捆的荨麻往车上码。他走过去准备跟爹一起往车上码,手还没碰到地上的荨麻时娘一把拽过他:“你别干了,有你爹就行了,娘给你煎了几个荷包蛋赶快来吃了吧。”他问:“娘你跟爹吃了吗?”爹正弯腰扛起一捆荨麻没有抬头:“吃过了,你快去吃了我装好了就走。”他“哦”了一声,转身跟娘走进厨房。进门眼角余光扫到爹时,他感觉爹的身形明显晃了一下,他的心也跟着晃了一下。

娘给他盛了两个荷包蛋,他一看就知道娘煎给他和爹一人一个的,但爹没吃。小时候在他眼里鸡蛋是近乎神圣的东西,是他们家的油、盐、电费甚至他和妹妹的学费。娘和奶奶总是小心翼翼的把它们捧在手里,爹去卖鸡蛋时提着筐子也走得格外温柔。除了给奶奶补身体他们家谁都不敢吃鸡蛋,他和妹妹过生日也不例外。后来他到县里上高中,半年回来一次,这时娘才会破格煎荷包蛋给他吃。他不知道是不是很少吃的原因,他其实并不太喜欢鸡蛋的味道。每次想到爹跟娘一年也吃不上一次鸡蛋时嘴里的鸡蛋就更加难以下咽了,但每次看到娘期盼的眼神仿佛他吃了这个鸡蛋就能立马考上大学,走出小山庄时,他又不得不逼着自己咽下去。

他吃了一个便找借口说太早了吃不下东西另一个留给奶奶吃,丢下筷子就跑了出去。娘没来得及拉住他,只能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爹正蹲在地上抽烟,看他从厨房出来磕了磕烟灰说:“吃完了就走吧。”他想说爹少抽点儿烟,一大早就抽烟对身体不好,但嘴巴张了张终是没说出口,只应了声“哎”。娘跟着从厨房出来递给爹一个白布包:“昨天晚上烙的饼还有水,你们爷俩儿中午将就一下吧。”爹接过去挂在车把上,然后捡起地上的绳子往肩上一甩,冲他说:“走吧,上后面推去。”他走上前扶住车把对爹说:“爹我来拉吧。”娘在旁边扑哧一笑:“你?你别拉山沟里去了,山路不好走,你爹拉吧。”爹一听也笑了:“听你娘的,上后面推去吧。”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只好走到后面去推。刚准备走时奶奶在屋里叫住了爹:“长生啊,别忘了给小霞买条花裙子啊。”爹扭头冲屋里应了声:“哎娘,知道了不会忘。”又回头冲他说:“走吧。”他加了把劲儿把车推动起来,心里却一阵发酸。妹妹在镇上读初中,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是爱美的年纪,可妹妹只有娘给缝的灰褂子黑裤子。虽说没有补丁,但哪个女孩子不愿意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知道妹妹其实也很羡慕别的女孩儿穿裙子,只是懂事的妹妹从不要求什么。不是爹娘不疼妹妹,只是穷人家的孩子只能有穷人家的疼法。

车轱辘转了起来,他和爹一前一后走出了后院,走出了村庄。走过村口的拱桥时,他抬头看见太阳正缓缓升起,爹就在前头弓着身子拉着车走进那金色的光影里。他忽然惊觉爹的脊背何时和脚下的拱桥一样,已经如此弯了,仿佛再加根稻草就会承受不住断掉一样。爹抬头看了下日头说:“咱们加把劲儿,趁现在还凉快走快点儿,去晚了估计又排老长的队。”他在后头望着爹快把头扎进脚下的地里,重重的吞了口口水,待咽下了喉头涌上来的酸意才模糊的应了声“哎”。父子俩再无话,清晨的山路上只有车轱辘的吱呀声传出老远。

他望着车上一捆捆码得整整齐齐的荨麻,想起他本来想赶在开学前回家里一趟帮忙赶收这最后一季的荨麻,但昨天到家时他很诧异的发现家里的荨麻已经收完了。娘轻描淡写地说趁这几天价钱好就赶着收完了,他心里一阵苦涩,爹跟娘为了多卖点儿钱肯定没日没夜的干了好几天。夜里鸡叫第一遍就去地里收割荨麻,白天在家给荨麻褪皮,在太阳下曝晒晾干后再一捆捆扎好,他五岁就了解了这其中的艰辛。他们这里种不出什么值钱的,除了这种能纺织用的荨麻。荨麻一年能收三季,这是最后一季了,这一车褪皮褪的干干净净的白花花的荨麻也是他们家今年最后一笔大的收入了。

他想跟爹娘说其实不用那么赶,开学的学费他已经凑齐了。放假时他拜托村子隔壁李庄的李老师给爹娘捎信说学校暑假要补课,晚些时候才放假。他撒了谎。学校没补课,他去一家餐馆刷了一个暑假的盘子,擦了一个暑假的桌子,拖了一个暑假的地。他已经把他和妹妹的学费挣够了。但他不敢讲,他怕看到爹愧疚的眼神,他怕看到娘因心疼而不住地抹眼泪。他很想告诉他们他已经长大了,能帮他们分担了。他还想告诉他们其实餐馆的老板人特别好,管他三顿饭而且偶尔还有肉吃,晚上还允许他在大厅打地铺,他还可以在餐馆打烊后用餐馆的电看一个小时的书再睡。他觉得这样他很满足了。他很想自豪地跟爹娘说:“看,我能一边挣钱一边读书呢,我都没落下,我都做的很好。”但他知道,爹娘的愧疚肯定会远远大于欣慰,他不想让爹娘觉得对不起他。

爹在前头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才发现他们已经走了好久。他对着爹的背影说:“爹休息一下喝口水吧。”爹点了点头没说话,把车拉倒路边阴凉地,取下车把上的白布包,招手让他上前坐。他和爹靠着一棵树并排坐了下来,爹从布包里拿出水罐递给他:“你先喝吧。”他接过来喝了一口递回给爹时,看见一颗晶莹的汗珠正顺着爹的太阳穴往下滑,爹抬手用脖子上的毛巾揩了下,汗珠不见了。他说:“爹待会儿咱俩换吧,我上前头拉车。”爹摇了摇头,灌了一口水:“你不会,你没力气。”他张了张嘴还想再争两句,爹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他顿时又把话咽了回去。他从小就有些畏惧爹,总是不敢在爹面前多说话,他有时觉得自己这点很没用。爹装了一袋烟“吧嗒吧嗒”的抽了起来,父子俩于是又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就在他觉得爹不会再说话时,爹就着地上的石头“哒哒”的磕了磕烟灰,说:“前两天碰到隔壁李庄李老师了。”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转过头来盯着爹的侧脸。爹眼角深深的皱纹让爹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大很多,他觉得他的目光粘在这些纹路里挪不开了。爹望着远方,不知道目光落在哪里:“李老师说你暑假补课很认真,说你成绩保持的很好,照这样下去很有希望考上大学,我和你娘都很高兴。”爹说着,眼角有笑意涌了出来,皱纹弯成了很好看的弧度。他移开了目光,顺着爹的视线望着远方,心里对李老师说了声谢谢。“唉”,他听见爹叹了口气:“我和你娘没读过书,不想连累了你们,只要你们能读下去,我和你娘决不会亏待你们,你们不用操心,只管好好读书。”他觉得喉头又哽住了,连带着眼睛也变得雾蒙蒙的,他使劲眨了眨眼,赶在鼻子发酸之前赶紧“嗯”了一声。爹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说:“走吧。”父子俩又一前一后沉默着上路了。

来到收荨麻的地方时日头已经老高了,大院里果然排起了老长的队。爹让他看着车自己去领了号,看了看号码轮到他们还有一会儿,就又拉着车出了院子找了块阴凉地歇了下来。歇了好一会儿爹怕错过了他们就打算进去排着,他起身要跟爹一起去,爹又把他按下了:“你就在这儿睡会儿吧,昨晚上你奶奶咳嗽你肯定没怎么睡,我搞好了过来找你,你别走开就行了。”他只好又坐下了,看着爹佝着身子拉着车进了院子。他把爹的草帽盖在脸上,靠着墙根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被爹摇醒的时候日头已经升到正空了。爹兴奋地在他旁边坐下,脸上的汗珠也顾不得擦一下,拿着钱沾着唾沫数了足足五遍,这才放下心来:“是了,没错了,五百七十八块三,咱家的麻是一等品,老板给两块钱一斤呢。除去你和你妹的学费三百五,还有两百二十八块三。待会儿回去给你奶奶买药,给你妹买条裙子,你妈还要扯几尺布给你奶奶缝条裤子,还有剩余的钱再买头小猪崽,你妈身体不好打打猪草喂喂猪还是可以的。”说完心满意足的把钱叠好,装进烟叶袋里——娘在烟叶袋里缝了个暗袋,开口用别针别着,从外面看不出来。他看了看爹头上的汗珠,又看了看水罐里的水,忍不住对爹说:“爹那三毛钱我去买两根冰棍儿解解渴吧,水不够了待会儿吃烙饼喝。”爹看了眼水罐,从烟叶袋里掏出钱,找出两毛递给他,又把剩下的钱仔细地放了回去,这才说:“我不吃,你买一根自己吃吧,剩下的钱叫他给你两颗糖带回去给你妹。”他想说那他也不吃了,但又看了眼水罐只好接过钱去买冰棍了。

他买完冰棍回来时爹正嚼着烙饼望着前面不远处的汽车站,一堆人乱哄哄的围在那儿,听得到小孩儿妇女的哭声,还有咒骂声。看他回来爹就着水梗着脖子咽下嘴里的烙饼指着那儿说:“那儿怎么了?”他说:“我不知道,我去看看要不。”爹点了点头,他把冰棍儿塞爹手里就跑开了,一边跑一边说:“爹你先吃两口別化了,我回来你再给我。”爹看着手里的冰棍儿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过一会儿他便回来了,却看见爹正拿着水罐接冰棍儿淌下来的水,没舔一口。见他回来爹把冰棍儿递给他,问道:“怎么了?”他接过冰棍儿叹了口气说:“唉,有个女的,死了男人,带着婆婆和孩子投奔娘家来了,刚下汽车发现钱被偷了,一家老小在那儿哭呢。”爹往那儿瞄了一眼没说话,低头装了一袋烟,装完之后也没点着,就这么直直的的望着那堆乱哄哄的人群。他不知道爹在想些什么,坐下来吃起冰棍儿来。就在他吃完了冰棍儿时,爹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唉,谁家没个天灾人祸的……”说完把烟点着吸了两口。又狠狠的嘬了两口后爹就把烟在脚边磕了,他诧异地看见火星还亮着。他正纳闷儿时,爹从烟叶袋里掏出那沓叠好的钱,细细地数了两张十块的,五张一块的,递给了他:“给那家人送去吧。”

他愣住了,盯着爹手里的钱以及爹那黑黝黝的布满伤口的手,迟迟没有接过去。爹看他不接把钱塞他手里,低头又装了袋烟。划了根火柴点着后慢慢吸了两口后吐了出来:“送过去吧。”爹的脸就隐在吐出来的烟雾里他有些看不清,他恍惚的捏着钱站了起来,只觉得喉头发紧的难受,他试着张了张嘴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他转过身脚步有些轻飘飘的往前走了两步,爹又叫住了他:“等等。”他回过头来看见爹的目光越过他望着那堆人群,好一会儿又重重的叹了口气,冲他摆摆手:“送去吧,谁家没个天灾人祸的……”

他僵硬地转过身朝那堆人群走去,眼泪瞬间已经流了满脸,他想,回去的路上他要告诉爹,他儿子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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