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新村

2017-12-03 03:09舟生
广州文艺 2017年10期
关键词:马赛克黄花房间

舟生

帮Z搬家的同事都走了,房间里立时就空寂了下来。只剩了Z一个人。

客厅的地面镶嵌了绿色与白色相间的马赛克。这些马赛克的表面早已经被顽固的污渍掩盖了光泽。在Z的童年记忆里,马赛克是一个时髦的东西,那时候的很多建筑表面都用马赛克来装饰,顽童们也经常在建筑工地上捡废弃的马赛克来玩耍。马赛克流行的时间不长,后来逐渐灭迹以至于多年不见了。Z没有想到,再次相见,却是在这个时间被凝固了的房间里。

客厅并不小,却只有一个旧式电视柜、一个简易的茶几和一个可以拆开做床用的木沙发,一律是没有光泽的黄色,黄得发暗。天花板上挂了一把沾满油渍的墨绿色吊扇,还能转,声音很大。门口还有一台只剩下三只脚的冰箱,塑料商标已经脱离了一半,刚好是海尔娃娃垂下的头。

客厅两侧各有一门,通向两个房间。一个房间的门被上锁了,成为墙壁的一部分,房间里面的内容对Z一直是一个谜。另一个房间就是Z的卧室。卧室很小,里面有一单人床、一茶几、一衣柜,一律是没有光泽的红色,红得发天的深夜里,就能听到外面大门响起急促的敲门声,然后隔壁的那位瘦削的女主人就打开她的房门,从过道经过Z的房门,再去打开大门,继而传来不能分辨的低声对话,几分钟后,来客在她的引导下,从过道经过Z的房门,进去她的房间,“啪”的一声,门关上了。Z虽然听不清楚他们在过道里的对话,但是能够肯定的是,每一次的来人都不同,有男人、有女人,有一个人、也有好几个人。

有时候Z起得早,竟然能在过道里正遇夜间的神秘来客从大门口出去,他们都不像是城里人。总是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像远客。女主人送客出门后,转身看到Z,笑道:

“老家亲戚,来借宿一晚。嘿嘿,你这么早就上班啊?”

那副谨慎而防备的眼神。是Z至今不能忘记的。

“嗯。今天有点儿事情。”Z有很多疑问,却从来没有问过她什么,擦身而过。

区庄立交纵横交错。初到广州,Z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分清楚了立交桥下每一个路口的去向。每天早上从黄花新村出来,经过新大新百货公司,穿过区庄立交桥下的通道,就到了Z的公司所在的写字楼。

在公司里,Z也算是个领导,大家都叫Z经理,其实没人理。老板乾纲独断,下面的人都是老板的嫡系,唯他马首是瞻,Z连个刷瓶子的也叫不动。另外,工作经历和人生阅历有限,也让Z无法游刃有余于其间。想做点事情而不能,时间长了,Z就这样寡淡无味地在公司里混着。

公司来了个工程师,四十岁左右,长相出老,做派跟大家明显不像一代人。大家叫他L工,也有人叫他L老师。听说L是复旦大学毕业的,他那个年代的复旦大学毕业生,真的可以算是天之骄子了。L从武汉过来,是老板的老乡。老板打算请他来担任技术总监,但是又怀疑他的能力,所以设置了一个考核期,暂不宣布正式任命。

L在公司里算是技术大拿。刚来的时候,颇有一点风流人物的派头。Z自然是不太入他的眼,对Z有些颐指气使。Z也不以为然,一直以老师之礼待他。时间长了,L觉察到,在这样的公司架构和人际关系中,他明显是被老板的嫡系当作了最大威胁,处于孤立地位。渐渐地,他主动走近了Z。

除此之外,Z的生活没有什么亮点,也没有什么变化,继续着朝九晚五的日子,继续着心不在焉与心事重重。

Z突然意识到,隔壁的女主人不见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听到她的动静。晚上也再没有听到有“老家的亲戚”来投靠她了。

有一天,隔壁的房东来了,一位干练的老太太。她其实是Z的房东的内亲,所以这两套房子,以前住的实际上就是一大家子人。

老太太告诉Z。隔壁的人走了。是她让他们走的。

“为什么?”Z随口问了一句。

“那个女人把这里用来开旅馆,她男人在铁路上给她拉过夜客。对面住户去居委会投诉她了。”老太太愤愤地说。

“啊!旅馆!”

老太太突然神秘地对着Z的耳旁低语:“你知道你那里以前住的什么人么?”

“什么人?”Z警觉起来。

“是个小姐。”老太太嘴角露出輕蔑,“经常晚上拉客回来,也是被人投诉。走人了。”

Z突然觉得全世界只有他自己是个傻子。

老太太让Z去她那边挑几件家具,她想把房子腾出来卖了。Z这边突然就添了几个大件。一个高而且阔的大衣柜、一个转角木沙发、一张墨绿色的大写字桌。Z收拾了一番,这屋里竟然有了那么一点朦胧的现代感。

Y喜欢那张写字桌。她站在客厅里,张开双臂,作出揽住写字桌的姿势,身子像要飞起来了,“我要在这里画稿!”

最终她也没有在那张写字桌上画过一幅画。只是把那盆长势喜人的小仙人球从黄得发暗的电视柜上搬到了那张桌上,挨着她的一摞服装杂志。

Y还是每周都来广州,到江南的辅料市场看货,然后过来住一个晚上。逢休假的时候,可以在黄花新村待上一整天。

有一天下午、Z在卧室里上网。Y坐在床上,临窗,看着洞口,幽幽地说:

“我就像一只被囚禁的小鸟。”

青龙坊是离Z的公司不远的一个社区,就在花园酒店背后的一条小街上。那里算是个小红灯区。分布着一些带颜色的发廊和洗浴中心。那条街上还有一些小饭馆,是Z和L工经常光顾的地方。他们常在下班后去那里吃饭,喝点儿酒,轮流做东。

L工是喜欢喝酒的,一则生性好酒,二则工作压抑。因为老板嫡系的挑拨,他迟迟没有被正式任命。他这个老板请来的高级人才,却屈辱地被老板长期以“考察”的名义给挂着,干着实际上是技术员的工作。

有时候,L工请Z去他住的地方坐坐。他租的房间里的陈设简单至极,却有一套不错的茶具。他总是热情地请Z喝茶,每一次必定会给Z讲茶道以及他的茶缘。Z感觉到,茶是他作为精神贵族的象征。有时候,Z甚至觉得,他需要的,只是一个仰视者,而Z,是扮演这个角色的不错人选。

L工每个月底会坐火车回武汉看望家人。他每次都带一个芭比娃娃给他的女儿,从来都不重样。Z见过他的老婆和女儿的照片,一个贤惠并且有几分姿色的母亲和一个乖巧可人的女儿。看得出来,他很爱她们。人到中年,离妻别女,来到广州谋生,这不是一个容易做的决定。他一定是承载了一家人的希望的。

有一次,他们在青龙坊里喝了点酒,然后去L工的那个小屋里喝茶。L突然居高临下地看着Z,神情严肃,一字一顿地问:“Z,你是学医出身的,你说说看,为什么有的男人喝了酒后,那方面就不行了?”

Z惴惴地笑:“从生理学上来说,人的血液总量是一定的,饮酒以后,血液在体内会重新分布,比如体表、大脑里会有比较多的血液。其他地方就会……”

L工果断地做了一个向下的手势,“那我知道了,我明白了。”神情释然。

那些日子里,除了L工,还有很多人去黄花新村找Z,为了短暂的寄居。

有一位曾经的同事。在老家的一所民办高校谋了个教书的职位,临走前,自己租的房已经到期了,却还有一些事情要办,于是在Z那里住了一段时间。他回老家后不久就结婚生子了。几年后,因为那份工作不理想,又独身跑到了深圳,继续打拼。

有一位外地的老同学,辞了当地医院的工作,来广州考博,在Z那里暂住下来备考。终于不负有心人,考上了。毕业以后走上了漫漫行医路,先去了老家的医院,然后调到成都,现在竟然又到上海的某医院去了。

还有一位老同学,本也是学医出身,毕业后却在东莞的工厂里做了行政管理的工作,后嫌收入不高,立志返回医药行业,来广州找发展机会,也寄居在Z那里。面试了很多家公司后,在一家做医药代理的公司安顿了下来,后来被派回东莞去开拓市场了。

Z这里成了中转站。一边目送前人离去,一边迎接后人的行李。

生命中遇到的人,都是过客。只是他们停留的时间更短暂。

Y依然每周都过来,却渐渐少了过去的刁蛮和任性,多了对Z的礼貌和客气。

Z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晚上,躺在床上,她背对着他。他失眠了,她也没有睡着。

“你去寻找你的天空吧。”Z说。

Y没有转过来,沉默了半晌,低声说,“那你怎么办呢?”

“我没什么。”

抽泣声……

公司的政治斗争越发厉害了。L工虽然年纪仅次于老板,斗争经验却明显不足,书生气重,势单力薄,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这个“候任”技术总监和老板的嫡系们逐渐势同水火。起初,老板还有耐心居中调和,后来对他日渐生厌。言语间越来越有不客气之意,经常在公开场合让他难堪。以他的资历,又是做技术出身,哪里受得了这个委屈,情绪也就越发不正常了。

所以他们去喝酒的次数更多了。一次酒过三巡,L工举着空杯子摇晃着,

“Z。我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啊。”继而,眉头深蹙,“我再给老头子一个机会,给他时间考虑,让他想明白,谁是忠臣,谁是奸臣。”

有一天,L工告诉Z,他去听安利的讲课了,他说他知道那是骗人的,就是想去找点感觉,找点激情,给自己一点动力。

“你没当真就好,L工。”Z说。

不久后,Z发现,如此老派的L工。居然在电话里和一个在安利工作的女人调起了情。腔调是那么别扭,表情是那么扭曲。

再后来,L工就真的买了一堆营养品回来,算是纳了投名状,正式入伙了。此后的每次喝酒,他就多了一个话题,宣传安利的健康理念和保健产品。他真的是在让自己“推心置腹”地和Z交流,从Z的身体的种种赢弱谈到性格的种种弱点,从健康之重大意义谈到一个男人应该有自己的事业。Z觉得,他实在是一个老实人,让他讲这些东西,真是难为他了。他甚至不能把话说得周全,也不能把表情做得自然。他就是一个工程师。

Z隔壁的房子终究没有被卖出去。却搬来了新的租客,一群小姑娘。她们从清远的一所职业学校来到广州,在酒店里做实习生。

这些小姑娘经常很晚才下班回来,叽叽喳喳的,闹到深夜。有时候回来得早,从窗口看到Z在客厅里。她们会不矜持地过来看电视。Z总是欢迎她们进来,并且招待她们吃点零食或者水果。Z想要他的房间里有一点活人的声音。但是她们看上瘾了,时间长了还不肯回去,Z就烦了,又想要安静,于是会赶她们回去。

Y不再每周都过来,有时候一个月才过来一次了。

有一次,她对Z说:“我以后不能常来了,公司安排别的人来广州看货了。”

“好的,那我以后有空就去虎门看你。”

“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

“我知道。”Z补了一句。

第二天早上醒来,Y已经走了。电脑桌上放了一张男式衬衣包装里的那种白色的硬纸壳,上面写满了字。不是字多,而是字大,一目了然。

Y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二天下班后,Z独自去“蓝加白”吃了顿饭,还是那些菜,还是一瓶啤酒,只是一个人吃。Z一边吃着,一边看着窗外,天色渐渐变暗以至于黑透了。Z在路边买了个小西瓜,提回了黄花新村。

Z坐在木沙发上吃小西瓜,用勺子一勺一勺地舀着吃,边吃边看电视到深夜。

Z伸出手去取写字桌上的一个杯子,却不小心碰着了那盆小仙人球。盆掉到了地上,原本圆得饱满的仙人球被摔得变形了,泥土撒了一地。

Z顿时狂躁了,随手操起桌旁一本服装杂志,猛地掷到地上,咆哮了一声——

“滚你妈的!”

L工终于辞职了。

走的那天,他们去喝酒了,算是散伙飯。

L工解脱了,心情也轻松了许多,他说武汉的朋友都劝他回去,那边朋友的公司已经给他安排好了工作。以他的资历,不值得在这里受这样的气。

L工喝了点酒,脸上有了红晕,却也更显老态,他已经微醺了,“临走前,我去见老板了,老板说我,技术上,没问题,政治上,too simple!老板说我too simple啊,我too simDle……”

回到L工租住的房间,收拾停当,他煮了一壶茶,他们又坐了一会儿。时间差不多了,Z在前面开门,L工在后面提着行李,出去了。

到小区门口,L工回头看了看他的小屋,“广州啊,就是一场梦!”

Z送他一直上到火车厢里,等他放好了行李,他们去月台上抽了一支烟。末了,L工踩灭了烟头,和Z握手,

“Z,你不错,好好干。”

“我能力不行。在这里也学不到什么东西。”

他打断Z:“你人很好,心地善良。”

Z开始进入一种无规律或者说另一种规律的生活。他每天下班回到黄花新村里就睡觉,十点左右醒来,开始上网、看碟、或者看书,直到凌晨三点后,再睡到天亮。

有时候饿了,Z就到外面去吃夜宵。区庄立交桥下面的过道,到了深夜就成了夜市。Z看到过夜场的男员工们,穿着整齐划一的黑色西装,坐在路边大吃大喝,也看到过20岁不到的小情侣,站在烧烤摊旁,为是否点一个蒜蓉茄子而犹豫不决。

更多的时候,Z在看碟,他沉溺在一部又一部片子的剧情里,幻想自己是其中的某个角色。压抑、狂欢、兴奋、爆发,成功了,又失败了。

在深夜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播放《潜伏》的片尾曲《深海》:

在黑夜里梦想着光

心中覆盖悲伤

在悲伤里忍受孤独

空守一丝温暖

我的泪水是无底深海

对你的爱已无言

相信无尽的力量

那是真爱永在

2008年8月8日,北京奥运会开幕之夜,那群小姑娘也早早地回来了,拥挤到Z的客厅里看开幕式。绚丽夺目的烟花表演、大气滂沱的鸿篇巨制,敦煌飞天、梦回唐朝,真是欣逢盛世啊!她们激动万分,把手里的空饮料瓶子当荧光棒,疯狂地挥舞着,放肆地高歌,乱舞……

不久以后,这些小姑娘结束实习,返回学校去了。此后,直到Z离开黄花新村,隔壁再没有搬来新的邻居,过道里一直是空荡荡的,只有Z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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