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

2017-12-03 03:09晓风
广州文艺 2017年10期
关键词:棋子

晓风

朱玉鹤把双手伸向狱警,咔嚓一声过后。手腕上多了一副锃亮的镣铐,冰凉的感觉迅即漾满五脏六腑。在手持“杀威棒”的狱警押送下,这位也曾威风多年的东海大学原副校长穿过一道又一道警卫森严的门禁,走向会见室。路遇监狱管教人员,他就像牵线木偶一样,习惯性地先侧身避让,再躬身请安,哪里还有半点威风?他于1959年投身到这个世界的怀抱中,少年时代每天充彻耳膜的是八个革命样板戏的激昂旋律,几乎每个唱段他都烂熟于心。此时,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红灯记》中李玉和慷慨就义前的那段唱词:

“狱警传,似狼嗥,我迈步出监。休看我,戴铁镣,裹铁链,锁住我双脚和双手,锁不住我雄心壮志冲云天。”这段唱词不及“临行喝妈一碗酒”知名度高,却更气壮山河,也更切合眼前情景——哎呀呀,该死!你又忘记自己的身份,胡乱穿越、随意想象了!你不是李玉和那样为民族解放事业抛头颅洒热血的抗日英雄。而是一个因受贿罪正在服刑的囚徒!

掐指算来,今天是入狱的第65天,五年的刑期刚刚过去三十分之一。日子真难熬哇!度日如年的感觉一天比一天加深。最初,他害怕探监日的到来,不想看到亲朋悲戚的面容和同情怜悯的目光,那对他残存的自尊心该是怎样的一种摧伤啊!但接受探视后怏怏不乐地回到监舍,那些无人探视的狱友却用羡慕的眼神抚遍他全身,有的羡慕中还掺入了嫉妒。这又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心理过于自闭了。不应该蜷缩在一个黑暗的角落,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封锁住,而应该让温情的阳光照射进来。一点点驱散笼罩在心头的愁云恨雾,使心宇重现一片澄明。张贴在监狱大墙上的宣传标语,除了“认真改造,重新做人”等以鞭策为主的训诫外,不是还有“树立阳光心态,走向新生,拥抱明天”等以激励为主的劝勉吗?

今天来探视自己的会是谁呢?老校长薛鹏举及现任校长王畅等没有嫌隙的昔日同僚已经联袂来过了,那是蒙狱方特别恩准的——按照新的监规,只有直系亲属才有探视的资格。所以,除非得到监狱领导的特许。过去的下属即使顾念旧情而想来看他,也会被挡在高墙之外。亲人中,在美国留学的女儿专程回国来探望过一次了,暂时不可能再来,他也不希望她再来。她隔着铁窗向他挥泪告别时,他决绝地说:“忘了我这个让你蒙羞受辱的父亲吧,潜心于学业。为自己争取一个更好的前程!”女儿再次扑向铁窗,哭得撕心裂肺:“不!你永远是我魂牵梦萦的好爸爸!无论你背负怎样的罪名,女儿都不会嫌弃你的!”他使劲合上眼脸,想截断汹涌而至的泪水,但还是有涓涓细流从眼角渗漏下来。他的双亲早已亡故,唯一的兄长上个月也已从山西老家辗转千里来看过他了。阔别多年的兄长满面尘灰,强作笑颜,安慰他说:“弟啊,大伏天的日头再毒,也有下山的时候。”四顾无人注意他们,又压低声音说:“哥知道你心里冤屈得慌,但自古遭陷害的忠良比地里的叫蛐蛐还要多,你要想开些,没准过些日子黄河水就会清咧!”

除了女儿与兄长外,他再没有别的直系亲属了。妻子——噢,应该称前妻了,在他取保候审期间,已经与他办好了离婚手续。那是他主动提出的,因为他觉得两人缘分已尽,该结束这彼此隐忍的怨偶关系了,同时,他也不想以负罪之身拖累这个炙手可热的外科名医。前妻杨慧敏听他诉说想法时蛾眉微蹙,这是她近几年单独晤对他时的常态。他原以为她会出于人道而稍稍流露出对这段已延续27年的婚姻的留恋,但是没有,她毫不犹豫地表示赞同,双眉随即如释重负地舒展开来。他猛然意识到,她一定早就企求劳燕分飞了。既然已是前妻,她就没有来看望的义务了。不过,他想,如果身陷囹圄的是她,那他不管对她有多失望,都绝不会轻易同意她离婚的要求,而且,即使离婚,也肯定会顾念前情而去探监的。

他实在猜不出今天来的究竟是谁。嗨!管他是谁呢!一会儿不就可以揭晓了吗?何必劳神冥想!从监舍到会见室,要经过六道门禁和五条长廊。这让他更深一层地体会到什么叫“深牢大狱”。第四条长廊的右侧是“新生艺术团”的排练厅,里面传出一阵歌声,旋律和歌词他都非常熟悉。嗯,没错,那是王菲的《棋子》:“想走出你控制的领域,却走进你安排的战局。我没有坚强的防备,也没有后路可以退。想逃离你布下的陷阱,却陷入了另一个困境……我像是一颗棋子,来去全不由自己……”失去自由的监狱歌手以带有磁性的嗓音和充沛的情感把歌曲演绎得婉转而又忧伤,传导出他内心的无奈与挣扎。

朱玉鹤机械地移动着脚步,心绪及思绪全都被牵引进了歌曲的情境。“我像是一颗棋子,来去全不由自己。”呵呵,入狱前的半年,自己不正成了这样一颗“受控”于人的棋子吗?时间再推前半年,当他第一次听人献唱这首歌曲时,居然还真的以为自己是掌控着棋子走向的弈者,而献唱者只是甘心听凭其摆布的棋子。

献唱者是东海大学基建处长洪明涛,朱玉鹤的下属兼棋友。那天,他们一起宴请湖前村书记王伟国。宴会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宾主双方杯来盏往,以各种理由劝饮,彼此都进入了飘飘欲仙的状态。当瓶中酒及杯中酒全部清空后,王伟国提议去夜总会一展歌喉,以“巩固友谊,推进合作”。从不涉足娱乐场所的朱玉鹤想要推辞,洪明涛却附在他耳边悄声说:“难得王书记今天兴致这么高,您就破例奉陪一下吧,下一步的征地拆迁工作还得仰仗他呢!”的确,这个土皇帝开罪不得,也罢,为了学校的建设大计,就屈从一回吧。他跟在王伟国身后步入金碧辉煌的王朝俱乐部时,何曾想到就此走进了对方精心布置的棋局。而自称永远是他手中“棋子”的洪明涛则充当了幕后推手。

朱玉鶴是一年前学校领导班子换届时由分管人事调整为分管基建的。新校长王畅走马上任后,觉得他分管人事已达五年,应该轮岗交流了,恰好学校要新建西湖校区,需要一位经验丰富且善于统筹、长于协调的领导来总揽建设大局,便对他的分工进行了调整。他其实早就不想分管人事了。人事工作所囊括的人才招聘、岗位设置、职称评审等内容,无一不涉及当事人的切身利益,极易引发矛盾纠葛。仅就人才招聘而言。想来东海大学任教的博士多如龙门外的黄河鲤鱼,最终能奋力跃过龙门的寥寥无几。自身功力不够,便希望得到外力的助推,于是,他每年都要接待许多说客。据说,记者采访一位百岁老人:“您现在感到最高兴的事情是什么?”老人思考片刻后回答说:“没有同龄人带来的就业压力!”殊不知就业市场的另一端——买方也同样压力山大。各种干扰太多,尤其是来自领导层面的干扰太多,严重影响着他统领的买方的自主选择。既要任人唯贤,量才录用,又要适度照顾方方面面的关系,他就颇费斟酌了,有时甚至不免心力交瘁。所以,能把人事这块“烫手山芋”甩出去,在他是求之不得。

但基建却是一块更加烫手的“山芋”。近十年来落马的高校领导,绝大多数是在基建问题上没能躲过明枪暗箭。建筑承包商中有瞩意康庄大道的,也有偏爱终南捷径的。后者往往会采用腐蚀分管领导的方法来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无孔不入。如果对方意志不够坚定,或防范不够严密。很快就会被他们俘虏过去,充当为他们谋取不正当利益的马前卒,并最终被他们送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高校领导几乎没有愿意分管基建的。朱玉鹤当然也不愿意。但基建总得有人管哪!王畅努力说服他把这块最烫手的山芋接过来:“这是我最不放心的一项工作,而你是我最放心的一位副手,你若不肯为我分忧,我还能指望谁呢?”话说到这种程度,再要推辞,就不近情理了。好吧,“士为知己者死”,既然你这般倚重我,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只能硬着头皮闯了。

没想到工作的艰难程度真的一点也不亚于上刀山下火海。王畅雄心勃勃,牵头制订了新校区建设规划。那是一幅宏伟蓝图哇,光土地就要新征5000亩!在对各方菩萨无数次叩头礼拜后,征地指标总算拿到手了。但用朱玉鹤少年时代常常听到的一句话来说,“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爬雪山、过草地、啃树皮、咬鞋跟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征地的主体部分在宝湖区湖东镇湖前村,有100多戶村民必须搬迁。搬迁是有条件的,而条件又是有弹性的,一些村民已经开始漫天要价了,校方的对策只能是就地还钱。双方的差距一时很难弥合。这就需要村领导出面调停,让双方各让一步了。

王伟国担任过10年村委会主任、8年村总支书记,在湖前村是个一跺脚就能使地动山摇的人物。他与朱玉鹤同庚,看上去却比朱玉鹤至少年轻十岁,面似红枣,声若铜钟,身材也甚是魁梧。相形之下,脸色苍白、体形瘦弱的朱玉鹤在气势上先就输了几分。第一次接触,朱玉鹤就觉得他不是易与之辈。听洪明涛介绍说,前来拜访他的是东海大学副校长,他倒也不失礼貌,并没有表现出坐镇一方的土地爷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慢,但一谈到拆迁问题,他马上就换成一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姿态了,反复渲染村民之刁蛮,把自己说成是风箱里的小老鼠、受尽无良公婆虐待的丑媳妇、被老爷太太支使得团团转却作不了半分主的大管家、面对一群野性难驯的烈马而束手无策的牧马人。他打着顺溜的官腔,却有意自卑身份。这是先将通融的大门封住,不让对方轻易钻进,留待日后慢慢商量开门的条件。交谈十分钟后,他就声称另有重要公务而起身谢客了。握别时,朱玉鹤感觉到他手掌上依然留有一层老茧。想来也是耕田耙地的出身,但在村官的宝座上雄踞18年之后,已是深谙权术、熟精世故了。

朱玉鹤很不喜欢与这类人物打交道。但洪明涛再三强调王伟国能耐很大、城府很深,非等闲人物,如果不能把他“搞定”,那么,拆迁就会平添诸多障碍。他恳求朱玉鹤说:“校长,只好委屈您纡尊降贵。与这条地头蛇多亲近亲近了。”朱玉鹤无奈点头。那以后又与王伟国见过几次,却都是在谈判桌前。这类谈判本来不需要朱玉鹤出场的,洪明涛说校长如能亲自压阵,就能抬高规格,聊以满足这个不可一世的土皇帝的虚荣心。朱玉鹤觉得他言之有理,便照着做了。不过,为了最大限度地捍卫各自的利益,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何“亲近”之有?真正算得上“亲近”的举动就是刚才的把盏同饮及此时的共赴歌厅了。

朱玉鹤不能不承认,觥筹交错之际,双方确实亲近了许多。洪明涛早就希望他能出面宴请王伟国一次了。但他素不善饮,又得知对方有干杯不醉的“酒仙”之称,便有些打怵,托故一再拖延。昨天,洪明涛又催促他了,他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就同意今天以他的名义宴请对方。酒席上的王伟国与谈判桌前的王伟国判若两人,不再斤斤计较,步步为营,酒风极为劲爽,东海大学一方无论谁去敬他,他都一饮而尽。而他回敬朱玉鹤时却说:“我喝光,你随意!”话虽如此,炯炯的目光却紧盯着朱玉鹤手中的酒杯。朱玉鹤当然通晓“感情深,一口闷”之类的酒场术语,知道这是拉近双方距离的一个契机,“随意”不得,只好以勇闯刀山火海的决心,硬着头皮将杯中酒一滴不剩地倾倒入喉,再艰难地吞咽下去。王伟国满面红光地击掌叫好:“校长真够意思!”朱玉鹤以前虽不乏公务应酬,却只饮少许红酒,高度白酒从不沾唇,一气喝下满杯的52度茅台,马上就有腾云驾雾的感觉了。哇!那大团大团的白云踩在脚下真是绵软啊!哎哟!怎么一脚踩进去就再也拔不出来了呢?洪明涛见状,立刻拿来依云矿泉水让他牛饮,以稀释腹中正在发酵的酒精。所以,当王伟国提出去K歌的倡议时,他虽然理智尚存,却已是浑身乏力了。

走进王朝俱乐部之后,朱玉鹤发现。双方的随从都没有跟来,就剩下他和洪明涛、王伟国三人。看得出,洪明涛与王伟国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了,因为两人已经彼此称兄道弟。这家名闻遐迩的夜总会他们肯定也不是初次光顾,因为点歌公主一见到他们便欢呼雀跃说:“哟!洪总,王总,你们又来了!”三人刚在包厢中坐定,一群“莺莺燕燕”便鱼贯而入。朱玉鹤此时还算清醒,立即声明说:“我五音不全,今天是来当王书记的听众的,所以不需要陪唱。”洪明涛赶紧又跟他耳语说:“校长,既然已经来了,你就索性随俗入流、逢场作戏到底吧。您身边不坐一个,王书记岂不尴尬?就让她陪你聊会儿天吧,这一点也不出格的。”王伟国则大声劝道:“朱总,何必那么拘谨,放开一些嘛!如果大家在一起玩得开心,那就什么都好商量了!”话里的潜台词他一听就明白,犹豫了片刻后,终于默许一位看上去不太妖艳的女子在身旁坐下。他忽然觉得,在基建这盘他完全不熟悉的棋局上,自己就是一颗被洪明涛拨弄来拨弄去的棋子。而恰恰就在此时,洪明涛开始演唱王菲的《棋子》。他歌艺平平,但唱得非常投入,表情甚至带有点夸张,不过,更多地流露出似乎不是供人驱遣、身不由己的痛苦,而是甘为走卒的怡然自得。一曲唱罢,他意犹未尽,朝着朱玉鹤一躬到底说:“尊敬的朱总,我永远是您手中的一枚棋子,您把我布防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为您筑起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好!有这样死心塌地护卫在边角的棋子。朱总还用担心自己的安全吗?”王伟国高声喝彩说:“洪老弟,为你动人的歌声、也为你的忠心耿耿,干杯!”他转向朱玉鹤:“噢,对了,朱总,你能不能赞助一下?我要是有这样的下属。每天都能高枕无忧了!”朱玉鹤不得已端起酒杯,嗬,竟是他最不习惯的洋酒。王伟国又热切地望着他,仿佛这杯酒就是检验他是否同样重情重义的试金石。哎!即使杯中盛的是腐肠毒药,也只能喝了!转瞬间,他就觉得天旋地转。一头靠在沙发上再也睁不开眼睛。恍恍惚惚中似乎感觉到有人在身边忙活着什么。除了身体被轻轻移动过以外,嘴唇上好像还曾沾过一种湿漉漉的东西。但也就是十分钟左右,他便又恢复了知觉,只是依旧头晕眼花。

这座监狱的新生艺术团人才济济。入狱前朱玉鹤一直以为监狱是藏污纳垢之地。入狱后,尤其是看过新生艺术团的演出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原先的看法偏激了。監狱同时也是藏龙卧虎之地,汇聚着各类不慎失足的人才。他自己因为有着“中文系教授”的另一重身份,也受聘担任艺术团的文学顾问,负责润色节目之间的串联词,所以与部分演员、包括演唱《棋子》的演员有一些接触。这位狱友曾经是省歌舞剧院的独唱演员,本来就具有专业水准。再揉入悲怆难言的身世之感,演唱起来自然就声情并茂、感人至深了。相形之下,洪明涛当时的演唱显得多么轻佻、多么飘忽、多么虚假啊!

朱玉鹤是有一定实力的围棋爱好者,水准大致在业余四段左右。高中时,他对棋类还了无兴趣。同桌叫他下象棋,他说不会。同桌说我教你,就开始摆棋。摆好后拿着“士”问他“知道这叫什么吧”,他想也没想就说“干”。同桌狠狠瞪了他一眼,再也不跟这个棋盲说下棋的事情了。所以,读大学前,别说围棋了,对普及程度极高的象棋他也一窍不通。他开始接触围棋,并渐渐喜欢上它,是因为大学同学赵若芷。他暗恋她,而她自幼习弈,是学校围棋队的主力队员,功力已不逊于专业五段。为了接近她,他从图书馆借来一本《围棋入门》,恶补几乎是空白的围棋知识,并试着与出于同样目的而浸染此道的室友对弈。校内每有围棋赛事,他都会跑去观摩。因为可以毫无顾忌地将欣赏的目光聚焦于鏖战中的赵若芷。那一局,赵若芷执黑先行,远远望去,只见她白衣胜雪。花容淡定,玉指轻弹,落子如飞,仿佛金庸笔下的“神仙姐姐”。未到中盘,对手即知败局已定而拱手认输。在众多粉丝的欢呼声中,她轻移莲步退出赛场,那长裾飘曳的影像终生定格在朱玉鹤的脑海中。

他是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一届本科生。即备承赞誉的“七七级”。本科毕业后继续读研,获得硕士学位后,由京城应聘到东海大学任教。他自知不是灵光独运的学术奇才,因而为学特别勤勉,为人格外踏实,很快便赢得了口碑。评上副教授不久,就被选拔为中文系副主任。他对管理工作全力以赴,全然不计个人的利害得失,因而每次考评都名列前茅。再往后,他又经历了人事处副处长、发展规划处处长等多岗位锻炼,八年前压倒另几位强有力的竞争者,荣任东海大学主管人事的副校长。从世俗的角度看,也算身居高位了。这时,一同出道的几位中文系教授,包括拥有国家级教学名师这一显赫头衔的李乾坤羡慕,甚至嫉妒他了。见到他时,李乾坤恭敬之余,忍不住感叹:“你老兄真是吉星高照、官运亨通啊!”其实,李乾坤当年也曾一度出任中文系副主任,未及半年,便因不堪杂务纷扰而挂冠归隐了。朱玉鹤淡然一笑,没有反驳李乾坤,心里却想到一则童话:山顶的庙里有尊雕刻精美的佛像,前来拜谒的人络绎不绝。铺在山路上的石阶开始抱怨:“大家同是石头,凭什么我被人踩在脚下,你却被人供在殿堂?”佛像笑笑说:“当年,你只挨了六刀,而我可是挨了千刀万刀呀!”

地位高了,权力大了,他却一如既往地保持低调。因为他也始终铭记着另一则富于人生哲理的童话:有个书生请教哲人:“天地之间究竟有多高?”哲人说:“三尺。”书生诧异道:“人高五尺,天地之间怎么只有三尺?”哲人说:“所以,人要想长立于天地之间,就要懂得低头啊!”唯其如此,他从不昂首云天,妄自尊大。但在原则问题上他却又能守住底线,顶多偶尔打一点擦边球。这是他几十年如一日的作派。而另一个从未改变的习惯,就是空闲时喜欢与人对弈或独自打谱。这该是他唯一的业余爱好了。如果深入到更隐秘的情感层面,这大概也是他借以怀念赵若芷的唯一方式。

他有3位相对固定的棋友,其中之一就是洪明涛。洪明涛比他小6岁,当年学的是建筑学专业。洪明涛成为他的棋友,是6年前调任校办副主任之后。那以前,他们两人并无交集。校办的主要职能是协调与服务,主任一般服务于校长与书记,5位副主任则分别对应服务于副校长和副书记,洪明涛所对应的刚好是他及另一位副书记。他出差,洪明涛往往随侍左右。如果公务不太紧急,他们大多选择火车,因为那样可以在软卧包厢里对弈,一畅“手谈”之乐。洪明涛的棋力不在他之下,却总是自谦与他不在一个段位,恳求他先让三子或二子。他往往慷慨大度地如其所请。即便如此,结局还是洪明涛输掉一目至五目不等。但他也赢得并不轻松。有时双方为争夺一块地盘而无所不用其极,使出“围魏救赵”“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等各种计谋,战局往往呈现出犬牙交错的拉锯局面。最后,通常是洪明涛错行一步险棋而导致丢城失地,江山易主。这时,洪明涛便会痛心疾首地感叹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哇!”然后,又由衷地表示对他的折服:“校长您毕竟棋高一筹啊!跟您学弈,我学到的可不仅是弈道哇!”

有洪明涛这样刻意逢迎的棋友相伴。朱玉鹤的心情是愉悦的。哪个弈者不希望成为赢家呢?但如果赢得过于轻松,就没有“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快感了。就像一个顶尖的武林高手,走上擂台后一拳就把对方打翻在地,再也爬不起来,虽然足以显示自身的强大,却难免产生十八般武艺未能一一施展的遗憾。假使他发现对方是故意倒地以避其锋芒或扬其武威,那就非但不会感念对方竭力成全自己,反倒会视为对自己的一种侮辱。但朱玉鹤在与洪明涛对弈时从来没有产生类似的感觉。

他不是没想到洪明涛有可能为了取悦于他而“藏拙”,但又觉得要拿捏得这般恰到好处,洪明涛似乎还功力不够。因为每当争夺趋于白热化时,洪明涛都会额角沁汗,那应该是伪装不出来的。要是连这也能“造假”的话,那么此人也太可怕了。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洪明涛的棋艺总体上与自己在伯仲之间,只是稍弱了那么一点点——自己是“伯”,而对方是“仲”,在排序上终究还是先后有别、不可颠倒的。

其实,从两人对弈的第一天起,洪明涛就以“棋子”自居了。苦战2小时而终于惨败后,洪明涛一边拭去额角的微汗,一边满脸虔诚地对朱玉鹤说:“棋如人生啊。在生活中我就是校长您手中的棋子。”类似的话他后来又重复过好多次:“校长。您就把我当成一颗棋子吧!”“能成为您的棋子,是我的荣幸呢!”“校长,作为您的棋子。我多么希望您能把我放到更重要的位置上去啊!”一次比一次直白。一次比一次递进,一次比一次有更多的话外音。而在日常的工作与生活中,他的确也谨守棋子的本分,从不僭越。一起出差时,拎包开门、倒水布菜之类的服务细节,他固然都熟稔得很,做起来像给自家的老祖宗上香一样自然,更难得的是,他一下子就能读懂朱玉鹤的眼神。朱玉鹤望向街角的日本料理店,他马上会意说:“校长,要不咱中午就在这儿‘密西密西吧?”经过良子足浴店时,走路时向来目不斜视的朱玉鹤往里面瞟了一眼,他立刻劝导说:“校长,奔波一整天了,肯定累得腰酸脚疼了吧?咱进去做个足疗如何?”

以“棋子”自居的洪明涛不仅眼风过人,还经常挺身而出为朱玉鹤挡驾,关键时刻还能拼死救驾。朱玉鹤分管人事时,不时有教师来上访,其中不乏无理取闹者。每当此时,洪明涛总是密切注视着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一旦发现可疑人员立即趋前询问,听说是找朱校长“反映问题”的,便分外热情地将他(她)引到自己办公室说:“朱校长事多身忙,你向我反映就行了,一样可以解决问题的。”然后就耐心倾听,仔细记录。倘若事关重大,他会向朱玉鹤汇报请示;如属细枝末节,他就直接表态处理了。这就为朱玉鹤省却了许多麻烦。

一次,朱玉鹤去学校产业集团调研,轻车简从,只带了一名秘书。改制中的精密仪表厂的职工闻讯赶来,将他团团围住,要他当场承诺不改变他们的事业编制身份,而这恰是这次改制的焦点问题。个别职工情绪激动,见朱玉鹤不愿明确表态,便开始出言不逊,甚至拉拉扯扯了。产业集团的几位头头急得满头是汗,却劝解不开,差点就要打110报警。这时,洪明涛如神兵天降,大喝一声:“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们想干什么?!”高亢如震雷般的嗓音中饱含着威慑的力量,气势一点也不亚于长阪桥上手握丈八蛇矛只身吓退百万曹兵的张翼德。众人不知来者是何方神圣,一时静场。

趁他们愣神之际,洪明涛让秘书领着朱玉鹤先撤,自己独自留下与他们过招。看到朱玉鹤已到达安全地带,他中气十足地说:“人事问题都是由学校党委集体研究决定的,朱校长只是具体执行者,你们纠缠他有什么用?聚众闹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而且,策划煽动者最终肯定会被追责的!这样吧,你们有什么想法,一一跟我说,我保证把大家的意见带回去,并尽快给你们答复。哼哼!对不听劝阻、一意孤行的人,我有的是对付他的办法!不信试试看!”连唬带哄,很快便把众人都打发走了。这是他救驾有功之一例。

作为“棋子”,洪明涛在酒桌上也是不惜为朱玉鹤冲锋陷阵的。酒精过敏的朱玉鹤要不是有他护驾,不知要“醉卧沙场”多少回了。他是宁可自己“醉卧”,也要让朱玉鹤醒归的。有一回招待完国家部委的一位副司长。他一钻进朱玉鹤的专车就醉卧不起了,嘴里却还嘟囔着:“校长,我是您的棋子,您指哪我打哪,牺牲一百回也在所不惜哇!”相比之下。朱玉鹤直接管辖的人事处长就不具备这样的牺牲精神了,遇到强敌压境时,非但不愿主动请战,被迫出战时也只是虚晃两枪,只求全身而退。對主帅的安危并不特别在意。

每当与人事处长同席后,洪明涛都会若有意若无意地向朱玉鹤数落他的不是,坦言这样的人不值得信赖,因为他少了一副忠肝义胆。所以,他不适合继续待在重要岗位。至于接任者,洪明涛大胆自荐说:“假如校长把我这颗棋子拿来填空的话,我想一定会比他更能发挥作用,至少更能时时处处体现您的意志和维护您的权威!,朱玉鹤不置可否,因为他实在没有堂皇的理由撤换现任处长,另外,人事处长的任职条件之一是具有教授职称,而洪明涛目前还只是副教授。因此,他取而代之的愿望,就只能是一种非分之想了。

两年前,学校原基建处长在经历了严格的审计后,平安着陆,光荣退休。无望执掌人事处、教务处等核心部门的洪明涛,转而想去这一岗位“锻炼锻炼”,顺便“接受组织对自己拒腐防变能力的考验”。鉴于他的综合素质、工作履历和学科背景,包括朱玉鹤在内的所有校领导都认为他是合适人选。于是,他先于朱玉鹤一年试水高校基建这一让不少人谈虎色变的高危领域。

离开了校办,不复能天天守候在朱玉鹤身边,但他棋友的身份没有变,棋子的自称也没有变。朱玉鹤下班后或双休日偶有空闲,便想与他在棋盘上厮杀一番,他往往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皆败。一起出差的机会几乎没了,但对弈的次数不减反增,而两人在感情上的融合度也有所提升。一年前,朱玉鹤服从分工调整,成为他的顶头上司。原以为他会喜出望外,但不知何故。他却没有朱玉鹤预想的那么兴奋。两人接触比在校办时还要频繁,他依然对朱玉鹤惟命是从,不过,有时在朱玉鹤拍板前,他也会提出一些建议供朱玉鹤参考。朱玉鹤慢慢觉察出,不太懂行的自己常常会被他牵着鼻子,不知不觉地按他设计好的路径走。

人生第一次在王朝俱乐部“醉卧”后,一向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的朱玉鹤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与洪明涛之间,究竟谁是谁的棋子呢?从现象上看,洪明涛不仅照样听命于他。成日乐颠颠地在他鞍前马后效劳,而且表现得比以往还要恭谨、还要周到,除了以棋子自称的频率要大大高于以往外,还专门为只解棋趣、不通乐理的他演唱了《棋子》这首歌,似乎真的很以做他的棋子为荣。但在实际生活中呢,自己却越来越接受洪明涛的意志,不光破例喝了烈酒,还一反初衷地去了夜总会,默许了异性陪侍。而他驱使自己这样做的理由是必须与王伟国搞好关系——只有与王伟国搞好关系,拆迁工作才能顺利完成:只有顺利完成拆迁工作,新校区建设才能如期告竣:只有新校区建设如期告竣,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目标才能实现。这就是他一再向自己展示和宣讲的逻辑链,他便用这条无法推翻的逻辑链把自己裹挟到不愿涉足的是非之地。想到这儿,朱玉鹤有一种角色反转的感觉。

但这并没有引起朱玉鹤的警惕,因为他固执地认为洪明涛迁就王伟国,而自己又迁就洪明涛,说到底,都是为了学校的利益,而没有个人的图谋。基建只是个小棋盘,学校才是个大棋盘,在学校这个大棋盘上,自己和洪明涛都不过是一颗棋子,哪里需要就在哪里出现。因此,习惯于差遣洪明涛的他偶尔被洪明涛所差遣,虽有些反主为仆的不爽,却没有想得很深、很远。朱玉鹤照样把洪明涛当作最为惬意的棋友,有空时便召唤他过来对垒,对垒的地点就是自己的办公室。

醉卧后第二个星期天,洪明涛又应召来到朱玉鹤的办公室,一到便说:“校长,我今天给您带来了一副云子,手感很不错,比您现在用的陶瓷棋子强多了,您可以试试。”朱玉鹤发现今天他手里拎的不是往日随身携带的公文包,而是一个看上去沉甸甸的布袋。他从布袋里取出两个棋盒,打开一看,白子温润如玉,黑子色若点漆,两者皆质地细腻,色泽晶莹,坚而不脆,沉而不滑,果真是围棋中之上品云子。朱玉鹤立即就爱不释手了。

朱玉鹤是有过一副云子的。那是新婚后不久,他和杨慧敏去云南旅游,两人逛玉器店时,他看到有一副标价仅为500元的云子,当即心动了。他的初恋赵若芷就有这样一副云子啊!赵若芷出身于围棋世家,父祖不唯精于博弈,而且富于收藏。朱玉鹤一开始尚不知云子为何物,听她提到这一名称后去查了资料,方才得悉所谓“云子”原来是云南围棋子的简称。它原产于云南永昌郡(今保山市),古称“云扁”“云窑子”“永昌子”。关于“云子”,还有一个与吕洞宾有关的美丽民间传说。云子工艺精巧、大小规则,无论视觉、听觉,还是触觉,都与常见的塑料围棋、玻璃围棋和陶瓷围棋有明显差别。赵若芷曾将她自藏的云子交给他把玩,他虽非行家,也马上就感觉到这种差异。因此,他很想将眼前这副标价不高的云子买下来,便与杨慧敏商量。杨慧敏却看中了一只标价为800元的玉镯,也有意收入囊中。但一盘点所余银两,却只能单独购买云子或玉镯。杨慧敏将渴求的目光投向他,他却佯作不察。最终还是杨慧敏忍痛割爱成全了他。

这副云子虽然不是珍品,朱玉鹤却非常珍惜。每过一段时间便一枚枚仔细揩拭,将手指留下的污痕一点点拭去。扪心自问,他不能不承认,他执意要买这副云子,多少是出于对赵若芷的怀念。云子在手,他就会产生一种赵若芷端坐在对面与他“手谈”的幻觉,尤其是独自在家打谱时。云子成了联通他和她之间的一条无形而有情的纽带,抚摩云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弥补今生不能与她厮守的缺憾,同时也可以减轻20多年来一直横亘在内心的“见异思迁”的负疚感。

但三年前在他与杨慧敏又一次发生口角时,盛怒的杨慧敏猛力掀翻了他的棋盘,黑白二子满地乱滚。他连忙弯腰去拣,脸上露出心疼不已的表情。这就更激怒了杨慧敏,她从地上抓起一把棋子跑到窗前,像天女散花一般扔了出去,嘴里还歇斯底里地叫喊道:“我偏不让你睹物思人!”他来不及阻拦,眼看着最珍爱的东西从12楼坠落到小区的花圃里,愤怒的火焰猛然从心头腾起,烧毁了理智的藩篱。他以前所未见的粗暴,狠狠推搡了杨慧敏一把,杨慧敏猝不及防,一下子摔倒在地,而他竟然不管不顾地径直跑下楼去寻找丢失的棋子。哪里还能全部找着啊?他耙过了每一寸地皮,抠遍了每一个草根,也所获无几。回家后一清点,181枚黑子,少掉了7枚;而180枚白子,则只剩下175枚!伴随了他20多年的云子残缺了,他觉得自己人生的一角也因此而残缺了。他当时痛心疾首的程度,恰如杨慧敏所讥讽的那样,是“如丧考妣”。而初次遭遇“家暴”的楊慧敏也伤心失望到了极点。从那天起,他们就在同一个屋檐下分居了。

现在,洪明涛投其所好,将一副新的云子送到了他面前,他是喜出望外的。他鉴赏能力有限,不似赵若芷阅尽棋国春色。但直觉这副云子的成色要优于自家的那副残棋。于是,他接连向洪明涛甩出两个问题:“这副云子是不是很贵重?”“你是从哪儿得到它的?”洪明涛回答说:“哦,应该不贵重吧?我大伯也是棋迷,年轻时花几十元买了这副云子,最近他老人家双目失明了,再也无法辨别黑白二道,就把它转赠我了。这就是它的来历,清清楚楚的,校长您尽管放心!”

洪明涛此前来与朱玉鹤下棋时,有时也会带上一点礼物,比如两盒西湖龙井、一盒大连海参、三盒桐乡白菊等等,但都属于土特产之类,朱玉鹤觉得没有超越他所奉行的“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则,也就从不推辞。这次送来的云子则让他感到有点难办:收吧,虽然当初购买的价格才区区几十元。现在只怕还是有点贵重,至少该值个几千元吧?那就意味着他收受了下属馈赠的贵重礼品;不收吧,这可是自己唯一的爱物,虽然仅仅触摸了片刻,他却已觉出自己与这副棋子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仿佛失散多年的家人重新出现在自己身边,他怎么忍心推开它呢?

看他在“受之”与“却之”间久久举棋不定,洪明涛又着意打消他的顾虑说:“校长,难道您对我还信不过吗?连我自身都是您的棋子,您随时可以取用,一副普普通通的云子,你又有何消受不起的呢?”但他这时对洪明涛动辄以棋子自许已经有些感冒了,听他这么说,脸色一沉,反倒倾向于“却之”了。洪明涛何等善于察言观色,不待他开口,便抢先说:“要不这样吧,这副棋子暂放在您这儿,供我俩对弈时使用,产权仍归我所有,等您没有心理负担了再移交。这总行了吧?”朱玉鹤笑了,觉得这个方案倒是可以接受,便没有表示异议。

洪明涛带来的云子就这样留在了他的办公室,成为他的新宠。他的专业研究领域是中古汉语,曾以北朝民歌《琅琊王歌辞》作为研究语料:“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他就像这位酷爱五尺刀的尚武者一样。每天都要将云子“摩挲”几遍。摩挲的过程,就是他冥想的过程,心驰神往的过程,暂时忘却现实烦恼的过程。渐渐地,这副云子就如同布帛菽粟一样,升格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

凭借如簧巧舌,实现让朱玉鹤“保管”云子的意图后,洪明涛不再像以往那样言必自称“棋子”了,但工作中却早请示晚汇报,比以往还要殷勤。他几次与朱玉鹤说,王伟国想回请“校长您”。朱玉鹤知道这是无法谢绝的,但心理上却非常排斥,所以直到所有的托辞都用尽以后才勉为其难地前去赴这个他想象中的鸿门宴。洪明涛搭乘他的奥迪专车同往,途中他又情不自禁地轻声哼起了《棋子》的旋律。

有过了上一次同饮、同歌、同欢的经历,王伟国已消弭了原先的距离感,一改云障雾罩之故态,不复在朱玉鹤面前装腔作势。酒宴的规格比上一次还要高,但他却不再像上一次那样希望朱玉鹤也能满饮,敬酒时都反复说:“朱校长,我已经知道你的酒量了,你意思意思就行。”这样,朱玉鹤就没有来之前所担心的饮酒的压力了。顿觉轻松了许多,也开始谈笑风生起来。

但接下来的话题就很不轻松了——在王伟国的大力斡旋下,经过十多轮艰苦卓绝的谈判,终于与100多户村民逐一签订了拆迁协议,3个钉子户迫于王伟国的威胁和洪明涛的利诱,也答应于近期签约。所以,最让他们头疼的拆迁工作总算尘埃落定了。村民动迁之后,就该由施工队进场平整土地了。因为是坡地,填+32程就比较浩大,根据土方量来计算,工程耗资将在1000万左右。说到这个话题,王伟国叫服务员把白酒杯换成最大号的,斟满后一饮而尽,然后满怀期待地对朱玉鹤说:“朱校长。我是个粗人,不像你饱读诗书,但也听说过一句古语,叫‘内举不避亲,我弟弟王伟民的公司就是专营填土工程的,下一步填土的活儿就由他来承包了吧。”说完,他用力拍了拍手掌。

朱玉鹤暗自心惊:果然是鸿门宴哪!难道两厢还埋伏着刀斧手,以击掌为号,要将自己绑架了去不成?但掌声过后,仅推门走进一人,而且满面谄笑,模样像极了刚才敬酒时的王伟国,不用介绍,朱玉鹤便猜到这就是其胞弟王伟民。王伟民和胞兄一样是酒场骁将,甫一登场,便连干三杯,豪气冲天地表态说:“朱校长,如果您把这个工程交给我,我一定保质保量地把它做好,绝不偷工减料,往您脸上抹黑!另外,”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说,“我也是懂一些套路的,绝不会独占好处。哈哈!”王伟国帮腔说,“我弟弟这个人就两大优点,一是做事认真,二是知恩图报,朱校长,把这个工程给他做,你尽可以放心!”

朱玉鹤怎么会听不出他们的暗示?但任何基建工程都必须经过招投标的程序,哪能私相授受?朱玉鹤想,原来,他之所以在拆迁过程中鼎力相助,或许就是为后一步独揽填土工程预作铺垫或日埋下伏笔。他不是强调“知恩图报”吗?他大概把这看作自己应当索取的一种回报了。朱玉鹤觉得此事不能含糊,也不宜采用缓兵之计。便当机立断回绝说:“哎呀呀,要是我有直接发包的权力,那不劳王书记你多言,我肯定与令弟合作了。可是,招投标这一程序是没有办法绕过的,所以,如果令弟有意承揽这一工程的话,就来参加竞标吧。到时候,我和明涛处长都会加以关注的。”

王伟国不甘就此罢休:“据我所知,很多基建单位的填土工程都是直接交给所在村庄组建的公司的,这也是强化合作的一个环节,可以避免节外生枝嘛。既然已有先例,校方照此办理,也不算违规吧?”朱玉鹤寸步不让:“以前可能有这样做的单位,但今天再这样做,就属于顶风作案了。说实话,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啊!”话说到这步田地,局面就僵住了。这时,洪明涛出来打圆场了:“两位领导思考问题的角度不同,但都有各自的道理。王书记,你就体谅朱校长的为难之处,多费一道手续,让王总来参加竞标吧,以王总公司的实力,我想胜出的可能性是极大的。”王伟国见朱玉鹤态度坚决,毫无转圜的余地,只好悻悻答应。

第二天,洪明涛便心急火燎地跑来向朱玉鹤汇报说,原来已谈定的3个钉子户又变卦了,开出了更高的拆迁条件。朱玉鹤一听就明白是王伟国从中作祟。这报复也来得太快了吧?他不觉又气愤又好笑。不过,朱玉鹤也明白,王伟国只是先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或者说只是小施惩戒,他不会一下子就把事情做绝的,他正等着他们前去央求他出马调停呢!你这回央求他了,而他也不计前嫌为你把事情摆平了,那好。在后面的招投标环节你总得投桃报李,对他弟弟的公司特别关照吧?这就是他的如意算盘。

朱玉鹤觉得自己亲自登门去央求王伟国还是有失身份,便授权洪明涛代表他去陈情。他面授机宜说:“架子务必放下,好话务须说尽,但不要随便答应对方的不合理要求。”两天后,洪明涛说,王书记把那3个刁民叫去痛骂了一顿,他们马上就老实了,在王书记的眼皮底下痛痛快快和我们把协议签了。洪明涛感慨道:“如果没有王书记坐镇,下面说不定还会出什么幺蛾子,看来,填土工程得设法让他的弟弟中标哇!”朱玉鹤对他话中的“设法”二字特别敏感,立即告诫说:“怎么个‘设法?请记住,‘设法就是违规干预,就是暗箱操作,在我任上是绝对不能允许的!我把底线告诉你,那就是同等条件下优先考虑!”洪明涛喏喏而去,内心叫苦不迭。

经过发标、投标、竞标、开标、评标等程序,中标单位终于揭晓了,正是王伟民担任法人代表的“金西湖土建有限公司”。朱玉鹤暗暗感到庆幸。他从心底里还是希望王伟民能中标的,毕竟那样有利于今后的继续合作。得知这一结果后,他再三问洪明涛有没有背着他透露标底或人为干预专家评标,洪明涛信誓旦旦说绝对不敢,一切都遵照他的指令和规范化要求,“听其自然”。既然这是自然的结果,朱玉鹤认为可以皆大欢喜了。

然而,落选的公司却很不“欢喜”。公布中标单位的第三天,一封实名举报信就送到了朱玉鹤案头,写信者就是被王伟民击败的竞争对手。信中说王伟民曾与几家皮包公司相勾结进行串标,另外,其公司的资质涉嫌造假,明明今年才注册成立,却谎称已有5年施工经验:项目经理人也存在虚构业绩的不端行为。串标的事,信上没有提供具体证据,很难查实,资质及业绩造假问题就容易核查了。他本来打算让洪明涛负责核查,再一想,洪明涛作为主管官员还是应当回避,便把核查的任务交予学校监察处。核查的结果是,信中所反映的情况完全属实。忠于使命的监察处长还了解到一些外围情况:项目经理人是王伟国的内弟,而“金西湖土建有限公司”名义上归王伟民所有,实际控制人却是王伟国自己。

一个天大的难题降临到朱玉鹤面前:按照规定,中标单位如有弄虚作假行为,必须取消其中标资格,重新招标或由得分第二名的公司递补。但如果那样做的话,势必与王伟国撕破脸皮。他肯定无法理解你是照章办事,而会认为你不遵守时下通行的利益交换原则,背信弃义,过河拆桥。但即使得罪他,也不能违反规定,这是朱玉鹤从政数十年所凝定的理念。所以,没有过多犹豫,朱玉鹤就选择了否决本次招标结果,重起爐灶,再度招标。

洪明涛百般劝说,力陈这样做有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并且出示了举报人自己也有造假行为的证据,说类似的做法在土木建筑行业屡见不鲜。但任凭他磨破舌根,朱玉鹤都不为所动。王伟国得到内部消息后。匆忙赶到朱玉鹤办公室,始而动之以情,继而责之以义,终而勃然大怒,疾风骤雨般地痛斥朱玉鹤是“捂不热的冰坨子”“死不开窍的榆木脑袋”“不懂套路、不识抬举、不知好歹的狗东西”,拂袖而去时,他凶相毕露地丢下一句话:

“那咱们就走着瞧吧,看看是你狠还是我狠!”这种赤裸裸的威胁在朱玉鹤看来只是黔驴技穷的表现,虽让他很不愉快,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但朱玉鹤很快就体验到这种威胁的真实力量了,而且,他终于发现在这种威胁的背后,洪明涛这颗棋子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了——

在他责令洪明涛发布重新招标的信息前,他收到了一封厚厚的信件,信封上的字都是剪贴的,收信人为“朱玉和副校长”,误“鹤”为“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寄信地址为“内详”,这就有点刻意遮蔽的意味了。他顿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但还是没有想到会与自己的安危有关。拆开信封,跃入他眼帘的是一叠照片。定睛一看,不由得魂飞魄散——照片总计有8张,画面上都是他与一个半裸的年轻女子相拥相吻!照片从不同角度反复拍摄,其中有一张他的手就按在女子袒露的酥胸上。天哪!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何曾有过如此放荡的经历?!他首先想到的是,犯罪团伙利用照片PS技术来对自己实施敲诈。这类敲诈案件媒体上已报道过多次了,很多领导干部都收到过这样的敲诈信,上当受骗的只是极个别做贼心虚的人。这让他高度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些。

照片中间夹有一封信。朱玉鹤猜想,这大概就是告诉他汇款方式及银行账号了。但出乎意料,信上写的是:“尊敬的朱校长,还记得王朝俱乐部的那个销魂之夜吗?你和我的小姐妹真是浓情蜜意啊!她一直想着你,而你却把她忘了!你不该这般负心哇!不该不懂回报哇!你仔细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千万不要一意孤行,恩将仇报!否则,我会出来打抱不平的。呵呵,到时候,这些艳照就不只供你欣赏,还会让各级纪委的领导一饱眼福了!尊敬的朱校长。务必谨慎行事哦!身败名裂的滋味可不好受。”署名为:“一个爱管闲事的女子。”

信中的措辞唤醒了朱玉鹤的记忆,也激活了他的思维。将自己醉卧王朝俱乐部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联系起来,他马上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针对自己的阴谋:照片是真的,照片上的内容应该也是真的,但却是在自己醉得不省人事时被他们摆拍的,实际上并非自己的真实状态,至少不是自己的真实意愿。写信者用的是当时在场的另一位陪侍女子的口吻,却没有向他勒索钱财,而仅仅对他提出种种警告。从其中的那些关键词可以断定,发信人即使不是王伟国兄弟,也一定是受他们指使。

真是处心积虑啊!他们从一开始就在算计自己,就想抓自己的把柄。于是便精心设计了一个桃色陷阱。他们其实无意揭发自己,只是想用这些照片来要挟自己。让自己为他们谋取不正当利益。如果自己不肯俯首就范的话,那么,阴谋未能得逞的他们也许真的会将这些照片寄送到纪检部门或在网络上广为传播,那就会酿成又一起艳照门。因为照片的主角是重点大学的副校长,一定比重庆雷政富事件更能引起轰动,在校内也会引发强烈地震。进而转化为全体师生员工的视觉盛宴。后果的确不堪设想啊!可是,难道就屈服于他们的威胁,在他们的操控下一步步地去违规、违纪、违法?那就会越陷越深,最终堕入十八层地狱!

这是他从未遭遇过的人生危机,他不知如何才能解脱。他想到了当时也在场的洪明涛,将种种迹象梳理到一起,他有点怀疑此人是否也是他们的同谋。从信件的文字看,要挟者有着较高的文化程度和较好的文学修养,不像王伟国兄弟所能为,必定另外有人执笔。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个人应该就是洪明涛,尽管他没有一点证据。他马上致电洪明涛,要其放下手头其他事情,火速赶到他办公室。

他把照片扔到洪明涛面前,仔细观察其反应。洪明涛看后竟也大惊失色,连呼:“这是怎么搞的?这是谁干的好事?这是什么人在陷害您?”似乎他毫不知情。朱玉鹤问他:“你那天不是也在吗?”他懊恼地说:“那天我肚子不舒服,你醉倒的那一刻,我刚好去洗手间了。”朱玉鹤将信也给他看了,他摘下眼镜,在字里行间扫视良久后肯定地说:“幕后黑手看来就是王伟国哇,真没想到他会这么卑鄙!”他猛捶自己的胸口:“唉!都怪我护主不力!”脸上现出痛苦万状、追悔莫及的表情。

朱玉鹤哪里想到他又是在演戏。还以为自己刚才误会了他,便把他当作唯一可以助力善后事宜的救命稻草,问他有何化解良方。洪明涛半晌不语,最后长叹一声说:“没有更好的办法,为您的声誉计。只有先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维持现在的评标结果,而不是推翻它。作为补救办法,可以让王伟民他们对标书上涉及资质和业绩的部分作必要的修正,或者干脆更换项目经理人,这样也就堵住了举报者的嘴巴。只要他们拿到了这个工程,就不会走出危险的下一步了。所以,校长您只有暂时忍下这口恶气,千万别想着和他们斗,这班地痞流氓,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这个道理朱玉鹤懂。不到万不得已,还是避其锋芒为好。这也是他最初的想法。然而,避过了这一回,还能避过下一回吗?誰敢保证他们得到这个工程后就会金盆洗手,淡出江湖?把柄一直捏在他们手里,他们随时可以用来威胁他达成某项交易。他脑海里浮现出电视剧里的画面:某领导从敲诈者手中一把夺过艳照用力撕碎。以为这下子毁灭了证据。这时,敲诈者从包里掏出更多的艳照冷笑说:“撕吧,撕吧,撕够了没有?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了,我这儿有的是,撒遍全城都可以。”于是领导绝望瘫倒。这一画面的现实版很可能经王伟国这个恶魔导演改编后在他未来的生活中出现。因此,如果这回屈服了,他们今后就会更加肆无忌惮地向他提出各种无理要求,而他呢,就将真正成为受他们控制的棋子,在违法乱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既然如此,不如抢在他们前面一步向组织坦白。艳照的事情虽然有可能会越描越黑,但无论别人如何误解,自己只管从实一一道来,不隐瞒,不伪饰,不狡辩,听凭组织处理,相信清者自清。组织上会作出公正的裁判的。对!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是壮士断腕的时候了!经过一夜权衡,东方既白时,他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他将与艳照相关的所有情况原原本本地向书记和校长各倾诉了一遍。两位学校的主要领导如闻天方夜谭般惊异。凭他们多年对他的了解,在信与不信之间,他们都选择了信。两人安慰他说,你能主动来向我们说明情况,表明你内心是坦荡的,所以不要有思想包袱,工作中要继续敢抓敢管,我们会为你撑腰的。另外,两人也都说,这件事最好冷处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为很容易“三人成虎”,以讹传讹。王伟国那边今后还要打交道,所以也不要搞到势不两立的地步,何况发信人虽然很可能是他,但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如果事情真的捅出去了,那也不用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会与你站在同一条战壕里的!

两位领导的态度让朱玉鹤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忽然觉得事情并没有他原来估计的那么可怕,他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更大的危险正在向他逼近,他更没有想到洪明涛被两位领导叫去询问当时的真实情况时。洪明涛支支吾吾的,虽然推说自己当时走开了,却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还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发过誓,要……要为朱校长保密的”,让两位领导疑窦顿生。

七天过去了,重新招标的信息早已发布,一切却风平浪静,不见王伟国方面有任何动作。洪明涛再三进谏无效,却没有流露出一丝怨尤情绪,依然像棋子一样愉快地接受朱玉鹤的调遣,朱玉鹤便宽心了。然而,第八天早上,他刚到办公室,就被省纪委的两位办案人员带走了。随即,另两位办案人员对他的办公室进行了搜查。当那副云子落入视线时,他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朱玉鹤被办案人员紧紧夹坐在车中时不免惊慌。此前豪无征兆,怎么会突然对自己采取强制措施?但他自度平日安分守己,从无越轨行为,想来还是因身陷艳照门。但这是可以说清楚的,何况充其量只是生活作风问题,何至于让省纪委如此大动干戈?也许有人另外诬告了自己。会是谁呢?他不假思索地想到了王伟国兄弟。

他料得没错。但王伟国本人却隐身幕后,而由王伟民对他进行实名举报,举报的具体内容是:在拆迁过程中,朱玉鹤作为东海大学一方的主管领导,向有意承揽填土工程的金西湖土建有限公司索贿,公司不得不根据他的嗜好,向其赠送价值10万元的清代云子一副。而朱玉鹤欲壑难填,又向他们索取更为名贵的云子。考虑到这样做有违公司一贯的经营宗旨,他们没有满足他的要求。于是他便对他们百般刁难。办案人员按照规定程序,向举报人当面核实情况时,王伟民出示了文物公司的购货发票。专案组将在朱玉鹤办公室搜查到的赃物送到文物公司进行验证,果然就是王伟民花费巨资购买的那一副。再请有关专家鉴定,证实其市价确实在10万元左右。所以,在宣布对朱玉鹤实施“双规”前,专案组已认定朱玉鹤受贿的事实成立。

朱玉鹤自然会为自己进行申辩。他如实供述了这副云子的由来,强调其所有权依然属于洪明涛,只是暂放自己这儿保管。办案人员冷笑不已:“你是研究古代汉语的专家,没想到文学创作能力也挺强啊!你以为编造这样一个故事就能哄过我们吗?笑话!”他说:“你们可以向洪明涛去核实。”办案人员说:“早就核实过了。和你说的完全不一样。他说,王伟民让他捎一副云子给你,他就捎了。其余情况他一概不知。噢,对了,他还说,当时他问王伟民为什么要捎这副棋子给你,王伟民摇头苦笑说‘唉,别问了行不行。”朱玉鹤这才醒悟到。洪明涛彻底出卖他了,这个口口声声甘当棋子的无耻小人一定参与制造了这个以云子为诱饵的圈套,而且很可能是这个圈套的主要设计者。

朱玉鹤深知已经很难为自己洗脱受贿的罪名。尽管真相完全不是专案组所认定的那样,但按照正常的逻辑,王伟民和洪明涛的证言可以相互印证,自然可信程度更高,而且物证也在。这就形成了一条可以固定的证据链,唯一缺少的就是他自己的口供了。一旦他自己承认受贿,应该就可以结案,而办案人员也就大功告成了。可是,这怎么能算是受贿呢?他真后悔当时态度不够坚决,没有强迫洪明涛把云子拿回去。哎,这也得怪自己,不该玩物丧志,对这副云子过于依恋啊!

办案人员采用车轮战法。三天后,朱玉鹤的脑力与体力都已达到疲劳的极限,只求尽快从高强度的审讯中解脱出来,便按照办案人员的意愿,违心作了有罪供述。随后,案件移交司法机关处理,检察院以受贿罪向法院提起刑事诉讼。学校两位主要领导亲自出面作了很多沟通工作,法学院院长自告奋勇担任他的辩护律师。学校还一度为他争取到取保候审,使他重获十天自由。并得以了结与杨慧敏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但最终法院还是判处他有期徒刑5年。据说,这已是从轻发落了。

开庭那天,朱玉鹤看到旁听席上坐着他的两位爱徒——人事处副处长王茹清和文学院教授张有忌。两人一脸的忧伤与悲愤。他们是同年考入他门下攻读硕士学位的。毕业后分别留校从政与从教,与他感情甚笃。尤其是王茹清,外面已在谣传是他的红颜知己。在他分管人事的最后一年,张有忌这位深受学生喜爱的“十佳”教师,终于在他和王茹清的力挺下跻身“教学型”教授之列,可以在校园内外扬眉吐气了。

在张有忌身边坐着的则是赵若芷的爱徒、文学院副教授金渊明,哦,三年前是他为这位学界后起之秀爭取到了引进指标。使他得以在秀美的西子湖畔安身立命。金渊明的脸上写满了困惑不解。他还看到了国家级教学名师李乾坤。该怎么形容这位一直暗中与他较劲的老同事的表情?噢。比较精准的说法应该是“痛惜”。此外,坐在角落里的两位校办秘书及三位基建处职员也为他眼角的余光所瞥见。他们都低下头去,怕与他的目光相遇而使得彼此尴尬。

忽然,朱玉鹤看见旁听席的正中央有一张狞笑着的面孔,在肃穆而又悲悯的人群中显得十分异类,啊,那正是把他推入万丈深渊的元凶王伟国!他也曾愤而向检察机关指控王伟国设计陷害。检察官问他:“你的推理倒是很有故事性,可是证据呢?有什么证据表明王伟国一手策划和制造了这一切呢?”他语塞,因为他的确拿不出任何证据。

为了打消他“诬告”的念头,检察官向他透底说:“实话告诉你。王伟国还责怪他弟弟当初不该满足你的索贿要求。以至于最终害你锒铛入狱呢!对他弟弟后来实名举报你,他也非常生气,觉得这做得太绝情了!他前几天专门来请求我们对你从宽处理,我们领导还批评他作为基层党组织负责人反腐意志不够坚定,对腐败分子心慈手软呢!”朱玉鹤更加无语。

朱玉鹤原先真是太看轻了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村官,总以为他只是个以食利为乐的村野鄙夫,喜欢玩一点小计谋、小勾当,哪知他心肠如此歹毒,心思又如此缜密,把作为绊脚石的对手一把掀翻,自己却置身局外,安全退场,没有留下任何与这起受贿案有牵连的痕迹,连那些艳照他也可以说是其他陪侍女子所为,与他毫无关系。在耍阴谋使诡计方面,朱玉鹤自认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王伟国一点也不躲避朱玉鹤像利剑一样刺向他的目光,继续狞笑着用霜刃般具有杀伤力的眼神相迎。两种锐器在空中角力,碰撞出灼人的火花,但最终邪不胜正,王伟国先放弃内力的比拼退下阵来。朱玉鹤总算赢了一个回合,但这短暂的精神上的胜利又如何抵消得了被对方加害却无法还手的屈辱?如果有可能,他真恨不得将这个奸诈之徒碎尸万段!

控辩双方展开唇枪舌剑的对决。王伟民直接作为证人出庭,声泪俱下地控诉朱玉鹤的不法行径。朱玉鹤想不明白,王氏兄弟怎么都具有非凡的表演才能?洪明涛没有出庭,但提供了证词,那当然是一派谎言,却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听起来非常合乎情理,法庭予以采信。辩方渐渐落于下风。当主审法官宣布暂时休庭,待合议后择日宣判时,朱玉鹤心知,要推翻检察院办成的这一“铁案”,已经不可能了。他被法警挟持着走出法庭,隐约听到王茹清在身后轻唤“老师,老师”,他没有回头,内心一时万念俱灰。

法庭宣判是在一周以后。朱玉鹤又在旁听席的显眼位置发现了王茹清、张有忌和王伟国。当朱玉鹤望向王伟国时,对方扬了扬右手,手中竟然是一把黑白相杂的棋子。这是一种嚣张到极点的示威,也是一种刻毒到极点的嘲笑啊!朱玉鹤热血上涌,真想冲过去与他拼个你死我活。但随即又悲哀地想到,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只怕在拳脚上也不是他的对手。他用棋子来嘲弄和羞辱自己,其实倒是揭示了事情的本质:他们设计的圈套是以棋子为主要道具,而目的又是想把自己变成他们手中的棋子。他们早就开始布局,布一个大大的棋局,而自己却浑然不知,已经走进他们的棋局,却又不愿配合,彻底搅乱了他们的部署,使他们当初的计划成为一步走不通的死棋,于是他们就必欲对他这颗不听话的棋子除之而后快了!

听到判决结果时,朱玉鹤虽不免气愤。却已没有震惊之感了。他想起了取保候审期间校长王畅对他说过的话:“老朱哇,你要是当时脑子里多一根弦,不把那副云子留下来就好了。”如果说此生有什么教训可以吸取的话,这就是最大的教训!当时自己确实疏忽了,没有对洪明涛保持应有的警惕,听信了他的鬼话。人生如棋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洪明涛曾经在自己面前发过这样的感慨,而自己就输在了这“一着”上!洪明涛输掉的只是小小的一局围棋,自己输掉的则是整个精彩人生这盘大棋哇!哎!落子无悔,现在追悔已经于事无补了!

第六感告诉他。王茹清他们就紧随在身后。但直到走下法庭的最后一级台阶。他依然不愿回头向他们示意。他还是鼓不起面对他们、尤其是她的勇气。然而,王茹清这回却再也不肯放弃机会了,她快步抢到他身前,在他跨上囚车的前一刻,泪光盈盈却面带微笑地对他说:“老师。保重!我……我……我们会等着你的!”在朱玉鹤眼中,泪光使她的笑容显得有点惨淡,却也增加了它的莹洁。囚车绝尘而去,朱玉鹤从后窗中看到她在原地久久伫立,就像传说中的“望夫石”,他的泪水也夺眶而出。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片段,在东海大学校园里却被传播成:王茹清追随在囚车后一路狂奔与狂呼:“我爱你!我等你回来!”人们在吁嘘感叹之际发挥想象力,不断对它进行加工改造,让它成为超越现实生活的理想化的爱情经典。

早已走过新生艺术团的排练厅,但狱友凄婉而又悲凉的歌声却一直缭绕在朱玉鹤耳边。将他不愿回首的与棋子有关的种种往事再次回放在记忆的屏幕上。歌声伴随他走进监狱的会见室。走到指定的20号窗口。隔着玻璃窗,他看见王茹清似笑非笑地坐在窗外。啊!原来是她!她不是直系亲属,怎么获得了探监的资格呢?噢,一定是动用了某些关系吧?他盼望她来,可是当她真的来了,他又多么不愿意她见到自己此时的模样啊!他不自觉地向后退缩,想转身离去,但他又怎么忍心辜负对方的一片苦心?

他与她到目前为止还只是师生关系。尽管在外界捕风捉影的猜测中,他们的关系早已逾越了师生的范畴。研究生毕业时,他发现她在学术上的天分似乎不及管理上的才干,便建议她去学校机关应聘。在他的力荐下,她成为人事处的一名职员,而她的同门张有忌则留在中文系当了助教。他曾有心撮合这两位弟子,但张有忌另有所爱。而她蹉跎几个春秋后,才嫁给省政府的一位主任科员。婚礼上,看着担任证婚人的导师,她明显走神,以致迟迟没有回答主持人“是否愿意嫁给他”的提问。

他们开始走近是在5年前。那时,她6岁的女儿突患白血病,而丈夫又远赴新疆挂职,她独自一人带着女儿四处求医。当她为巨额的医疗费所困时,他背着杨慧敏资助了她5万元。后来,她向师母表示感谢。师母当时笑了笑,但笑得非常勉强,回家后便向他大发雷霆。而她意识到自己无意中闯了祸,深觉对不起导师,对导师的一切便更加关注,经常为他送去在家庭中感受不到的温暖。至于他,杨慧敏毫无根据的猜疑与指责反倒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便不再像过去那样顾忌与她的来往,师生间的互动也就频繁起来了。

朱玉鹤承认,他与杨慧敏关系的恶化,多少与王茹清有关。杨慧敏认定,他与王茹清“这对狗男女”早已勾搭成奸。但她不顾乘人之危的世俗非议,毅然决定与他离婚,却绝不仅仅是因为王茹清的缘故。在她心目中,他就是一个感情极不专一的花心大萝卜,在王茹清之前,与赵若芷藕断丝连;在王茹清之后,与陪唱女蝇营狗苟。

现在回想起来,他与杨慧敏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它不仅成为以后无休止的猜疑与争吵的起点,而且让他背叛了自己的初恋,成为他此前极度鄙视的“负心汉”,时时遭受良心的谴责。

他与杨慧敏的初遇是在来东海大学报到的第二天。他提着两瓶家乡特产——山西老醋去系主任家拜访,主任的侄女、刚从医学院毕业的杨慧敏刚好在座,两人便认识了。主任见两人年貌相当,便问他终身大事有没有落实。这让他很难回答,因为他虽以滴水穿石之功渐渐赢得了赵若芷的芳心,已处在两情相悦的阶段,但尚未海誓山盟、谈婚论嫁。犹豫了一下后,他鬼使神差般地摇了摇头。主任捻须微笑,主意已决。当日便留他在家吃饭,专治唐宋诗词的主任亲自下厨,烹调出西湖醋鱼、宋嫂鱼羹、龙井虾仁等当地名菜,让他大快朵颐。等他告辞后,主任问侄女对他印象如何,情窦已开却毫无恋爱经验的杨慧敏满脸绯红,却垂首不语。主任明白了。

过了两天,主任与朱玉鹤商谈他的工作安排,说有三个方案,一是去古代汉语教研室,二是去系资料室,三是去大学语文教研室。三个方案中无疑以第一方案为最优,因为专业对口,朱玉鹤自然选择它。主任爽快地表示同意,但留了条尾巴:“如果你不能胜任的话,我随时可以把你调整到资料室。”这是朱玉鹤第一次领略到权术。然后,主任便开始关心他的个人生活了。隆重推介杨慧敏之后,主任说:“她的外貌你已经看到了,虽不足以‘闭花羞月,却也有很高的回头率了。职业嘛,已经和全省首屈一指的医院签约了,你以后的保健问题就不用担心了,有了孩子看病也方便。更重要的是,呵呵,咱们成了亲戚,我就会一路为你保驾护航了!你考虑考虑!”朱玉鹤对杨慧敏的观感也不错,如果没有赵若芷的话,他会把这看成是天赐良缘而一口答应。他便据实以告。主任聽后说:“那最多算是你的女朋友吧,距离婚姻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呢。我看最大的问题是,你们在两地工作,地理的距离会慢慢拉大心理的距离,肯定不可能结成美满姻缘。小朱啊,婚姻与爱情不同,爱情是浪漫的,而婚姻是现实的。你应当脚踏实地才是呀!希望你认真权衡利弊。然后决定弃取。我想,你会不辜负我的信任,作出正确的选择的。”

话里有劝导,也有隐隐的淡到看不见的威胁。朱玉鹤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与赵若芷的感情。他俩属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那一种恋人,他曾经有过漫长的单相思时期。直到现在,赵若芷对他依然保持着居高临下的态势,和她在一起,他始终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硕士毕业时,只有一个直接读博的名额,他主动让给了她,而自己选择南下,本打算工作两年后再考回母校。不料现实又为他提供了另一种可能。的确,爱情未必都通向婚姻,你所爱的人未必适合与你白头偕老,所以才有人主张将爱情与婚姻分开。赵若芷高雅脱俗,纯洁无邪,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和她一起品茗对弈、抚琴谈诗,该是怎样一种赏心乐事啊!可是,生活中不可能尽是琴棋诗书,还有更重要的柴米油盐,要她“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那可就难为她了。然而这又是家庭主妇必备的技艺哇!从现实的视角看,她似乎更适合作为爱人而不是妻子。

在摇摆不定之际,杨慧敏介入了他的生活。第一次约会,她就选择在街边的大排档用餐。这是素有洁癖的赵若芷绝不可能光顾的处所,却是囊中羞涩的他最乐意涉足的地方。第二次约会,去了他的集体宿舍。她居然用带来的煤油炉和食材做出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惹得筒子楼里的光棍汉们羡慕不已。而且,她一点也没有赵若芷的冷傲,也不像赵若芷那样含蓄,总是给他快人快语的感觉。时间一长,他越来越觉得她才是更合脚的那一双鞋。而另一边。赵若芷在信中老是埋怨他的情书不够热烈。埋怨他表达爱情的方式过于单调。两相比较,他终于下定决心与赵若芷告别了。告别的过程可以写一部缠绵悱恻的才子佳人故事,殆难一言以蔽之。

与杨慧敏结婚后,朱玉鹤才发现她在感情问题上表现得十分专制,有强烈的垄断欲望。她几乎每天都要问他同一个问题:“你到底有多爱我?”不会花言巧语的他总是机械地回答:“爱你比山高比海深。”一天晚上,她又习惯性地抛出这一问题。并且要求说:“不准老调重弹,必须让我听到新鲜的说法。”他恨自己不搞文学,缺乏想象。只好继续拾人牙慧:“你是我心中的太阳。”她满意了,笑着走开去,可一会儿又凶巴巴地回来问他:“你给我说清楚,我这轮太阳会不会下山?”他去北方某高校培训一个月,回来的那天晚上,在他克尽丈夫职守、让她“欲仙欲死”之后,她捏着他的脸颊问道:“在外面想我了吗?”他知道该怎么回答,便说:“怎能不想啊!整整30天,天天都在想。”她一听跳了起来:“好啊,你太没有良心了,上个月有31天呢,快说,还有一天你在想谁?”

仅仅专制一点,朱玉鹤尚能忍受,更让他厌烦的是她的没完没了的猜疑以及因猜疑而引起的争吵。他觉得,千不该万不该。是自己不该向她和盘托出与赵若芷相爱的点点滴滴。这是她对他产生猜疑的根源。新婚之夜过后,她就开始打听赵若芷的情况。他知道,主任肯定已经将他的“前科”告诉了自己的侄女,而夫妻间是不应该有丝毫隐瞒的,便在她的一再追问下。把所有的细节,包括花前月下的舌吻都一一细述,唯独省略了与围棋有关的故事。他没有注意到她的脸色已变得铁青,犹自一无顾忌地说下去,直到她忍无可忍地大喝一声:“够了!”他才停下来错愕地望向她。随即意识到自己没有顾及她的感受,说得太多太细太白了。

杨慧敏暂时没有发作,继续试探他,面无表情地问道:“你爱过她吗?”不等她回答,便又纠正说:“哦,我太傻了,这还用问吗?你肯定爱过她。那么,能告诉我,你还爱着她吗?”当时,他还没有悟到一个真理,那就是在妻子逼问与前女友有关的问题时,是绝对不能实话实说的,用善意的谎言进行必要的隐瞒才是维系夫妻感情的正确方法。但年轻无知的他哪里懂得这些啊?竟然老实回答说:“有点。”这就种下了他以后用20多年时间仍然没法拔除的祸根。

后来,他看到一档电视访谈节目,一位资深台湾艺人和新婚太太一同接受采访。主持人问他:“你以前有过很多位亲密女友。现在你还会想起她们吗?”他回答说:“自从认识我太太之后,以前所有的事情我就全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我怎么可能想起她们呢?现在,我只记得与我太太有关的一切。”年轻而美丽的太太脸上笑开了花。对照自己当年的坦诚,朱玉鹤连肠子都悔青了。

由朱玉鹤当时认真作出的“有点”的回答,杨慧敏断定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她想把他的心从赵若芷那里收回来,这才会经常在“你到底有多爱我”的问题上纠缠。从此,赵若芷就成为他们夫妻之间谈话的一个禁区,两人都尽量避免提到这个让她极度不快的名字。她不允许他和对方发生任何联系,甚至不允许他参加本专业的学术会议,因为存在与对方在会议上相遇的可能性。在他升任副校长后,难免要经常赴京公干,她无法阻拦,便要求他快去快回,最好“打飞的”当天往返。哪怕住宿一晚,且有部下同行,她也难遏疑心,不仅频频去电盘问动向,归来后还会仔细审查他的所有行踪,将每一点蛛丝马迹放到显微镜下观察。朱玉鹤修养再好,也会不胜其烦。这就会不时发生争吵了。争吵越来越激烈,而在三年前金渊明来访的那个晚上达到高潮。

金渊明是赵若芷的高足,在朱玉鹤的帮助下入职东海大学。朱玉鹤没有像接待其他来宾一样让他在客厅落座,而把他请到书房中,还轻轻掩上了门。这就激起了杨慧敏的疑心,便闪到门边偷听他们的谈话。多年未曾联系了,朱玉鹤只知道赵若芷已是古代汉语研究领域的知名学者,对她的其他情况就不甚了然了。他很想从金渊明口中获得只鳞片爪,便一一打听。于是,窃听于门外的杨慧敏不仅得知金渊明就是臆想中的情敌赵若芷的学生,而且还获悉了一个朱玉鹤婚后始终守口如瓶的惊天秘密:赵若芷喜欢围棋并收藏云子!朱玉鹤去云南旅游时不通情理地阻止她购买玉镯,而非要买下云子不可,回来后一有空就摆弄它,原因正可以由此得到合理的解释。

杨慧敏再也无法扑灭内心炽燃的怒火了,金渊明走后,她立即把熊熊火焰烧向朱玉鹤,痛斥他的欺骗、他的薄幸、他的“荒淫无耻”。盛怒之下,她掀翻了他的棋盘还不解恨,竞又抓起一把棋子扔到窗外。这就爆发了他们婚史上最激烈的一次冲突。

赵若芷的阴魂不散,已经让杨慧敏醋劲大发,而王茹清与朱玉鹤的频繁接触,又使她感到一种新的更加迫近的威脅。赵若芷毕竟是“历史”,是历史的疮疤,触摸到它时才心生不快:王茹清则是“现实”,是现实的痈疽,无须触碰即疼痛钻心。历史与现实纠集在一起,让她对朱玉鹤由彻底失望趋于完全绝望,最终痛下决心与他一刀两断。所以,朱玉鹤与杨慧敏婚姻的解体,并不能完全归因于王茹清,但眼前的王茹清在他们生活中的出现确实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隔窗相望的王茹清薄施脂粉,却难掩瞧悴。朱玉鹤记得,她比自己小15岁,刚好年届不惑。为了治疗女儿的白血病,她曾辗转京沪各大医院,但回天乏术,女儿还是在三年前不幸夭折。她与丈夫本来就没有多少感情。当女儿这根维系婚姻关系的纽带断裂后,他俩的婚姻也就走到了尽头。所以,三年前她就成为单身女人,而这又让杨慧敏觉得危险系数正在无限放大,对她也就愈加猜忌、愈加排斥。那时,杨慧敏的毒舌已经炼成了,她毫不掩饰地对朱玉鹤说:“这条总想咬人的小母狗,以前脖子上系着绳套,多少还有点约束,现在绳套解开了,她该肆无忌惮了。不过,我的手术刀总该强过打狗棒吧,她要是敢到我家来撒野,哼,我就剐了她!”

但事实完全不是杨慧敏所想象的那样,朱玉鹤与她真的迄今未越过雷池一步。当然,两年前他就发现,她对他的感情已经不像师生关系那般简单了。那是两人一起去深圳开会时。晚饭后漫步在宾馆的甬道上,她突然惊叫道:“哎呀,我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他着急地说:“那我帮你看看。”她把捂住眼部的手移开,睁大波光闪闪的丹凤眼。他感到奇怪了:“里面什么都没有啊!”她幽幽地说:“你没有看到吗?我的眼里只有你!”但馬上又更正说:“哈哈,我和老师开玩笑呢!刚才可能是飞进了一只小虫子,被我用手揉掉了。”朱玉鹤明白,这与其说是一个玩笑,不如说是一种暗示。他不知该说什么,便真把它当成一个玩笑了。这样的玩笑,她以后再也没有开过,两人的关系也就保持在原来的平面上。

窗外的王茹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两行清泪顺着瘦削的面颊无声滴落。对视良久后,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我是以未婚妻的名义来看你的。”他大惊:“你怎么可以这样?”她说:“不这样,怎么能获得探视的资格?再说,从你离婚的那天起,我就把自己当成你的未婚妻了!”他“生气”了:“你简直是胡闹!”随即又改用缓和的语气劝说道:“我是一个服刑人员,根本不值得你留恋。你还年轻,会找到合适的伴侣的,千万别在我这古藤老树上吊死!”她坚定地说:“不!以后每个探监日,我都会作为未婚妻来看你的!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不管你有多老、有多穷、有多声名狼藉,你都是我心中永远的白马王子!

她问朱玉鹤说:“还记得两年前我们一起改编过的那个故事吗?”他想起,还是在深圳开会期间,他们一起议论时下电视剧的粗制滥造,她忽然产生了即兴创作的欲望:“老师。我想到了一段电视剧的台词,是一对情侣的对话,你看怎么样?”台词是——男:求你一件事。女:什么事?男:陪我演场戏。女:演什么?男:演我老婆。女:演多久?男:一辈子。他对文学创作本无兴趣,这时不知怎么福至心灵,竟也凑趣说:“我看还可以继续编下去:六十年后,老奶奶抚摸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头子,感叹道:如果这场戏永远没有剧终该多好!老头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太婆,我想求你一件事。老奶奶问:什么事?老头子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说:下辈子,和我一起演续集好吗?”她拍案叫绝:“老师到底要比学生高明哇!”

朱玉鹤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王茹清继续说:“其实,不光是我,有忌他们也都相信你是无辜的。哦,差点忘了告诉你,洪明涛已经被调离基建处,去后勤公司任职了。他以为在新校区建设如火如荼之际扳倒你,自己可以再上一个台阶,至少会给他一个校长助理的头衔。结果,校长、书记对他那样作证都很反感,不想再重用他了。”她没有告诉他的是,她也已被调离人事处,去离退休处“赋闲”了,因为外界对她与朱玉鹤的“绯闻”已传得沸沸扬扬,省纪委还专门把她“请”去协助调查。

朱玉鹤在被省纪委的办案人员带走前。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与湖前村达成的拆迁协议中有一个条款,那就是学校的后勤公司要为30位村民提供就业岗位。这一块工作由她分管。所以,本来他们约定这天下午商量具体的安置事宜。见办案人员来者不善,他情知此去凶多吉少,便征得办案人员同意,电告她取消下午的碰头会。他说得非常匆促、简练,让她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便赶往朱玉鹤办公室所在楼层,恰好看见朱玉鹤被办案人员带走的场面。

这一去就杳如黄鹤了。从下午到晚上,她无数次拨打他的手机,提示音都是“已关机”。她难抑芳心忐忑,四处打听消息,甚至不惜在夜间骚扰她一向敬畏的王畅校长。消息终于打听到了:他已被省纪委“双规”。她在西子湖面上漂浮不定的心瞬间沉到了湖底。尽管她一点也不了解内情,但她仍然坚信他一定是清白的。在面对办案人员的高压时,她从来没有改变过说辞:“朱老师绝不可能违法,我和朱老师只是单纯的师生关系与工作关系。”专案组之所以要长时间质询她,是因为在王伟民实名举报朱玉鹤索贿之后,还收到了两封揭发他生活腐化的匿名信,一封与朱玉鹤收到的敲诈信如出一辙,可以说是艳照门的公开版。另一封就是对她与朱玉鹤的关系进行歪曲和诋毁了。办案人员的思维定势是,贪财必定好色,他既然敢于索贿,在私生活方面也不会干净,那些艳照已足以证实这一点。因此,他很可能与她有染。经查核手机通话记录,他被带走前的最后一个电话就是打给她的,说明她是他内心最大的牵挂。如果真像信中所揭发的那样,她是他的“情妇之一”的话,按照“权钱交易”“权色交易”的定律,他除了为她谋取职位外,必然还会为她提供经济利益,至少给她一些包养费。因此,要想扩大战果,找到他更多的贪腐证据,应该从她身上打破缺口。

基于这一办案思路。专案组将她传唤去,单刀直入地要她交代与他的感情及经济瓜葛。用尽各种手段,她要么缄口不言,要么就是重复同一说辞。办案人员诱供说:“你别为他死扛了,其实他根本不止你一个女人,经常在夜总会寻花问柳呢!”这是想利用女人的嫉妒心,来离间他们的关系。这一招百试不爽。一般的女人,一听说他并不像自己表白的那么专一,肯定会醋海兴波,因爱生恨,然后便把她所了解到的对方违纪违法情况尽数抖落,以图泄愤。但她却不为所动,翻来覆去就是说:“朱老师是我见到过的最清廉、最正派的领导。”办案人员冷笑道:“很多贪官都以清廉的假象示人,蒙蔽不了了解真相的民众。你嘛,不是为他所骗,就是在蓄意替他隐瞒。如果是后者的话,我们可以让检察机关定你包庇罪!”但最终他们还是一无所获。他们异常恼火,却找不到她与他共同犯罪的证据。揭发信中所说的“通奸”,也无从坐实。何况“通奸”本身也是道德层面的错失,并不触犯法律。因此,他们不得不在规定的时间内将她放回学校。

迎接她的是满城风雨。在口耳相传的过程中,朱玉鹤的罪行被夸大了许多倍,而她也成了既秽乱宮闱、又助纣为虐的红颜祸水。更有居心叵测者把他俩塑造为西门庆与潘金莲那样的奸夫淫妇。连她的婚变也被说成是为了更自由地投怀送抱。众口铄金哇!她也为此而痛苦过,悲愤过,彻夜不眠过,甚至想遁入空门过,就像三年前女儿辞世时那样。但她最后还是战胜了自己的脆弱,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了!当她此刻安安静静地坐在他面前时,她觉得自己虽不能说已经百毒不侵,但已经不会被任何侵袭与迫害击垮了。分管组织工作的党委副书记吞吞吐吐地对她说,迫于舆论的压力,想将她的岗位调整一下,她当即表示服从组织决定,没有责问一个字,也没有解释一个字,让副书记由衷地觉得组织上亏欠了她。

她明白,铁窗内外,那是两个世界,在他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自己一时恐怕说服不了他,反正来日方长,让他慢慢接受自己的想法吧。她有信心逐步祛除他的顾虑,点燃他内心希望的火焰。她转移话题说:“这次我给你带来了两本书,除了你平日爱读的《苏轼诗词选》外,还有一本清人的《桃花泉弈谱》,想来也是对你有用的读物吧?你还想看什么书,我下个月带来。”

朱玉鹤久闻《桃花泉弈谱》之名,却至今未得寓目。作者范西屏是清代雍正、乾隆年间的围棋国手,与程兰如、施襄夏、梁魏今并称清代围棋四大家。作为资深围棋爱好者,朱玉鹤当然知道《桃花泉弈谱》是我国历史上影响最大、价值最高的古谱之一,他早就想拜读了。但此前公务繁忙,实在无暇旁骛,现在监狱安排他管理图书室,倒是有时间来钻研它了。嗨!她真的与自己灵犀相通啊!

半小时的会见时间转瞬即逝,这回轮到朱玉鹤目送王茹清依依不舍地离去了。告别时,她的神色已经归于平静,因为她已将压抑多年的心声传递给他。从他渐渐明亮起来的目光中,她感觉到他的心正在解冻,很快就会复苏。所以,没有必要再泪眼相向了。

在押解回监的途中,狱警为朱玉鹤解除了手铐。算是对这位高层次囚犯的一种优待。他先翻了翻《桃花泉弈谱》,噢,这是民国石印本,第一页就有明显的校勘错误,自己可以为后来的读者做一张“勘误表”,或许还可以写一篇研究论文。《苏轼诗词选》有折页,折页处是脍炙人口的《定风波》词:“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此时,他真正读懂了这首词,也读懂了她在此处折页的用心。其实,他早在大学时代就读过这首词了,但那时意气风发,根本体会不到词人的心境。如今,在经历了太多的顺境而走入逆境、陷入困境后,他才触摸到词人任天而动、苦乐随缘的旷达情怀,意识到自己有必要追步前贤、调适心态,树立起“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人生态度。人生已不可改变,生活却还将继续!只要不畏风雨,继续前行,哪怕一路磕绊。必定会在到达人生终点时收获“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回眸一笑!

再次经过排练厅时,《棋子》的旋律已经消逝。取而代之的歌曲他一点也不熟悉,听报幕员说,歌名叫《重生》。他凝神倾听,只听清其中的几句歌词:“无限宇宙远大无涯,在这虚渺花花世界,也许真正的爱才是伟大。”内容倒是挺切合正在接受改造的服刑人员,但过于空泛。语病也多,远远不及《棋子》情辞俱佳。说来也怪,此时,《棋子》的歌词又清晰地呈现在他脑海里,却不像刚才那样给他以强烈的刺激与冲击了。曾经被人当作棋子来操控有什么可憾?在人生的棋盘上谁又不是一颗棋子呢?苏轼《观棋》诗中说:“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诗论家认为它不如刘禹锡《观棋歌送儇师西游》中的“初疑磊落曙天星,次见搏击三秋兵。雁行布阵众未晓,虎穴得子人皆惊。”因为后者更善于“模写弈棋之趣”。他这时却觉得苏轼的诗句更值得玩味,因为它不言棋趣,直指棋道,达到了一种更高的境界。

他问自己:我为什么就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呢?接着他又问自己:我如何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呢?他想,从王茹清今天带来的两本书中也许可以寻找到答案。

责任编辑 高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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