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访

2017-12-01 05:48王金平
海燕 2017年10期
关键词:乡政府乡长块钱

□王金平

接访

□王金平

程振洋捏着水杯掀门帘出来,见乡政府门楼里站着许多人,李书记和姚乡长也站在那里,围着坐在水泥台上的一个老汉说话。他到锅炉房接满开水,把水杯搁到办公桌上,好奇心让他立刻又走出来,凑了过去。

老汉呆坐在那里,耷拉着眼。他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看上去已年过古稀,一身旧棉袄棉裤,两袖口都磨成了花边,露出灰黑色的陈棉套。他的左胳肢窝下,贴身靠着一个黑提兜,两个提带都快要断了。

程振洋听到李书记喊他。李书记说,振洋,上我办公室一下。接着,李书记扭头对姚乡长说,走,咱一块儿给振洋交代交代。

书记和乡长都在二楼办公。李书记、姚乡长、程振洋一前一中一后上了楼梯。

坐定。李书记对程振洋说,这个老汉叫山西,为一处宅基地经常上访,今儿一大早就到了县政府,见了宋县长跪下死活不起来。县信访局的人一早就给我打电话,这不,刚把他接回来,这事你解决一下吧!

姚乡长对程振洋说,你刚到乡里,你当过兵,退伍后在大河菱镁矿保卫科干了十来年,又在派出所待过,处理这事是老手了。

程振洋表态说,领导放心,能处理我抓紧处理。

程振洋到乡里刚刚5天。大河菱镁矿破产后,程振洋到浆水派出所当了几年临时工,浆水派出所和浆水乡政府在一个院里办公。李书记和姚乡长亲自点头把程振洋要来,说明他们对程振洋能力是认可的,虽然来乡政府也是一名临时工,说好听一点,是一名人民调解员,或者说是信访管理员,但乡政府平台高、范围大、问题多,处理问题更能显出一个人的能力。乡里工作千头万绪,信访工作是最头痛的一件事,书记、乡长尤其感到头痛。乡里遇到了信访难事,书记、乡长亲自把它交给程振洋办理,程振洋觉得责任重大。

程振洋走出书记办公室,下楼径直来到老汉跟前,弯下腰问,你是哪儿的?

程振洋又问,你叫啥?来这儿干啥哩?

老汉头也不抬一下。

程振洋接着问,你吃饭了没?

老汉仍不吭声。

程振洋一边拉他一边说,地上凉,起来吧!

老汉就势站起,问,你干啥哩孩儿?

程振洋说,走,有啥事给我说说。

老汉问,远不远?俺腿疼不能走。

程振洋向北指了指说,不远。

乡政府办公楼是坐西朝东带前沿的二层单面小楼,程振洋的办公室在一层最北边。

老汉坐在程振洋办公桌对面的长木椅上。程振洋用纸杯给老汉倒了杯水,搁水杯时,老汉的破提包有些碍事,程振洋顺便朝一边挪了挪。

老汉立刻警觉起来,他一把抓过提包,搁到长木椅的靠背上,惊异地说,这个可不能动!不能动!那样子,好像里边搁着啥宝贝似的。

程振洋笑笑,坐下说,你到底有啥事,跟我说说?

老汉抬眼看一下程振洋,说,俺告状,告村里百贵、福生,告他们杂种!

程振洋问他是哪个村的,老汉回答是寨沟村的,名字叫山西。山西反过来问程振洋是哪儿的,程振洋说是水门村的,山小家老二。山西一听,脸上竟显出不自在起来。山西说,咱还是老亲,你年轻就出来了,俺跟你不熟,跟你家大人可熟啦!有一回俺去地里干活,碰到你爹,他要俺去家吃饭,俺就去了,在你家吃了两碗鸡蛋打卤面,你爹那人可强哩!

程振洋说,三里五乡的,按辈分,我得叫你叔。

山西忙摆手,说,不不!你哪有这样的窝囊叔?你在乡里,论弟兄吧?你是俺兄弟。

俩人越拉越近乎。眼看到了中午,程振洋从食堂给他打了份饭。吃完饭,俩人才开始谈正事。

谈到上访,山西伤心地哭了,他边哭边没完没了地絮絮叨叨。

十多年前,山西叔伯兄弟仨,共同买了寨沟村委会7间房,那俩兄弟一人要了两间,每人往村里交了2500块钱,山西要了三间,交了4050块钱。事后,山西私下一算,村里给他多要了300块钱,也就是说,他应该交3750块钱就对了。山西去找村主任百贵,百贵说数不好算,就要了恁多。山西要求退还多收的钱,百贵不给退。一块儿买房的那俩兄弟条件好,他们先后翻建了房,原来的房子是南北向,他们翻建时朝西调了向,这样会影响山西盖配房。山西到乡里、县里、市里找了不少次,都没能解决,一晃12年过去了,每次出去山西都提个破提包,提包里装着上访材料和一个茶缸,到那里渴了,就接点水喝。几年前,山西的独生子因病去世,家里只剩下一个窝囊媳妇相依为伴。家庭的不幸,更使山西心里失去平衡,老觉得别人都在欺负他。

听山西唠叨了一阵,程振洋顿了顿才说,一人说话常有理,二人说话见高低,我问问情况,看事儿是不是这样,然后再去解决。

山西有些不相信,说,村乡县市,四级都推来推去,到哪儿哪儿都不管,你管?你哄俺哩!

程振洋一本正经地说,没哄你,我真管!

程振洋让山西先回去,山西说腿疼走不了路,程振洋便给乡里要了辆车,把他送回了家。

想要弄清事情的原委,就要到村里搞调查。程振洋想,自己是个临时工,又刚来,去村里恐怕有些村干部不尿你。他去找姚乡长,要姚乡长亲自出马,姚乡长痛快地答应了。只要能消除信访隐患,我配合你的工作。

程振洋坐上姚乡长的车,和姚乡长一起来到寨沟村。

村干部都等在村委会办公室里。一查一算,山西的确多出了300块钱。大家又一起来到山西那块宅基地查看,见那两家盖房时确实调了向,但挨山西那家,已让出了尺寸。

时隔一天,百贵和一名村委来到程振洋办公室。山西也来了。程振洋把主管信访的乡党委李副书记请来,给自己坐镇。

程振洋说,百贵啊,按照间数计算,村里确实多收了山西300块钱。

百贵想说话,还没张口,就见山西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高声说道,可遇上青天大老爷啦!12年了,谁也没敢说这话,今天可遇上青天大老爷啦!

程振洋腾一下站了起来,嗔怪道,你这是干啥?赶快起来,赶快起来!

山西不起,程振洋上前两步,一把将他拽起来。山西坐回长椅上。

坐在一旁的李副书记说话了,百贵,这事你办得不对,老百姓的钱不好挣,特别是困难户,你多收他一块钱,他都会记你一辈子。

百贵的脸红乎乎的,他当面承认这件事自己做得不妥当。

程振洋紧追不舍,问,百贵,你说这事咋处理吧?

李副书记重复问一句,对,你说这事咋处理吧?

百贵说,那就退出来吧,从村里的账上退给他。

程振洋说,村里早没了这钱,不能从村里账上退,不管当时你是故意还是失误,山西上访了十多年,这么些年,你们村没核算过?

百贵有些不自在,他说,不从村里退从哪退?俺现在不是村主任了,俺自己能出这钱?

程振洋一拍桌子,说,你不出?那好,你不出我出。

屋里立刻沉静了下来,人们脸上都有些尴尬。

程振洋的强硬态度,弄得百贵脸上更是下不来台。百贵发了一会儿愣,然后慢慢把手伸进衣兜里、裤兜里摸摸索索,掏了半天,身上都掏遍了,连钢镚都掏了出来,只掏出162块钱。百贵一脸不好意思,轻声说,身上就这些,剩下的以后再给。

程振洋朝山西面前推推那几张有整有零的纸币,说,你打个条,先把这162块钱领走。

山西一下慌了,唏嘘道,俺……俺不要。

程振洋说,你告了这么多年的状,今天给你落实这事哩!

山西的目光躲躲闪闪,他小声说,俺不要!俺不要!

程振洋大声问,你真的不要?

山西回答,真的不要!

程振洋说,那好!今天你不要,以后就甭再提这事!

山西轻轻地点点头。

程振洋做了个笔录,山西一点犹豫都没有,就在上面签了字。

程振洋把笔录放进卷宗里,说,咱再谈第二件事,你俩兄弟翻建房时是掉了向,但不影响你盖房。

俺盖配房抵头,不行哩!山西生气地说。

程振洋说,不妨碍你。程振洋不是瞎说,他年轻时当过石匠,给村里人帮忙盖过房,他懂这些规矩。可山西像一头犟驴,咋也拽不回来。俺是石匠,俺也懂!

李副书记听不懂,问,啥是抵头?

程振洋解释说,前边两户调了向,如果房子向西挪了,中间巷子尺寸是固定的,那山西盖配房的尺寸就不够了,简单地说,就是山西说人家抢占了他的宅基地。

李副书记听后哦一声,像是听明白了似的。

隔天,程振洋跟姚乡长、李副书记、石副乡长一块来到寨沟村。程振洋事先下了通知,支书、村主任、村委委员都等在村委会办公室,他们又一起来到现场。

前边两户都建好了石头房,整整齐齐的四合院,只有山西的宅基地闲散着,南边和西边垛了两垛石头,空地上长满了荒草。

村干部把山西叫来了。

山西一看来了这么多人,都是村里乡里的头头脑脑,血一下就冲到了头顶上,他一边往起跳一边大声喊。唔——这多年啦!俺找过无数次,到哪儿都是推,到哪儿哪儿不管,有时连饭也吃不上,饿着肚子只喝几口凉水。可算把你们领导请来了,来一趟真不容易!今儿,非得给俺说个一二三不沾闲……

山西自个在那里闹得热火朝天,大家都不搭理他。

闹腾了一会儿,可能是累了,山西圪蹴在地上,掏出旱烟袋,装了一烟锅烟叶,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白烟从嘴里吐出来,从鼻孔里冒出来,然后向周围飘散,山西的脑袋立刻被笼罩在烟雾里。吧嗒了几口,烟儿便少了,一会儿光听到吧嗒声,不见冒烟。接着,山西噙着烟袋嘴用力一吹,烟锅里的整块烟灰弹跳出来,带着火星悠一下落在了地上。

程振洋走过去,蹲在山西身旁,对山西说,让俺也抽一袋。

山西一愣,他看看程振洋的脸,又看看程振洋伸出的左手,说,那可不能!俺脏哩!

程振洋的左手没有收回,他又上下点了点,说,让俺抽一袋!

山西将烟袋嘴伸进胳肢窝捋了几捋,然后把旱烟袋和烟包递给他。

程振洋把烟锅装满烟叶,划根火柴点着,抽了两口,旱烟劲儿好大,呛得他不由得一阵咳嗽。

程振洋问,你说房子抵头,你是咋算的?

山西立刻沉静下来,他自信地说,俺是老石匠,用勾股弦算数算的。

啪——程振洋在一块石头上将烟灰磕了,把烟袋和烟包还给山西,站起来张望一阵。哎!百贵去哪儿了?百贵,百贵!程振洋接连喊几声。

百贵从姚乡长身后探出头来,哎哎地应着。

程振洋说,你去找盘卷尺,咱实地量一量。

百贵很快就把卷尺拿来了。拉尺的拉尺,记数的记数,再套勾股弦公式一算,结果出来了。山西的配房还真的不好建。

山西的脸上立刻显出得意的表情,说,看,俺没说错吧?

程振洋却有不同看法。山西宅基地堆着石头,高低不平,用皮尺拉出的数字肯定有误差。勾股弦数公式是老算法,不准确。

山西问,你有啥新算法?

程振洋提出,用矩形射线法计算分毫不差。

用程振洋说的办法一测量,那两家的房屋并不碍山西建房。

山西不服。山西干了一辈子石匠,都是用勾股弦定律来算的,从前咋就没听说过矩形射线法?

程振洋说,这样吧,咱用矩形射线法测量三处房子,如果都准确,你就啥话也甭说了,如果有误差,就按你说的来。

山西说行。

他们就近,测量了三处房屋,结果分毫不差。

山西拧着眉头,拍着脑门自言自语道,这是咋回事?俺当了一辈子石匠,咋不知道还有这算法!

感到很纳闷的山西,再也无话可说了。

过了一天,山西来乡里签调解协议。程振洋一边草拟协议,一边对他说,按照规定,调解案件要交200块钱的调解费。

山西一听,愣了片刻,说,俺没钱,俺交不起。

山西拒交调解费,程振洋早就意料到了。不交就不交吧!只要山西心里弄明白了,不再到处上访告状,不交钱也能交代。程振洋没再提这件事,他给山西念了一遍协议,山西签完字起身走了。

案子结了,程振洋上楼给李书记作了简短汇报。李书记长出了一口气,说,这件老上访案,终于画上了句号。

程振洋回到办公室,整理了一下山西信访材料,排好页码,填好目录,对卷宗进行装订。

突然,外边响起了一阵鞭炮声,一挂挨着一挂,那鞭炮声越来越近,最后竟在乡政府办公楼前响起来。乡政府的人都纷纷走出办公室看热闹,李书记和姚乡长也下了楼。

程振洋掀门帘出来,见一伙人围着一块大匾,大匾由两个人抬着,匾上写道:赠给程振洋同志。中间几个大红字:立党为公执法为民。落款是:寨沟村村民 山西。

程振洋实感意外。山西连200块钱的调解费都舍不得出,咋舍得买来一块大匾?

鞭炮停了。

噗通一声,山西冲着程振洋跪下了,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啊,天呀!俺告了12年的状,到哪儿哪儿不管,到俺兄弟这,俺兄弟给处理了,俺为啥不死?就是放心不下啊!这下事情弄清了,俺能死后瞑目了。

程振洋快步走过去,把山西扶起来,嗔怪道,你这是闹啥动静?甭哭了。

李书记笑着说,山西不是哭,是激动地流下了热泪啊!

围观的人听后,哄一下笑了。

姚乡长指使着身旁的两个年轻人,把大匾抬进了乡政府办公室里。

李书记又高声说,山西,这会儿你应该高兴才是,心里结了12年的疙瘩终于揭开了,攒攒劲儿,回家准备盖房吧!

山西用袖子抹了抹眼泪,抬头说,俺不建房了,俺都这把年纪了,连个孩儿也没!

程振洋担心山西伤心,把话岔开。天不早了,回家吧!

程振洋把他们送到乡政府大门口。

山西握住程振洋的手说,甭送俺们了,回去吧!别忘了,到了寨沟村,去家里坐坐。

一伙人跟着山西朝北走去。

程振洋刚要转身回去,碰见河西村小山,他也是来上访的。小山见了程振洋,嘴里不住嘟嘟囔囔起来。

走,到我办公室谈。程振洋对他说。

程振洋转过身,又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在一棵梧桐树下,山西在讲解什么,一伙人围着他,神情都十分专注。

责任编辑 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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