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故土

2017-11-30 09:04[回族]马瑞翎
回族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东巴韩家表叔

[回族]马瑞翎

麦 子

父亲把电泡——我们那儿把电灯说成是电泡,扯到一棵龙眼树上,院子里马上变得跟白天一样。一辆三轮摩托车突突地开进院子。来了一车表叔,以及表叔们的老婆。开车那位是小表叔。他在他祖父(也就是我曾外祖父)七十二岁那年隆重诞生,于是就被命名为七十二。七十二的亲表妹兼老婆桃娘,乃是爱骂人的姨姥爷韩家河之女。她率先下车,屁股朝外,先伸一只脚试探着陆,而后另一条腿直接从车厢跳下。大表叔身材矮壮,蛤蟆般跳下来,探身从车厢内抱出一个西瓜。大表叔五十二岁,头发已经全白,而且上半身旁逸斜出,当他朝龙眼树下的八仙桌走过来的时候,我老疑心他要拐进旁边厨房里去。就像一个斜视的人看着你,你会以为他看的是其他东西。他的老婆鸣图,我小时候老以为是“民族”,先是叫她“民族娘娘”,她嫁给我大表叔以后又改叫她“民族婶婶”。民族婶婶把三表叔的孙女从车厢内抱出,她自己的孙女雀跃而下,以脚尖落地,裙子伞开,如同跳芭蕾舞。三表叔是个胖子,随时都慢吞吞的。他的老婆永香性子与他相反。列位大伯子、小叔子尚未完全落座,永香已经将西瓜切好并端上桌。

两个女孩抢占位子。大女孩坐下,专注于吃,哪儿也不看。小女孩麦尔秧,脑袋的两个制高点翘着两根横向的发辫,一副天真的小狡诈相。她的妈妈小五百(因为是超生,曾被罚款五百元,因而被命名为小五百)当年也曾以这种发型、这种表情在此种场合抢位子,但顷刻又放弃位子,一边吃一边在大人之间跑来跑去。小五百当年还因为绊倒而大哭,嘴巴张得老大,嘴里的扁桃体、西瓜瓤和西瓜子清晰可见。如今,历史又重现了。

祖父打着手电、拄着拐棍自老宅来。坐下后把电筒放桌子上,拐棍仍竖在前方,用双手扶住,不接别人递过来的西瓜,也不管别人在讲些啥,一开口就批评,说镇上年轻人的轻率和魯莽。而后祖父静坐片刻,站起来就走了。

小海就是胖子三表叔。他是阿訇,绰号竟然叫“东巴”。在我们这地方,凡是名字中有个海字的人都被戏称为海东巴,简称东巴。今天这位海表叔迟迟不到场吃西瓜。永香就大声喊:“东巴!东巴!”

过了一会儿,后门外厕所里不紧不慢地答:“喊什么喊?你吃你的。”

大表叔笑。说二十多年前的某天,也是这样喊,结果把一位卖柴的山里人给吓得站住,四下张望,战战兢兢地问:“东巴在哪里?”原来山里人害怕真正的东巴,他们认为东巴是会捉魂的人。

我坐在亲戚们中间,沉浸在氛围之中。我目前尚处于普通话与方言之间的地带。我得酝酿一下,才能走进方言——这个久违了的、亲切温暖的房间里去。

“大巴巴,你咋歪成这样?”

我终于跨进方言里去了。

“舍不得拿钱去医?”

舌头上的锁打开。我讲话顺溜了。

大表叔喝茶,呸地吐掉龙眼花,“你见过哪棵老歪脖子树被扭正了的?”

说完摇头,进一步拿出佐证,“大理附属医院那个唐教授的爹,得的就是这毛病。唐教授天天守着他爹,医了十几年,也没把他爹的腰杆正过来。我都这把子年纪了还不本分些,还医院出医院进地折腾个啥?”

我反驳他说:“难道一个害病之人好好医治一下自己,就是不本分了?在外面,五十多岁的男士还正在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呢。”

大家笑。大表叔笑得最响。笑那些五十多岁还不服老的人。

东巴终于自厕所而出。西瓜和茶壶上已经落了一层龙眼花。他拿小刀剔西瓜上的龙眼花、剔瓜子。太慢了!我简直想把西瓜夺过来替他剔、替他吃。

大家对镇上的各种新闻、简讯、消息展开评议。声音一个比一个大。几位女亲戚说到义愤填膺处,简直就跟吵架似的。此刻,在镇上的其他院子里,一定也有人在吃茶、在评议。期纳镇就这个样。人们对别家的荣誉、困难、缺点和优点了若指掌。谁家中有事,转眼间全镇子就知道了。个体对于人群,仿佛一株麦子处于麦田。任何麦子都同其他麦子一样。所有麦子都受本地水土气候的掌握与控制。

我曾满怀幻想,希望与众不同、崇尚独一无二,怎么也不甘心当一株麦子。于是我离开了这块土地。到后来我发现,我本质上还是麦子。这个离开与回归的过程漫长而充满苦痛。现在我什么也不想说。

次日我去爬东山。早在童年时代,我就在这地方发现了家乡的全貌。原来我的家乡是个由良田、水渠和蛛网般道路构成的盆地,其间散布着一撮一撮的村庄。周围的一圈山脉团头团脑,沉默敦厚,一点也不险峻。西山是红土,越往南面和北面绵延就越黑。山脉延伸到东边,也就是目前我脚下,就完全变成了黑土。辨别东山人和西山人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看他的脚。当年被“东巴”吓得半死的那个山里人,他的脚和鞋子就是红的。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眺望整个期纳盆地。我今天非得要赞美一下家乡才行。家乡真好啊!如此广阔、平坦、安全、富饶,如此美丽地覆盖着一层蓝色薄雾。千亩农田,深绿浅绿,横竖相错。其中有一两个小方块是我的田,若干年来一直由七十二夫妇种着。那一撮撮的房屋,其间有个老院子是曾祖母传下来的,今后还会继续传下去。看看,我多富有啊。甚至在这东山上还有属于我们家族的墓地,宽敞无比,埋葬五六代人不在话下。喏,回过头去一望便是。

我这么阔,怎么就跑到城里当牛做马去了呢?去吃有害之食物,吸污秽之空气,以全部的光阴和热情,换取一套产权仅仅有七十年的水泥房子。看来我应该辞职回来种田才对。

但母亲并不同意。她的理由是,我以笔杆子起家,挣扎折腾若干年,终于把家从乡镇搬到县城、继而又搬到省城。如今哪有再搬回乡下的道理?真要搬,也得等退休后再搬。我说,那也行,反正我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早知道我要拿自己的一生来绕一个这么大的圈子,我当初就睡在起点处不动了。

太阳升空。阳光箭一般射向人间,途中不受一丝雾霾的遮挡,甚至天空中连云都没有一朵。家乡的天气真有个性呀。我的皮肤吃不消了。要问我脸上角质层为什么这么薄?长年做美容做的。

韩家河endprint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三十多年以前的农民是什么样子。那时候,有一群农民结伴去成都贩卖黄芪。他们中有我姨姥爷韩家河以及我那垂着两根长辫子的母亲。药材收购站神秘幽暗。在陈列室中,有一只犀牛角被红布包裹,外罩玻璃罩子。据说这玩意儿比屋内所有的药材样品加上屋外几十麻袋黄芪还要值钱。农民们被这镇站之宝给镇住了,现出呆相来。收购员对付这类外省乡下佬可有办法了,故意把价钱压得很低。韩家河从对方神色中看出端倪,当场怒吼,其中有一句是“我韩家河枪林弹雨都钻过”。他那雷鸣般的声音在药材站震荡。大家耳朵旁边的空气摇晃了一下,同时有蜜蜂般的嗡嗡声在人们颅腔内回响。全药材站的眼睛都望向这位大爷。观其气势,观其有理之程度,确实像是在朝鲜战场上沐浴过枪林弹雨,而后杀到药材站来的,看样子至少也是个连长。于是情况就此逆转。农民取得了价格上的胜利。

听这个故事时我还小,常穿一条大裙子,沿着一干河去往姨姥爷家那个村子。河堤上丛生着新社会的桐子树。每隔一段便出现一株旧社会的老椿或者老攀枝花。树干结结巴巴,长着大瘤子,枝杈看上去更别扭。我对这些怪树了若指掌,连枝丫上的乌鸦巢我都知道。河堤的那一边是村子。有人家用仙人掌、酸枣树做墙。还有梨树从土墙缺口中探出。姨姥爷家的睡房又乱又黑,有一股柴烟味。厨房很大,没有天花板,一仰头就看见熏黑了的房梁。两根牛皮繩从梁上垂下来,吊着一块木板。这是秋千。屋角上支着铁三角,柴棒子从铁三角下边伸出,另一端在燃烧。火焰舔着乌黑的铁锅。姨姥爷端着一只碗,坐在草墩子上喝水,一边询问我祖父的情况,“是不是还大白天睡觉?”我祖父喜欢大白天躺在床上看书,姨姥爷对此嗤之以鼻,鄙之为“懒”。幸亏,他并没有用炸雷般的声音骂他的姐夫——我祖父。

敢说别人懒的人,他自己当然勤劳。除了种田,姨姥爷韩家河把剩下的时间全拿去挣外快,替人舂墙造物。这被称为“干副业”。如此说来,“正业”就是种田喽。姨姥爷的副业真是值得一看:他站在两条夹板之内,下巴、胸膛和赤膊上的汗闪闪发光。他双手牢牢地执着杵棒,以垂直的力量往下舂。动作又快又准,简直像某种舞蹈。打下手的背着沉重的篮子,把潮湿的黏土倒在他脚下。他脚下的墙越高,打下手的就越发辛苦,必须踩着斜斜的踏板,拼命背泥巴上墙。动作稍慢一些,韩家河就会在高处吆喝。

韩家河的老婆,也就是我祖母的妹妹,小名叫“林娘”。她五官精小,鼻子尤其小。头发三七开,梳得光光的,挽向脑后用夹子夹住。别看她身材纤细,背一大篮子黏土上墙不成问题。韩家河作为工头,舍不得把“工程”的利润给外人分享,就永远让林娘和两个女儿打下手。劳动虽然使人光荣,但也损害人的健康。好在人总能想出一点办法,驱逐体内的“痨伤”。林娘常背一只篮子来我家借压力锅,回去做一道神秘的菜——草乌炖牛骨头。祖母告诉我,吃了草乌炖牛骨头,有的人会中毒,有的人不会中毒。中毒的人全身变硬,需要用木棒击打,直到身子软过来才能活命。等林娘背着压力锅,端一只搪瓷缸再来的时候,我便十分警惕,紧紧抱住我父亲的胳膊,不许他吃林娘送来的草乌炖肉。

在我祖母的五个妹妹中,林娘最难伺候。这里说的难伺候是指比较拿捏礼节。她嗓音窄,说起理来细水长流、没完没了。她告诉我祖母,某家亲戚送请柬,竟然在路遇时递给。按礼节,应当登门作揖才是。我以为作揖就是捉鱼,原来办喜事送请柬,要捉一条鱼带去才行。我祖母叮嘱林娘,万万不可把此事告诉韩家河。我问母亲,为什么万万不可告诉姨姥爷?怕啥?母亲说怕他亲自去退请柬,怕他用炸雷般的声音骂人。

每回做客,母亲总要强行将我打扮一番,将我的头发高高绾起,扎成一束马尾。林冲遭发配到野猪林那场戏,林冲的发型就很像我这个。接着还要在我脑袋上罩一只发卡,发卡上顶一团用纱巾扎的大红花。这种打扮是从画上学来的,名曰“祖国的花朵”。办喜事其实就是所有的人全到一户人家去送钱、吃饭、喝茶。收钱的高桌子一定挡在院子入口处。院子里边全是矮八仙桌。桌上摆着八大碗。大家面对面地坐着吃。很多人站在院墙边、蹲在檐坎上候着,看到有人吃完站起,就走过去,嘴里相互让着,实则谁也不让谁地坐下,等着抬大木盘子的人撤走残羹剩饭,抬上新的八大碗。姨姥爷是管事。“抹桌子的!”他一吼,拿抹布的那个人就赶紧四下里找,看哪张桌子需要抹。“撤菜!”那抬大木托盘的人就得赶紧穿梭过来了。整个场合像打仗。管事就是总指挥。在没有喇叭的情况下,他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的声音。我当即感受到了姨老爷的重要性。

现在我想:乡村不能没有姨姥爷这类人。就像乡村不能没有乡村医生那样。倘若编撰乡村人物志,他应该入榜,建立以下词条:韩家河,男,××年—××年。乡村传统道德的捍卫者和传统礼仪的执行者。凭借自身的勤劳,以身作则,对家庭、亲朋,乃至整个乡村社会进行严格的监督。常常以震耳欲聋的叱骂对其他人进行教育。在他开骂的时候,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噤声。

去年春节我回老家,林娘已经去世。考虑到我祖母的情况也非常不妙,这消息就一直瞒着我祖母。祖母住院。她老人家仰面陷于一堆白色被褥之中,半张着嘴,鼻孔里插着吸氧用的管子,两个嶙峋的眼眶子犹若骷髅。姨姥爷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里来,裹挟着一股膏药味。他的白色胡楂从下巴上参差钻出,脸上的褐黄色皱纹又宽又深,额上的皱纹尤其多。他瘦高而僵直,使劲弯下身子替我祖母拉枕头、掖被子,扯起衣襟的一角擦眼泪。而后他坐在对面空床上,经络鼓凸的大巴掌覆盖在膝头,与我闲聊。说话又慢又轻,动不动就哽咽。他的变化真是惊人!那个声若洪钟、历来有理、向来气壮、动辄骂人、从不谦卑的姨姥爷已经彻底不见了。当然这应该是一个渐变的过程。我只看到两端。就好比我只看见历史上的硬柿子和今天的熟柿子,而没有看见柿子在一次次风霜下一点一点变软的过程。

母亲告诉我,姨姥爷常常扛一把锄头,独自去往坟山,种树、培土,在林娘坟边的石头上坐好一阵子。历史上他怒斥老婆有多强烈,他今天的伤感就有多强烈。

同样的,当年他们干体力活太甚,亏待了自己的身体。即便每年吃几次草乌炖牛骨头,他们的身体也要同他们算总账。林娘瘫痪于极度的骨质疏松——据说,从X光片上看,她的骨质呈蜂窝状,把医生都给吓了一跳。而韩家河全身上下都是劳损,没有一处不痛的。

一切都成正比。

今年腊月再回,我去姨姥爷家。老爷子这一生所创造的重要财富——一排平房已经被拆除。一幢小洋楼横亘在那儿,铝合金门窗,墙上贴着花瓷砖。这是他儿子创造的财富。姨姥爷将自己的房门严严地关住,支棱着腿靠在床头。桌子上摆着一台老得要命的小电视机,还有一帧相框,林娘在框里微笑。现在,姨姥爷也不得不“懒”了,成天被困在床上。每个月一次,由他的孙子用三轮摩托车载他到镇上剃头,顺便刮胡子。

春节过后,波叔家宰羊请客。院子里临时砌了支锅石。一口大铁锅凌驾于烟熏火燎之上。旁边站着几个执大勺的女亲戚。果树下摆了几张矮八仙桌。亲戚们或蹲或坐,在谈着话,对谁都不特别注意,但谁都在氛围之中。小孩们奔跑在院子里,从相貌上基本可辨认出谁是谁家的孩子。几个年轻媳妇在摆碗筷。这时姨姥爷腋下撑着木拐,在大门口出现。进来以后自己找位子坐下,默默地吃羊杂,喝羊汤。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消失。现在他以这种方式,在农村的舞台上短暂地登一下场。也许在他的内心,他早已谢完幕了。

卖黄芪的故事再次被我想起。其实很多时候,这个故事都会被老亲戚们讲一讲。它引申出很多话题。这次我提这故事,母亲微笑了一下。她说:现在就是花钱雇姨姥爷骂人,他也不会骂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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