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儿更年期

2017-12-01 05:48宋明和
海燕 2017年10期
关键词:瑞秋牛牛

□宋明和

老伴儿更年期

□宋明和

罗沂明接到银行短信的时候,正在翻看《中国老年》杂志。短信内容是:“你尾号为3357的储蓄卡于3月21日10时17分ATM取款支出人民币2700.00元,活期余额47807.56元。”

罗沂明打电话给女儿罗赟:“你跟你妈要钱了?”

“没有。”

“你妈可能又买药了。”

罗赟说:“不会吧,这才几天,她还能一点记性不长?”

“你还指望她长记性?在保证身体健康上,你妈永远都是前仆后继。”

“我真是管得够够儿的,哪有像她这样的,没完没了。”

罗沂明笑了:“你不管谁管,还是想办法给退了吧。”

罗赟在工商局广告监管处工作,虽然对广告监管未必有多大权利,但替亲属退个货什么的却是绰绰有余。

“这还不到半年,都退五次了。净忙她一个人儿了。”

“退几次都得退。她是你妈,摊上了你就得认。”

罗赟不满地说:“还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责任。”

“那你的责任呢?她可是你老婆。”

罗沂明说:“我不是忙嘛。”

“你忙我就不忙?说好了,我只管到你退休。”说完,罗赟放下了电话。

罗沂明还有十天退休。

罗沂明将杂志扔在桌子上,叹了口气。如果女儿真撒手,再有十天,妻就归自己管了,一想到要接手妻子,罗沂明脑袋都大。

妻的名子叫黄瑞秋。今年五十五岁,比罗沂明小六岁。

在罗沂明的印象里,妻的更年期没有十年也有八年。先是全身没劲儿,白天坐着,晚上躺着。除了偶尔管管外孙子、做做饭之外,几乎不站着。说一站着就脑袋迷糊,两眼冒金星。后来,腰疼,躺着也不行了。躺之前腰下面得垫点东西,先是垫褥垫,继而嫌褥垫矮,改垫掏掉三分之二枕芯的半空枕头。再后来,发现电视购物里有专用的腰部按摩垫,除了厚度合适外,还可以加热,便买了按摩垫。按摩垫买回来当天,腰好了,改腿疼了。并捎带着烦躁不安,一身一身地出虚汗。躺之前要铺浴巾,用抱枕垫腿。一个腿一个抱枕,再加上偶尔搂的,两边掖的,简直就是抱枕满床。罗沂明每天晚上都得和抱枕抢地方睡觉,否则,就得有半拉膀子扔在床外。前些日子,因为偶尔的一次体检,不知怎么又变成糖尿病了。花八百多买个血糖仪,从此一天到晚坐家里,盯着钟,看着表,兢兢业业地测血糖。一天两次,餐前两小时,餐后两小时,分秒不差,雷打不动。不正常了就一惊一乍,大呼小叫,正常了就疑神疑鬼,琢磨是不是血糖仪坏了。

想到这儿,罗沂明双手挠头,满脸无奈。在办公室转了两圈后,坐下,重又拿起杂志。刚才杂志上有篇关于更年期的文章,他还没看完。

范莉推门走了进来。

“罗处长,和你商量个事儿。”

罗沂明放下杂志,一本正经地说:“别叫罗处长,是罗副处长。你这罗处长长罗处长短的,犯忌讳!”

“要退休的人,哪那么多说道。”

“我当然没有说道,你叫我罗局长才高兴。关键是别人有说道。”

范莉笑了:“这不是没别人吗?”

“有没有都得严格要求,我也得站好最后一班岗,平稳的从副处长岗位上滚蛋。”

退休前没混上个正处长。哪怕是个虚职,享受个待遇,领导也没意思意思。罗沂明对此很有想法。

范莉坐在沙发上,将话题转移:“退休后有什么打算?”

罗沂明说:“原来打算三饱一倒,打起精神好好休息。就刚才,罗赟给安排个新活儿,接手瑞秋,全天候伺候老婆。”

“更年期女人,越伺候事儿越多,越伺候越没完没了。你还是躲远点好。”

“说得轻巧,我就一个老婆,又没有小三儿,往哪儿躲。去你家?”

范莉笑着说:“说着说着就下道,跟你说正经的。我弟弟在化工园区有个企业,想聘个营销主管,并兼做法律顾问。感兴趣吗?”

“你弟弟?”

“我姑家的表弟。”

“太好了,感兴趣。”

“也不问问待遇。”

“你这就算把我给救了,不给钱都干。”

“好,那我可替你联系了。等我电话。

罗沂明回家的时候,家里正乱得一塌糊涂。

瑞秋双手被塑料手铐子铐在一起,急得在屋里来回转圈儿且唉声叹气,偶尔还语无伦次地骂上几句小祖宗、小混蛋、小免崽子之类,骂的既没有章法,语序也大有问题,听着不像是骂牛牛,倒像是骂祖宗。牛牛则拿着塑料警棍,一副打骂任你,闲庭信步的模样,笑眯眯地跟着瑞秋转圈,时疾时徐,并保持着瑞秋手够不着脚踢不着的适当距离。一边转着,一边还嘴巴啷叽地撩闲:“不想死就赶紧交代吧,你的上级是谁,你的领导又是谁?”

牛牛今年七岁,上小学一年级。和大多数这个年龄的男孩儿一样,混世魔王,无法无天。再加上家什齐全,大到刀枪剑戟,小到警棍手铐,应有尽有。所以,偶尔抓上几回八路,审上几次犯人也是情理之中。

见罗沂明回家,瑞秋将全部的委屈一古脑地发泄给了罗沂明。

“你这个不着调的老东西,死哪儿疯去了,还知道回家呀?”

罗沂明被逗笑了:“上班去了,我平时不都是这个点儿回来吗?”

“你跟谁臭显摆呢?就你有班?”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你能讲点道理吗?”

“谁不讲道理?自从嫁到你家,我得过一天好儿没?先是你妈欺负,然后是你欺负。这老的还没欺负完,又轮到小的了,没一个好东西。”

说完,瑞秋不由自主地被带入到自己营造的语境中,越发委屈得不行。泣涕涟涟。开始从头数落罗沂明乃至整个家族的种种劣迹。从结婚开始,一桩桩,一件件,有影儿的夸大,没影儿的硬编,痛说革命家史。

罗沂明躺着中枪,还没进屋呢,就给瑞秋控诉得都够枪毙好几回了。

控诉八百遍了,听了上句就知道下句,罗沂明可以倒背如流。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愿意再听一遍。罗沂明叹口气:“你还有完没?我又没惹你。”

“今天是没惹,以前呢?”

“以前也没惹。”

瑞秋一锤定音:“惹了,要是没惹,我怎么能一身病?”

罗沂明不再接话,转头对牛牛说:“把你姥儿手铐打开。”

牛牛说:“钥匙找不着了。”

罗沂明脱鞋,换鞋,然后走上前去,用门钥匙替瑞秋开手铐,可捅了半天也没捅开。牛牛则没心没肺地站一边儿看热闹,见罗沂明没打开,牛牛心满意足地说:“还是这个质量好。上次我爸给我买的那个,一拽就开,铐不住人。姥爷,这个你是在哪儿买的,再给我买一个呗。”

瑞秋踹了一脚牛牛:“你这不长心的小崽子,我叫你买。”骂完,又把火撒到罗沂明身上:“都是你这老东西惹的祸,你要是不买,能有今天?还不怪你,不怪你怪谁?”

罗沂明瞪了牛牛一眼,然后挤了挤眼睛:“你还卖上呆儿了,滚一边去。等我把手铐打开了,你就等着挨揍吧。”

牛牛不服气地边走边嘟囔:“女人真是没劲,一输就急眼。”

五分钟后,罗沂明打开了手铐。

当一切都平静下来以后,罗沂明征求瑞秋意见:“晚上我做饭吧。”

瑞秋没好气地说:“还你做饭,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是不是巴不得我早死?吃你做的饭,我早给毒死了。”

这些年,瑞秋因为更年期,这疼那疼的,几乎不干什么活儿,但就是死把着厨房不放。我们不能昧着良心说这里没有吃苦耐劳、乐于奉献的成分,但还有一个因素却不能不承认,那就是,瑞秋对谁做饭都不放心。养生节目看多了,瑞秋对饮食当然有自己的一套见解。总结起来,可归纳为三忌三少:三忌是,忌鱼忌肉忌味素;三少是,少油少盐少细粮。有了这三忌三少,这几年,罗沂明家的餐桌可想而知。日复一日,单调重复。永远的清淡无味,永远的清汤寡水。开始时,罗沂明还试图抗争,几次失败后,只能偃旗息鼓。后来,罗沂明拉着罗赟一起抗争,并以牛牛正在长身体,不能缺少营养为理由。这次,瑞秋让步了,答应一星期做三次鱼肉之类的荤菜,或一三五,或二四六。条件是,肉,仅限于牛羊肉,猪因为吃饲料原因,可能含有激素,对牛牛发育有影响,不该吃。鱼,仅限于深海鱼,江河湖泊乃至浅海的鱼,因为河流污染,重金属超标,对牛牛健康有危害,不能吃。吃,当然更是仅限于牛牛,其他人都长成了,该什么样已经什么样了,勿需营养,吃也没用,不必吃。并且,每次只做一小碗,刚够牛牛自己吃,别人想吃也伸不得筷儿。因此,罗沂明的建议虽然被采纳,但生活还是老样子,没有丝毫改变。罗沂明只能偶尔去饭店打打牙祭。素急了,也吃方便面解馋。

二十分钟后,该回来的都陆续回来了,先是姑爷肖建斌,然后是女儿罗赟。

肖建斌回来后,直接去了自己房间,不知在里面干些什么,无声无息。罗赟换完衣服后,进了厨房。

“你今天是不是又买药了?”

瑞秋嗫嚅着不承认,但显然也不理直气壮,小声嘟囔着:“没有呀。”

罗赟说:“还不承认?不承认我可自己找啦?”

瑞秋低着头不说话,继续忙活着做饭。

这时候,牛牛从房间里跑进厨房,言之凿凿地作证:“买了,我看见了,放柜子里了。”

罗赟朝牛牛屁股就是一巴掌:“有你什么事儿?学习去。”

瑞秋看瞒不过去了,抬起头说:“这个药效果好。有个老太太都并发症了,就是吃这个药吃好的。”

“这也是电视告诉你的吧?”

瑞秋点点头。

罗赟平静地说:“不是不让你买药,你买药是不是得先给我打个招呼?我在广告处,广播电视里卖的药,效果究竟怎么样,我比你清楚。还有,谁说你就是糖尿病了?”

“那餐前血糖怎么有时候七点多?”

“大夫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吗,偶尔几次血糖高说明不了问题,只要大部分时间正常就行。”

“那我全身上下哪儿都疼,还一身一身的出虚汗,是怎么回事?”

“你那就是更年期,心理作用。”

瑞秋对更年期这三个字异常敏感,每每提起,必大发雷霆:“你说我是更年期?”

“那是我说错了。”罗赟赶紧检讨,不想惹事生非。

瑞秋不说话。

“记着,待会儿把药拿给我,明天我给你退了。”

一会儿,饭做好了,全家人从不同房间,不同角落云集到餐桌旁,准备吃饭。

饭桌上的内容,一如既往的清淡。除了牛牛的一小盘清蒸鱼之外,其他的干脆就没有一点荤腥。一盘蒜苗炒豆干,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炒土豆丝,另外两盘是蘸酱菜,一盘是白菜片和萝卜条混搭,一盘是黑木耳。

罗赟先夹了一块鱼给牛牛,牛牛刚吃到嘴里,就吐了出来,嘴里蹦出了一句脏话:“靠,一点儿都不好吃。”

罗赟说:“闭嘴。说话还带上零碎了,跟谁学的臭毛病。”

罗沂明赶紧替牛牛解围:“别怪牛牛说,是不好吃,这西红柿炒鸡蛋怎么能不放糖?”

瑞秋说:“爱吃不吃,不吃拉倒。什么活儿不干,挑毛病一个顶俩儿。牛牛说话带零碎就是跟你学的。”

牛牛见姥爷替他说话,愈发得寸进尺,将手高高举起:“姥爷,我要吃方便面。不吃这个破饭。”

罗赟一巴掌将牛牛高举的手打了下来,呵斥道:“你还起上哄了?要吃快吃,不吃就饿着。还管不了你了。”

整个饭桌,就肖建斌一个人是好好先生。没挑没拣,不言不语,闷头吃饭。

吃完饭后,罗赟收拾餐桌,刷碗。瑞秋则理所当然地独霸电视。电视购物节目又是一轮铺天盖地的药品广告。一群老头老太太先是秀幸福,然后挨个儿地对着摄像机镜头进行现身说法,自从吃了×××药以后,喝水少了,血糖降了,上下楼也有劲儿了。

牛牛对罗沂明说:“我姥儿买的就是这个药。”

瑞秋听了这话,顺手拿个抱枕就扔了过来:“让你多嘴。”

牛牛躲过抱枕,瞪着眼气瑞秋:“没打着。”

罗赟收拾完餐桌后,来到沙发上坐下,对牛牛说:“去,把你的作业拿我看看。”

牛牛说:“今天老师没留作业。”

瑞秋说:“你们别不拿当回事儿,我这病呀,还真得找个正经医院检查检查。”

罗沂明不待瑞秋把话说完,拉着牛牛就进房间了。过往的经验告诉他,这个话匣子一旦打开,瑞秋能拉着你唠到半夜。

罗赟当然也知道其中厉害,这话茬儿不能接。只是动作慢了半拍,没抢过罗沂明,再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罗赟故做糊涂,当听不着,大声喊道:“肖建斌,过来一下。”

高高大大的肖建斌从里屋走出来,问罗赟:“什么事儿?”

罗赟示意肖建斌到自己身边坐下,然后说:“妈,建斌有个朋友是医学专家,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跟他说。我还有点事儿。”说完,迅速地回到自己房间。

瑞秋问一脸茫然的肖建斌:“有吗?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肖建斌也没转过拐来:“我也不知道呵?”

瑞秋转过身,面对着肖建斌,认真地说:“有没有你怎么还不知道?”

“我也是第一次听罗赟说。”

“行了,不管有没有,我得先给你说说症状,别到时候真有了,人家问什么病,你啥都说不清楚……”

罗赟回屋后,就着肖建斌留下的地儿,继续上网。

十点,肖建斌还没回屋。罗赟有点心疼肖建斌,想找个理由喊他回来,偷偷摸摸看了两眼,发现瑞秋正神采飞扬,谈兴正浓。肖建斌则无精打采,满脸无奈,有一打无一撞地听着。罗赟想,老妈挺长时间没这么高兴了。为了老妈的好心情,今天就只能委屈肖建斌了。遂打消了喊肖建斌回来的念头,独自上床睡觉。

从罗沂明家出来右拐,前行,是市中心医院。一年前。瑞秋常常光顾这里。刚开始时,每次都是罗沂明陪同。两个月后,罗沂明陪得身心交瘁,疲惫不堪,好说歹说把瑞秋转给了罗赟。罗赟还不如罗沂明有耐性,接手不到一个月就败下阵来。好在瑞秋不计较,有人陪更好,没人陪也行,毫无怨言,独来独往。有时一个星期就诊一次,有时一个星期就诊多次,其间还莫名其妙地住过两次医院。这种情况大概持续了半年,大家也渐渐习以为常。这么说吧,中心医院上到院长,下到护工,只要在籍,瑞秋全能叫上名儿来。

突然有一天,瑞秋不再去了。就在全家人终于松口气的时候,瑞秋道出了其中原委,都是些二百五大夫,水平太差,我这病还是得找个大地方看。

从中心医院继续前行大概五百米,是一个心理诊所。此刻,罗沂明正在心理诊所和一个经人介绍认识的心理咨询师探讨更年期问题。

心理咨询师叫林郁,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面容姣好。

“更年期患者,由于内分泌紊乱,身体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问题。毫无例外的是,这些问题被人为地放大了。所以,你觉得你妻子纯粹是心理问题,这是误区,对她也不公平。”

罗沂明说:“五十多岁的人,哪能一点毛病没有?重要的是,像她这种情况是不是可以通过心理治疗改善症状呢?”

“从理论上讲可以。”

“你能再详细一点吗?”

林郁说:“这么说吧,你妻子的这种情况,从心理学角度说,叫疑病因素。临床表现为强烈的求生欲望和内心自省能力的交互作用。这种作用体现在日常生活中,就是对周遭事物的怀疑,将正常的人际交往视为针对自己的阴谋。对身心活动敏感,将正常的生理反应视为病态。久而久之,身体代谢规律会屈服于强大的心理暗示,生理开始出现相应症状。这是第一阶段。第二阶段,日渐明显的生理症状会继续强化患者的自我意识,正反交互,恶性循环,最终建立起和心理暗示目标相匹配的生理指标,身体症状被完全固化。从而完成一个或几个病灶从无到有的全部过程。”

罗沂明虽然听得磕磕绊绊,但大致意思还是听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如此下去,她会真有病?”

“她现在的症状应该还是第一阶段。如果继续发展,这是必然结果。”

“作为专家,你有什么建议?”

“你还是让她来一趟吧。”

罗沂明无奈地说:“她要是能来,还用我费这么多口舌?”

“我们也可以上门服务。”

“上门可以,但你不能说是心理医生。”

“这个不用你教我。”

罗沂明回家的时候,瑞秋正在沙发上做理疗。从理疗仪上伸出的导线,分别接在了瑞秋的双踝、双膝、腰椎和颈椎上。这使得瑞秋看上去就像老年版的天线宝宝一样滑稽可笑,又像待宰割羔羊一样可怜无助。

罗沂明问:“怎么了,又不舒服?”

看罗沂明回来,刚才还萎顿不堪的瑞秋像还了阳似的,脾气瞬间爆发:“老东西,大礼拜天的,一大早就没影了。又和谁家老娘们儿疯去了?”

罗沂明叹了口气:“你就能和我厉害。”

“给我拿个抱枕来。”

罗沂明从床上拿了抱枕过来,垫在瑞秋指定的部位。

“牛牛呢?”

“罗赟领去上课了。”

这时,罗沂明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范莉的电话。罗沂明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卧室,接听了电话。五分钟后,当罗沂明再次回到客厅的时候,瑞秋开始穷追不舍:“偷偷摸摸的,谁的电话?”

“班上同事的。”

“那为什么不当我面接?”

“这不怕影响你嘛。”

瑞秋哼了一声,表示不屑:“你这老东西可真长出息,撒起谎来连眼睛都不眨。怕影响我?大礼拜天的,你不在家陪老婆,出去疯跑疯癫,你怎么不怕影响我?”

“什么叫疯跑疯癫?我是有事出去的。”

“你能有什么事儿?”

罗沂明不再说话。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永远都是胡搅蛮缠。没有个里表,也分不出个是非,拼的不过是语速和音高。

瑞秋显然不想就此结束,伸出手:“电话给我。”

罗沂明说:“你要干什么?”

“看看是谁的电话。”

“你还有完没完了?”

瑞秋平静地说:“没完。”

“就一个电话,至于吗?”

“你给不给?不给我让罗赟去调你电话记录,你信不信?”

罗沂明当然信。瑞秋一旦较真,什么都做得出来。没办法,罗沂明将电话递给了瑞秋。

“范莉?她找你什么事儿?”

“知道我要退休,她帮我找了个活儿,问我干不干。”

“挺关心呀,知冷知热的。怎么,她也退休了?你俩要一起干?”

“胡说什么?范莉今年五十一,还有五年才退。”

“记得挺清楚呀,有整有零的,她是哪天生日呀?”

罗沂明又被瑞秋给带沟里了。

“说说,你俩什么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同事关系。”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一同事关系,还能从什么时候开始?”

“同事关系能把年龄记那么清楚?同事关系能这么关心你?”

罗沂明叹了口气,不说话。

瑞秋继续不依不饶:“臭不要脸,好的不学,学会勾搭女人了。”

“你可真能胡搅蛮缠,我什么时候勾搭女人了?”

“我也正要问你,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勾搭女人的?”

罗沂明没法再说,任何一句话,瑞秋都有能力给硬接到自己营造的语境中,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学得这本事,简直就是不可理喻。见罗沂明不接话茬儿,瑞秋开始悲悲切切:“自从嫁到你家,我一天福也没享过,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做饭洗衣服收拾屋,累得一身病……”

牛牛是哭着回来的。

正被瑞秋骂得狗血喷头的罗沂明看到牛牛回来,长吁一口气。这个家还真是需要牛牛。如果没有牛牛的调剂,就瑞秋的脾气,罗沂明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牛牛怎么了?”

罗赟没好气地说:“你问他。”

罗沂明边帮牛牛脱衣服边问:“谁欺负牛牛了?告诉姥爷。”

牛牛学着罗赟的口气,七个不愤八个不服地说:“你问你姑娘。”

罗沂明对罗赟说:“你这当妈的怎么老是动手动脚的?你是不是又打他了?”

“今天上英语课,当着我面欺负女同学,让老师罚站了一上午,你说该不该打?。”

“一个课外补课,老师干嘛那么认真?”

罗赟说:“还怪人老师?自己什么孩子不知道?老师要是不管,他能上天。”

“七岁八岁讨狗嫌。牛牛正是淘气的时候,可以教育,别总动手。像他这么大的孩子,都这样。”

瑞秋说:“我就不爱听你说话,什么叫都这样?李安家的外孙子就听话,他姥儿让坐着都不敢站着。”

罗沂明说:“那孩子是听话,吃饭都得喊停,不喊停就干吃没完。和牛牛同岁,一百多斤,肥粗老胖的,整个就一傻子。”

牛牛没心没肺地插嘴:“别看他胖,还没有我有劲儿,上次让我给打哭了。”

罗赟看了看牛牛,气哼哼地说:“你给我听着,要是再欺负同学,我扒了你皮。”

瑞秋说:“这孩子是得管管,上次我去学校接他放学,班主任听说我是他姥儿,你猜班主任老师怎么说的?”

罗沂明和罗赟当然知道不是什么好话,都没接茬儿。倒是牛牛不知深浅,一脸好奇地问:“怎么说的?”

“说看见你都够够儿的了。”

牛牛不服气地说:“靠,我看见她还够够儿的呢!一天事事儿的,赶上你磨叽了,更年期!”

牛牛无意当中的一句话,算是戳中了瑞秋的软肋。罗赟急忙打圆场,试图补救:“这破孩子跟谁学的?你知道什么是更年期?”

牛牛说:“怎么不知道?”然后指了指瑞秋,“她不就更年期?”

这无疑火上浇油。

瑞秋没有马上爆发,她定定地看着牛牛,平静地问:“谁告诉你我是更年期?”

罗沂明急忙把话接过来,边说边向牛牛使眼色:“牛牛,乱说话,快给你姥姥道歉。”

瑞秋就等罗沂明说话。当着罗赟的面,她不太好和牛牛较真,可要是不较真,一肚子气就无处发泄。而这个屋里,能供她痛快淋漓发泄的只有罗沂明。所以,罗沂明这话说的正是时候,瑞秋算是找到了发泄口。

“装什么好人你,根子就在你身上。”

“你可别冤枉人,我可什么都没说。”

“那是谁说的?罗赟还是肖建斌?”

这时候,肖建斌进屋。看到屋里剑拔弩张的局面,肖建斌一声不吭,换完拖鞋后径直进屋。

瑞秋说:“肖建斌,你等等,是你和牛牛说我更年期?”:

肖建斌摇摇头说:“没有。”

罗沂明无奈地说:“别问了。我说的,行了吧?”

瑞秋开始发作:“你这臭不要脸的老东西,你说谁更年期?你才更年期呢!”

见形势不好,肖建斌、罗赟硬把牛牛拖进屋,并严严实实地关上房门。厅里只剩老俩口。

罗沂明说:“你现在怎么变得这样,牛牛才多大,不就说错一句话吗,你至于这样大动干戈?”

瑞秋开始哭诉:“那是说错一句话的事儿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几个人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谁也没这么想,是你自己多心。”

“你敢说你没想?”

“你说想就想吧。”

“为了这个家,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的,做饭洗衣服打扫屋子。得了一身病不说,合着还得让你们当傻子耍。老的欺负完了,小的欺负。”

老一套,又来了。罗沂明知趣地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瑞秋当然不会就此罢休。苦诉累了,就歇一会儿。歇过来了,再继续。从头到尾,将两个人的陈芝麻烂谷子翻了个底儿掉。其间还忙里偷闲地测了个血糖。老俩口就这么闹闹哄哄的直到晚饭。

晚饭后,各就各位,依然是传统格局。罗沂明、牛牛一个屋。罗沂明上网,牛牛做作业。肖建斌、罗赟一个屋。一个用台式机上网,一个用笔记本上网。瑞秋则孤家寡人,独自守在客厅看电视。

罗赟来到罗沂明房间。

“你不觉得我妈变了吗?尤其这两天,特别矫情。”

“变了吗?我觉得还那样。”

“怎么没变?她以前什么时候和肖建斌较过劲?”

罗沂明摇摇头说:“你可别跟着起哄,你还不了解你妈?她不可能针对肖建斌,根子还是在我身上。”

罗赟说:“我知道。我是说我妈这两天的行为,可能是要酝酿一个计划。”

“什么计划?”

“去北京协和医院体检。”

“她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这事儿赖肖建斌。”

“是肖建斌出的注意?什么时候?”

“就是我妈拉他聊天那天。”

罗沂明笑了:“那得赖你,你把他送去顶雷,他当然是顺着你妈,挑你妈爱听的说,反正又不用他负责。没推荐你妈去国外体检就算不错了。”

“你同意我妈去?”

罗沂明叹了口气:“再说吧。现在,咱们只能做到一点,那就是谁都不要主动提这茬儿。”

“可如果我妈提呢?”

“那就只能同意。你妈你还不了解?她只要惦记上了,你要是不让去还不得天翻地覆?”

“反正别打我注意,我可不陪她去。”

牛牛说:“我陪她去。”

罗赟说:“做你的作业,哪儿都有你。”

罗沂明当然有自己的想法,如果罗沂明还打算退休后继续工作,他首先必须和罗赟结成联盟。而要说服罗赟,就得想办法证明瑞秋没病。这也是罗沂明主动找心理医生,并打算同意瑞秋去协和医院检查身体的主要原因。如果能借此证明瑞秋没有器质性的疾病,只是心理问题,他不仅说服罗赟有了充分的理由,对自己的良心也算是有个交待。

今天周日,是约好的心理咨询时间。

上午十点,林郁如约而至。

瑞秋开门:“你找谁?”

“我叫林郁,今天主要是来做一项调查。去年,世界卫生组织在发展中国家搞了一个全民健康项目,重点调查发展中国家五十岁以上人员的生存现状。我正好负责咱这一片儿,随机抽签抽到你们家,也算是我们有缘。”

瑞秋恍然大悟:“哦,卖药的。”

林郁说:“不卖药。”

“那卖什么,健身器材?”

“什么都不卖。”

瑞秋警惕地看着林郁:“什么都不卖,你来干什么?”

“我刚才说了,是全民健康项目调查。”

进屋后,林郁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逐项录入瑞秋的自然状况。

“大姐。“你能简单评价一下你的身体情况吗?”

“这就算开始了?”

林郁点点头:“没关系,不要拘束,有什么说什么。”

瑞秋说:“一身病,全身上下没好地方。”

“具体说说。”

“那就先从脑袋说起,脑袋迷糊,睡眠不好,经常失眠,严重的时候需要吃安眠药才能睡觉。往下,脖子。淋巴结有压痛感,和正常人比较,我淋巴结大、硬,看症状应该是淋巴结炎。再往下,就是心脏。心率过速,一身身的出汗,胸闷、胸痛,犯病的时候需要服丹参片缓解症状。另外,肝脾不好,胃脘疼痛,食欲不振,胃肠功能紊乱,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腰腿关节经常疼痛,有酸麻的感觉,我怀疑是风湿。还有一个就是糖尿病。”

瑞秋这些年的医院真是没白去,不光认识医生,连病也认识。说起病来,头头是道,如数家珍,满嘴的医学术语。

“医院怎么说?”

瑞秋不以为然:“现在的医院,就是卖药挣回扣。你说什么病,医生就给开什么药,还净开贵的。他们会说什么?”

“从我最近调查的情况看,你说的这些病,大部分都是这个年龄的常见病,只要注意饮食,保持一个好的心态,症状应该可以缓解。你说你有糖尿病,指标大概是个什么情况?”

“最高的时候,空腹七点多,餐后九点多。”

“经常吗?”

“不是天天,不过也算是经常。”

“如果是这样,我建议你暂时不要用药。”

“那血糖指标怎么控制?”

林郁将笔记本电脑放在茶几上,深思熟虑地说:“糖尿病是一种代谢疾病,偶尔的高血糖并不说明问题,剧烈运动,饮食过量,情绪不稳定都可能导致血糖升高。所以,糖尿病的确诊必须是阶段性的持续升高,否则,不说明问题。至于控制,国外有现成的经验,主要是四点,一、坦然面对,就是说心态要好;二、合理膳食,要控制糖的摄入量;三、适量运动,核心是适量,是坚持;四、情绪发泄,有话就说,有情绪就渲泄,不要怕别人说你唠叨。事实证明,这对健康很有好处。如果你能做到这四点,我保证你身体在短期内会有一个较大的改观。”

“你说得还真对,医生都这么说。你也是医生吧?”

林郁点点头。

“哪个医院的?”

林郁当然是挑最熟悉的医院说:“中心医院的。”

这句随意而编的谎言让罗沂明大为不安。瑞秋是较真的人,她断不会放过这个疑问。果然,瑞秋开始刨根问底:“那你现在不在医院干了?”

“借出来搞调查。”

“什么时候借出来的?”

“去年十月份。”

瑞秋站起身,声音不由自主地高了八度:“你撒谎,中心医院的医生我没有不认识的,你根本就不是中心医院的。说,你到底来我家干什么?谁安排你来的?”

罗沂明不得不说话了。

“瑞秋,一个调查,犯不着较真儿。”

“你少插嘴。”

林郁倒是沉得住气:“大姐,你别误会。即使我是骗子,你有什么好让我骗的?放心吧,我没有恶意,就是个调查。”

瑞秋冷笑着说:“那可不好说,现在的骗子花招多了去了。”

林郁的谈话显然无法再继续了,只得起身告辞。送走林郁后,罗沂明说:“有必要吗?你管她撒不撒谎,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还没看出来?调查就是个借口,这女人是冲我来的。”

“你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为什么呀?吃饱撑的?”

“她说是全民健康计划,为什么光调查我,不调查你?再说,这哪里是调查,这是摆明了要治病。”

“能治就让她治,这不好事儿吗?”

“好事儿个屁,她是拿我当精神病治。不对,我怎么觉得这事儿和你有关系呢,无缘无故的,她怎么找来的?”

“别往我身上赖,和我没关系。”

“没关系?看你贼眉鼠眼的样子,就知道你一肚子坏水。”

“我怎么贼眉鼠眼了?”

“看你那三角眼立立着,还不贼眉鼠眼?当初真是瞎了眼了,怎么就看上你了?你自己说说,你有一丁点儿的优点吗?”

罗沂明叹了口气:“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你还委屈?说说,这个林什么,是怎么勾搭上的?”

罗沂明还能说什么?只好闭嘴。

“别想给我打马虎眼。不是你就是罗赟。等我查出来,看我能轻饶了你。”

肖建斌和牛牛回家的时候,瑞秋和罗沂明显然还在较劲,一个呆在卧室,一个呆在客厅,还在各自生气。见家里气氛并不融洽,肖建斌和罗沂明打了个招呼,没在客厅停留,带着牛牛直接回到了自己房间。一会儿,换完衣服的牛牛又偷偷溜了出来。

“她又怎么了?”牛牛悄悄地问罗沂明。

“没你事儿。”

牛牛继续小声说:“这女人,太闹了。”

“还这女人,那可是你姥儿。怎么说话呢?”

牛牛不以为然地说:“又不是我说的,我爸说的。”

“谁说的你也不许说。”

牛牛嘟囔着不服气:“凭什么你们能说我就不能说?”

“不凭什么,就是不能说。”

牛牛走开,一会儿,抱着个玩具足球又回到了客厅,开始在客厅里踢球。几个回合下来,牛牛大力地将球踢进了瑞秋的卧室。

正在专心致志测血糖的瑞秋显然是吓着了,拎着血糖仪就来到了客厅:“你这老东西,你想吓死我呀?”

罗沂明说:“什么叫我想吓死你?又不是我踢的。”

牛牛倒是勇于承认,举手说:“我踢的。”

瑞秋说牛牛:“滚一边儿去。”然后继续和罗沂明较劲:“他小你也小,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儿?”

“你这都哪儿跟哪儿呀,平常牛牛不也是经常在家踢球?你不是也同意吗?”

“你看他什么时候把球往卧室里面踢过?”

“你是说我让他踢的?”

瑞秋冷笑着说:“怎么样,承认了吧?我就知道你是巴不得我死。我死了,你好娶范莉,还有今天那个林什么。”

罗沂明摆摆手说:“行了,我不和你说了,蛮不讲理。”

瑞秋用手指着罗沂明,带着哭腔说:“我蛮不讲理?这些年是谁给你做饭,是谁给你收拾家,是谁给你洗衣服?怀罗赟的时候,你妈伺候了一个礼拜的月子,就狠心地扔下我,回乡下了。要不是月子里动了凉水,我能得这一身病?想想你家人做的那些事儿,我死的心都有。现在你还说我蛮不讲理?”

最后一段话正好被进屋的罗赟听见,罗赟说:“行了妈,这事你都说一百遍了,医生不都告诉你了吗?这两件事根本就不挨着。”

看见罗赟回来,瑞秋稍稍地改变了些态度,虽然还是有些委屈,但最起码不像刚才那么歇斯底里了。这些年,虽然瑞秋情绪反常,有时甚至波动很大,但第一发泄对象永远都是罗沂明,在其他人面前,还是比较收敛的。

牛牛听见妈妈回来,踢着球从屋里出来:“妈,我饿了。”

罗赟转头看瑞秋:“妈,没做饭呀?”

没等瑞秋说话,牛牛把话接了过去:“还做饭?她跟我姥爷俩干了一天仗。”

罗赟照牛牛屁股就是一脚:“没大没小的,我让你再胡说八道。”

牛牛转身躲开,歪着脑袋气罗赟:“没踢着。”

瑞秋瞪了一眼牛牛,对罗赟说:“这孩子真得好好管管了,越来越上脸。”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罗沂明,一副秋后算账的表情。然后,去厨房做饭了。

家里难得地平静了一会儿。

罗沂明的心里并不平静,林郁的事儿不会就这么结束,今天瑞秋给自己留了面子,是因为罗赟在场。一旦有合适时机,瑞秋当然会再次提起,到那时,恐怕就不是林郁一个人那么简单了,还会涉及到范莉及其他瑞秋臆想出来的全部女人。提起男女关系,瑞秋会异常敏感,格外亢奋。她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么好的声讨罗沂明的机会。罗沂明暗忖,不能再让瑞秋重提林郁,否则她会没完没了。

晚饭的时候,牛牛照例嘴巴啷叽地撩闲,刚喝了一口汤,就表示不满:“靠,还没有方便面汤好喝。”然后转头看着罗沂明,希望姥爷能像往常一样给予声援。

罗沂明不说话,他在考虑如何阻止瑞秋再提林郁。

见姥爷不搭理自己,牛牛嘟囔了一句没劲,开始乖乖地吃饭。

罗沂明吃了口饭,然后放下筷子:“你妈这病也好几年了,老这么拖着也不是个办法。”刚开个头,除牛牛外,所有人都停止了吃饭。吃饭的时候谈瑞秋的病,是罗家的一大忌讳。这些年,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生怕因此而打开瑞秋的话匣子。瑞秋的话匣子一旦打开,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就是罗沂明,其次是罗赟,再其次是肖建斌,捎带着还有牛牛。

今天吃饭,罗沂明主动提出,大家当然极不理解。这不是没事找事儿吗?

见所有人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罗沂明继续说:“前几天,建斌提了个想法,要你妈去北京协和医院做一个全面的身体检查。我觉得挺好。检查完了,她放心,我们也放心。”

肖建斌不知罗沂明是怎么想的,嗫嚅着解释:“我也说不好,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罗赟说:“那也得等几天,再有几天你就退休了,退休后,你陪我妈去检查,顺便也在北京玩几天。”

牛牛兴奋地举手:“我也去。”

罗沂明征求瑞秋的意见:“我原来打算明天就让罗赟带你去,早检查完早放心。你要是不着急,那就再等几天,等我退休了,办完手续,我陪你去。”

罗沂明之所以征求意见,是因为他心里有数,瑞秋才不会同意他陪着去呢。果然,瑞秋说:“这老东西今天算是说了句人话,我这病是不能再拖了,还是明天吧,让罗赟陪我去。”

罗沂明无辜地看着罗赟:“还是你请假吧,你妈着急。”

牛牛听到这里,再一次举手表达意见:“我也请假,我和我妈一起去。”

罗赟终于明白,罗沂明主动提出让瑞秋去北京的目的,一个是讨好,一个是躲清静。讨好想换取什么,罗赟不清楚。但躲清静却是明睁眼露的,如果等罗沂明退休,罗沂明没有理由不陪瑞秋去北京。而提前几天,罗沂明就有了充分的理由让罗赟代劳。说实话,罗赟也不愿意去,但身为女儿,她无法拒绝。罗赟这一肚子气正无处发泄,牛牛的话无疑是撞到了枪口上,罗赟顺手就一巴掌,喝道:“闭嘴。”

没有瑞秋的家,似乎少了些生气。再加上肖建斌带牛牛去奶奶家住,一向吵吵闹闹的家,刹那间变得寂静无比。静得罗沂明仿佛听得到电流在电线里流动的声音,沙沙的,还略带一些混响。这让罗沂明有种很不安全的感觉。晚上,对付了一袋方便面的罗沂明歪在沙发上看电视。虽然电视音量开得很大,罗沂明依然心里无着无落。看完电视后,全身慵懒的罗沂明百无聊赖,不想再动,直接就睡在了沙发上。

第二天早晨,罗沂明从沙发上爬起来的时候,腰酸背痛。洗漱完毕后,因为懒着弄吃的,直接就上班了。

大概下午两点的时候,罗赟从北京打来电话。

罗沂明说:“这下你妈放心了吧?”

“情况不好,我今天来取检查结果,我妈的肺部有阴影,怀疑是肿瘤。”

“这怎么可能?”

“现在还仅仅是怀疑,但医生说,可能性很大。”

“是不是搞错了?她并没有肺癌的症状。”

“医生说,更年期患者有时也可能掩盖一些器质性病变。这些年,她心思全放在糖尿病上了,把其他症状给忽略了。”

罗沂明叹了口气,问:“下一步怎么办?”

罗赟说:“可能我俩还得在北京呆两天。医生建议做个痰液脱落细胞学检查,待检查结果出来,基本上就可以确诊。”

放下电话后,罗沂明感觉到极度不安。这几年,让瑞秋的更年期给闹的,他对瑞秋的病早就不再敏感。瑞秋因为更年期,把自己的病忽略了。而罗沂明则是因为思维定式,先入为主,把瑞秋给忽略了。对陪自己一路走来的老婆,自己竟麻木不仁到如此地步,罗沂明觉得自己不可原谅。一种强烈的愧疚感噬咬着罗沂明的心,他的胸口有些隐隐作痛。

瑞秋生性多疑,异常敏感,再加上更年期的心理作用,瞒是瞒不住的。如何让瑞秋面对这一切,如何让瑞秋平静地接受现实,无疑成了罗沂明当下需要考虑的首要问题。

罗沂明请假回家,收拾行李,直奔车站。在这非常时期,他不相信罗赟能照顾好瑞秋,也不放心罗赟对瑞秋的伺候。母女毕竟不是夫妻,关键时刻是指望不上的。所以,他必须第一时间赶到瑞秋身边,他必须和瑞秋共同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罗沂明赶到北京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宾馆里,罗赟在看电视,瑞秋则疲惫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

见罗沂明来了,瑞秋很是意外。她从床上坐起来,怔怔地看着罗沂明,半天,才不解地问:“你怎么来了?”

罗沂明笑着说:“公差。”

瑞秋显然有些紧张:“你少糊弄我。要退休的人,还能有什么公差?肯定是罗赟打电话让你来的。你俩给我说实话,我究竟查出什么问题了?”

罗赟说:“我可没打电话。”

“我告诉你什么病,心病!疑神疑鬼。”说完,罗沂明将钥匙牌递给罗赟,“这是617钥匙,你过去住。”

罗赟有些疑惑地看了看罗沂明,没再说话,离开了房间。

罗沂明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说:“别多心,真是公差。”

瑞秋摇摇头:“不对。罗赟今天去取结果,医生说,有几个指标没出来,还要等一天。我就觉得这里有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正好,趁这两天时间,我也陪你逛逛街。”

瑞秋叹了口气:“我和医院打了这么些年交道,对病人怎么撒谎,我比你们心里有数。说实话吧,到底查出什么病了?”

罗沂明几乎要说实话了,可刹那间又改了注意,他还没做好应付瑞秋在知道真相以后可能出现极端行为的准备,他得给自己留些时间。

罗沂明推心置腹地说:“实话就是,我有点想你了。在家没觉得,你这一走,肖建斌和牛牛又去了他奶家,家里喘气的就我一个,心里空落落的。正好今天有个公差机会,所以就跟着来了,顺便幽会。”

瑞秋切了一声,表示不屑,但面部表情却不由自主地随之放松:“说得好听,你能想我?你是巴不得我走,走了,你就可以和范莉还有那个林什么双宿双飞了。”

“连名儿都叫不上来,你这醋吃的有意思吗?”

“怎么叫不上来?范莉。”

“还有一个呢?”

瑞秋冷笑着哼了一声:“臭不要脸你,还真是两个呀?”

罗沂明苦笑着说:“我这也是猪脑子,挖坑就跳。行了,横竖都是你的理儿,你说几个就几个吧。”

“难不成还有?”

罗沂明上前,用双手环住瑞秋的腰,手感陌生,顿生感慨。久违了,除了拳脚相加,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肢体接触了。

罗沂明嬉皮笑脸地说:“当然有,眼前不就是一个?我说,咱就别耽误时间了,赶紧双宿双飞吧!”

瑞秋似乎也颇不适应,红着脸挣扎:“臭流氓你。”

“老夫老妻的,不跟你流氓跟谁流氓?”

这天晚上,是瑞秋有病以来,两人最亲密的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晨,好说歹说,才劝住瑞秋不去医院。待罗赟独自带着事先准备好的化验标本去医院后,瑞秋开始精神烦躁,坐立不安。把电视打开,人却去了卫生间,从卫生间转一圈,什么都没干,出来却又莫名地把电视机给关了。

稍顷,罗赟打来电话:“明天上午出结果,告诉我妈别着急。”

罗沂明回答:“知道。”

罗赟说:“吃饭不用等我,我约了同学。”

“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放下电话后,罗沂明问瑞秋:“你想去哪儿走走?我陪你。”

瑞秋问:“结果出来了吗?”

“明天。”

“这怎么还没完了?一天一天的。”

“耐心等待,反正也没事儿。”

“告诉罗赟买票,明天回家。”

“来一趟不容易,多呆几天。”

瑞秋边收拾东西边说:“要呆你呆,反正我明天走。”

罗沂明说:“那今天呢?”

瑞秋摇摇头:“呆着。”

“到纪念堂看看?”

瑞秋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似乎转了一早晨也是精疲力竭,不堪重负:“我累了,不去。”

罗沂明坐在椅子上,端详着躺在床上的瑞秋,神态萎靡、无精打采。瑞秋瘦了,双颊不再丰满,取而代之的是高耸的颧骨和有些蜡黄的皮肤。眼睑不再圆润,取而代之的是突兀的眉骨和有些深陷的眼窝儿。染过的头发虽然很黑,却毫无光泽,再加上发根处蠢蠢欲动的白,使瑞秋看上去是那样的苍老,那样的孱弱。

曾经的瑞秋呢?大把的时间都给谁了,青春又给谁了?

满腹感慨的罗沂明试图说点什么,借此分散一下瑞秋的注意力,缓解一下瑞秋的紧张情绪。可一时间,搜肠刮肚,也不知从何说起。曾经的岁月无须说,说了只能徒增伤感。当下的事情没法说,说来说去,终究要在病上纠缠。未来的憧憬不能说,如果肺癌确诊,瑞秋还有未来吗?

两个人闷闷地在宾馆呆了一天,临近晚饭时,瑞秋才被罗沂明连哄带骗地拉上了街。

“瑞秋,今天是什么日子,知道吗?”

瑞秋坐在出租车后座,两眼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车流,没有说话。

见瑞秋不说话,罗沂明继续说:“今天是咱们结婚三十三年零二百二十一天纪念日,是不是得找个地方庆祝庆祝?”

瑞秋转过头,不无讽刺地说:“这得把你闲到什么份儿上,才去五脊六兽地记这些没用的东西?”

司机师傅显然是个话唠,不甘寂寞,兴致勃勃地插嘴:“这话不对。人不就一辈子吗?满打满算也就三万来天?得想开,得开心,别亏了自己。这位大哥说得对,每天都要当纪念日过。老话怎么说?活一天赚一天。”

罗沂明说:“还是师傅说得对。”

司机说:“想开了三万来天,想不开也三万来天,活得开不开心那可是全看自己。哦,对了,净顾着说话,您这是要到哪儿?”

罗沂明回过头来,对瑞秋说:“今天破次例怎么样?”

瑞秋问:“破什么例?”

罗沂明说:“别老素着了,吃肉。”

瑞秋不置可否。罗沂明对司机说:“去全聚德。”

结婚时,罗沂明和瑞秋曾蜜月旅行到北京。没去过全聚德,但吃过烤鸭,是那种打包的烤鸭。因为第一次吃,不得要领,当烧鸡吃了。别人是鸭肉切片卷面皮,鸭架或椒盐或做汤,他俩是鸭肉用手撕着干吃,鸭架当骨头啃。吃的是满嘴流油,回味不已。但即便如此,也让两人终生难忘。后来,知道了烤鸭的吃法以后,罗沂明曾发誓要带瑞秋吃回正宗的。瑞秋当时正值华年,当然一拍即合。这应该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情,现在想想,恍若昨天。再后来,瑞秋有病,不再吃肉,吃正宗烤鸭的计划再也没提,从此不了了之。

两人要了一只烤鸭,两个凉盘,罗沂明喝啤酒,瑞秋喝白开水。

吃饭前,罗沂明将一片瞅着比较顺眼的鸭肉沾酱,放在薄薄的面皮上,将一应辅料包入,认真地卷起,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瑞秋面前的食碟里。

“尝尝,也算是兑现三十年前的承诺。”

瑞秋明显有些感动,犹豫了半天,还是摇摇头:“专家说,市面上的肉都有污染,你也少吃。”

“你大可以放心地吃。全聚德有自己的养殖场,不喂饲料,也没有填加剂,用你的话说,绿色环保。”

“这是对外说的,喂不喂饲料谁知道?”

罗沂明不以为然地说:“就算是喂饲料,偶尔吃一次也无所谓。我们也不打算活一百岁,活好每一天才是关键。”

“怎么也得活到牛牛结婚吧?”

“按这要求就更应该吃了。”说完,罗沂明指指周遭吃饭的人,“你看,有这么多人在吃,你还怕什么?

在罗沂明的坚持下,瑞秋终于迟疑地将鸭肉放进嘴里,若有所思地慢慢咀嚼。

“好吃吗?”

瑞秋点点头:“好吃。”

罗沂明继续替瑞秋夹鸭肉,沾酱,包辅料,打理着一切:“好吃就多吃点。”

看罗沂明几乎不吃,光替自己张罗,憋在瑞秋心里的那句话终于脱口而出:“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因为我要死了?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半夜两点,罗沂明懵懵懂懂地醒了。他坐起身,发现瑞秋如幽灵一般坐在床边。灯闭着,电视开着,没有声音。在电视画面的交相辉映下,瑞秋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隐约间,他觉得屋里似乎有什么不对。想了好半天,才划过拐来,自己和瑞秋是在北京的宾馆。

罗沂明起床,故意弄出些声响,然后,来到瑞秋身边:“你怎么还不睡?”

瑞秋吃了一吓:“你怎么起来了?”

“别胡思乱想,结果不是还没出来吗?”

瑞秋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瑞秋问:“我要是死了,你还会找吗?”

“谁说你要死了?”

“回答我。”瑞秋不依不饶。

罗沂明摇摇头:“不会。”

“我才不信,我前脚死,你后脚就得找。”

罗沂明想了想,终于还是不知道怎么说,只好闭嘴。

“说呀,到底找不找?”瑞秋继续穷追不舍。

罗沂明点点头:“那就找吧。”

瑞秋哭了,虽没声嘶力竭,但也足够伤心。一边用手捶打着罗沂明,一边说:“我就知道,你是巴不得我早死。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

罗沂明搂住挣扎不休的瑞秋:“放心吧,你不会死。”

瑞秋趴在罗沂明的怀里嘤嘤哭泣,六神无主,像个孩子。

“别哭了。你放心,你要是真死我前面,我给你陪葬。”

半天,瑞秋才幽幽地说:“你还是找吧,你才六十,得有个伴儿,要不老了谁照顾你?”

罗沂明说:“咱能不说这个吗?”

瑞秋擦了擦眼睛,坐直身体,认真地说:“要不,你就找范莉吧,那个林什么太年轻,就怕你养不住。”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你说找就找?范莉的老公还没有你年龄大呢。”

“有老公你还跟她勾搭啥呀?”

“我怎么跟她勾搭了?”

瑞秋开始忧心忡忡、愁肠百结:“那可怎么办?”

第二天早晨,罗赟吃完饭就去医院了。罗沂明和瑞秋则在宾馆焦虑不安地等待结果。一会儿,罗沂明的手机响了,是罗赟。

罗沂明的手有些颤抖,当他拿起手机的刹那,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瑞秋一眼。此刻,瑞秋也在注视着罗沂明,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着,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话可说。然后,罗沂明接听了电话:“罗赟,结果出来了吗?”

罗赟说:“出来了。”

“怎么样?”

“没事儿,肺部阴影是原来肺炎留下的钙化点。”

罗沂明高兴地对瑞秋说:“听见了吗?没事儿,虚惊一场。”

瑞秋像没听见似的,毫无表情,半天,瑞秋才说:“真的没事儿?”

罗沂明说:“真的没事儿。”

瑞秋哭了,泪眼婆娑。

待瑞秋哭得差不多了,罗沂明说:“现在放心了。你定,是玩两天还是回家?”

“回家。”

“那我打电话给罗赟,不用回来了,直接去车站。”

想了想,瑞秋说:“让罗赟顺路去一趟全聚德,打包两只烤鸭。”

大概下午五点三十分,罗沂明一行三人回到家里。

肖建斌和牛牛正在家等候。见三人进屋,牛牛一句话不说,首先就奔罗沂明兜子去了。翻了半天,没找着自己喜欢的,牛牛满脸不快:“靠,什么都不给我买。”

罗沂明说:“你姥给你买烤鸭了。”

牛牛不信:“她还能给我买?”

瑞秋嘟囔了一句:“这小崽子,才不长良心呢。”

当一家人重又坐在一起的时候,罗沂明说:“罗赟,开瓶酒。”

趁罗赟拿酒的时候,牛牛用手抓了块烤鸭放进嘴里。刚吃一口:就评价道:“这个肉好吃。”接着就开始第二口第三口。

肖建斌瞪了牛牛一眼:“不懂礼貌,你就不能等一会儿?”

罗赟回来,看牛牛满嘴满手的油腻,顺手就是一巴掌:“洗手去。”

罗沂明说:“哪有你这样教育孩子的,张口就骂,举手就打。”

牛牛站起身去卫生间洗手,当走到罗赟够不着的位置时,还不忘回头气一下罗赟:“干气猴儿,一点儿都不疼。”

罗沂明说:“这次去北京检查,你妈身体很健康,什么毛病都没有,这可是咱们家的大事儿。来,咱们共同为你妈的健康干杯。”

全家共同举杯。这时,刚回饭桌的牛牛问:“更年期也好了?那还磨叽不?”

罗赟说:“闭嘴!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像谁了?”

瑞秋说:“还能像谁,像老东西了呗。”

罗沂明问:“我说话难听吗?”

牛牛哪有事哪到,抢着回答:“不难听。”

这时,罗沂明的电话响了,罗沂明站起身,到一边接听电话。

是范莉的电话。

“你准备一下,下星期上班。底薪三千,其他的按营业额提成。”

罗沂明想了想:“这事儿你还得容我考虑考虑。”

“瑞秋不同意?”

“不是”

“那是瑞秋需要照顾?”

罗沂明小声说:“也不是,是瑞秋需要发泄。”

“那你不成出气筒了?”

罗沂明笑了笑,挂断了电话。

责任编辑 董晓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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