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龙门

2017-11-18 14:07杨芳兰
民族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碟片明珠刘老师

杨芳兰

明珠来榕城那天,在车站等到天黑都没等到我。不是我故意不去接她,而是她乘坐的班车快要进站时,我却被抓上了警车。

我是熬村人,高三复读三年仍然考不上大学。当时班主任建议我再补习一年,在我犹豫一个暑假后,还是放弃了。我心里明白,我的英语底子差,每次考试,只能把ABCD四个答案放在手心像抓阄一样抽出一个答案来,结果可想而知。我不是不爱学英语的女孩,而是在熬村读书期间一直缺英语教师,根本没有开设英语课程。等到考上高中到榕城上学,英语自然成了天书。我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就调侃地回答班主任说,不读了,只怕再复读一年更糊涂了。踏出校园后,我想过回熬村,像我母亲和姑姑一样,嫁给一个熬村人,然后生儿育女。我还想过,像我的姐妹们一样,去北京上海打工,找一个外地男人嫁了。但我这人性格太倔,我认为高考失利最大的原因就是从小不在榕城读书的原因。我是在这里跌倒的,就得在这里爬起来。

我决定去超市应聘收银员,但人家说我五官不够齐整,建议我去仓库搬货。我又跑去私立幼儿园应聘幼儿教师,园长问我有没有教师资格证?我说没有。园长说,没有资格证不能上岗,如果愿意,厨房还差一个洗碗工。我想都没想扭头就走。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溜达,有人发给我一张博爱医院开业宣传单,在宣传单的右下角附有一则名人传记:李嘉诚童年过着艰苦的生活,14岁那年正逢战乱,他随父母逃往香港,投靠家境富裕的舅父庄静庵,可惜不久父亲因病去世。身为长子的李嘉诚,为了养家糊口决定辍学创业,向亲友借了五万港币,加上自己的全部积蓄的七千元,在筲箕湾租了厂房,正式创办“长江塑胶厂”。看到这则传记,仿佛在黑夜看到了黎明。我决定效仿名人,自己创业。于是在农贸市场附近摆起地摊。

在明珠未到榕城之前我已经摆了三年地摊,刚开始是从批发商那里批发少量光碟来零卖。经过一段时间摸索后,发现毛片利润空间更大,于是暗中搞起二批发。这几年一直顺风顺水,下一步还有在榕城付一套商品房首付的打算。朋友们都说,姑娘家,菜籽命,以后嫁在榕城就有房子了嘛。我也这样想过,但从镜子里看看自己的长相就失去了信心,我黝黑的皮肤,四方的脸蛋,扁扁的鼻梁,笑起来两颗大大的龅牙。其实我对男朋友的家境没有要求,长得好不好看也不要紧,只要拥有榕城户口就行。这三年里,处过两个对象。一个是大龄公务员,一个是瘸腿屠夫。在未去公务员家见父母之前,他说他的母亲特别喜欢吃山东红富士。去的那天我特意到超市买了两箱红富士,扛到他家四楼时,累得我满头大汗。他妈妈看到我一脸的兴奋,说我身材高大,传宗接代没问题。老人一直嘘寒问暖,招呼我吃这样,喝那样。当听到公务员介绍我在农贸市场附近摆地摊时,他妈妈的脸立刻晴转多云,借故身体不适,扭着肥大的屁股走进卧室再也没有出来;另一个是卖猪肉的,我吸取之前的教训,在未见父母之前,叫他预先告诉他的母亲,我没有正式工作。他回答我说,只要人机灵,会做生意照样有饭吃。在见家长那天,他母亲一边给我夹菜一边问,你家是哪里的?我说我是熬村人。他母亲夹菜的筷子在半空停顿了几秒后又放回了原处,站起来对他儿子说,熬村离县城几十公里,经常有亲戚到县城赶场,如果你跟她结婚,我们家以后就成了饭店和旅馆,绝对不行!

在“没有工作”和“熬村人”这两个概念下,两次恋爱无疾而终后,我心灰意冷,几乎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后来听到城建部门的朋友说,只要在榕城购买商品房就可以把户口迁移到相应的社区。从那以后我就发誓,不靠男人,我一定要成为榕城居民!不过话说回来,这几年虽然攒了一些钱,但这些钱却像借来的一样,生怕有一天还会还回去似的,心里不踏实,更不敢乱花。

前不久,舅舅家接媳妇办喜酒,我回熬村跟几个表姐妹共一桌吃饭。她们问我,在榕城发财了吧?都怪我这张关不住门的嘴,虚荣心作祟,我说,在榕城只要勤快,就算在街边弄一张凳子擦皮鞋,一天也能挣到几十块钱。表姐妹们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我,并表示要跟我一起来榕城做生意。我知道她们也就是随便说说,她们上有老下有小,男人们都在外面打工,田间地头的活路,哪里不需要她们一双手完成?只有坐在一边的明珠没有任何表情。就在我喝到七成醉时,她说,兰香,你侄儿吴同济再过几年就要上初中,我可不想他在熬村上中学,你在榕城熟悉人多,帮他找一个学校读书嘛。我说,表姐,哪有那么容易,不是榕城户口根本不行啊。明珠说,怎样才能弄到榕城户口?我说,要么买一套商品房,要么嫁给一个榕城人安家落户。明珠停顿了半晌,突然说,过几天赶场我就把猪卖了,你一定要带我在榕城学做生意。我一时头脑发热,竟然满口答应,没想到明珠真到县城投奔我了。

我被抓那天,警察、工商、城管和文广局的稽查员到我摊位突击检查时,我包里还有一百张毛片没来得及转移。毛片是一个肥头大耳的零售小贩预定的。开始说好三百张以上是四块一张,三百张以下就是四块五。他说先批一百张去试试。等我从住处把一百张毛片带到摊位边时,他只肯出四块,而且口气坚决。结果我一生气,就没有批给他。我生气有我的理由,他拿我当乡下人算计了,以为货到地头死。我们熬村人经常有这样的遭遇。赶场天,挑一挑木炭或者西瓜到县城卖,如果散场了还卖不掉,又不可能再挑回熬村去,只有廉价出手,我们称为“货到地头死”。我才不会这样做,我又不用挑回熬村去。

我刚用一个黑塑料袋做好掩盖,一大群穿着制服的人黑压压地朝我扑来。一个肩上扛着摄像机的人走在最前面。他们走到摊位边,领头的从上衣口袋摸出证件,说是文广局的,请我做好配合。我心脏“咚咚”地跳。我知道贩卖一百张毛片的后果。我大气不敢出,也不敢正眼看他们,眼睛时不时瞟向收藏毛片的纸箱。有个警察真是让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好像天生就有察言观色的能力。顺着我的目光,他突然走到纸箱前,掀开箱盖,夸张地从里面拧出那一沓毛片来。我一下子蒙了,整个大脑一片空白。文广局的人站到我面前,严肃地问我从哪里进的货?我一再解释说是送货上门的,没有联系电话。警察说,这里说不清楚,还是跟我们到公安局去解释吧。警察把我推上车后,文广局的又把我所有的货物像丢垃圾一样丢到后备箱里,说是拉去销毁处理。

警察把我带到公安局是正午十二点,也是明珠到车站下车的时候。明珠是我姑妈的女儿,比我大三岁。十岁那年,姑爷因为上山砍树,被倒下来的大树轧死了,从此她就辍学在家放牛。就在十四岁那年跟村里人外出打工,却被人贩子拐到广东卖给一个乡下老头。开始她不同意,生下吴同济后,她就认命了。没想到后来老头在一个建筑工地干活时,一不小心,摔下十五层楼,一句话没留下就断了气。三年后,公安解救一批被拐卖妇女儿童,明珠也在其中,她带着儿子重新回到熬村生活。明珠吃够没文化的苦头,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儿子考上大学后跳出熬村。

我被带进审讯室后,手机就被没收了。明珠到公用电话亭打了我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我想,明珠一定被我害苦了,她从来没到过榕城,也不会用手机,又没有其他亲戚和朋友,会去哪儿住宿呢?可怜的明珠,第一次出门被人贩子拐卖。第二次到榕城,竟然被我放飞鸽。越想心里越愧疚,越觉得对不起她。坐在黑暗的拘留所,心里暗暗发誓,出去一定带她在榕城多多赚钱。

我在拘留所呆了两天一夜后,实在受不了里面的蚊虫叮咬,主动接受五千元罚款才被放出来。一出来,我就赶快拨打村长家电话,村长走了二十多分钟才喊来我姑妈。姑妈一听是我的声音,就问,明珠找到你了吗?我愣了一下,确认明珠已经来榕城后,赶紧说,您老放心,已经找到事情做了!我生怕再说下去露了马脚,立刻把电话挂了。我迅速跑到车站,从车站大门找到车站后门,又从环城路找到主大街,甚至连路边饭店洗碗的服务员都看了一遍,始终没看到明珠的影子。明珠五官秀气,身材匀称。有人说她长得像《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只可惜没多少文化,皮肤稍微黑了一点儿,要不然可以去当演员了。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要是她在人群中,我第一眼肯定会发现她。

天黑时,我在小吃店吃了一碗炒粉。在去新城区找寻明珠之前,我先到公用电话亭拨打总批发商的电话,叫他配货齐全后直接托运过来。为什么我不用手机呢?我不用手机拨打电话有我的理由,关键是怕被人查到批发商的电话号码惹下麻烦。

新城区是榕城最繁华的闹市区,在这里找一个人,无疑是在空气中找寻一粒尘埃。在货物还没抵达榕城托运站之前,每天我都在大街小巷穿梭。直到第四天,托运站打来电话,叫我去接货才放弃寻找。我请了一辆三轮车朝托运站奔去,货车上有几个搬运工正在卸货。当搬到我的两大箱碟片时,突然“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托运部的老板大声呵斥着跑过去,指着一个戴着头帕,个头矮小的搬运工说,奶奶的,小心点,你一个月的工钱都赔不起这一箱货!搬运工抬起头来,大大的眼珠怯怯地望着我,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我吃掉一样。那双眼睛实在太熟悉了,我试探地喊了一声,表姐!搬运工突然眼睛一亮,揭下头上的帕子,一缕黑发垂到胸前。她迅速抓住我的胳膊,喊了一声,兰香!终于找到你了!

明珠第一次到榕城,出于歉意,我决定丢下生意,陪她到街上逛一天。我带着她到农贸市场和水果市场转了一圈。到水果市场时,我跟她介绍说,你看这些水果,都是我们熬村种植的。比如这些冰糖柑,商贩从我们手中批发过来一块钱一斤,到市场零卖就是两块一斤。比如甘蔗,商贩到我们熬村收购是三毛一斤,到市场上就是八毛一斤,利润都是翻倍的。明珠说,照你这么说,我们种植一年的果子得到的辛苦钱还不如商贩卖一天的钱多?我说,当然了。别看明珠没多少文化,但算起账来一点儿也不含糊。

吃中饭时,我问她是学摆地摊还是先做临时工?临时工当然是饭店洗碗,酒店打扫卫生之类。她小学三年级文化,不可能去宾馆前台搞住宿登记什么的。明珠想了想说,摆地摊还有点胆小,先做临时工吧。我觉得明珠是理智的,虽然地摊生意看上去不用缴房租和税收,但要躲避城管,也有一定的风险。比如卖水果,看着是翻倍的利润,如果几天卖不掉就会腐烂,就会血本无归。做临时工简单,力气活,做一天算一天的工钱,没有风险,没有压力。我带着她沿街找寻,看到贴有招工启事的饭店就进去询问。但大部分都已经满员,只是广告牌还来不及撕掉。走到街尾,有一家店面是卖早餐和宵夜的,急需工人,条件是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二点睡觉,包吃包住,六百块一个月。明珠有点动心,我轻轻拽了她衣角一下,示意她先跟我走。走出饭店后,我说,在超市只上半天班就是五百块一个月,这里一天干到黑才六百块,美元呢,别问了,跟我一起干,一个月付你一千。明珠感激地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天空一片蔚蓝,太阳直射到地面,让人浑身暖洋洋的。汽车的鸣笛和卖早点小贩的吆喝声传得很远,隔着几条小巷都能听到清脆的回声。街道两旁的商店都打开了,货物摆得琳琅满目。人行道上人们缓缓地走着,街道上车子疾驰而过,天上不时飞过一群白鸽发出一阵阵叫声,整个榕城一片杂音,万种生活。我一边摆摊一边教明珠:我们卖光碟的,不一定要在正大街跟城管对着干,稍微偏僻一点儿的小巷也没关系,只要音乐响起,马上就会有人围拢来。你要学会察言观色,比如那些想买毛片的男人,眼睛是闪烁不定的,想开口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样子,你就主动问他,是不是想要“战争”片?如果想买,他会悄悄告诉你。等确定了数量,叫他在这里等待,再回住处取来就是。有些数目要得大的,如果不确定是零售小贩,这样的钱宁愿不赚。还有一些青少年要来买毛片的,一定不能卖……我不断给明珠灌输做生意的心得和原则,也不断鼓励她,做买卖的人不管在生活中遇到任何不开心的事情,有顾客的时候你一定不能像别人借了你大米还你老糠似的,一定要面带微笑。

明珠一向有笑脸,这点我不担心她。要说做买卖,她起步至少比我早二十年。那时候我们俩都只有几岁,姑妈给她一角钱买了一个气球。看着飞舞的气球,我也跑过去跟她一起玩。没想到刚拍了几下,气球“啪”一声就爆炸了。明珠一下子就哭了,非要我赔她两角钱。我没钱赔她,她就整天在村口等我放学。只要我一出現在村口,她就把我揍一顿。我不得不赔了两角钱才算了结此事。还有一次,我跟她一起上山摘薇菜卖给来村里收购药材的商贩。明明我摘了半背篼,她硬说看到我在一座坟墓上摘了几根薇菜,如果不丢掉,坟墓的主人会托梦来找我。听她这么一说,我赶紧丢掉薇菜,再次上山摘了一背篼。等我下山来,丢弃在路边的薇菜早被明珠背回了家。我承认,我这点脑子,如果不是比她多跨了几年学堂门,绝对抵不过她一半的智商。

我租住的地方是糖烟酒公司的房子。糖烟酒公司改制后,就把空出来的库房用胶合板隔离成大小不等的小间对外出租。我们租住的地方是一个小库房,里面隔成三小间,每一间除了一张床和一根凳子一张桌子,就是一个简易衣柜。其中一间住的是卖烤肉串的新疆夫妻,这对夫妻早出晚归,很少遇见他们。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提到这对夫妻时,我们叫他们“阿里巴巴”。另外一间住了一对胖夫妻,十字街卖水果的,我们之间只隔一张胶合板。每到半夜,胖夫妻的屋子就会传来一阵阵响声,响声里夹杂着一个男人的喘息和一个女人的呢喃:猪,肥猪,大肥猪……我呢,开始以为两夫妻发生了争吵,但第二天起来,男人在门口发动摩托车,女人却红光满面地坐在摩托车后面,头依偎着男人的后背,用肥大的双手环抱着男人的粗腰扬长而去。我不知道胖男人叫什么名字,但知道他姓朱,我叫他朱哥。胖女人自然随他姓,我管她叫朱嫂。每次见到朱哥,我就会想起朱嫂在夜晚的呢喃,想象他们扭在一团的样子。

我们收摊回家时,在门口遇到了朱嫂。我跟明珠介绍说,这是朱嫂,以后多向朱嫂学习生意经。朱嫂问,这是谁呀?我说是我表姐,属蛇的。朱嫂说,哦,属蛇的比我小三岁,就算是我表妹了,快来我家吃西瓜!

朱嫂三十多岁,腰圆腿粗,说话却细声细气。朱嫂一边切西瓜一边说,钱在高岩,不攀不来。明珠点点头。朱嫂把切好的西瓜端到桌子上说,胆大的饱死,胆小的饿死,做生意不能瞻前顾后。我和明珠都点点头,一人拿了一片西瓜啃起来。朱嫂吃完一块西瓜后说,比如前几年,我打算接下农贸市场门口那家水果店,你朱哥硬是阻拦,说什么转让费太贵,房租合同又快到期了,等我犹豫了两天,别人早接过去了。人家做几年下来,不但买了两套商品房,还买了一辆前四后八的工程车……明珠看我一眼,正想说什么,我朝她努努嘴,示意她听朱嫂继续讲。

直到十点,我们才回到我们房间,我们说了大半夜悄悄话。我说,做生意虽然要大胆,但也要估计一定的风险。朱嫂说人家胆大是因为本钱多,亏本了还可以东山再起,而我们刚起步不能妄想一锄挖个金狗仔……明珠眨巴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嗯嗯地答应着,我相信她确实听懂了。

我们通常是早上七点起床,煮饭吃后,估计城管例行巡逻走远了,九点才敢出摊。那段时间,市场上开始流行卖侗戏光碟。只要过年过节,村里有人演侗戏,比如《爬窗探妹》、《珠郎娘美》等戏剧,就有人拍摄下来制作成光碟销售。这种光碟没有许可证,更没有出版公司,全部是私人刻录的。我说过,我是卖盗版光碟的,自然也要卖这样的光碟。只要有新的侗戏出现,在市场上就会火爆一阵子。批发商肯定不会放过这样的商机,买一张母碟,用刻录机翻录来批发。有时候我去跟批发商要货时,批发商还来不及写上光碟的名称,就会便宜一毛钱批给我。我叫这样的碟片为裸碟。裸碟到手后,自己用大头笔来写名称。明珠看我一个人写字很辛苦,就试着拿起笔来写字,虽然歪歪扭扭的,有时候也写错笔画,但字白话不白,买碟片的顾客都能理解其中意思。盗版光碟本钱小,赚钱快,但我们批发出去的时候也适可而止。一天本来可以批三四百张,但我们只批两百张。演员和拍摄制作的都是当地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数量太大,原制作碟片的人会不高兴,会邀约几个人来砸你的摊子。搞不好,生意做不成。再搞不好,有可能被打伤住进医院,反正大家都是做违法的事情,你又不敢报警。我们是乡下人,打不过人家,受伤只能自己出医药费,得不偿失,还是小心为妙。

明珠没多少文化,但唱起山歌来却用词准确。比如,我们刚推三轮车出门,她随口就来:太阳出来圆又圆,这个年成只讲钱。无钱街前无人问,有钱深山有远亲。有钱走客人看起,多坐三五天都行。无钱走客人作贱,不理不睬坐一边。生怕开口借钱米......我没吭声,熬村人都有歌唱天赋,三天不唱嗓子痒。明珠更是唱山歌的高手,她已经很久不唱歌了,想唱就让她大声唱吧。

有一天夜晚,我们洗脸洗脚准备睡觉时,明珠说,兰香,我们也刻录光碟卖吧。批发别人翻录的光碟我倒是经常干,但亲自刻录光碟我还没想过。我犹豫很久都没说话。明珠说,如果你不敢投资买刻录机,我就用我卖猪的钱买一台。我以为她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没想到一个礼拜后真从外面扛回来一台小型刻录机,放在桌子上就开始插电源,放母碟和空白碟。我问她从哪里买来的,她不做声。我仔细一看,刻录机正面有几道划痕,而且一次只能刻录三张。我就知道是二手货,现在的刻录机早更新到一次出十张碟片的了。不管怎样,明珠比我有胆识有创意,这一点我敢肯定。

盗版光碟前景可观,这是毋庸置疑的。一张正版光碟,批发价都是十五块一张,零售商拿到市上零售至少也要卖二十五塊一张吧,谁买?碟片成货多,比如流行某一个歌星的歌曲,那一段时间就大卖。如果有新的歌手出现,这些碟片又成了滞销货,放在角落无人问津,十几块就成了废品,只能以两块钱一斤卖给收废纸废报的。盗版碟就不一样了,成本低,利润高,消费群体大,不管是上班族还是农民工,都消费得起。有利润,必定有人冒险。据我知道的,早几年批发盗版光碟的五个老板中,有两个拿赚到的钱投资房地产又翻了几番,还有两个开了星级酒店,没事就开着奥迪在榕城兜风玩。只有一个破产的,因为在3·15打假日那几天,他明目张胆地批发上万张毛片,被工商的逮个正着,不但没收全部光碟,在收缴过程中引起一场斗殴,还把一个工作人员打伤,结果被判刑十年。

其实每做一行生意就像大河涨水一样,只要你有所准备又大胆,撒下渔网,大鱼小鱼随便你捡。如果你是一个胆小又没准备的人,就算大鱼小鱼跳出水面让你看见,你也束手无策。像我们摆地摊的,就是这些没有准备的人。并不是说我们后来的就没有风险,很安全,其实风险也有,只是相对小一点儿,我就有过前车之鉴。

明珠买到刻录机那几天,恰好遇上3·15打假日。其实文广局的人也知道,地摊上没有一张正版光碟,包括租商店经营的商户,好几家影碟店老板只好选择关门大吉。我和明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正好闷在屋子里刻录毛片。虽然那几天风声很紧,榕城不敢摆摊,但几个赶乡场的小贩还是通过电话找到了我,做成几笔小批发。

打假日一过,我和明珠都以为危险期已经过去,可以大量翻录碟片,风风火火大干一场。哪知道,刚出摊第一天,就有人盯上了我们。那天我们摆好地摊,刚打开播放机,就有一个胖冬瓜漫不经心地走过来,说要买一套《珠郎娘美》侗戏光碟。明珠赶紧找出来递给她。胖冬瓜要求看一下配音效果。明珠自然不敢怠慢。刚播放一段序幕,胖冬瓜说,可以了,有多少全部拿出来给我。我开始一怔,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明珠已经把一大沓翻录的光碟全部递到胖冬瓜面前。胖冬瓜接过碟片,随着“哗啦”一声脆响,碟片甩得七零八落,满大街都是。我气急败坏地对胖冬瓜说,大姐,你过分了!胖冬瓜说,你更过分,为了拍摄这部侗戏,我花了两千块钱请演员,请制作人,我的本钱还没捞回来,你先拿来赚钱了。说完,她朝地上的碟片踩了几脚,又捡起两张掰成几瓣,觉得消气了,才招手叫了一辆的士。上车后,我看到车屁股冒出一股白烟。

我心疼地捡起地上的碟片,等白烟散尽,才敢朝她走的方向甩出两张碟片。明珠想追上去,我把她拉住了。我说,这女人既然敢来砸我们的摊子,一定是有来头的人,咱惹不起躲得起。那天我们没有在农贸市场附近摆摊,而是跑到新城区休闲广场卖流行歌碟。盗版流行歌碟不怕,拍摄制作的人相隔十万八千里,不会来找麻烦。生意还不错,一个小时就卖了十几张庞龙的最新专辑《两只蝴蝶》。正午时,一个中年男子手提一台新买的DVD朝我们走来。他说话的声音很小,遮遮掩掩,我们播放的音乐又有点吵,我几乎凑近他的脸了,还是听不清楚他说什么。我猜他一定是要毛片,但又难以启齿。不是他一个人这样,第一次买毛片的顾客都这样。还是明珠机灵,拉他到一边用方言跟他交谈,他说话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几倍,我也听明白了。原来真想买毛片,而且要美国的。我说,想要印度的都有,国产的十五块,外国的二十块。他说,你别糊弄我啊。那口音,一听就是很少到榕城赶场的人,汉语都讲不圆润。我糊弄他说,外国那么远,肯定要运费呀,也不讲二十了,十八块一张卖给你。中年男子说,上回我买一张才十五元。我说,十块一张的也有,但那种盗版碟片只能播放两三回。中年男子说,哦,怪不得,那张碟片好卡。明珠赶紧用方言补充说,一分钱一分货嘛,你也是第一次跟我们打交道,十六块一张卖给你算了,一回生二回熟嘛。中年男子正想掏钱,忽然被一双肥手抓住了。

来的又是胖冬瓜。胖冬瓜说,大哥,想买什么碟片?她们卖多少,我只收你半价。

胖冬瓜怎么又来了?我在心里暗暗嘀咕。明珠有点冒火,她说,大姐,你卖你的侗戏碟,我们卖我们的流行歌碟,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什么要跟我们过不去?跟你们过不去?是你们跟我过不去吧?胖冬瓜抓起地上的碟片做出要甩出去的样子。明珠突然从后背操起一根凳子就劈过去,胖冬瓜躲闪及时,迈开了。胖冬瓜虽然胖,但反应迅速,站起来揪住明珠的长发就抓。中年男子看架势不对,惊慌失措地说,不买了不买了!

中年男子走后,胖冬瓜揪住明珠头发的手才松开。她说,看见你们摆摊一回砸你们一回!我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我说,你凭什么说《珠郎娘美》就是你拍摄的?你经过文化局批准了吗?你有版权证书吗?我这一连串问,胖冬瓜一时语塞。她停顿了一分钟后,突然笑了。她说,老子去文广局举报你们。我说,大家卖的都是盗版碟,都是一根串上的蚱蜢,何必呢?胖冬瓜抓起我的碟片想再次甩掉,明珠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我也站上去,揪住她的头发说,是不是非要来一个鱼死网破?胖冬瓜见势不妙,松了手,悻悻地说,你们是鸡蛋碰石头,有你们好看的。明珠说,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得寸进尺!说完就想动手。我赶紧松开抓住胖冬瓜头发的手,企图放她一马。但已经来不及了,突然从后面冲上来几个人,我只感觉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明珠和朱嫂守在我床边。我问她们我怎么躺在医院了?朱嫂说,胖冬瓜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带了几个女人,其中一个我见过,是文化稽查大队王队长的老婆。她们看你晕倒后,回过头又把明珠揍一顿,幸亏我送货过路,打了报警电话,她们才罢手。

我强撑着要坐起来,朱嫂叫我别动。朱嫂说,兰香,实在不行就做其他生意吧。你们做这个生意,像老鼠怕猫一样,搞不好还会出人命。

改行?隔行如隔山,做其他买卖我还真不行。我说。

你一定要听我的,那个胖冬瓜我认识,她老公的弟弟好像是一个什么单位的头头,你们可能不知道,上次被罚得倾家荡产的碟片老板就是得罪她老公出的事情。朱嫂把眉头扭出几道深深的皱纹后说。有一回,我们说女人到了四十岁,额头和眼角都会长出皱纹来。朱嫂说她其实还不到四十岁,但一遇到困难就爱皱眉头,所以才三十多岁就有了皱纹。看得出,今天的事情可能不是一般的困难。朱嫂在榕城做了十几年生意,认识不少人。她说,如果不是96年那场大水,把她的养猪场全部淹没,她可能现在早有车有房,成阔太太了。我以前从来不相信命,听她讲起她的故事,我开始相信命運这个东西来。

大不了再跟她们打一架,人都是欺软怕硬的!明珠说完捋起袖子,小臂上出现一道淤青。她转身去给我倒水吃药时,我看见她脖颈上也有一块淤青。

去照片子看看吧?会不会伤了内体?我对明珠说。

没事,我已经擦了正红花油,过两天就没事了。明珠把水递给我坐下后,我看到她的脸也拧成一个疙瘩,嘴也歪到一边去了,明珠身上的疼痛显而易见,只不过她强忍着罢了。

我在医院住了三天就出院了,不是因为已经痊愈,而是医院的收费高得离谱,量一次体温也要收十块钱,一天竟然量三回,谁受得了?刚走出医院,就收到城管发出的宣传单,大概内容是榕城西瓜订货会马上到了,订货会期间,大街小巷不准乱摆摊设点,发现一个处理一个。老实说,城管发宣传单,我一般是不予理会的。因为每次都说,这次是真的有领导下来检查,希望我们搞好配合,但每次都不见有什么领导来检查,只不过为他们收取罚款找个理由罢了。但这次不同,这是西瓜节,光我们熬村就有好几百万斤西瓜卖不出去,就算城管不来宣传,我也一定会主动配合。我跟明珠说好,等西瓜节过了再摆摊,我们正好回熬村玩几天。明珠也好久没回家了,她满口答应。但到了第二天,明珠又说不想回熬村了,想去街上逛逛。明珠来榕城已经一年多,天天跟着我摆摊收摊,还没有好好逛过一次。我不想逛街,因为在这里我已经呆了近十年,每条大街小巷,甚至每一条巷子凸出的岩石有几颗我都了如指掌。她不回熬村,我一个人也懒得动身。

明珠中午才从街上回来,买了一幅长两米,宽一米二的“鲤鱼跃龙门”十字绣。我说“鲤鱼跃龙门”是最复杂的刺绣,听说绣好一幅至少要两年。明珠说,在一年之内我一定绣好,等你买到房子时,我就送给你挂在客厅。不管能不能实现,我的心里还是蛮感动的。明珠的针线活在熬村是没有第二个女子可比的,不管是绣背带还是绣鞋垫,同样的花色,同样的丝线,她绣出的图案总是带有一种灵动的美。我就不同了,绣鞋垫,从来没有绣成一件完整的作品。虽然她只比我大三岁,但我们却像不同时期的两代人。明珠一下午坐在门口绣十字绣,我则坐在房间看韩剧,看完韩剧又玩电脑。电脑是刚买的二手货,还没有网络,但可以练习打字。房东说了,如果牵网线,一个月房租还要增加五十,這分明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就懒得安网线。看几个碟片,练一个小时五笔,一天就过去了。在明珠没来之前,晚饭一般都是吃一碗炒粉解决。明珠不喜欢吃炒粉,她说炒粉不但不抵饿还浪费钱。明珠看看天色不早,说一起出去买菜吧。我们买菜要从老城区走到新城区,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说说笑笑,没发现一个小巷有摊点,看来所有的小贩都很配合城管工作。

晚饭依旧是明珠做,餐桌上除了一盘青椒炒肉丝和一碗白菜汤外,还多了一盘糖醋排骨。她一直劝我多吃点,还说这种糖醋排骨是同济爸爸最爱吃的菜。吃完饭洗好碗后,明珠又拿出十字绣来绣。绣了一会儿,她把十字绣放进针线篮里,在门口溜达了一圈又回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说,想走到大街上走,这屋子本来就窄,你这么晃来晃去,脑壳晕。她看我一眼,坐在床上不走了。我继续练习五笔打字,她坐了一会儿突然说,我想去春园楼找活路做。我一下子没明白过来。春园楼?就是新城区那个春园楼?她说,是的。我说,你知道春园楼是什么地方吗?明珠解释说,当然知道,但我只是去那里煮饭、打扫卫生。我说,不行,绝对不行,去春园楼的人,即使不做小姐,也会坏了名声。我已经答应老板娘了,明天就去上班,一个月一千五,包吃包住。明珠的口气很坚决。

表姐,听我一句劝,掉进染缸里不会白着出来的,你是不是急需用钱?真的要用钱,你可以先从我这里垫支。

不了,你的生意也不稳定,做了今天也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做下去。

再等几天就可以了。

不等了,你要是不答应,我今天就搬过去。

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还是希望你晚上回来住,跟我有个伴。明珠再不好也是我亲表姐,面对她的执拗,我只能妥协。我的心绪很乱,一个人出去走了两个小时。等我回到住处,明珠已经睡着了,左手捏着“鲤鱼跃龙门”刺绣,右手的针已经滑脱到床上,但线还挂在食指上。我怕针刺到她,就把十字绣从她手里拿过来折叠好,她翻身抱了一个枕头又甜甜地睡去。她小时候就缺乏安全感,睡觉老是喜欢抱着一个枕头。在她父亲也就是我的姑父过世时,她在家里睡觉害怕,晚上就跑来跟我一起睡。本来只有两个枕头,她睡觉时还要抱着一个枕头睡。我问她为什么要抱枕头睡?她说抱着枕头才不会害怕黑夜。我不同意唯一的一个枕头拿给她,她就跟我抢,直到抢到手为止。其实答应明珠来榕城做生意那天,我就开始后悔了,我不该答应她到榕城来。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还是劝她别去春园楼,再看看还有其他地方招工没。她大大的眼珠瞪我一眼说,人正不怕影子斜!

明珠算是正式向我辞工,我又开始一个人摆摊、收摊。明珠下班早的时候,偶尔也跑来帮我收摊。我们白天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只是晚上回到屋子说说白天的所见所闻。明珠一天的工钱是50块,在小小的县城,拿到这样的薪水已经很不错了。姑妈时不时也给我打电话,叫我一定要照顾好明珠,明珠命苦,从小没爹,又没文化,脑子简单,怕她像以前一样,被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钱。我说,姑妈,您放心,明珠现在灵活得很,工资固定,快赶上国家干部的待遇了。

秋末,人行道的银杏树一片金黄,地上铺满了落叶。长在花台里的蒿草被寒霜浸润几天后,也都蔫巴巴地倒下来。天空是发灰的,好像是刚洗过毛笔的水盆,混混沌沌。这样的云彩挂在天空,让人有一种恐惧感,深怕一不小心就会带来雨点或者一场小雪似的。摆摊一会儿,风太大,街上还是没什么人,浑身凉飕飕地难受,就叫旁边卖老鼠药的张大哥帮我看一下摊子,回家加一件毛线衣。经过春园楼时,看到警车停在门口,警车周围围着一大群人。我走上前,问其中一个人出什么事了。那个人说,我也是刚到,不知道。

话音刚落,警察把一群人从春园楼带出来,像一个串上的蚱蜢一样,一个接一个,有男的,也有女的,都勾着头。正当我暗暗庆幸明珠不在里面时,突然从里面冒出一个脑袋,就是明珠!她勾着头走在前面,后面是两个警察。

表姐!我一下子慌了。明珠抬头看我一眼,正想说什么,就被警察带上了车。在警车开走那一瞬间,我看到明珠无助的双眼望向我。

整个下午,我再没心思做生意,早早收摊回家。回到家里,我就躺在床上,想了很多种可能。我当然希望明珠不是因为做小姐被抓,充其量她只是一个做饭的厨娘。但转念一想,这样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如果她没做错什么事情,警察也不会带走她。

夜幕降临时,我的手机响起来了,是公安局打来的。对方问我是不是李兰香。我说是。对方说,杨明珠是不是你表姐?我说是。对方说,你来公安局一趟。

我直奔公安局,明珠在铁栅栏里等我。我刚露出半个脑袋,明珠就站起来,刘海耷拉在脑门上,看上去一脸的茫然。她说,兰香,我真的没有干那事,你一定要救我出去。听她这么说,我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我说,好,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话是这么说,救她出去谈何容易?这么爽快地答应她,只是为了安慰她而已。我哪有那本事?我在脑海里回想着我身边的朋友和同学。上高中读的是普通班,我们那一个班里,考上大学后分配到榕城机关单位的不到三人,而且毕业后身份悬殊太大,早已没有任何联系。警察叫我到一个办公室缴纳明珠的生活费时,我问一个警察,春园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警察说,春园楼出人命案了,涉嫌老板已经抓捕归案,在未结案之前,春园楼所有工作人员必须留在看守所协助调查。

刚回到出租屋,电话就响了,是一个零售小贩,说需要两百张毛片,明天早上来取货。我满口答应。挂了电话,我又在脑子里搜寻顾客中可能认识的人,说得更确切一点,就是可能跟警察说得上话的人。我突然想到一位中学老师,有一个女儿,三十多岁,丧妻。他经常跟我买碟片,特别喜欢买美国大片,有一次看到施瓦辛格全集,标价四百八十元,他没有跟我讨价还价就买了去。买了多次以后,我就主动以批发价格卖给他。他看我这人比较实诚,就说,你们乡下姑娘讨生活不容易,我在公安和文广局都有同学,如果有什么麻烦事可以来找我。我记得他姓刘,又好像姓李,就在我冥思苦想都想不起的时候,突然想起他曾经留过电话号码给我。当时他想买泰坦尼克号正版碟珍藏,但没货,就留下了联系方式。我几乎翻遍了所有的进货单,最后在一张货单上找到了這个号码,终于弄清楚他姓刘。我试着拨打过去,还真通了。电话那头很吵,有划拳吆喝的声音。我说,我是农贸市场旁边卖碟片的李兰香,有一事相求。那边沉吟了半晌后说,有什么事?一会儿我再打给你。直到夜间十一点多,这个刘老师才打电话过来,他在那边说,来夜市城吃宵夜吧,我们慢慢说。

去到夜市城他说好的包间,只有他一个人在。我把明珠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并一再保证,我表姐绝对不是小姐,你问问你同学,能不能把她保释出来?

不就是一个打杂的吗?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不过这种事情出来还是比较麻烦,我打电话问我同学看看。他站起身,走到外面打了一通电话。他回包间不久,电话就响起来。那边说,保释可以,但要缴纳两千元罚款。我示意他说,能不能再少点?他又站起身到外面打电话。大约过了十分钟,他才从外面回来,坐下后,他说,那边说要象征性地收点费用,两百块。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他是不是真的?他说明天早上公安就可以放人。我说太好了,怎么感谢你才好呢?他说,不用谢。我说,等我表姐出来后咱们一起吃个饭吧。他说,到时候再说。

办好罚款手续,明珠从里面出来时,我没有脸面到拘留所门口等她。直到她走到大街上,我才追上去安慰她说,没事的,反正这里也没人认识你。我带她到“杨氏牛滚荡”坐下后,才打电话给刘老师,叫他来吃酸汤牛杂。刘老师爽快地答应了,我和刘老师吃了两碗米饭,几盘杂碎,还喝了两罐啤酒。明珠一碗饭都没吃完,光端着一个碗发呆。我说,平时你最爱吃酸汤的,今天好像一点儿不饿?她说,到拘留所这两天一直不舒服,直到现在还想吐。

原来出事那天,明珠像以往一样,提着两大桶洗过的被子到后院晾晒,刚走到晾晒台,突然“扑通”一声,一个男人就从楼上掉下来,一地的血水和脑浆。明珠说,这辈子最怕看见血,看见那一滩血就想起吴同济的爸爸躺在地上的那一幕。兰香,你不知道死人的面孔有多可怕,满脸是红色,不,不是红色,是紫色的,不,不是紫色的,是乌黑……明珠很激动,刚说完“乌黑”二字,她就用双手捂住嘴巴,“哇”一声,幸亏刘老师递餐巾纸及时,才没有喷在饭桌上。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床了,明珠的脸红扑扑的,我一摸,有点低烧,赶紧给她烧了一壶姜糖开水叫她服下。临出门,明珠说,等我跟你一起去。我说,现在你得把身体养好,同济以后还要上高中上大学,还要娶妻生子,你不能有什么闪失。明珠可能觉得欠我一份情,在我刚摆好地摊时,她也来了。那天生意不错,一开张就卖了八张流行歌碟。

没顾客的时候我就坐在摊位边看碟片,我喜欢看《流星花园》《情深深雨濛濛》之类的爱情片。二十四岁对于女孩来说,该是结婚成家最佳的年龄。看着身边的同学和朋友都成双成对进入婚姻的殿堂,我对家的渴望与日俱增。我花痴一般地喜欢着电视剧里的男主角,甚至把古巨基的宣传画粘贴成一条被子盖在身上。从这些电视剧中,我以为爱情都是凄美动人、荡气回肠,让人失魂落魄的,从骨子里也希望那么一场爱情来临。就像春天不会忘记角落里每一棵小草一样,一定会让它生根发芽。爱情也一样,一定不会忘记任何一个正常的青年男女。在认识刘老师后,我开始了一场单相思。这场单相思如一条涌动的暗河,它裹挟着我,让我神魂颠倒。

刘老师是榕城人,家里排行老三,头上有两个姐姐,脚下一个妹妹。在明珠未出事之前,我没有仔细看过他。自从那天吃过饭后,细细回想他酒后微醺的样子: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迷人的色泽,那浓密的眉,高挺的鼻,弯弯的唇,无一不在张扬着高贵与优雅,这哪里是地上的凡人,分明就是天上飘来的白马王子嘛。每天放学时,我总是盯着他要经过的方向。很多时候,他都是骑摩托车呼啸而过,给我的感觉是,他的背影也是那么矫健迷人。在以后一段时间里,他突然不骑车了,放学后看到他快速闪进农贸市场,出来后,总是拧着一大包蔬菜之类往家赶,好像有很多家务要完成似的,竟有点莫名地心疼起来。有时候想,要是他是我的男人,我一定不让他干这些女人干的活。

有一次,我去裁缝铺换衣服拉链,居然看到刘老师在踩缝纫机。这在榕城是不可能看到的,何况刘老师还是有铁饭碗的工作人员。当时裁缝铺的老板娘笑着说,刘老师啊,你不但有知识有文化,连妇女的事情都干了,谁以后嫁给你真是幸福一辈子哟。他没有做声,而是继续“咕噜咕噜”踩着缝纫机。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更加喜欢刘老师了。之后每天才摆好摊位,就盼望着放学时间到来。我知道他每天下午要五点二十分以后才会经过,但我依然整天朝他要来的方向张望。后来国庆放假十天,我知道他不会经过我摊位了。在收摊回家时,就故意绕路经过他家门口,目的是为了看他在不在门口或者能看到一眼他的背影。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他,只知道在见不到他的十天里,心里空落落的。没过多久就放寒假了,刘老师来得比较频繁。每次买菜,他只买一样,不久后又跑来买一样。每买一样菜,都要跑到我们摊位前蹲一会儿,有事没事老找明珠说话。有一回,明珠回熬村看孩子,一去就是四天。刘老师没看到明珠,显出很失望的样子问我,明珠去哪儿了?我心里有点儿不爽,没好气地说,回熬村了!

一天下午,我和明珠快要收摊时,来了一个“大客户”。“大客户”说,他想去找小姐,又觉得对不起在外打工的老婆,索性买碟片来自慰。他付了定金后又问我,你说我这样做对还是不对?我顺着他的话说,人是高级动物,都有七情六欲,就算到上帝面前评理都是对的。他说,既然是对的就给我选二十张人与动物的,我喜欢看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我说,这些稀奇古怪的要贵一些。他说,贵是多少?便宜又是多少?我说,看在你数量多的份上,贵的十二块,便宜的十块。没问题,不就是相差两块钱吗?下个月喊婆娘多寄几百块就是。他摸索半天,才从各个兜里摸出五十块零钱来。从他的眼神我看到了某些地方不对劲。一般不是做碟片生意的人,买个三五张就算多的了,他一开口就是二十张,太离谱了,最后他以五十块钱买了五张。

一天下来,收成不错,回家时,我们路过羊瘪馆,进去炒了一斤羊瘪带回家。中午我们都只吃了一碗炒粉,明珠看到羊瘪,口水直往外流。在饭还没煮熟之前,她已经吃了一大半。等我端饭上桌时,只留下一些花椒和辣子,我真后悔没有炒两斤,害我只能喝到一口羊瘪汤。明珠用羊瘪汤泡了一碗饭,吃完后嘴巴一抹说,我最喜欢吃羊瘪了,羊瘪开胃。明珠自从进过公安局后,胃口就下降,身体也开始虚弱。只要明珠想吃,每天收摊我都炒两斤羊瘪回来。这东西我们熬村人都爱吃,在熬村,只有过节过年才能吃到。但榕城就不一样了,只要有钱,天天都可以过年过节。

过了两天,“大客户”又来了。我说毛片已经卖光了,还没进货。“大客户”有点儿沮丧,他说,怕我没有钱买呀?我说,真没货了。明珠悄声说,住处不是还有一大堆吗?我朝明珠使眼色说,那些碟片有质量问题,不能卖给老客户。“大客户”失望地走了。明珠说,有货为什么不卖?我说,一看就知道这人脑子有问题,我们不能坑人家。经过一段时间调理,明珠的身体逐渐好起来。不过隔一餐没有羊瘪吃,她又吃不下饭了。这个没关系,羊瘪也不贵,只要身体好,天天摆地摊,吃羊瘪是没问题的。

每天摆摊、递货、收钱,我们平平淡淡地过着小日子。遇到榕城卫生大检查,我们就主动配合。城管喊我们搬走就立刻走人,绝不犟嘴。晚上收摊回家,她绣十字绣,我上网聊天、偷菜,偶尔也斗斗地主,此时我已经安装了网线。很多时候,我们都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已经是榕城人了。

2008年春天,明珠要回一趟熬村,姑妈托人帮她找了一个对象,要回去见一面。对象是镇政府工作人员,叫李一鹏,四十岁,离异。我们一起到姑妈家时,他已经先到了。开始说话还算投机,等喝过酒后,李一鹏突然问明珠,同济爸爸过世时,得到多少赔偿款?如果可以的话,先到县城付一个首付,以后调进县城有个地方落脚。我和明珠同时意识到,他是冲着赔偿款来的。明珠赶紧说,她根本就没得到任何赔偿款,包工头当时只出了烧埋费。酒足饭饱后,李一鹏说还要加班写一个材料,明天县领导要下来检查工作,马上就回了乡政府。

我们当晚就包了一辆面的车回榕城,到住处已经是晚上十点。洗漱完毕,正准备睡下,电话响起来了,是刘老师打来的,叫我们出去吃烧烤。没听到说吃的还好,听到“烧烤”二字,肚子竟咕噜噜叫起来。原来在熬村忙喝酒,竟然忘记吃饭了。明珠抢过手机说,这次你请客,我买单!他在那边说,好啊!挂电话后,明珠说,欠刘老师一个人情,今天恰好还上。

想不到搞烧烤的老板竟然就是跟我们一起租屋的“阿里巴巴”。他们夫妻刚盘下这家店面。夫妻俩看到我们,赶紧上了一壶茶水说,你们最近生意咋样?我笑笑说,外甥打灯笼——照舅。“阿里巴巴”半天才反应过来,笑了笑说,贵州人真幽默!

明珠问,喝白酒还是啤酒?我说,啤酒。烧烤味道不错,除了羊肉串,还有本地的細叶韭菜、豇豆和小白菜。素菜五毛钱一串,荤菜一块钱一串,鸡腿单卖,五块钱一个。这顿烧烤,我们吃得很痛快。已经吃掉二十串素菜,二十串荤菜,两扎啤酒。到十二点多,明珠喝多了,还喊上菜。我们都说已经很饱了,不能再吃了。“阿里巴巴”说,免费送你们一盘酸萝卜吧,解酒的。我用竹签挑起一片酸萝卜时,恰好看见刘老师默默地望着明珠。我说想上卫生间,回来后故意跟明珠换了个位置,刘老师的目光还是执着地追随明珠。后来,我又故意把筷子掉在地上,叫明珠去消毒柜帮我要一双筷子来,我发现刘老师的目光依旧跟着明珠不停地游移。刘老师好像把自己当成了向日葵,把明珠当成了太阳,一直绕着明珠的身影转。

吃完宵夜后,已经是凌晨一点,刘老师坚持要送我和明珠回住处。我故意说要去超市买女生用品,叫他们走在前面,我远远地跟在后面。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黑压压的,只能靠街道两边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看清脚下的路。道路两边有许多沙堆和废弃的旧房架,这些都是新城镇规划后,有关部门要求街道两边所有的木屋全部换成砖房,在规定时间内没有动工而强制性拆掉的旧房架。明珠走得磕磕绊绊。他们离我不远,只要明珠一个趔趄,刘老师就赶快做出搀扶的样子,但明珠总是巧妙地避开了。

自从上次回熬村跟李一鹏相亲后,明珠好像变了一个人。她一口气买了两条连衣裙,两对高跟鞋,一部手机,还把一头瀑布式的齐腰直发烫成了溜肩大波。乍一看,一点儿也找不到往日的村姑形象了。明珠的皮肤细嫩,眼睫毛细长,脸上涂抹一层粉饰后,仿佛一挤就会挤出一杯水来。朱嫂说,以前不注意看,现在你表姐略加打扮,跟明星一样好看。事实上,明珠的脸蛋比很多明星都长得好看,身材也比明星妖娆,该凸出的地方一点儿也不含糊。

李一鹏每到周五就给她打电话,说周末要到榕城来看她。开始她还推说周末没空,到后来看见李一鹏的电话索性挂掉了。

不想接电话索性拉黑他,我说。

他有用不完的话费就让他打吧。

他知道你没补偿款还来找你?

他说有没有补偿款都没关系,只要我帮他带儿子就行,他会把工资交给我管理。

那不挺好嘛,坐着享清福呗。

他是想找一个免费保姆,吃人家米饭,被人家使唤,女人得靠自己的肩膀骨硬!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到这些话,她说得铿锵有力,好像在做演讲一样。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又问她,你到底想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想明白了,要找就找一个在榕城有户口有工作的,能让同济在榕城上学的。听她这么一说,我一下子惊呆了。以她的外貌和才干,找一个有榕城户口的倒是容易,至于在榕城有工作的,那就难了。谁都知道,有工作的,必定是有文化的,而明珠小学都没毕业。但明珠的语气很坚决,貌似有了目标人物一样。

不久后,明珠就提出要单干,她还说了,房租跟我平摊,不会在农贸市场附近跟我抢生意。我能说什么,她已经跟了我三年,从哪里进货,该怎么躲避城管,哪些是文化部门的面孔,她已经熟门熟路,也该放手让她拼搏一下了。

明珠的地点选在新城区,她卖的货物比我多,什么南孚电池、充电小电筒、播放机,甚至连牙膏、牙刷、洗脸帕都卖。我说她不是经营碟片,而是经营小百货。她笑笑说,我一不偷二不抢,愿者上钩不愿者下流。以前晚饭从来不吃炒粉的,现在她吃一碗卷粉也能过日子了;过去我们到十点前准时睡觉,现在她总是刻录碟片到半夜。

有一天下午,明珠打电话给我,问我晚饭想吃什么?我说吃一碗炒粉算了。她说,今天不用吃炒粉,请你吃羊瘪。难得明珠请客,自从她开始单干以后,没人做饭,我也吃了两个月炒粉,肚子早生锈了。我们走到半路,碰巧遇见刘老师放学。刘老师满脸的喜气,我问他,买彩票中奖了?刘老师的眼睛朝明珠溜了一眼说,中了个小奖,正想打电话叫你出來吃羊瘪呢。我说,我们正想去,要不然一起?刘老师精神大振,连连说,好好好,你们请客,我买单!刘老师坐下后问我们喜欢吃汤瘪还是炒瘪?我说喜欢吃炒瘪。他大喊一声,老板,三斤炒瘪!老板拿着茶壶应声就到,麻利地放好三个杯子,倒上茶水。不大一会儿炒瘪就端上桌子,一阵阵羊瘪香味呛得我直流口水。刘老师指着锅子里面热气腾腾的羊瘪说,这是正宗的栽荡黑山羊,全是放养在山上的,放心吃。羊瘪味道真是过瘾,是那些大酒店的鸡鸭鱼肉无法比拟的。用一次性杯子倒啤酒太麻烦,刘老师建议大家用嘴对着罐子喝。

羊瘪馆的生意相当好,除了我们一部分榕城人,还有很多外来游客,他们都操一口普通话,我也分不清是哪个省的人。羊瘪要几斤,随便点,羊肉早切好等在那里,只管过称下锅,一斤45元,小菜和米饭随便吃,不再算钱。

第二天我们起得很晚,到卫生间洗脸时,才看到我俩的双眼皮早肿成泡泡眼。明珠说,昨天我们到底喝了多少?我说,你真记不得了?她回忆半天说,开始喝了三罐头脑还清楚,后来拿起来就喝,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我们两个头晕乎乎的,打算休息一天。明珠建议到农贸市场吃凉拌腌生。腌萝卜,腌海带,腌粉丝,外加一个皮蛋。我们像榕城市民一样慢悠悠地吃,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竟误把自己当成榕城人,莫名地感动了。吃饱喝足,明珠还要喝一碗冰凉粉,我只好陪她一起。坐下来后,她突然问我,兰香,如果有一个男人疯狂地追求你,你会拒绝吗?

有人追求你了?问完我又漫不经心地说,谁呀?

刘老师。明珠说。

说老实话,明珠找到自己的幸福,我应该祝福她才对,但她喜欢的,偏偏又是我暗恋的刘老师,心里不由自主产生一股醋意。我说,你得想好,他一个知识分子,为什么要找你一个小学未毕业,而且是有过婚姻的女人?明珠说,兰香,你怎么有那么多为什么?我说,你见过的太阳比我多一千多个,得考虑好。行了兰香,你都深入了解几个了,到头来还不是一个没抓住?以后的日子,明珠和刘老师来往密切,刘老师每天放学后还做饭送到明珠摆地摊的新城区。

八月十六那夜,月明星稀,我一个人在房间上网,明珠出去买减价月饼了。头天我说买几个月饼敬月亮公公吧,让他老人家保佑我们做生意发大财。但明珠说,八月十五的月饼三十夜的对联,太贵,第二天再买,价格就是天壤之别。对于她的精打细算,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们租住一楼便于放货,就是到深秋了还有很多蚊子。如果它吃饱了就睡还好,当你睡得迷迷糊糊时,又嗡嗡飞来叮你一口,烦人。所以在睡觉之前,我要用杀虫剂把它们消灭干净。我把窗户关了,电风扇关了,正在“哗哗”喷杀虫剂,刘老师和明珠一起回来了。刘老师是第一次到我们的住处,我们的乳罩和内裤还晾在门框上,我想去收,但已经来不及了。刘老师已经走到我们的床上坐下。

我说,不好意思,租的房子,像个狗窝。

刘老师说,没事,能坐就好。

明珠说,不坐了,我们去鼓楼听人家唱山歌去。

我说,半夜三更的发什么神经?

刘老师说,就是半夜三更才好听呢。

出门时,朱嫂和朱哥也收摊回来了,朱嫂问,你们还去哪里潇洒?我说去鼓楼听山歌。朱嫂说,年轻人真有闲情!

刘老师骑摩托车带上我们俩,绕了大半个榕城才到鼓楼。今年的中秋节和国庆节相差两天,榕城为了招商引资,举办了一场大型现场对歌会。歌会现场不是很宽,限定人数,只有演员和有门票的人才能进鼓楼。刘老师说,他知道还有一个后门,但要翻越一道围墙才能进去。围墙不高,但我们都够不着墙头,爬不上去。刘老师说,我在后面托你们的屁股就能翻过去。刘老师托住我的屁股时,感觉那双手热乎乎的,好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让我神智清醒起来。脑子里突然闪现刘老师深邃的眼眸,高高的鼻梁,弯弯的厚唇……我突然一脚踩空,尖叫一声,摔到里面去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一点儿没错。鼓楼里虽然点起了篝火,还是比不上月亮的亮光。歌声越唱越嘹亮,对歌的男女依依不舍。刘老师紧紧地拽着明珠的手,时不时在耳边嘀嘀咕咕,明珠开始还有些不自然,到后来索性依偎在刘老师的肩膀上。我走神了,脚步也开始游离起来,我一个人到风雨桥上晃荡,后悔不应该来当电灯泡,应该坐在家里上网、看电视、斗地主。反正做什么都好,就是不应该跟他们一起来。风雨桥上空无一人,面对着桥下凌凌水波和草丛里蟋蟀的鸣叫,孤独之感莫名涌上心头,本来最喜欢听的山歌也没了兴致。

我离开风雨桥,绕过鼓楼,越走越快,直到听不到任何声音,才放慢脚步。我心里难受得要死,眼泪差不多要掉下来。我不是嫉妒心很强的女孩,而是突然的孤寂让我心里空落落的。跟我一起毕业的同学,一部分结婚生子,一部分外出打工,他们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而我却像一朵浮萍,在水上飘来飘去,始终找不到一个落脚点。我走出鼓楼,在公路边拦了一辆破败不堪的三轮车回了住处。那夜,明珠没有回来跟我住,我能理解,热恋中的人嘛。

第二天一大早,朱哥和朱嫂就搬家了。他们说买了商品房,已经装修好,过年回去就把两个孩子接到榕城上学。本来我打算叫明珠租下隔壁这间,刘老师和她谈恋爱也方便,但想想还是算了。朱哥和朱嫂每夜发出的呻吟已经让我彻夜难眠,再来一个刘老师和明珠,我想我会发疯的。

关于明珠以后租房一事很容易解决,但明珠没文化,还生过一个孩子,刘老师的父母会答应吗?最让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刘老师的父母确实不同意。反对的理由很简单,刘老师家三代单传,当初第一个媳妇就是生了一个女儿,婆婆百般刁难媳妇,媳妇在一次负气出走时遭遇的车祸。从此后,婆婆希望儿子能找一个未婚女子,那样就可以再生一胎。明珠是农村人,又有一个孩子,婆婆接受不了。我也觉得他们没戏,但明珠和刘老师很坚决。刘老师说,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不想再错过了。明珠说,只要你真心对我好,我就把同济父亲的补偿款拿来付一套房子的首付。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明珠其实还是有补偿款的,只是还没遇到那个真正想托付终身的男人。

刘老师拿的是固定工资,除了吃喝拉撒,没积攒多余的钱买房,一直住在父母的老房子。为了向父母表示一心一意非明珠不娶,这次执意要搬出来租房住。他们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明珠的行李不多,主要是货物有点儿乱。明珠的东西都搬走以后,房间是空出来了,我的心也变成了空旷的田野。几年来,明珠一直陪着我,现在明珠走了,隔壁朱嫂也搬走了,以后每天收摊回家,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又是一个话唠,没有明珠做伴,我想我会憋死的。

我把他们送到门口时,明珠说,兰香,有空来我们家坐坐。是啊,家,多么温暖的地方,明珠即将有一个家了,而且是在榕城。真心祝福明珠永远幸福下去!

收摊后,我偶尔也去他们家玩,说得更确切一点儿,是去蹭饭。明珠说,刘老师手艺不错,什么红烧排骨,什么糖醋鲤鱼,什么牛瘪羊瘪鱼生都不在话下。确实,每次去她家吃饭都吃得我撑到走不动路为止。从此我在心里又多了一个找男朋友的条件,以后找男朋友,一定要找个会做菜的。

刘老师的母亲到明珠摆摊的地方砸过几次摊子,有一次还想脱下明珠的裤子,她说要看看明珠的下身到底长成什么样,是不是有什么麝香,让她的儿子如此神魂颠倒。但明珠态度好,既不还嘴,也不争辩,用手死死护住下身,等婆婆骂够了,她又继续做起生意来。

明珠已经把所有的积蓄交给刘老师,叫刘老师负责看房子。明珠在拿钱给刘老师之前,问我交钱给刘老师靠得住不?我说,既然爱他就要信任他。明珠就把钱全部交给刘老师管理。私下里,明珠跟我说,把钱交给刘老师付房子首付后,他母亲好像也不怎么反对了,看来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说,你好的不会讲,这些歪歪道理一大堆。

不知道是明珠的钱起了作用,还是刘老师的母亲脑子突然开窍,有一天,竟然叫明珠打电话喊我一起去他们家老房子吃饭。

吃完晚饭回到半路上时,明珠说,我一定要多多挣钱,让他们对我刮目相看!

我说,钱不是万能的,想赚钱也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乱来。

自从到刘老师老房子吃饭后,明珠就很少打电话给我。我也忙于做生意,顾不上她。有一天刘老师路过我摊位前,他说明珠开始跑起了乡场,几天才回家一趟。好几次我打电话给明珠,她不是在赶乡场就是在赶乡场的路上。我只好打电话跟刘老师说,钱是赚不完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叫明珠爱惜点儿身体。刘老师说,她不听呀,其实在榕城摆地摊也够还房贷了,但她就是钻进了钱眼。明珠跟我渐渐疏远,后来几乎失去了联系。

有一天,明珠突然给我打电话,叫我去她的新房吃饭。我一进她家就傻眼了:明珠的儿子和刘老师的女儿在客厅看电视;地上铺的是圣象地板,卧室全是宫廷式大床,每个房间都有悬挂式空调……我故作惊讶地说,这是哪个大款家?明珠说,别取笑我了,想吃什么茶几上都有,先跟两个孩子看会儿电视,饭一会儿就好。刘老师正埋头在书房安装网购来的书架,他扭过头来说,好长时间没在一起吃饭了,过来给我们家烧一下锅底。

两个孩子看《喜羊羊和灰太狼》相当入神,根本没工夫理会我,我就到厨房帮明珠洗菜。我悄悄问明珠,装修是你出的钱还是刘老师出的?明珠说,做生意赚来的。我又问,你怎么赚到那么多钱?改行卖军火了?明珠笑笑说,除了军火和毒品,你再猜猜!我不想猜,也猜不到。关于做生意这方面,我不得不承认,还是明珠脑子好用。

好。这是一个完美的字,有女有子。在当时严格规定,夫妻只要有一方是公职人员的,只能生育一个孩子,而他们同时有了女儿和儿子,双方都有经济收入,而且相互喜欢。对于明珠来说,还求什么?在他们举行结婚喜宴那天,我没有做买卖,而是直接去酒店喝喜酒。

榕城这几年变化很大,回头三五天看不出来,如果回想到十年前,你就会感叹,榕城变化实在太大了。我刚到榕城读书那会儿,新开发区还没有修建起来,这一片全是田野和荒坡。当地老百姓说,夜间路过这里,鬼都能打死人。才几年间,一幢幢电梯房拔地而起,像春雷过后长出的竹笋,高高耸立在天际。横七竖八的马路,马路两旁全是店面。一个十几万人口的县城,光承办大型筵席的酒楼都有十几家。要是在以前,办一场酒,非得劳师动众,把所有亲戚朋友发动起来帮忙搞采买什么的。而现在不用了,只要给钱,所有事务酒店全包,亲戚朋友吃完饭抹干净嘴就可以走人。

虽然是二婚,但刘老师家是榕城老住户,亲戚朋友多。刘老师一再说不想办酒了,但他母亲坚持要办酒,母亲的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平时他们家送出去很多份子,也想借这个机会捞点儿回来。

我到酒店时,刘老师已经先到了,正在迎接客人。我问明珠怎么还不到?刘老师说,一起出门的,在半路有人打电话要货,她又回去发货了。

明珠还没到,我又不认识其他客人,就站在酒店的窗户边看外面的广告牌:购买山水新榕城,坐拥城市繁华,闹中仍可求静;绝版水岸名邸,山水新榕城;超大绿化面积,满眼绿意春浓,唯有山水新榕城;浓厚的人文学术氛围,只有新山水榕城……因为房开商炒得厉害,榕城的房价已經一天一个样。不管怎样,明珠已经如愿以偿地在榕城有住房,下个学期吴同济就可以名正言顺成为榕城一小的学生。而我在榕城呆了整整十二年,连一个卫生间都还没买到。想起这些,我的心里突然莫名酸楚起来。

酒店的人很多,个别喜气洋洋的,但大部分都是愁眉紧锁的。喜气洋洋的当然是刘老师的家人。愁眉紧锁的,就是那些吃酒的客人。菜还没上桌,有个吃酒的人跟旁边的人说,国家应该要下发一个红头文件,对于结二婚的人,一律不准办酒请客才行。另一个说,是啊,现在办酒请客成了变相的敛财手段,一个月的工资一半随了礼……我就不明白了,榕城人是怎么想的,想送就送,不想送就别来嘛,难道有人牵着你鼻子来?不管愿不愿意,但他们还是来了。

刘老师忙出忙进地迎接宾客,看得出来,他非常激动。当然了,婚姻大事,虽然是第二次了,但也是找到了真爱。之前听明珠说,刘老师还准备了婚礼致辞,打算在婚礼上当着亲戚的面正式向明珠求婚。我跟明珠一样激动地盼着那幸福时刻的到来。看看时间,已经快到开席时间了,可是明珠还没来。我悄悄走到卫生间打电话问明珠是怎么回事,还有什么事比结婚更重要?明珠悄声说,快了。

饭菜已经上桌,明珠还是没有来,刘老师的家人也开始着急了,到门口望了几次又回来催促刘老师打电话。刘老师打电话,通了,但没人接听。我接着打,打了五次,通了,那边很吵,明珠说,兰香,兰香,别让同济来新屋。刘老师焦急地望着我,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赶紧把手机递给刘老师。等刘老师接过去,电话又挂断了,再打,就是忙音。我们都感觉事情不妙,刘老师的手突然抖起来了,他说,这几天眼皮老跳,一定是出事了。我说,要不然报警?刘老师说,报,报,报警!

新家?那么就是滨江一号。刘老师顾不上跟亲友们解释,叫上我跑出酒店,我一边拨打110一边拦了一辆的士车。我和刘老师赶到新房,眼前的一幕把我们吓傻了:大门开着,里面的家用电器被洗劫一空,连茶几都被人抬走了。明珠躺在门边不能动弹,脑门上全是血,身旁是那块“鲤鱼跃龙门”的十字牌匾,玻璃已经碎了,几条绣好的鲤鱼布料在鲜血的浸润下显得更加鮮艳夺目。明珠的气息微弱,两眼充满无限恐惧和绝望。后脑勺全是血,脖子和衣服上也全是血,鞋子只剩下一只套在脚上。刘老师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上前,抱起明珠朝楼下跑。

就在医生告诉我们明珠很可能成为植物人时,警察也赶到了医院。警察从明珠的手机里调出最新联系电话,很快就找到了凶手。原来,明珠跑乡场时认识了二十几个同样做小买卖的商贩。他们每次进货都需要一大笔本钱,到银行贷款又没有抵押,自然贷不了款,明珠就想出一个筹钱的办法。即二十个人组成一个团体,按照抓阄的方式决定先筹钱给谁。比如张三这一个礼拜排在第一,那么剩下的十九人就把钱全部筹给张三,下一个礼拜轮到李四,张三连同其他人就把同样的钱筹给李四。这样筹集几轮下来,确实缓解了大家资金周转的困难,大家都佩服明珠有办法,做什么投资也信任她。就在上半年,一个信贷公司的业务员找到明珠,叫她入股,说现在生意不好做,拿钱投到信贷公司有三分利息回报。明珠想了想,三分利息,一万块钱,一个月就是300块钱,比做买卖强多了。她还被业务员带到信贷公司参观一次,业务员说,我们公司营业执照样样齐全,资金雄厚,投资绝对没有问题。明珠第二天就火急火燎拿出三万块钱交到信贷公司财务室,财务经理马上返还明珠一个季度两千七百块现金。拿到利息的明珠迅速把这个消息告诉身边的朋友,朋友们想都没想就要跟明珠一起投资。明珠找到那个业务员,业务员说,这种高利息只是给熟人朋友,其他人只能是一分,要不然这样吧,叫朋友们把钱交给你,以你一个人的名字投资。为了让大家都赚到钱,明珠就召集朋友们筹钱,半个月时间就筹集到八十万,好多朋友是到银行贷款来投资的。财务经理为了奖励明珠,不但当场发展她为股东,第二天还奖励她五万块钱,就是当初装修房子的钱。得到奖励那天,明珠就打电话叫我投资,但没说她得奖励一事。我在电话里说了她半天,说这样的利息是不受法律保护的,千万不能贪图便宜啊。明珠在电话那头停顿了很久就把电话挂了,没说投资也不说不投资,没想到她早已经陷进去了。

就在明珠即将结婚那几天,信贷公司老板突然卷钱跑路,明珠的朋友们把责任全推给明珠,说要不是明珠游说,他们也不会把钱交给信贷公司。明珠说,她也想不到信贷公司是私人办的,以为像国营银行一样有保障。

结婚那天,本来大家只想讨回一个说法,并不想把她往死里打。麻烦就出在明珠出现在大家面前后,一再跟大家讲好话,说有话好商量,到家里去喝杯茶慢慢谈,不要去婚礼现场让她在刘老师家人面前丢面子。他们一进明珠家,看到那么气派的装修,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其中一个说,这么豪华的装修,一定是拿我们的钱弄的,我要这台液晶电视抵债!另一个说,我要这台电脑抵债!剩下的人全乱了阵脚,开始疯抢起来。明珠一下子慌了,她不断阻止人们搬东西下楼,有一个人什么都没捞到,看墙上挂着一幅金光闪闪的鲤鱼跃龙门的十字绣牌匾,就随手拆了下来。明珠跑上去跟他争抢,两人在扭打时,牌匾从手中滑落,直接落在明珠的头上,她脚一软,眼睛一黑,鲜血立刻喷涌而出。一看见那么多血,大家拿起东西立刻闪人,前后不到十分钟。

明珠要动开颅手术,医生说要等家属签字了才能开刀。刘老师在家属一栏签字画押,明珠被推进手术室后,我才想起应该叫姑妈来榕城一趟。我拨打父亲的电话,叫他转告姑妈,父亲沉吟了很久才说,你姑妈这几天病得很严重,只怕她知道这个消息后,把自己先弄没了。那天晚上我和刘老师在手术室外站了一夜,天亮时,手术还没结束,我倒在过道的椅子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中,明珠的一眸一笑出现在眼前:圆圆的脸蛋,深深的酒窝,长长的秀发,正款款向我走来,突然间,她的眼睛、鼻子、嘴巴全是血,还朝我吐了一口……我尖叫一声醒过来,睁开双眼,手术室大门还关着。我想,无论如何,等明珠醒过来,我就回熬村一趟,亲口告诉姑妈,我没有照顾好明珠,请求她的原谅。正想站起来喘一口气,身旁的电梯门忽然打开了,我姑妈和父亲站在电梯里,干干的,像两棵干枯的树枝矗立在眼前。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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