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 逃

2017-12-13 20:36刘晓珍
雪莲 2017年12期
关键词:李彬洪堡犯人

沙漠的夏天最考验人,天上下火,人在蒸笼里烘烤,正上勤看犯人的洪堡军装湿成了个热水囊,黏糊糊贴在身上,浑身不得劲。

正摘瓜的犯人王大旺溜溜跑着递过来块瓜,天太热,管我们又辛苦,败败火吧。沙漠里长出的瓜果就是好,沙瓤、甘甜、水分足,在这酷热闷湿的夏季,简直像美妙诱人的少女让人不能放手。不能吃,从干燥得要冒烟的嗓子里伸出条手帮洪堡抓住了那块瓜。王大旺这个货别看是个犯人,道理还说得蛮正确,自己这些管教每天和他们一起出工,收工,尽管没亲自种,比种了还费神——这些家伙脑子里歪七杂八的念头是常人的多少倍,看他们可不易。

洪堡正抓着第四块吃,李彬也过来,王大旺刚要把刚才那套殷勤给李彬重演一遍,李彬根本不给他表现机会,自己伸手拿起一块毫无顾忌大吃,毫不客气呵斥:“干活去,没事别往管教跟前凑。”王大旺被给个没脸,连声喏喏弯腰退着走了。

李彬边吃瓜边提醒洪堡:“对这帮家伙可不能客气,更不能有半点怜悯心。”

“虽是犯人,咋也是人呀。好心给咱送瓜吃,伸手不打笑脸人,咋也得给点面子呀。”洪堡一张笑得像佛的圆脸还真做不出这么绝情的事。

“啥叫他給咱送瓜,咱代表谁呀?政府。瓜地是谁的?政府的。咱吃是吃自己的,用得着他们让?”李彬的一套堂而皇之的理论让洪堡目瞪口呆。

“这货你觉咋样?”李彬吃得差不多了,擦擦手,指指不远处边干活还边觊觎他们谈话的王大旺。王大旺似乎意识到他们在谈论自己,马上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把头埋得低低的,专心干活。

“他人还蛮老实。来这两年了,从来不顶撞咱们,叫干啥就干啥,属于可以改造好的那类吧。”洪堡沉吟着。

“蛮老实?你个瓜娃子,咱监狱那么多大白馒头白吃了,因为抢劫被判二十年,这是老实人能做下的事?”李彬像看一个天真的老傻瓜一样嘲笑地看着洪堡,“你注意他眼睛了吗?这家伙眼里老有不安分的火苗子在蹿动。我有预感,家伙搞不好会搞出名堂来。你当班时一定要多注意他。”李彬像个运筹帷幄的指挥家。

眼睛里蹿火苗子?那不成白眉大侠了吗?不就一个在押犯吗,有那么邪乎?洪堡认为李彬多虑了。成天和犯人打交道,不光李彬,洪堡认为很多管教都犯这毛病,看谁都有问题,或者要出问题;看谁都不像好人,或者根本不是好人。洪堡管这叫看守职业病。他们看的是犯人不错,可犯人也是人呀,一时疏忽,犯了错也可以改造好呀。王大旺是因抢劫罪被判了二十年,也许是一念之差走了弯路,不能就此说他内心的邪恶拿铲子都除不掉。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可以改造好的人更多。

“记得和看管对象之间始终保持五米距离。咱们和他们之间永远是专政和被专政关系。”李彬老觉得洪堡在关押的这帮洪水猛兽面前太绵羊。

洪堡除了枯燥、费神看管犯人,在这沙漠腹地里还有让他欣喜不已的盼想:附近村子的放羊姑娘喜梅。他看上喜梅不是一天两天,娶个喜梅这样的媳妇,再生上个娃,最好两个,一男一女,这样的人生再美满不过。喜梅也确是方圆百里没的挑的好姑娘,端庄、文静、漂亮又不张狂,看她成天忙进忙出的,过日子里里外外也是一把好手。

洪堡和李彬同是班长,李彬别看比他小一岁,说话办事却是一副比他大不少的老成样子,两人在一起,别看李彬一口一个哥的叫着,感觉倒好像李彬是大哥洪堡是小弟。

最近洪堡的干涩日子里又吹来一个春风拂面的好消息:上级给了团里一个提干名额,候选人是他和李彬。果真能实现这历史性跨越,嗯,穿上干部才配发的制式皮鞋,管着一些人,平时背起手,开会时指指点点很神气地讲一些话,很多人恭敬地来请示汇报,自家斟酌再三做出这样那样的批示,这样才活得很有气势。洪堡这些日子见了死缓犯都面带笑。

洪堡没和李斌说喜梅的事。虽然是好兄弟,但洪堡认为喜梅是自己珍藏在心底最隐秘角落的秘密,只有没人时悄悄品咂一番才美,要是随便拿出来和外人分享就没那么味道醇美。再说部队有令,不让在驻地谈恋爱,搞对象,自己和喜梅的事明显撞线,尽管喜梅是个十分拿得出手的姑娘,他也不敢随意拿出来炫耀。

“喜梅,咱们要有好事情了——”洪堡故意把“们”咬得很重,示意这事和她有勾连。

喜梅忽闪着亮晶晶的眼:“你打定主意现在娶我?”

“唉,我不是告诉你好几遍了吗?现在结婚不是时候,我还是战士。是——我们监狱给了一个提干名额,我和我战友李彬两个是候选对象。要是提了干,就是军官。”

喜梅期盼的劲头明显减弱,眼里亮光倏地暗下去:“我还以为啥好事呢。”

失望像松软的稻草铺满洪堡脸:“我要提了干,对你也好得很呀,咱俩成了亲,你就是正宗的军官太太。”

“那毕竟遥远得很。我现在过的啥日子你知道吗?我是我妈改嫁带过来的,我妈死了,我跟着继父过。刚开始他还像个父亲,后来我看我长大了,他又没再续娶,谁知道不言不语的打上啥主意,没事就往我屋里跑。我可怜他,可不想和他……咋着说,他也是我父哩。我晚上睡觉都不敢脱衣服,只想着早点脱离这个家,脱衣服睡安稳觉,过几天松心日子。”喜梅拿根草棍衔在嘴里,烦躁不安盯着沙地。

“你继父——没把你怎么样吧?他要敢对你起歪心思,看我带几个兵把他收拾了!”洪堡惊慌地跳起来。

“他也不是坏人,自打我妈去世后,他就再没了女人,他刚四十多,也怪可怜的。再娶个女人回来,又怕我受委屈,我也同情他。可他眼老像钉子盯住我,实在难受。我擦洗身子都偷偷摸摸。有一次我看他出去了,赶紧擦洗,谁知道刚擦到半截,他就回来了,从外面摸索门叉,害得我裤子都穿反了。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着急要结婚了吧?”喜梅絮叨完,眼含埋怨看洪堡。

“唉,我也是想早点把你娶进门么。你以为我不盼着早点成家过热乎日子?我家里比你好不到哪去,爹妈去世得早,丢下我和弟弟妹妹三个孤儿,流浪着长大的,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个自己热乎乎的家!可我现在只是个大头兵,每次来找你都偷偷摸摸。这次有了提干机会,我只要当上军官,咱就光明正大成亲!”洪堡借机大胆抓起喜梅手。

“我只想早点离开那个家。干部顶啥用?要我说,部队不让结咱就硬结,大不了他们把你开除,咱就一起放羊,反正饿不死。咱养上一大群羊,我再给你生上两个娃,咱日子过得热乎乎,还管他干部不干部做啥?”

喜梅描述的美好前景让洪堡哭笑不得。喜梅单纯,也不懂部队上的事,一个羊倌和一个军官有可比性?自己要想当羊倌,在老家甘肃就当了,还用得着千里走边关跑到这沙漠腹地来?

洪堡拉住喜梅的手摩挲着,继续做工作:“你就听我的,再忍忍。等我提了干,你就是堂堂正正的军官太太,咱再给你继父娶上个女人,等他老了给他养老,事情不就结了?”

“别给我天上画馅饼,我一天也不想再等。你不娶我,我们村子里的瓦罕托人来说了好几次,我嫌他不是汉族才没答应他。瓦罕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长得壮实,人老实,放羊是把好手。和他生活在一起也不错!噢对了,还有邻村会彩绘的唐娃子也很好。”喜梅挣脱开洪堡的手,腾地站起来,吆喝着头羊就走。

“喜梅你不能这样,明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你咋能考虑啥瓦罕、唐娃子呢?”洪堡急得爬起来追。喜梅赶着羊走得快,头都不回回应他:“你是个有野心的家伙,现在想当军官,以后还想当大官,我可等不上。要我看军官太太未见得比羊倌太太好到哪去!”

喜梅几乎跑起来,洪堡再想追,又怕被村里人、部队战友看见,只好不甘地停下步子,怅惘看着人和羊越走越远,直到喜梅的背影成了一个虚幻红色小核。

喜梅又出来放羊,碰到的是李彬。“我知道,你叫喜梅。”李彬大方地看着她。“你认识我?”喜梅不相信一样睁大美丽的眼睛。这个人也是部队上的,自己却根本不认识他。

“漂亮的女人男人都关注。”李彬竭力装作自然地恭维。“管啥用,还不是每天要放羊,不放就没吃喝。”喜梅轻叹一声,细密的睫毛帘子样垂下,流露出羞涩天真。沙漠里的珍珠啊。李彬看呆了,心里涌起些别样滋味。

“这么漂亮的女人,不应该在这沙漠里放羊的——暴殄天物。”李彬直视着喜梅,轻声嘟囔。

“你说啥?谁把天咋啦?”喜梅没听懂李彬后面的话,“你这当兵的说话才怪哩,放羊有啥不好?自由自在,想啥时辰出来就啥时辰出来,想多咋回去就多咋回去。不比你们强?成天不是你们看着犯人就是当官的看着你们。”李彬被喜梅的直言直语逗乐了,反倒越发喜欢这个率真姑娘。“长的喜人又咋啦?也不能当饭吃。”喜梅重新低下头,拿羊鞭在地上漫然涂画着。

“没想过自己未来?”李彬像慈善的神父耐心启蒙。

“嗯,未来么——找个壮实男人,生上两个娃,再养上一大群羊,踏踏实实过日子。要是再能养上两匹骆驼,那日子就好到天上去啦!”喜梅满含憧憬的目光穿越遥远沙漠的尽头,望见了她在天边的好日子。

“骆驼?为啥想养那大家伙?”李彬为这个娇小女人的古怪念头吃了一惊。

“骆驼别看大,一点都不凶,乖得很。让娃们骑在身上,的哇的哇,沙漠里四处走走,乖得很!”喜梅眉毛一挑一挑,十分得意。李彬不做声专注看着她。这个女人面目慈善,体态健康,是个和大漠生活完全协调的女人。至于她的完美人生理想,他不知道该怎样评价。

“我们部队里的洪堡,那是个好兵——”李彬不看喜梅,把头扭向一边,竭力装作自然提到洪堡。

聽到洪堡,喜梅都没听他往下说什么,就把身子侧过去,装作对这个名字毫不感兴趣:“我的羊们半天没喝水了,我得赶紧喂他们,再不喂就咩咩吵得人脑仁儿疼。不能跟你闲谝了。”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走了。

洪堡这狗日的好福气。这是个难得的好女人,把洪堡在心里藏得很紧。即使她面前站了一百个对她有各种念头的男人,这些男人里也不乏出色货色,她也不会对其中一个动任何心思。李斌叹口气。

洪堡陷入了狂热痛苦中。喜梅不理他了,无论他怎样哀求。喜梅以前出来放羊,都到离犯人干活不远的坡地,洪堡带着犯人出工时就可以看见她,有时她的羊跑散开,洪堡借着撵羊跑来和她说几句。现在喜梅把羊赶到了山南面放,洪堡一连半个月都看不到她人影。眼尖心细的李斌发现了这一点。

先别管纪律了,得主动出击。洪堡不上勤时偷偷溜出去在喜梅可能出现的地方转悠。终于看见远处有个红衣女人赶着羊出现。

洪堡紧迎过去,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充满期待:“喜梅,咋这么久不让我看见你?”

喜梅漫不经心瞟着天上没热量的太阳:“我忙着哩,哪有时间老想着让你看不看见。”

“你明明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洪堡样子可怜巴巴。

“你的感情就是你想当官的感情。我和你说过,眼下我有迫切的事要解决,你又帮不上。”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不是当官,是当干部。我当上干部也是为你好——”洪堡又急又气,话都说不连贯。

“我不稀罕啥干部,就想有自己的家。瓦罕让人来提亲了。”喜梅提到瓦罕提亲的语气像提到她们家门口的腌菜缸那么自然。

“喜梅你太没良心,你在故意耍弄我。你是我洪堡的,咋能接受瓦罕的提亲?”洪堡气得声音粗粝起来。

“我是你的?那你现在把我娶走,敢吗?”喜梅把视线从天上收回来,双手叉腰,无所畏惧迎视洪堡。

洪堡的眼神沾了水样软了,拉住喜梅手,放低声音哀求:“你知道没有你我可活不下去,这些天见不到你,我魂都快没了,前天带着犯人出工差点跑了一个,昨天睡过头没赶上出操——别答应啥瓦罕,再忍忍,等提了干,我一天都不耽搁就娶你。”

嘿嘿。喜梅硬硬地冷笑:“提干,当官,你和我们村长一样,也是长了个官脑袋,成天就想着当官,管人。”喜梅嘲讽完赶着羊就走。“提干不是当官,提干和当官中间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喜梅你是答应我了吗?”洪堡追在后面哀求。

“你给不了我眼下最想要的家,我也啥都给不了你——”风把喜梅的话吹得断断续续,刮进洪堡耳里变成了呜咽的风语。洪堡绝望得快哭了。这个倔女子,像沙漠里的胡杨。

星期天洪堡和李彬都不上哨,洪堡整瓶伊犁老窖,就着油炸花生米,又肥又嫩的烧鸡,涪陵榨菜,拉李彬找个干部看不见的地方拉呱拉呱。

“我家里……那是穷得,恓惶哩。我要是穿上了干部皮鞋,那是祖上烧了八辈子高香才积来的德哩。” 洪堡瞪着自己冒脚趾头的胶鞋。

“嘿嘿,俺家里也穷得跟你一个屌样。俺娘没的早,后娘半年也难得和俺说句话。俺要是离开部队,娶媳妇都难。” 李彬脸上微微泛上些红。

“上面咋就给一个提干名额哩?要是两个咱俩不都美气了吗。”

“美得你,这还是上级看咱团这几年净在沙漠里负责看管重刑犯、逃跑未成、自杀未遂的,任务完成得好才奖励的。”李彬和队干部走得近,常能知道些内幕。

“喜梅那姑娘,从哪里说起都是个好姑娘。”李彬看似漫不经心地提。

“你,你说的就是那个放羊的呗。”听到提喜梅,洪堡故意装成和这人没啥关系的样子。

“装啥哩?当我瞎子呀?你偷偷帮那姑娘干过多少活。放羊,起圈,喂羊,卖的力一点不比给连队干活差。”

洪堡像被沙棘扎了样跳起来:“你个怂可不敢瞎说,这要是传到队干部耳里,思想霉的长了毛毛,我还提个毬的干。”不光团里、连队也强调多少次,越是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革命军人越是要有崇高的觉悟意志,不能在当地“挂姑娘”,要是造成不好影响,啥辩解的话也别说,立马打背包滚出革命队伍。这是个啥注水规定?就拿洪堡自己来说吧,身体强壮得跟喜梅放养的肥壮黑山羊一样,夜里老梦见美丽妖娆、又白又肥的大姑娘,几次早晨起来出操床单跑马跑得没法见人。先前以为就自己梦里诲淫诲盗,心理阴暗,后来偷偷发现,和自己一样梦里想好事的战友多了去,心才安下来。

“瞎说哩,在这瞎耽误日月的鬼地方,能碰上你这么个说心里话的好哥哥,是兄弟几辈子修来的福呢,抢着当那汉奸做啥呀?其实——那姑娘真是不错——”李彬伸了个懒腰,话抻得发过的面一样松软。

“你也看出了她不赖?”洪堡打了兴奋剂样,拽过瓶子给李彬斟上,“你说,部队为啥非不让在驻地谈恋爱么?我敢保证,有个姑娘滋润着,咱看管起犯人来包管只会更有劲,拿脚后跟想想也不会影响工作。”

“只有一个提干名额,你说,咱团会报谁呢?”洪堡抿了一口,又回到他最关心的話题上。

“那要看领导认为谁工作表现最突出。他们不是成天说,工作成绩是用人唯一标准,谁干的好就提拔使用谁。”李彬这几句话说的颇具水平,和已经当了干部一样。

洪堡不知道咋样做才能让自己再“突出”一些。

夜里,洪堡梦里美气得很,他和喜梅已经成了亲,他把喜梅搂在怀里要亲吻,可恨的喜梅左躲右闪就是不肯让他亲,更不肯脱衣服让他办好事。他又气又恼,正和喜梅撕扯着,被人晃醒,李彬天塌下来样冲他大叫:“快起来,王大旺那怂跑了,在沙漠里迷了路,被乡里逮住控制起。连队让咱两个去一个把他带回来。”洪堡先一听跑了犯人,急的蹭地坐起来准备追逃,又听见已经控制住,忙着穿衣服系扣子:“我去,我去。”

李彬怀疑地看看洪堡精瘦的胸脯和细胳膊细腿:“……还是你上哨我去吧。那怂体格高大的很,你恐怕不是他对手。”

洪堡穿好衣服,把枪从枪架上拿来做了个潇洒肩枪动作:“不是比体格,是比这个。他不惧我,难道还不怕这个吗?”

那个兽打从内地送来服刑那天起,李彬就对他有别样感觉,别看每天见了看管人员低头哈腰,面带微笑,其实心里咋想的只有鬼知道。总感觉他不是死心塌地想把刑期坐满,总是在等待、寻找机会。李彬紧帮洪堡把风纪扣扣好,洪堡说得也对,不是比体力,看手里家伙。

洪堡把马从拴马槽中解出来,李彬担心叮嘱:“……可要多长个心眼,那家伙平时看着不显山不显水,肚子里名堂可多。要不还是再去个人和你一道吧。”他把铐子递给洪堡。

“咱现在本就人手少,看守任务重,又跑了一个,剩下服刑的肯定不少都在蠢蠢欲动,今天各哨位不都上双岗了吗?哪还有多余人手?王大旺也就一个人,再说乡上已经控制住,我把他顺利带回来就是。他路上要敢动别的脑筋,我就咔——”洪堡把枪举起,瞄准树干做了个射击动作。

看着马驮着洪堡甩着蹄子咔哒咔哒跑远,李彬心里塞了团乱麻样不舒服。

洪堡骑着马一路疾行,中午前就赶到了乡上。乡干部正在那等着,王大旺老实蹲在角落里,两个民兵看着他。洪堡没顾上和乡干部寒暄,上前两步,掏出铐子,咔嚓,先把这货铐住。他倒也配合,乖乖伸出双手,一点没反抗,好像就等着这一刻。洪堡很满意他的配合。

“这家伙狡猾得很,藏在人家草垛子里,还是两个牧民发现了他。”乡干部热情地和洪堡介绍情况。洪堡抬眼细看,此时的王大旺头上、身上都沾满草絮,鞋带开了,后跟踩着,几天没洗刷,黑眉花脸的看上去像个叫花子。洪堡不由笑了。在监狱里,王大旺别看是坐监犯人,却很注意形象,每天干完活收工回来,时间再晚,也要洗漱干净才肯上床。做犯人也做得有模有样,洪堡还挺佩服他,现在看这副潦倒样子,倒有些同情他。

乡干部热情邀请留下吃饭,说羊肉揪片子,热乎又快,洪堡谢绝了。都中午了,离监狱还有百多里地呢,自己骑着马,王大旺却要靠两只肉脚板丈量完回监的路,就是现在上路,多咋能赶得回去还不好说。洪堡拿出事先准备的绳子把王大旺拴在马尾上,自己上了马。两个人上路。

走了一段路,太阳晃晃悠悠下去,天气阴冷下来,洪堡回头看踽踽而行的拖行人。王大旺发现洪堡看他,忙附和上谦恭的笑。王大旺走的时间太长,手又被绑着,步子明显拖沓下来,踉跄着往前蹭。洪堡看他可怜相,心生恻隐,扭过身子和他商量:“要不,咱俩换换,你骑马我走着?”

王大旺脸上露出梦幻样吃惊表情,举起戴铐子的手胡乱晃:“那怎么可以,我是逃犯,你是管教干部。”听见朝思暮想的“干部”两字,洪堡干脆从马上跳下来,解开绳子,热情地把王大旺往脚蹬子跟前拉:“来来,你坐坐马。虽说这样违反纪律,可瞧你遭的罪。这一路上只咱两个人,快到监狱时咱再换过来,等回了狱里,你谁也别说。”

“洪干部,你真是太好了,你这样的人以后会当大干部的。”王大旺两只肩膀一拱一拱,不害臊地恭维。

洪堡眯起眼想自己见过的大干部:来监狱视察过的兵团司令、政委,再小点的团长、政委。这些人气派都足得很,背着手,鼻孔朝天,讲起来都长篇大套,一个再简单的问题都能分析出这几大点那几小点。他们讲的那些水平很高的话,洪堡就是脑袋想肿了也想不出来。要当大干部以后还得练口才。

洪堡示意王大旺上马。王大旺为难地示意手上的铐子:“这个样子咋能上去?除非打开。”洪堡警觉拒绝:“这可违反纪律。我心疼你走了大半天才让你坐马,你可不能得寸进尺。”

“洪干部,我是知好歹的人,只是戴着铐子不得上呀。”王大旺可怜地苦着脸。洪堡过来扶他,肩着枪不方便,索性把枪放在地上,使劲托着屁股才把他推上马。

“咱赶紧赶路,争取早点赶回去,队干部不定多担心呢。”洪堡跟在后面。

王大旺在马上身子一仰一合,不时回头看马后的洪堡。

“你咋看出我能当大干部?”洪堡还一心沉浸在他“大干部”梦里。

“我和你不一样,你十几岁就进部队,人生清亮的和块刚出锅的豆腐一样,我十几岁就出来混社会,形形色色的人见多了,哪个人能干啥,这辈子能捧多大饭碗,我一眼就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再说,像你这么心地善良的人没好报老天爷都过意不去。”王大旺舔舔干涩的嘴唇。

“大干部不大干部咱倒不期盼,能当上个干部就祖上冒青烟了。”洪堡喜不自禁甩甩头。

“再把那个放羊姑娘娶了,你人生多美气呀。”

“啥,连你也知道我喜欢喜梅?”洪堡吃惊得不知所措,脚下打了个趔趄,差点滑倒。“我们出工时老看见你帮她干活么。公狗往母狗跟前骚情,除了想上她还能有别的目的?”

“注意你身份,小心我让你下来走路!”这话也太他妈难听,一个犯人和管教这样说话,洪堡沉下脸把枪抬起来对准马上人。

“洪干部我错了,我这张破嘴,真是该打。”王大旺抬起戴铐子的手,在脸上左右扇打了两下,洪堡枪才放下来。太阳彻底躲没了踪影,天暗下来,洪堡轻抽马,让马走得快些:“要趁早赶路,咱两个走夜路很麻烦。”

王大旺也抬眼看看前面越黑越暗的路,离监狱越来越近。

“当干部,娶个漂亮媳妇,做人的好处咋都叫你占了哩?唉,再看看我,咱俩差不了几岁,这命运啊,咋差得万里长征这么远?”王大旺讨好地。

“唉,只是那么一想,还一件都没实现呢。提干,要很优秀的人,不过这次完成了押送任务,又可以加点分——”洪堡大概也意识到对着被押送人说这些不合适,就适时换了话题,“要我看你也是聪明人,咋不走正道,净干些杀人劫货勾当哩?”

“我们这些人,天生——唉主要怨爹妈,小时候没好好管,等大了知道该好好做人,人生已经被涂抹得乌七八糟,没法重新描画。”王大旺打个长长唿哨,借着暗色瞥加快脚步的洪管教。

“也不能怨爹妈。指导员给我们搞教育时常说:人生的路呀,主要还是靠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引导,关键时刻就那么几步。”

“就是就是,洪干部说得对,还是洪干部思想境界高。瞧瞧我这没改造好的脑瓜子,白在监狱里浪费政府两年粮食。”

“你这次回去呀,肯定要加刑的,首先不要有抵触情绪,再说你越狱本来就不对,政府惩罚你也是对的。你要认罪态度好些,争取少加几年。”洪堡实心实意替王大旺考虑。

“哎呦洪干部,我快憋死了。本来想忍着到监狱再说,可——”王大旺皱眉捧腹,一副再不能忍受的急迫样子。

“还是再忍忍,天要黑了,咱们得赶紧回到营区。”洪堡环顾四周,天黑成一片,又冷又阴,周围连个人影也看不见,王大旺又戴着铐子,把他从马上折腾下来再折腾上去很麻烦。

“憋的时间实在太长,再憋下去,我怕把尿泡憋爆的。憋尿憋的我现在头都晕。求求你,就让我松快一下,你手里有枪,我哪敢动啥歪心思。”王大旺俯下身子哀求洪堡。

嗯,洪堡咬着嘴唇为难地想了会儿,把枪放到地上,伸手接王大旺下馬。

把王大旺扶下马,洪堡立刻端枪往远站些,拿枪指着他,维持管教人员和被看管人员的必需距离。王大旺下了马,把戴铐子的手平端着,往洪堡跟前走。“站住,别以为我让你下来撒尿你就不是逃犯,注意你身份!”洪堡举枪喝斥。王大旺站住,可怜地堆笑:“求求给我打开,戴着这家伙,鸡巴都掏不出来,咋尿呀。”

“那可不行,你是逃犯,这回就是回了狱里,也要关禁闭,在禁闭室里也要戴铐子的。”洪堡警惕地和他保持着距离。

“都坐了两年牢,还不知道政府啥规矩?现在我要撒尿,手被束着不方便掏家伙么。都是男人,连个这还不理解?你就给打开一下,尿完了马上再给我戴上还不行吗?我戴着铐子尿湿裤子,往下的路还咋赶呀?”王大旺脸皱成一团痛苦地哀求洪堡。

嗯——洪堡皱着眉头紧张琢磨。他说的也是实情,戴着铐子是没法掏家伙。“要不,我帮你解开裤子吧,撒完再给你系上。”洪堡平时就是个心善之人,有的管教还故意折磨犯人,他从来没那样做过。犯人也是人,只不过一时起了邪念,走了歪道,改造好了还是好人。力所能及时他都要帮一下。

“我肚子还疼,还要蹲一会儿,你一直帮我提着裤子,我也拉尿不出来呀。”王大旺抱着肚子痛楚地哀求。

“你这一路上对我很好,你走路,让我坐马,人心都是肉长的,别以为我是犯人就不知道好歹。洪大干部你放心,就是方便一下,我肯定不会作害你。再说你手里又有那个。”王大旺用下巴努努枪。

洪堡歪着头想了会儿,再掂掂肩上的枪,这个货说得也对,就是给他打开铐子,他跑得再快,还有子弹快吗?他走过去,掏出钥匙,爽快地给王大旺开了铐子。

王大旺并不急着解裤子撒尿,而是不慌不忙地活动着被铐了太久肿胀麻木的两个手腕。“快点解决问题,天都黑了,咱俩还得赶路呢。你越狱这事在狱里炸了锅,监狱领导都急着等我把你安全押送回去。”

“手铐得太久,肿得都解不开裤子。”王大旺还顾自揉着手腕。

“哎呀真是,一个男人连家伙都掏不利索还能叫个男人吗。”洪堡调笑着走过去帮他。“终于来了小子!”王大旺低喝一声,一只手把洪堡的腦袋死死别在怀里,一只手夺了他的枪。

“啊哟你咋是个坏怂哩?我帮你忙你跟我开这玩笑,武器是我们军人的生命,哪能到你手里?赶快还给我。”洪堡使劲想从王大旺的怀里挣脱开来,无奈块头比他大很多的王大旺不松手,死死箍住他的头。洪堡急了,又踢又踹。王大旺一手薅住他脖领子,一手抡起枪托在脑袋上狠砸两下。洪堡受了这死命一击,像个面袋一样往下出溜,嘴里喃喃说:“李彬说的没错,你的心里住着魔鬼,老天都赶不出去,我太天真了。”

洪堡人躺下去,还死死抱着王大旺的腿。王大旺恼火得很,狠甩腿想脱身,无奈洪堡抱得太紧,他怎么也挣脱不开。王大旺急了,拿枪托狠砸他手。

“干啥哩么,你这个坏怂。”正在两人撕扯得不可开交时,一个女的跑过来,上去就拿羊鞭抽王大旺。王大旺边躲闪边辨认出来人是喜梅。“我告诉你,一个女人家,别掺乎这事,小心赔上性命。”

“不就是个逃犯么,看把你狂妄的。洪堡就是心太好,赔在你手上。”喜梅边说着,边拿鞭子狠劲抽打王大旺。王大旺给打急了,抡起枪托照喜梅脑袋砸了两下,喜梅头晕一样,扶着脑门往后慢慢倒去。他又拿枪托狠砸洪堡两只箍住他腿的手。洪堡脑袋呼呼冒血,人已经没了力气,手慢慢放开,缓缓平躺下。王大旺闪开几步,拿手蹭脸上、身上溅的血,平静地看着地上渐渐不动的男女,洪堡眼里的光散去,看上去像一只温顺的大绵羊静躺着。

喜梅脸看着安详,甚至还带些喜色,脑后却洇出了一片血迹,天太冷,血很快在身下凝成了一滩黑饼。王大旺蹲下,摸摸喜梅依然细腻光滑的脸蛋,遗憾地皱眉:“妹子真是怪俊哩。你说,你哥我杀洪堡这个傻货是没办法,不杀他搞不到家伙,跑不走哩,你是非送上来寻死做啥,哥的计划里哪有你这一号哩?看着两个男人较力,你一个女人家不赶紧躲得远远的,急急凑过来干啥哩么?”喜梅的衣服打斗中被撩起来一角,王大旺顺手摸摸她丰凝白皙的肚皮,裆里的家伙很受鼓舞地立马硬起来。他长叹口气:“嗨,可惜了这么好的妹子。给政府关在里面憋屈了两年,连女人的奶子朝哪长都快忘了,哥是真想哩,你还热着哩么——可也来不及了,哥怕政府那些家伙追来。我和洪堡这么久没回来,他们肯定会出来找的。妹子,哥就不享受你了,实在是对不住,等来世别怨俺啊,真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王大旺恋恋不舍把喜梅往洪堡身边拖,让她和洪堡头对头挨到一起:“你们两个,就配个阴婚吧。这荒郊野地的,就是被狼叼了也是到了一个狼肚子里,不枉你们相好一场。”

王大旺又端详被枪托揍烂脑袋的洪堡,遗憾摇头:“兄弟,哥知道这事做的有点过,可没办法,哥要自由呀。不要了你性命哥就要在这大漠里困一辈子,都不能活着出去。”

一下子得到了计划已久的自由,别看平时谋算得深,王大旺这时也有些兴奋得收不住,对着两具尸体唠叨了半天,才恋恋不舍拿起枪骑着马走了。

喜梅的两个脸蛋红红的,只是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正梦着啥高兴的事,眉眼里还透着些欢乐。洪堡眉眼也舒展着,似有啥心事终于解开,可以安心了。李彬和连长、指导员等出来寻找他们的人悲伤地围成一圈,呆望着地上两个冻得硬的像羊克朗子的尸体。看着冻得梆梆硬的一对喜娃,李彬的心被悲伤浇成了硬壳,蹲下痛悔地摸洪堡脸:“你个傻家伙,手里的枪是要饭棍子?咋就叫这畜生给收拾了?”又恨恨地拿枪使劲在地上墩:“日你儿的王大旺,你要能把你李爷爷都耍了,跑出这沙漠,爷爷就当你手下的第三个羊克朗子!”

王大旺骑在马上不停地拿鞭子抽马,又紧张又着急,想让马跑得快些,心里涌起无比的惬意舒适。重新获得了和生活随意相处的自由,怎能不高兴?一个沙漠里的简陋监狱哪里能关得住自己庞大、有力的身躯?啊哈,自己生来就是属于自由生活的。黑得一团乌紫的暗夜大漠里,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他驭着马发出的嘚哒嘚哒声,这声音现在在他听来动听极了,亲切极了,简直就是美妙的轻交响乐。间或有野狼的嚎叫声,他掂掂肩上的枪,也不害怕,有了这东西,就是棕熊也会能对付。他惬意地在黑暗里疾行。好久没有自由自在地行走了,吃饭、睡觉、出工,就连看病、上厕所都有人跟着,尾巴似的管教如影相随,他妈的,弄得他都快不知道一个人该怎样自由生活。现在孤身处在自然中,享受着和大自然的自由相处,人生真是美好极了。

一下子制服了两个人,他体力消耗也很大,浑身没劲。马昨天跑了一天,又被他折腾了大半夜,也累得够呛,他不停鞭打也还是跑不快。在这沙漠里,漫无目的乱跑,就算费尽心机从监狱里逃出来,也会失去方向,丢了性命。他从监狱逃出来又被抓住就是一时慌了神,迷了方向。被押回监狱的路上他细细谋划过,这回绝不能再慌,得找到那十二根电线杆。自从被丢到这里来的那天起,王大旺就盘算着越狱。服刑的两年间,他利用外出干活的机会,已经把周围的环境都留心标记过,平时管教们聊天,他也仄起耳朵注意搜集周边情况,要想逃出沙漠得顺着那十二根电线杆儿走,由北到南,跑到第十二根杆子前,就是出沙漠的标志。

第十二根儿。王大旺默默念叨。他是个做事执着的人,一定会坚持到那根杆子前,出沙漠。

追捕王大旺,连长指导员把连里人分成两组,一组从南到北,一组从北到南,两下里形成包围圈。李彬是向北一组的组长。有人没信心地抱怨沙漠这么大,一个人置身里面就像一只蚂蚁掉到了森林里,哪里追得到。“还没个逃犯有信心,你还是个管教吗?还有咱兄弟那两条人命!”李彬毫不顾忌地痛骂。洪堡和喜梅一对喜娃长眠不醒的模样总是盘旋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让他痛不欲生,不抓回来狗日的,他这辈子对不起好兄弟。

组里人看李彬信心足的样子好像越狱犯和他约好了,就在沙漠的哪个角落里等着被抓捕归案,也就不再说啥,都奋鞭上马,开始追逃。

跑到第十二根电线杆前时,浑身大汗的马好像也知道终于到达目的地,疲倦地再没一两力气,咕咚跪下。王大旺从马上下来,擦擦头上的汗,松了口气。他看着望不见尽头的铁轨,焦灼地盼望列车快点到来。过不了多久会有一趟列车过来,只要上了车,自己就算彻底摆脱这个鬼地方,获得完全的自由。至于那些在沙漠里转悠着抓自己的管教们,对不起,你们的智商比我还差那么一点点,我先告辞了。

王大旺打开水壶喝了一口,这也是洪堡身上缴获的战利品。一晚上在沙漠里奔跑他没敢多喝,实在渴的不行了就沾点润润嘴。沙漠里,没水即使跑到路上也会渴死。现在不怕了,多喝两口也没关系,等会儿上了火车就更好,火车上可不缺水,还可以喝到舒适的热水,顺便拿热水擦洗擦洗没了人样的身体。

王大旺把枪抱在怀里,惬意地倚在电线杆上,刚想蹲下歇歇,背后一支冰冷的枪口顶住:“还以为你多大本事,能跳出爷爷手心呢,原来就这两下子,现在连个沙漠还没走出去。” 背后传来的是李彬冷冷的声音,王大旺本能的反应是举枪,“别动!再耍歪心思爷爷会让你在这就了结,罪名是拒捕,让你连接受审判的机会都没有。”李彬利落地下了他枪。王大旺刚轻松下来的心咕咚一声,又彻底沉了下去。

李彬押着王大旺回监狱。这一次,李彬骑在马上,王大旺规规矩矩戴着铐子,被拴在马尾巴上踽踽而行。王大旺一点花头也没耍,他知道,李彬可不是心慈面善的洪堡,自己占不到一点便宜。自己时运太不济,自由已经唾手可得,上帝偏偏不肯多眷顾他一点,又让他回到了原点。

“畜生,洪堡平日枪法好着哩,能打垂杨柳,咋就成了你的刀下鬼?”李彬狠狠踹了王大旺一脚,身体壮得像头牛的王大旺居然被踹得龇牙。李彬死死地盯住这头兽,他以为他要发怒,他就是要刺激他发怒,好狠狠给他来上一顿饱的。当然不能打死,现在就把他弄死是犯罪,只能经过审判,然后让一颗正义的子弹穿透他的身体。

王大旺眼里没有愤怒,当然也没有胆怯,他看气得脸都变紫的李彬,像个宽宏大量的长者宽厚地笑了,戴铐子的手示意一旁拿枪紧张得眼都不眨的新兵程铭:“娃娃,给颗烟吧,提提神。”

“别给这个畜生浪费!”给李彬厉声一喝,程铭吓得一哆嗦,枪都晃。“嘿嘿,你也是个嫉恶如仇的好兄弟呀。洪堡在地下也该高兴哩,在这荒郊大漠里,交下了这么下心的朋友,这辈子活的值。”王大旺冲李彬坏笑地挤挤眼,似乎他才是和他一条战壕里奋斗的贴心朋友,“兄弟你也不必这么气炸了肺,我这口气还能喘几天哩?和我这种人计较有个啥意思?你老叫我畜生,叫得对,说穿了,我不过披了张还算顺眼点的人皮而已。畜生要上路了,这几天也折腾累了,你就赏我颗烟抽。你不是想知道枪法那么好的洪堡咋成了我刀下鬼吗?吸了烟提足精神给你讲的也顺畅。”王大旺抬胳膊伸腿,舒展不仅戴上手铐、还戴上了沉重脚镣的身子。

李彬愤怒地拿枪直逼这个气人的王八蛋,想着冲哪开火才可以把他描述成试图袭警。王大旺像个智者等着超度一个想不开的人,悲天悯人地冲着举枪人笑。李彬权衡了一会,想洪堡兄弟的死因是怎么都要搞清楚的,把枪放下,冲程铭扬扬下巴。程铭小心地摸出根烟,扔过去。王大旺接过,贪婪地先放在鼻子下使劲嗅嗅,再拿戴铐子的手吃力地往嘴上塞。李彬警惕地看他动作,冲他警示地又举枪瞄准:“还想再糊弄老子给你开铐子?趁早死了你那王八蛋念头吧。老子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提前送你上路。”王大旺又智者样无声笑了。

李彬最讨厌畜生这样微笑,真想把这微笑拿枪打个稀巴烂。在他宽宏大量的笑面前,好像你这个提枪的是个只能受人摆布的小丑木偶,戴铐子的才是提线的,让你咋表演你就咋表演,你自认为耍出个新花样,正得意呢,他高瞻远瞩地笑了,笑他导演的把戏让你出丑还直乐。

王大旺美美地吸了几口,眼眯起,又提:“我跑的这两天,可真累坏了,让我歇会儿行不?我歇足了才讲的好。”

李彬想再狠踹他两脚,让他趁早知道自己是个啥货色。一个重刑犯外加逃跑未遂犯,活不了几天的垃圾,有啥资格提这么些要求?可现在不满足他,自己就得不到想要的。李彬恨恨瞪着他,眼里飞出的小刀子能把这堆强壮的垃圾扎成肉酱。

王大旺享受过了烟瘾,又腆着脸再提:“给我来壶热奶茶行不?这两天跑的,连口热水都没喝上。本来想上了车喝的,谁想还是让你给弄回来。”李彬试图拿枪托捣他脑门:“狗日的,你得知道自己是个啥东西!身上本来就肮脏得找不到干净地方,又刚添了两条人命,有啥资格要这要那?这些东西等你上路时再享受吧。”

嘿嘿,王大旺舔舔干涩的嘴唇:“彬兄弟,咱们都在这个行当里厮混了这么久,还能不清楚行规?上路时吃的喝的要比这好的多,红烧肉炖粉条子可劲造,就是想喝茅台五粮液也不过分。现在你就给我来杯热奶茶吧,滚烫的,奶子浓浓的,别舍不得。”

在这沙漠里,奶茶是最上等的饮品,别说李彬他们平时轻易喝不到,就是队干部,也是有喜事时、过节时才捣鼓点喝。李彬死盯着他,想说你只配喝尿,倒点尿灌进你那罪恶的嗓子里腥臊腥臊吧。王大旺以一如既往的微笑平静注视他,似乎说你特想听吧,可没热奶茶我是不会开口讲的。李彬较不过他,摆摆手示意程铭找炊事班长去给他搞。

王大旺喝了口热热的奶茶,舒心地啊了一声,似乎舒服感从嘴巴一气通到了肛门,晃着杯子端详:“奶粉冲的,要是鲜奶味道就更好。”李彬气得又想端枪瞄准他,就你这颗只配喂子弹的狗头,奶奶个怂。王大旺好像是个神仙,看都没看就知道李彬又生气了,笑着品口奶茶:“娃娃,你比洪堡精明,可定力还是不够呀,老是愛生气,这咋能当个好看守么。”

李彬被彻底激怒,上去狠踹他一脚。这一脚不轻,结实的王大旺差点跌倒。王大旺护住杯子呲牙:“哎呀李管教,我还能活几天呀,也值得你在我身上费这力气?咱俩要是换个个儿,我绝不浪费这精力,最多再忍几天,等死刑判决下来把我交给子弹处理,又省心又省力。”

李彬牙咬得咯咯的。他始终搞不明白,这世上咋会有这种兽存在?

王大旺珍惜地喝干杯子里最后一滴奶茶,擦擦嘴,又闭眼享受了会儿,睁开眼,冲李彬点点头:“我首先向你赔礼,你兄弟洪堡是个好人哪,可惜了。”李彬愤恨瞪着他,想你个人渣还知道他是好人?他帮你你还要害死他,你还是个人?

王大旺好像知道李彬在想啥,不看李彬,转动手腕,让铐着的手尽量舒服些,慢吞吞往下说:“洪堡死在单纯上。他的心简直是水晶做的,太透明了。你说,他居然路上让我这种人骑马,他走着,又给我水喝,给我解开铐子,还要帮我撒尿。”王大旺目光漫不经心掠过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几个触目黑体字,轻叹一声,“他太不了解人了,以为世上的人都是和他一样心红红的,暖暖的,热热的。像我这样的人,咋说呢?心就是冷的,硬的,黑的,我们的生存方式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把我们抓住了,别说改造五年、十年,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也不可能把我们改造成你们眼里的那种‘好人。我们只是熬着能出去。等自由了,还要继续我们的生活方式。洪堡这个瓜娃娃,他就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呀。”

李彬又举枪瞄准,王大旺忙劝阻他:“唉唉,李管教你可千万别犯傻,就等死刑令下来吧。要现在控制不住射杀我,你就是第二个洪堡,我刚才给你讲的那些你最想听的心里话可就白讲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是不想在死前把你也拉下水,才把心里话都讲给你听,这是我死前做的最后一件善事。你听我的。”李彬无奈把枪放下。他眼睛像兔子一样血红,一层水雾漫漫溢上来,在面前的这个恶人前,他觉得自己反倒像个被管之人,十分无力,虚弱。洪堡我的好兄弟,你为啥就不能有点“恶”呀?哪怕你把这个兽身上的恶移植上十分之一,也不会死得这么惨哪。

王大旺讲述完,闭起眼,陷入沉思。自己时间不多了,趁着和李彬刨根底时,也把短暂一生做了回顾,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当然是贫穷,父母都土里刨食的,给不了他太多的物质享受——也不全是贫穷,和他一样清贫的、甚至比他还贫穷的人这世界上有的是,不是每个人都走到了他这一步。还有啥哩?仇恨,对,打小就钉子样种在心里的仇恨。总觉得这个社会对自己不公平,同样是人,为啥别人过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自己却要成天为这张嘴奔忙?当然,自己不是那想下苦力改变命运的人,那样太累,想走捷径过好日子。政府说的抢劫,其实是打家劫舍,杀富济贫,这在古代不仅是可以的,还是值得歌颂的,远的有陈勝吴广他们,近的有太平天国洪秀全杨秀清他们。自己还是做的小了些,要是做大了,可以为王也不一定……一个沙漠里的小小监狱,哪里关得住自己闯荡世界、征服世界的博大野心?

李彬的心被王大旺的如实叙述扎的都是洞,痛悔的血无声地汨汨流。带回这个畜生那天,自己是不是私心作怪,才没下死力和洪堡争的?明知道洪堡比这兽瘦小的多,多少次带着犯人出去干活,都看见这个兽抽空就锻炼身体,臂肌、腹肌像一个个闹腾不停的小老鼠蹿着从皮肤下往外蹦,自己从这兽不停折腾身体的举动觉察出他有野心,可为啥还没和洪堡争哩?还有,洪堡临出发前为啥忘记提醒他要和犯人之间永远保持不低于五米的安全距离哩?自己是不暗盼洪堡遭不测,好失掉竞争对手?不不,自己没这么龌龊、自私、卑鄙、下流,只是疏忽了,一疏忽成千古恨……李彬打了个寒噤,竭力不去和自己肿胀、滞涩、复杂、痛悔的内心过不去,不去追究更深的原因。

行刑那天,王大旺看见执刑的主射是李彬,先是沉默片刻,接着就微笑了。李彬一直不动声色注视着他。法医本来拿粉笔要在王大旺上衣画心脏位置,手伸过要摸位置,突然肚子疼起来,弯腰捂肚子。李彬大步走过去,拿起粉笔,代法医在这个兽的左胸部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王大旺一直看着李彬,李彬也死死盯着他,这个兽眼里的笑意像成型的照片一样定格,看多了就幻化成了嘲讽、讥笑,不屑,甚至怜悯。

行刑命令下达,李斌举枪,瞄准画的圈平静地开了第一枪。王大旺身体只是晃动了一下,眼里的笑意依然漾着,并没倒下。副射手奇怪地看看李彬再看看被执行人。副射手一般都是做样子等着替补,主射手射击水平都超一流,不然也不会被挑中做主射,一般都会一枪解决问题,轮不到副射手展示枪法。这次却不同,李彬戴着白手套的手冲他一摆,沉着地示意他补枪。副射手照着画的圈开了第二枪,血像汨汨的红色小溪无声地从王大旺胸部流出来,他身子依然只是晃动,眼睛直视李彬,示意他还属活人系列。

法医示意还要补枪。李彬作为主射手照着圈又开第三枪,王大旺身体抽搐了一下,还没倒。副射手这次真的慌了,甚至没等李彬示意就跑到射击位置上,等着再补射。法医掰着王大旺脑袋看,王大旺忽闪着两眼执着地望着法医,表示自己依然喘着气,是活人,法医只好示意副射手再补射。副射手开了第四枪,王大旺血流汨汨的胸口依然喘吸。

李彬暗笑。王大旺呼哧呼哧艰难喘着气,眼里的笑意依然没褪。李彬知道他在和自己拔河,作为主射手,他要开第五枪。太阳投出的幻影中,他似乎看到这个固执的兽在向他勾着小手指挑战,来吧,看看最后得浪费几颗子弹,到底谁有种。他缓缓举枪,瞄向眉心。我没洪堡那么心好,这样便宜了你。他轻言一句,又放低枪口对准胸部。左胸口共被打了五枪,成了筛子眼,小股的血争先恐后往外奔涌,王大旺喘息得更厉害,可还是艰难地喘着气,不肯停止呼吸。

李彬从主射手位置上退下。副射手像只惊恐的小老鼠,枪毙过那么多犯人,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五枪还喘气。他看看法医,再看看李彬,李彬示意他再次走到射击位置上。副射手举枪的手有点抖,今天这个邪门的家伙,已经射击了两回,硬是还要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是中邪了吗?

副射手的第六枪开了后,王大旺依然活着,大张着嘴,像条被抛到干涸岸上的鱼,艰难喘息着。法医也犯了疑,跑过去扒拉他,再观察子弹打穿的几个洞口,都没问题,血汨汨地流着。唉,这是一个生命力超顽强的兽,6枪还打不死。

李彬第七枪响过,王大旺依依不舍倒下。法医小跑着过去验明正身后,转身招呼副射手过来。李彬也跟着过去。倒在地上的王大旺呼吸微弱,眼里剩余的生命之光依然顽强地直射他,依然含有笑意。李彬的恨又冒出来,畜生,到现在还不服?他拿脚踢他身体,兽反射地动动。只要喘气,眼里有生命之光就不算死,法医示意副射手再补枪。副射手几乎是哆嗦着开了第八枪。王大旺眼里的余光终于散了,眼睛死死地定格在李彬脸上,嘲笑、挑战、示威都消散尽,变成毫无生气的死鱼眼。李彬再踢他腿,王大旺不再较劲地动弹。

“八枪。今天中了什么邪?”法医拿戴着塑料手套的手察看王大旺的枪口,奇怪地嘟囔。狗日的肺膜都被炸飞,左胸部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烂肉,惨不忍睹,看着恶心。

“心脏该在左边啊,怎么这么多子弹都白费了呢?”法医不解地自言自语,不死心地翻检着王大旺的左胸,试图找到那颗八枪也没打中的费劲心脏。李彬俯下身子,从打烂了的左胸伸进手去,往右边掏握住他心:“这个兽硬是和人不一样,心长在右边。”在场的人都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李彬收了枪,缓缓转身走。明知道王大旺已经成为一堆不会喘气的死肉,他还是觉得有双眼睛蚂蝗样死死粘在自己背上,眼里含有嘲讽,不屑,讥诮,挑战地讥笑:和我比试,你真赢了吗?

王大旺身体构造和常人不一样,收监体检时心脏长在右边。这一点,不知道别人注意到没有,反正李彬记得很清楚,但他没提醒法医,也没给法医验证心脏的机会。他大步往回走,脑子里王大旺依然倔强地质问他:你赢了吗?你真的认为自己赢了吗?李彬很讨厌这个死鬼的纠缠,狠劲地甩甩脑袋,似乎这样就能把这烦人的兽彻底甩掉。

【作者简介】刘晓珍,女,现为天津作协签约作家。99年开始写作,先后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天涯》《大家》《山花》《红岩》等杂志发表作品上百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津西第一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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