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蜀相》《琴台》用典浅析杜甫创作心态

2017-11-24 07:32张月
青年文学家 2017年32期
关键词:琴台用典杜甫

摘 要:杜甫作为古代诗歌集大成者,典故信手拈来,用典方式活泼,其诗歌用典的内容与传达的意义都是后世取法的典范。本文选取杜甫成都诗中较有代表性的同一题材的两首咏史怀古诗作《蜀相》《琴台》,通过二者用典方式的比较,从典故内容的选择性、典源与社会现实的重构、典源与内在创作心态这三个方面深入探究杜甫当时寓居成都的复杂心情。

关键词:杜甫;蜀相;琴台;用典;创作心态

作者简介:张月(1990-),西南大学硕士研究生,现《杜甫研究学刊》编辑。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32-0-03

杜甫自乾元二年末携家眷由甘肃同谷抵达成都之后,先后在成都寓居五年零六个月,创作诗歌206题,265首[1],包括杜甫游历成都属地青城山、新津、蜀州(崇州)三地。其成都诗较多关注对自然环境客观景物的倾注以及自身生活的反思总结,然而对诗歌进行具体探究分析,却从成都诗自然恬淡诗风脉络之下看到杜甫寓居成都时的不得志与愁苦情绪,而这种情绪杜甫多通过用典这一修辞手法来传达。《蜀相》与《琴台》二诗同为典型的咏史怀古之作,都是诗人借咏先贤之士抒发自己的内在情感,然而潜藏在其诗背后的创作心态却同中有异,本文拟就此梳理杜甫当时的创作心态。

一、典故内容的选择性

用典也称为用事,是“一种运用古代历史故事或有出处的词语来说写的修辞文本模式”[2],内容包括语典和事典。它能够用简洁的语言表达复杂深刻的内涵,使读者在读懂典故之后获取“解读成功的快慰和文本接受的审美情趣”。[3]用典在中国古代文学尤其是诗歌创作之中运用极其广泛,杜甫作为古代诗歌集大成者,其用典手法多样,形式自由,被宋人黄庭坚称为“无一字无来处”[4]。此说虽“是宋人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为自己的诗歌寻找出路而苦心思索出来的”[5],但不可否认的是杜甫诗歌创作中用典手法的大量使用这一事实。杜甫取典范围宽泛,从典故的内容来看,《蜀相》和《琴台》都选择了以正面历史人物为核心的事典而放弃了语典,此二首诗歌分别引用“诸葛亮辅助两朝蜀国”和“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至死不渝的爱情”的事典来传达诗人当下的情思。杜甫多次在诗歌中以诸葛亮和司马相如为典故内容表达自己不同阶段的不同情感,通过特定的典故来含蓄表达自己心声,就如同葛兆光所言“典故在诗歌中传递的不是某种要告诉读者的具体意义,而是一种内心的感受……这是古今人心灵的共鸣”。[6]

诸葛亮乃三国时期蜀国丞相,历史上著名的军事家、政治家。据《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中所记载:“诸葛亮之为相国也,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可谓识治之亮采,管、萧之亚匹矣。”[7]陈寿笔下的诸葛亮是贤臣的化身,廉洁奉公、赏罚分明,是可以媲拟管仲和萧何二位名相的。诸葛亮在刘备“三顾茅庐”之后,制定了“隆中对策”辅佐其建立了三国中最合乎正统的蜀国,成就了刘备名垂千古的功业。建安十二年(207),刘备在徐庶的举荐下,向诸葛亮请教实现全国一统的大计,诸葛亮提出“联吴抗曹、夺取荆、益二州”等具有前瞻性的策略。后又接受劉备的托孤遗诏,辅佐刘禅治理蜀国,至于刘禅懦弱无能致不战而败乃是后话。诸葛亮做为一个符合封建道德规范的人物,多次在杜甫咏史诗中被提及,这一正面积极的事典必定是符合杜甫本人的价值观,杜甫是“一生在儒学内”,而诸葛亮同样是奉儒之人,二人从思想根源上都同出一系。再加上诸葛亮与刘备这种“君臣契合”的理想君臣模式更是杜甫所殷羡的,故诸葛亮这一人物所代表的某种特定涵义成为杜甫咏史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汉代著名辞赋家司马相如,发展并定型了汉大赋这一文学体式,其与卓文君的坚贞爱情在后世文学作品中常有提及。相如先为汉景帝的武骑常侍,后梁孝王招纳贤士,相如与当时辞赋家邹阳、枚乘、庄忌等文人广结其门下,并“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8]。后梁孝王去世,相如重回蜀地,相见卓文君并“以琴心挑之”[9],这才有文君“夜亡奔相如”这一段爱情佳话,随后更是“令文君当炉”“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10]。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违背了传统世俗礼法,“新寡”且“私奔”的双重标签被传统礼数打上不耻烙印;且相如主动以琴挑动文君之心,更是触犯儒家思想的大忌,再加上相如当街劳作,看似不受拘束的特立独行思想却得到了杜甫的高度赞扬。杜甫一直将司马相如当做其文学上想要赶超的对象,其三大礼赋、《封西岳赋》与司马相如所作的《子虚赋》《上林赋》《大人赋》在题材和主旨上都颇为相近,然而杜甫《琴台》一诗避而不谈司马相如辞赋上的成就,选择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爱情这一事典,联系当时语境必然有其独特深意。

二、典源与社会现实的重构

安史之乱爆发之后,唐王朝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洛阳失陷、潼关失守、玄宗西逃、肃宗继位,杜甫此时因直言疏救房琯而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政治上的失意与关中的饥荒让杜甫决定弃官到蜀,由此,坎壈漂泊的杜甫开始了一段较为安逸宁静的蜀中生活。众所周知艺术是生活的反映,诗人在蜀中所作的诗歌也都带上了当时生活与思想的痕迹,并且与社会现实在一定程度上有所重叠,诗人思想与现实的交锋在诗作中得到充分展现。

《蜀相》作于上元元年(760)春,此时杜甫结束了流离颠沛之苦并在亲友的资助下建成了自己的草堂,过上了暂且安定的生活,诗人开始有意识的去感受成都风土人情。成都西郊的武侯祠,乃西晋末年十六国李雄为纪念三国蜀相诸葛亮而建。乾元二年(759)即杜甫弃官度陇、客居秦州的那一年,据《新唐书·肃宗》记载,“壬申,九节度之师溃于滏水”“四月庚子,王思礼及史思明战于直千岭,败之”“八月乙巳襄州防御将康楚元、张嘉延反”“十月乙巳李光弼及史思明战于河阳,败之”“十二月乙巳,康楚元伏诛。史思明寇陕州,神策军将卫伯玉败之”。[11]这一年战乱仍旧频繁,虽先后有将领王思礼、李光弼、卫伯玉大败史思明等叛贼,但襄州和西南的叛变让唐王朝的危机再次四起。上元元年(760)杜甫已经栖息成都,然而战火依旧,正月党项等族吞噬边陲,逼近京城,国家处于动荡之中。杜甫在秦州亲眼目睹这些戎马倥偬的景象,如今虽然来到西蜀之地,却仍旧期盼早日平定叛乱、国家恢复统一。诸葛亮怀着兴汉一统的宏伟志愿,从一介布衣到刘备的谋臣军师,为蜀国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立下了汗马功劳,他终其一生都在为蜀汉两朝挥洒自己的热血。诸葛亮所处的时代与五百年后杜甫的时代何其相似——国家同是战乱,百姓流离失所,而诗人同样怀有为国效力、一统天下的宏愿。所以当诗人朝圣至此,历史与现实的重合,过往贤人与自己命运的不同,强烈的人物代入感不禁让诗人潸然泪下。

上元二年(761)杜甫游历司马相如遗迹琴台,写下《琴台》诗以凭吊。据《寰宇记》里《益部耆旧传》记载:“宅在少城中笮桥下,有百许步是也。又有琴台在焉,今为金花寺。”《成都记》里对琴台描述更为详细,其称:“琴台院,以相如琴台得名,而非其旧。旧台,在城外浣花溪之海安寺南,今为金花寺。……隋蜀王秀更增五台,并旧为六。”[12]也就是说司马相如旧宅在州西笮桥北百许步,宅旁有琴台,相如经常弹琴于此地,如今琴台已湮没,乃为后话。是年仍旧是战乱频繁,民不聊生的状况,翻查《新唐书》,“二月已未,奴刺、党项羌寇宝鸡,焚大散关,寇凤州”“戊寅,李光弼及史思明战于北邙,败绩。思明陷河阳”“三月甲午。史朝义寇陕州,神策军节度使卫伯玉败之。戊戌,史朝义弑其父思明。”[13]《旧唐书》“壬午,梓州刺史段子璋叛,击破遂州,杀刺史嗣虢王巨。东川节度使李奂战败,奔成都。”[14]這一年自春以来国家依然处于战争的混乱中,唐王朝虽取得多次胜利,击败史思明等叛贼,然而战争的背后却是无数将领的流血牺牲和百姓的颠沛流离。诗人如今登临琴台,忆起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矢志不渝的真挚爱情,二人不顾礼法而约定终生,杜甫感其勇敢与开放写下“归凤求凰意,寥寥不复闻”之语。两人的结合只有在超越了世俗、远离了战争的大背景之下才能发生,而这样政治昌明的社会正是诗人一生所追求的。

三、典源与内在创作心态

杜甫一生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其推己及人的“民胞物与”情怀让他在面对社会、面对现实时总能将自己放在特定语境中去体会时人感受,并将这些感受诉诸笔下。在诗歌的字数限制下,如何将情感及背景最大限度的传达出去,就要借助典故这一修辞手法,“尤其像杜甫这样一个具有强烈自觉的士阶层主体意识的诗人……与外在社会相碰撞所引起的内心活动是及其复杂的。需要表达的不只是情感本身,还包括引起这种情感的社会背景、事件背景和观念背景。”[15]可以说杜诗中的典故的选择都是有意识并遵从作者内心意志。

杜甫在《蜀相》和《琴台》两首咏史诗中传达了不一样的情绪心态。两首诗歌写作时间仅仅间隔一年,结合诗人写作诗歌背景来看,诗人在短暂享受安适生活的背后潜藏着更深广的痛苦。

《蜀相》里第一句中“寻”字,表明杜甫是有意寻找武侯祠堂,诗人一是借助诸葛亮与刘备之间君臣契合的关系暗示自己未来的命运,希望自己也可以与皇帝建立同样的关系。在儒家思想里,权利和义务是相互的,君臣之间的关系也是相互的,“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16]诸葛亮与刘备之间“君明贤臣”的模式——“两朝开济”的绝对忠诚与“鱼之有水”的足够信任,让杜甫心生艳羡。诗人此种心态在其他诗句里常有体现,如“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君臣当共济,贤圣亦同时”“武侯祠堂常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等。另外,诗人选择诸葛亮这一典源,也有表达对诸葛亮雄才大略的仰慕与惋惜。纵观诸葛亮一生,两朝为臣、辅佐刘备、接受托孤、病逝军中,诸葛亮用实际行动完成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诺言,然而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将其定格成为了“壮志未酬”的悲情英雄。杜甫自感与诸葛亮心心相惜:玄宗时未受重用,十年冷落长安;肃宗时“冒死称述”,弃官客秦州;代宗时受严武举荐任“检校工部员外郎”,却未能与代宗接触。诗人空有“稻粱谋”的心志却总未遇到赏识自己的明君,因此《蜀相》里的诗人不仅为诸葛亮泪洒满襟,更是为自己抱负无法实现的苦闷孤忿而鸣不平。

一年后诗人写下《琴台》一诗,虽然此时唐王朝仍旧处于战乱背景之下,但相较前诗,此诗创作心态显得较为轻松。司马相如与杜甫有许多相似经历,被杜甫多次提及。“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多病”指的是司马相如所患有消渴病,而杜甫不幸同样患有此病,他多次在诗中诉说自己患病的痛苦。基于此,饱受病痛折磨的诗人对司马相如有种天然亲近,身体与精神上的痛苦让诗人将相如引为自己异代知己。来到琴台旧址,想到“酒肆人间世”,而今空留“琴台日暮云”,诗人心绪泛起波澜。二人都是通过献赋开启仕途,不同的是,司马相如献赋之后官运亨通,而杜甫仍旧是贫困潦倒,如果杜甫继续放任此种情绪深发,那么此诗就会变成如《蜀相》般抒发对“君臣相契”关系的艳羡和自己壮志难酬的悲鸣。很显然杜甫不想表达这种情感,确切说不主要表达这种情感,因此在颈联中杜甫继续描绘卓文君的美貌“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宝靥”与“罗裙”都是卓文君的化身,更是二人美好爱情的化身,诗人情之所至,再次讴歌二人爱情。杜甫向来推崇司马相如的才气,想到相如所弹奏的《凤求凰》古琴,如今不再听闻,诗尾“寥寥”之意顿生知音不再之感。在笔者看来诗人一方面用相如所写的《琴歌》暗示自己未能如相如般获得同代知音,也对自己与相如生于异代深表遗憾。另一方面诗人不仅是欣赏二人打破世俗礼法,勇于追求美好生活的反抗精神,更是期盼能回到二人美好爱情发生的当下,遗憾中重燃希望,可谓是杜甫当时最直观的内心感受。

《蜀相》与《琴台》两诗写作时间相隔不久,却传达出了诗人两种情思。虽说杜甫的成都诗多以自然田园风光为主,但“《蜀相》是诗人来成都后第一首心情沉重的作品,这种情绪,犹如一股泉脉,在这一时期那些貌似和平宁静的篇章中时有涌现。”[17]因此需要注意诗歌背后潜藏的诗人对“君臣相契”时代的羡慕和自己报国无门的苦闷。而从《琴台》诗里通过对相如和文卓爱的讴歌,我们则要看到诗人燃起的渴望,不论是对国家还是对自身。

参考文献:

[1]以清仇兆鳌《杜诗详注》为底本,除去梓州、阆州、汉州诗统计而来。文中所引诗句皆出自此书,下文不再出注。

[2]吴礼权:《修辞心理学》,暨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64页。

[3]吴礼权:《修辞心理学》,暨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67页。

[4]郭绍虞主编、王文生副主编:《中国历代文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半=版,第185页。

[5]韩成武:《论杜诗的用典艺术》,《河北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第58页。

[6]葛兆光:《论典故——中国古典诗歌中一种特殊意象的分析》,《文学评论》1989年(5),第26页。

[7](晋)陈寿:《三国志·蜀国·诸葛亮传第五》,中华书局1982年版。

[8](汉)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000页。

[9](汉)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000页。

[10](汉)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000页。

[11](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第162页。

[12](清)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出版社2015年版,第978页。

[13](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63页。

[14](晋)刘昫:《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61页

[15]张戬:《论杜诗的以典咏怀手法》,《唐都学刊》2009年第25卷第1期,第40页。

[16]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42页。

[17]陈贻焮:《杜甫评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658页。

[18]张戬:《论杜诗的以典咏怀手法》,《唐都学刊》2009年第25卷第1期。

[19]韩成武:《论杜诗的用典艺术》,《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3期。

[20]商拓《试论杜甫与司马相如》,《杜甫研究学刊》2015年第4期。

猜你喜欢
琴台用典杜甫
武汉琴台美术馆——月湖畔的银色“梯田”
用典与墓志文字考释举隅
杜甫改诗
习近平用典
杜甫与五柳鱼
漫谈诗词“用典”
杜甫的维稳观
最爱
梦回琴台
琴台静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