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嘛嘛香(外一章)

2017-11-30 00:33[回族]孙玉安
回族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甜瓜

[回族]孙玉安

电话中我试探着问嘉存兄:

“用‘吃嘛嘛香这四个字做文章标题怎么样?”

“随您吧!”他哈哈一笑。

文章完稿几个月了,一直找不到最恰当的标题,挺痛苦。

年前京城出差空出时间,犹豫了片刻,还是拨通了嘉存兄的电话。

“兄弟您好!到北京了?来吧!我在工作室等您。”他还是老样子,那种老北京人的质朴让你感动得不知所措。

“好吧!我叫车马上过去。”跟他这样的人交往,逼着你豪爽。

他的工作室位于南郊城乡结合部。

我这个人不记路。上次他等在高速出口,这次若没有他徒弟来接,仍然找不到。

北京城内的四合院,已经暴涨为国宝,谁能轻易走进去一瞻尊容?只能从老舍书中读出点味道。李嘉存在郊区的四合院可谓是名家、文人汇聚的场所。

北京人喜欢将院门打造成像模像样的小牌楼。这可能是人们常说的“撑门面”吧!

走近,这次看认真了。朱门白墙,简洁明快。门檐下悬一黑底金字硬木小匾,上写“天高气静”,落款“癸未之日抱冲斋范曾”。我一愣。常注意书画家们的年代落款,多以癸未年某月,这里怎么是“癸未之日?”再一想,范曾何许人也!不仅自称诗词家,媒体把他捧为三百年罕见的国学大师、著名书画家。不会写错吧?

来不及细想,嘉存在门口迎接,手一伸,示意我先进门。

“这可真不敢当。您老兄太客气了!”他就是这样的人,把朋友情谊看得重,这是一般名人难做到的。

“您怎么改头换面了?”我望着他蓄发留须的新造型开起了玩笑。

“哎!出演了袁世凯,朋友们都说这造型不错。这不,就保留下来了。怎么样兄弟?”

“雅!”我脱口而出。

走进迎客的北堂屋,沙发上已稳坐三四位客人。他们笑谈中不经意的西皮、二黄,令我自感孤陋寡闻。我清楚嘉存兄友众好客的性格。用他的话说,他只要来工作室,几乎天天人不断。

“兄弟!有没有要紧的事,您先说。”一落座,泡上茶,他就一脸真诚地问。

“没有!就是来看看您老兄。”我也不假白。

“好嘞!今儿老弟有口福。我亲自给您做几个菜,咱们好好聊聊。”难道他对人都尊称您吗?话音一落,他过厨房铺白去了。

另几位不慌不忙地喝茶。

我坐不住。起身注视着这间中式客厅内的布置。

三间房运用得井然有序。东首大茶几四周的红木沙发,足能同时接待十个人。四壁挂满了李嘉存自己创作的得意之作。中庭是传统的大条几、八仙桌,左右摆放两把高背宽椅。墙壁正中间有他的恩师康宁绘制的四条花卉图。扬州书法家陈社旻的对联撰得绝、写得好,“事能知足心常乐,人到无求品自高”。这可是有名的警句。西首算是他的办公室。宽大书桌上,除了整摞的书籍,还有笔墨纸砚。

片刻,他笑嘻嘻进来。“我让徒弟先准备着,咱们出去走走?”

出门回头一瞄,门檐上的两块匾有意思。一块“贵和尚中”,另一块“布衣白菜”。落款一样,“嘉存师哥正腕,金运昌书于紫禁城中。”

乖乖!只看后面四个字,还真有点皇帝御笔的味道!再一想也对,作为故宫博物院的书画研究员金运昌,不就是在紫禁城上朝嘛!

嘉存兄说:“前句为精神追求:中庸和平;后句是我的生活写照:穿布鞋、着布衣,粗茶淡饭。”

迈出了四合院,纯净的乡土气伴着老槐树上的雀鸣,让人有种逃离都市雾霾圈的庆幸。

人到了一定的年龄,特别是功成名就之后,大多会寻找精神家园。

天南海北地聊着,李大哥感慨着:“严父常说的几句话是我一生的法宝。”我当然愿意倾听,催他快说。

“‘家有金银万贯,不如薄技在身。这是老人家勉励我学艺的原动力。”

看得出他提起父亲时流露出的感恩之情。

“‘盖座茅屋留客住,开条大路于人行。这句话教我如何做人,如何对待朋友。”是啊!并非好的家传都来源于书香门第。忠厚老百姓的传家宝则更简洁、实用。

漫步在这片三百平方米左右的人工湖边的小道上,思绪陡然飘回到与李嘉存初识的2006年。那时他正春风得意,相声界的宠儿,小品屡屡叫好,广告形象家喻户晓。可一见面,根深蒂固的民族感情让我们相见恨晚。

2011年初冬,相聚在他的工作室,他踌躇满志。演出、画展、主持、剪彩的电话一个接一个。那精神头儿,俨然一个小伙子。聊天、吃饭、喝茶、赏画,不知不觉间晚上九点钟了。他不依不饶,“必须回家坐坐,您嫂子泡好茶了!”

到他家更随便了。他在不经意中回忆了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不断地幽默几句嫂子的功劳,两个人眼神的默契,解读了传统的相濡以沫。我感动了,“恁俩才是患难夫妻、终生恩爱。”

告辞时,他早准备好了之前创作的一幅八尺整张的“英雄图”相赠,让我尴尬得站不住,刚说出“受之有愧”四个字,就被他有力的大手抓住,“别!您是我说得来的同族兄弟,再讲就外气了。”

司机送我回去,他在楼下一直招着手,二十多米转弯时再看,依然手不放下。一般人恐怕做不到。

走回院内,回忆戛然而止,随其他客人到餐厅入座。

“诸位稍等片刻。咱们的菜必须趁热吃,才能找到感觉。”说完嘉存兄进厨房了。

之前在中央电视台、北京电视台都看过他的厨艺表演,一直眼馋。经营餐饮几十年,又颇爱研究美食,遇到美食,眼睛发光。

嘉存兄十几岁进厨房,蒸炒煮烙、跑堂站灶,无不学遍。

他说,那时候穷人的孩子必须能吃苦,才能学到真本事。师爷李多奎的“李多爷爆肉”是他的独家真傳。本是一道创新菜,来源于民间的“河间爆肉”,经李大师一改一做,成为经典。

李多奎是京剧泰斗,当年与众多名家合作演出,场场爆棚。李嘉存本身有烹饪基础,加上谦虚爱学,跟师爷学京剧的同时,将这道特色菜变成了自己的绝活。endprint

“葱爆羊肉来了!”嘉存兄的助手端上第一道菜的同时,拖长京腔报菜名,还守着这原汁原味的老规矩。

我明白,这是京城清真店家家都有却最难把握火候的一道菜。嘉存兄一发话,一盘汪油包汁、嫩脆兼顾、鲜香不膻的传统菜被大家一抢而光。

“扒肉条来了!”

这次坚持等着主人入座介绍:“扒羊肉原料要求忒严。要选择羊里脊,肥瘦兼顾。先白汤煮熟,切得长短厚薄一致,不多不少十二片,这是规矩。加上花椒、大料葱姜蒜,搁锅上笼蒸透,再勾薄芡,这么一晃一翻。可不能正翻啊!要侧翻,上盘时才能保持整齐美观的形状。”

说着他禁不住站起来加了表演动作。一招一式,绝对专业。

“这菜肥而不腻、老少皆宜。来!尝尝。”果然妙不可言!

后上的李多奎爆肉可谓锦上添花,吃得大家站起来夹菜,忘记了斯文。突然想起了北宋汪元量的两句诗:“金盘堆起胡羊肉,御指三千响碧空。”

嘉存兄说,我这里的肉可不是胡羊,是正宗的内蒙古大草原鲜货。我想,李氏绝技,指定胜过宋代胡羊肉的美味。否则,不可能引诱得表演艺术家王铁成、马长礼,相声名家马志明、李金斗那些大腕们专程跑来饱口福。

一桌菜都见底了。“感觉怎么样?”李大哥笑容可掬,一脸诚恳。

“就凭这一桌菜,专程来北京一趟都不冤。”这是心里话。

临别时我动了心计:

“大哥!题个字!”站在画桌前,他气定神稳。

“兄弟!说!要写什么?”

“吃嘛嘛香。”我早惦记着这句让全国人民都记住李嘉存的广告语。

“好哩!”唰、唰、唰,笔走龙蛇,一幅作品飘洒笺纸。

他自言自语:“今儿写得比我天井上悬挂的那幅还自然。”

这话我高兴听。

该介绍一下李嘉存。许多人只是在电视上看过他的才艺。

他1954年生于北京南城,回族,国家一级演员。中国铁路美术家协会主席,中国美术家、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北京伊斯兰教协会副会长。

他成立的“李嘉存助学基金”,先后出资八十八万元,资助四十九名贫困中学生。此举得到众多演艺界人士的响应,被北京中华慈善总会授予“中华慈善美术家”称号。

他的书画艺术成就鲜为人知。师从国画大家康宁先生学习花鸟画四十年。曾受过李苦禅的教诲,著名书法家欧阳中石先生为他指点书法技巧。在中央美术学院高研班进修,多次在美国、法国、意大利、香港等地举办个人画展,受到收藏家的追捧。

有这样评价:嘉存人品好是他画品的前提。道心惟微,毫厘不爽,诚为第一。诚者,不仅有益于人,则更能敬事。

“嘉存作画有奇气,不可等闲视之!”这是范曾题写的。

最令人佩服的是他的“真”。这是根本。对谁都不虚伪、不做作,所以朋友遍天下。

他常常一个人泡壶春茗,静坐画室。构思后,挥毫落墨,磅礴万类。用素纸、香墨经营着自己的一片天地。顿时,鸟语花香、和谐温馨、天籁自然。他似乎从古训中找到了真谛。尘世看淡了,心,自然静了。

悠悠甜瓜情

记得是1966年7月底,河南最酷热的一个夏季。

农民务实。除了种植小麦、玉米外,产量高、好打理、能换钱的甜瓜,是生产队首选的副业。

我暑假的重要任务是割草喂羊。

从天而降的文革造反风,那时才刚刚刮到我们白寨村。大人们按时集中到村委会学习最高指示。顾不上监督孩子们暑假做作业。小学生一下子自由了。

名义上是去庄稼地里割草,实际上捣蛋事不少干。豌豆地捉蛐蛐,把人家的豆苗,盤压得歪七扭八。大杨树上掏小鸟,气得斑鸠们围着树枝一边飞、一边骂,一边猛啄侵略者,爬在十米高树杈上的小伙伴,差一点儿掉下来。

偷瓜的诱惑力最强。说起来也真可怜,当时,五分钱一斤的瓜,真是拿不出钱买。

那是一个午后,和群安哥约好在河南沿碰面。

我挎着荆条篮,戴一顶麦秸条草帽,晃悠在田埂上。放眼南望,绿油油的瓜地里,均匀地点缀着黄绿相间的“小足球”,引逗我直伸脖子咽唾沫。

个子低、出手快的群安,个把小时就把草篮塞得满满当当。我家只有一只小羊,不需要那么努力,鲜嫩的牛筋草、肥壮的马齿苋割上半篮,足够它两天享用。

“吃瓜去吧?”群安哥神秘地挤挤左眼,一甩头。

我清楚他在暗示刚刚经过邻村闫楼的那片甜瓜地。

尽管平时父母灌输家规时的严厉令我不寒而栗。这不是偷吗?而且还是人家生产队的瓜,被抓住,不仅是丢人,回家一定是皮带炖肉。我摇摇头。

“你这个人,笨死了!不吃白不吃。”他忿怨的脸溢满了鄙视。

我猛然又想起奶奶说过的话,“偷别人的东西是不义之财、是不道德行为。”偷吃别人的东西,没征得人家的同意,就是不道德的!我彷徨了。小脑袋瓜开始反复思忖。

“看着你平时嘴上逞英雄,想不到遇到事变成软蛋了!”

激将法对少年最有效。

“我才不怕。走,你敢去,谁不敢去?”

兴冲冲地走到瓜地边一看,胆怯了。

十几亩瓜地的正中央搭盖的看瓜棚,足有五米高。太阳炙烤着地面,瓜地上方蒸腾起一人高的热浪。看瓜老汉一手摇着芭蕉扇,舰长一样巡视着远方。另一手端着烟袋锅,缕缕轻烟伴着不时的咳嗽声,显现他的存在及神圣的护卫使命。

群安哥虽然只比我大两岁,却总愿表现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递给我一个眼神,转身就走。他已经侦查完毕。

跟着他钻进看瓜人侧面半人高的玉米地,匍匐爬行了十几米,哪还顾得上碎石土块刮得小胳膊上的累累血痕。

玉米地与瓜地交汇处,映入眼帘的诱人圆瓜,稳稳地躺在黄土上,瓜叶半遮,像个熟睡的婴儿。我不舍得,更不敢碰。毕竟是人生第一次。endprint

不愧是老手。群安哥麻利地拧断两个瓜蒂,抱起来,壁虎般轻盈地返回了玉米垄里。

我哆哆嗦嗦的手,一触瓜身,像被电打了一下。

做贼心虚。猛一回头,看瓜老汉依然定格在三十米开外,似乎他已经转身,匕首一样的眼神射着我。

咬着牙,闭上眼,用力拉断了瓜秧,慌乱地塞在腋下,狼狈爬向玉米地。

看着我满脸惊恐的汗珠,群安哥脸上浮出奸笑。

“你真是兔子胆!咋还摘回来个生瓜蛋?”

坐稳后,才发现自己摘回来的瓜,周身一层茸茸白毛。我认输。他递过来自己的战利品,将另一个顺势在白衬衣上蹭蹭,“吧唧吧唧”吃起来。

我被迫扔掉虚荣。风卷残云地吞下两斤多重的熟瓜。此时的香甜,压不住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惊恐。

打下了刻骨铭心的烙印。那次之后,家里只要一买甜瓜,我就有意识地借口躲避,心绪与曾经的偷羞愧地联系在一起。

暗自责问,能买到后悔药该多好啊!

父亲不知道有没有种过瓜。

他喜欢吃那种花皮红瓤的圆甜瓜。反正每次他挑选的瓜不仅熟,而且甜。问过他,他的敷衍有点高傲而神秘。

“瓜一上手,就应该知道有几成熟!”

这话等了几十年,我终于找到了钥匙。

1989年,奶奶住在长葛大哥家。这是她在世的最后一个夏天。八十三岁的人生了病,啥东西都不愿吃。问来问去,她吃力地睁开眼说了一句:

“恁伯买的甜瓜真好吃。”

与大姐一个会意的对视,我跨上自行车直奔市场。十几个瓜车上,翻来翻去竟然挑不出一个软香熟瓜。

一听说老奶奶大病初愈开口要瓜吃,穿着粗布短衫,一头芦花的老农眼中射出一束慈爱。

“孩子!明天早上你来吧!我给你带几个好瓜。”他看似轻描淡写,脸上却写满真诚。

第二天我早早等在原地。

老头赶着毛驴车慌慌张张停下来,浮现一丝苦笑,接着说:“对不住!晚到了。”

“大爷!您可是第一个来的。我都不知道说啥好了。”没等他回话,我焦急地连声追问:“摘到好瓜没有?带了吗?”

“你看看吧!这瓜上还挂着露水哩!”

“是您老人家亲自帮我挑的吧?我可真不懂。”我必须坦诚。

老汉头也不抬。

“小伙子!就冲你的孝心,我一个个都上手了,放心吧!”说着,递给我五个冒着香气的宝贝。

“怎么算上熟透的好瓜?”我想,这可是学习的好机会。

“你要问,我就给你慢慢说道说道。”老人停稳车,拴紧驴绳。此时,他神稳气定。

“先看瓜纽儿。你们读书人不是说瓜熟蒂落吗?纽儿一碰就掉,那肯定熟透了。要是卖瓜,可不会等到这时候才摘,七八成就得摘,再晚就熟烂到地里。你來摸摸,这熟透的瓜,大屁股这儿松软,有的还炸开了口。”这才是手把手教授。

顺着他手指处看,果然有几道裂纹。

“熟的一准甜吗?”

“那可不一定。”老人家一瞥身边陆续来的几个瓜车,将头凑近我耳边,压低声音:“现在没有几家不上化肥的。那样的东西,尽管产量高、长得快,却没有瓜味了!”

“俺自己留了三亩地,只上花生饼,还必须得用心伺候它,才能有这正味。”说着拿起一个挨近我鼻子,果然,一股朴实的醇香扑面而来。

递过去一大张纸币,让他随便留。

老人家瞪了一眼,倔巴巴的,“拿走!给钱,等于看不起人。”

蓦地,我的鼻子一酸。

趁他不备,扔下钱,转身飞车而去。没有回应一连串的“哎!哎!太多了,回来……”

奶奶举着半块瓜,苍白的脸庞,绽开成一朵牡丹。

她美美地吃了一小口,突然停下来,一脸严肃,“安!安!给恁伯送回去一个吧?他喜欢吃面瓜。”奶奶急匆匆地叫着大哥的小名。

“多着哩,会送回去的。奶!放心吧!您只要喜欢吃,我们天天给您买。”大哥说完,一转身,赶快擦拭夺眶而出的泪水。

一块瓜,诠释了老母惜子的真情。

直到今天,每当夏季回老家,我们姐弟几个都忘不了刻意去寻找九十岁老爹喜欢的甜瓜。

当今,即便在寒冬腊月,也能随处买到大棚培植、嫁接的甜瓜。只是那些外表美观、个头硕大的甜瓜,与当年那种富有乡土味的瓜,有着天壤之别。更不要说去寻觅那浓浓的人情味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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