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16 19:42周苏荣
牡丹 2017年34期
关键词:磨子磨坊母亲

周苏荣

村里有三盘石磨。

一盘在东头的五婶家,一盘在村中的哑巴家,另一盘在我们村后的坡上,不知是谁家的。

五婶家在村子的边上,门外就是庄稼地,磨坊就在进去大门的小房内,成群的鸡在田边叽叽嘎嘎地刨食,看见谁挑着担子,就扑棱着往跟前跑,缠住不让走。

好像知道挑的粮食,真是鬼精!

我们每次去磨面,都是一边骂着轰开它们,紧赶几步往门里走。那些鸡极少进门,一看母亲迈过门槛,没有理会它们的意思,就不走了,停在门外,但却并不离开,伸长了脖子往门里看,眼珠子被那担子拽长了一般。等我母亲进入磨坊,看不见了,它们还在那里愣着,眼睛像吹灭的灯,但仍是不走开。公鸡就不一样了,它跟到门口,迟疑了一下,直着脖子,站到了门槛上,一只脚爪伸到门里了,又勾上来,抓住裂了缝的门槛,一动不动地站着。这时候,虽然它和母鸡们一样,没有得到一粒粮食,但它并不丧气,眼睛里有火一样的东西,往下跳时,仍然昂着头。到这时候, 后面的母鸡才转身离开,灰塌塌的样子,完全不似公鸡风度嘛!

然而,等我们磨完面走的时候,它们好像忘了先前的一切,仍然还跟在后面……

五婶闲了的时候,常会靠着磨坊的门框和我母亲说话,我也趁机偷跑出去一会儿。

午饭时候,她一手一碗饭,端到磨坊和我母亲一块儿吃。

我和新玲坐在她家大门外的桐树下,荫凉好大呀!我们吃着玩着。

磨面是很寂寞的,在她家,也就不那么寂寞了。

哑巴家的磨子轻,磨玉米才去,不用牛拉,我们自己推。不知为啥,母亲总是让我们早晨起来去推磨——睁开眼就去推磨,实在不想。哑巴是我们邻居五娘的兄弟,她出来倒尿盆,看见我妈挎着一篮子玉米,后面跟着我们姊妹仨,隔着墙头就喊:“珍她妈!小闺女家推不动,叫哑巴帮你推!”

哑巴高兴的时候,不用喊,他颠着脚就来了,笑得呀,紫色的牙床都露出来了,像那黑玉米粒似的。他不高兴的时候,拉着那脸子,哼啊!哼啊!顿打那磨杠,就差没往我们身上打了。

我们还小,个子矮嘛!磨杠搁在胸脯上,两只胳膊再使劲,也不能像母亲那样,横在腰间,呼呼地往前跑。我妹妹才逗人呢!磨杠就在她脖子的地方。母亲一使劲,我们就跟着跑起来了,仿佛真是我们让那磨盘转动起来似的,觉得自己很能干。然而母亲猛地一停,那磨盘就不动了,任凭我们的小脚,在后面使劲地蹬蹬蹬……

就这母亲还说:“添个蛤蟆四两气,比养狗娃强多了!”

气人不气人?

我们听了却很开心。

磨一次面,要两三天。

因为人多磨子少,得先问下磨子,再去问谁家的牛有闲空,这两样都靠住了,才敢淘麦。

清早太阳刚刚出来,把河水和村庄照得像蛋清一样,她们挑着两大竹篮麦子,一只手还掂着淘麦的筛子,从井台往河滩去,钩担低垂着,如一张弓坠在她们的肩上,个子矮的,两个篮子都快蹭住地了。头上顶着筛子的男孩,像个巨大的蘑菇,在他母亲的后面跟着,个子并不比母亲高,然而却跑到母亲的前头,夺了那钩担,挑起来就跑,不管脚下有多坎坷,遇到高的地方也不晓得提防。咚一声!前面的篮子碰到石头尖上了,他踉踉跄跄,终于还是跌倒了,麦子撒了一地,淘麦的旋子埋在下面,只露出来半截子长把,撵上来的母亲,抽出麦旋子就朝他头上打,他抱住头,起来就跑……

母亲坐在路上,往篮子里捧着麦子,望着他渐小的背影,骂道:

“……鳖娃子!回头看我不打死你!……有本事,你不回来!……”

过河拾柴的男人们,走到那里,笑着说:“嫂子!娃子家,你少骂几句吧。真要打他,拾柴火回来我帮你。不打死他,就不是他妈生的……”

“糊上你的鳖嘴吧,不是他妈生的,谁生的?”

那男人好像没听见一样,只顾走路,头也不回,快到河边了,才回头冲那女人说:“嫂子——,骡子生的呀!”

骂完,嘿嘿笑着过桥去了。

她们把麦筛子往河里一丢,麦一倒进去,里面的泥土把一圈的水都弄浑了,秕子、麦糠漂了一层,随着上游流下来的水,往河里漂走,她们赶紧使了那长旋子去捞,回家还能喂鸡呢!鱼又不吃,漂走了多可惜!

可是那小鱼儿,也不远离,围着淘麦筛子,转呀转!

一群小鱼,来啃那妇人的赤脚。

“哎呀!痒死了,鱼儿子们!”她们说着,扑通,扑通,踢腾着脚。后来,干脆就把脚翘在石头的上面,那鱼儿呀!围着石头转来转去,小嘴不停触出水面……

淘完的麦子,还要入敷。至于入敷到啥程度,我是不知道的。干了也不行,湿了也不行,也不敢晒,感觉快入敷成了的时候,常见我母亲跪在地上,把席子上或者笸箩里晾着的麦子,放到嘴里咬……

坡上的磨坊,离村子远点,使唤的人少,我们大多时候是在那里磨。

那里太静,静得无端就让人生出寂寞来。

母亲在家拾掇着的时候,就对我说:“你先去吧!把磨子扫扫,再去你娘家牵牛。”

那是一间很小的草房,在槐树林子里,除了崖头上歪斜的几棵老黄楝树以外,都是槐树;树上宿着许多的鸟,除了不绝的鸟叫,啥也没有,寂静的时候,能听见阳光落地的声音,穿过树梢,咯嘣咯嘣!往烙脚的地上扑簌,树荫子都被惊得乱晃。

磨坊后面的小路,通往后岭上,左边直立的土崖,壁上布满着小窟窿眼,那是蜜蜂的窝。小野蜂进进出出,圆乎乎的小身体毛茸茸的,飞起来的时候真如史铁生所说如一朵小雾,大人们过来过去好像没有看见这些小东西,小孩子们哪能安生下来,他们拿了小棍去捅,往上面撒尿,用尿和了泥巴糊上去……啧啧!冒着泡的热尿,臊死了!气疯了的蜜蜂,涌了出来,把他们追得乱蹿,衣服包住头,就朝他们的背上下口,于是乎嘰叽哇哇,叫着回家了。

大多时候,这里很静的。

磨坊的门,虚掩着。

春天的时候,推开破旧的小木门,磨盘上放着几枝槐花,香喷喷、甜丝丝,小孩们啥时候玩耍来了?

落雪的冬天,伊河川天寒地冻呀!顺河风使劲地吹,后岭上的老鸦叼柿子,一个也没有了,鸟们在光秃秃的树林里,扯着嗓子哀叫,依偎在树枝上,快冻僵了一般。那天我推开磨坊的门,磨子上站着一只鸟,正撅着屁股,啄食磨眼里的麸子……它和我对视一秒钟,就从窗棂飞出去了,我看着窗外摇动的树枝,很想唤那鸟回来。

晴朗的白天,我一个人,去到磨坊,阳光从窗棂和房檐底下投进来,花花打打,满屋子都是它们的影子,刺着我的眼目,我立在那影子中间,感觉十分凌乱,无所适从。我把篮子搁到墙角,看着那实实在在的器物,想着它曾经被我们的先人和我的母亲以及我和我的妹妹们,无数次地抚摸过、摔打过、往空中抛过,才慢慢地稳住神情,没有被孤独下软了腿脚。

公牛最不屑于拉磨,青壮年公牛,你连磨坊的门都拉不进去。刚刚扎了鼻角和笼头的牤牛蛋子,如果让它去拉犁,它欢天喜地跑在老牛的前头,顺带着还在田野上撒一阵子欢,梭头往它脖子上套的时候,它虽然摇晃着头颅,但最终还会就范,拉着犁逞着自己的威风,把温热的泥土,翻浪子卷了起来。可是,它一到那磨坊就乱蹦乱跳,差点把人带翻,如果硬把它套上,它就发疯似的跑:

“磨盘快要掉下来了,把它拉出去!拉出去——”

只有母牛,不管是否愿意,都沉默地站在那里,让我们给它捂上眼罩,戴上笼嘴。

然后不紧不慢地转圈。

刚开始的时候,麦粒子还粗,不用箩面的母亲和牛一样绕着磨道一圈一圈,往磨子上添;我拿根柳条站在门口的明处,实在无聊,牛转到我面前了,我朝他屁股上甩一棍子,它快跑两步,估摸着离开我了,它又慢下来。挨得次数多了,我不吱一声,到挨打的地方,它也知道赶紧跑两步。

母亲开始箩面,我就慌了——既要把磨盘上的往母亲箩里收,又要把母亲箩里的往磨子上倒,还要不停地抽打那时时慢下来的牛,渐渐地我就没劲了,盼着那面快些磨完。

牛拉着,往地上尿着,被踩踏得坑坑洼洼的磨道,流了尿水,又硬又滑,牛坚硬的蹄子在上面走着,不停地打滑,有时候都跪倒地上了,好久才挣扎起来。

日头从窗子上转过去的时候,我知道晌午过了,回头看墙角坐着萝面的母亲,她身上、头发上、眉毛上都是面,就像落了一层细雪,她机械地动着面箩,但那眼神完全是在别的、遥远的事物上,我不敢惊动她,但肚子里却在上演着一场大戏。

我连打牛的精神头也没有了,闭着眼,跟在牛的后面,像它那样摸黑转圈,感觉那样时间会过得快一些。

当呼呼隆隆的声音,在我身边刺耳地响起,把我从梦游一般的状态中惊醒,母亲开始骂我:

“……干啥?磨道转着还能瞌睡,磨子空了,也不知道?……”

我往磨子上一看,没下完呀!

“磨眼蓬住了!”母亲厉声说。

我赶紧拿小棍捅磨眼,呼嗒!塌下去一个坑,我才放下心来。

空磨子转起来,石头对石头,把人心磨得生疼,浑身起着鸡皮疙瘩。

磨眼蓬住,说明麸子多,快磨净了,有点盼头了。

心中一阵窃喜!我又来了精神,又开始抽打牛的屁股,为着不让它知道我站在啥地方,我轻轻跟在它后面,这地方一鞭子,那地方一鞭子,它摸不清状况,一路小跑。然而,只一会儿,它就不跑了,咋抽它都不跑,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让我气愤,我照着它的肚子,啪啪啪啪!发疯地抽打,肚子上起着指头粗的条条儿。

“死闺女!你咋了!你把它打死?”母亲骂着,劈手夺下我手中的柳条。

“我老着急!老着急!老着急——”我对着母亲大吼大叫……哭了起来!

平时很厉害的母亲,在我哭闹之时,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打我。

我和她都沉默着。

不打牛了,我又开始闭眼,又开始梦游,只不过不敢再像上次那样让磨子空转,闭一会儿,睁开眼看看磨子上还有多少,磨盘上还有多少。

石磨子用一段时间,里面的槽槽磨浅了的时候,还要卸下来锻锻。锻一盘石磨很不容易的,要不村里只有三盘磨子呢?卸下来再锻,要给匠人掏钱的,而且用的次数越多,磨子报废得越快。

然而这一切,都是磨子的主人在承担。

其他所有人,都是在乡邻的情分中,永远地使用着。

谁都不舍得,让磨子空转。

谁家用了磨子,都会留下磨底,后面的人家,最初磨下来的,永远是上一家留下的磨底子,不管间隔多久,不管磨的玉米、高粱或者麦子。

使唤别人家的牛,磨完了还要放半天。如果主人家,急着使唤牛,不给放牛的机会,借牛的人家,就会觉得很抱歉、过意不去,拿着麸子往他家送,他当然也是不要。

放牛也好,拾柴也好,只要让我从那磨坊里出来,就像小鸟一样了。

对我幼小的心灵来说,磨面的时候,多盼望那摘花的孩子,惹蜂的孩子们,来到身边啊!

农业学大寨来的浪潮,如风卷残云一般地,在我们的山窝窝里旋转起来。

他们从老虎套挖水渠,把伊河水从一连串村子背后的山坡上,引了十来多里,建了一个水电站。又从电站所在的村庄的中间,挖了一条渠,缠在石咀的半崖上,通到我们的竹园边,又在那里修了一座排灌站,排出来的水顺着大堤里侧的灌溉渠,往那下游流……我们上学的路,刚好沿着水渠走,清亮亮,一溪流水,在我们的脚边,弯弯绕绕,蜿蜒二十多里,那是多么美好!从电站出来的水,顺着高坡,瀑布一样,哗哗哗往下流,卷起的浪花,溅到我们脸上,我们大声歌唱,盼望着美好日子的来临。

日子在辘轳的鸣叫中,一寸寸地走,庄稼一茬又一茬,遥望青山!飘着雪花,机器锈了,电站废了,我们等的电,它还是没有来。

然而,水不能白流。

他们在渠水泄往伊河的地方,架了一盤水磨。

我们村的菜园在伊河的边上,从孙沟出来的水和路横穿河堤通往河滩,把菜园子分为东西两地,东边的种果树和蔬菜,西边是为着桑杈种的桑树,水磨子就在路和河提夹角的菜地端上。

那里地势比较高,渠水和沟里出来的溪水,交汇后流入伊河,形成一个不大的落差,但足够一个大水轮子,昼夜不停地转动。

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水轮子,和我们自己用柳条或者树枝做的小水轮子相比,我们一根小手指头挡住水就不能动弹了的小水轮,应该喊它“爷爷”。

那么厚的木板,切下一角,就够几个娃子睡上去,数星星了。

大人孩子都跑去看稀奇。

放出來的渠水,一激一顶,那个水轮子,吱吱呀呀!开始响起来,翻起来的水,哗哗啦啦,飞起来又摔下去,石头砌的渠墙上,因为水的撞击,发出惊人的击拍;边上的蒿草,由于气流的冲击,瑟瑟颤抖,被飞起的水珠,砸倒下去;寒气扑面而来,脚下的土地仿佛都在摇动。

磨子白天黑夜连着转,排号磨面,挨着谁家谁家去。

夏天的晚上,我和母亲去磨面,上一家还没走,我们就去等着。他们收了自家的面,帮我们把机器调好,粮食倒上,开动起来,才离开。我和母亲把他们送出磨坊,月儿当空,杨柳在他们的头顶上摇摆。

磨坊还是草房,准确地说,是临时搭起来的草棚子,高粱秆围起来的篱笆墙外面,糊着掺了麦秸的泥巴,由于不经风雨,大块大块地脱落了,在磨坊里面,就能看见天上的星星。

夜深的时候,伊河的水声,使人想起传说中的狼嚎和鬼叫。风呼啦啦吹响顶上的茅草,我也要倾听,因为我想起爷爷说的蝗虫经过田野的响动,以及它们经过时遮天蔽日的恐惧,我始终不明白那到底是怎样的声音?我想象不出来,那样小的东西,怎么会酿成灾难,让我们中原大地上的子民,拉着棍子去要饭、吃树皮、吃黄土、吃石头……然而我越听越害怕,蝗虫经过时,就是这样的声音吧?

其实母亲一个人,也可以来磨面,因为萝面也是自动的,我去就是多余。

我不知道,大人也会害怕。

翻水车有力且有规律地翻转着,薄薄的泥墙,怎么阻挡了那声音?我扒着墙缝往外看,哗哗的月光啊!我伸出一根手指头试探,风似乎静了下来,我想着白天的喧哗,大着胆子来到水车那里,高高的水柱朝天飞翔着,那些可怜的小植物,此刻我看不见它,与我相对着的群山,有多少未知数藏在它的深处?那深处的人家、牛羊、睡在石坎下的放牛娃、密密麻麻的橡树林,还有林中的幽兰、首乌、钩吻、猫头鹰、飞鼠、灰兔……

此刻这一切,在月光底下,构成一个巨大的梦,在我脑海里旋转、奔走、飞翔,并用呢呐之声告诉午夜……

磨完面出来,月亮挂在天边,夜虫不鸣的河堤上,小路清晰,我和母亲走着,我故意踩进草丛,让露水打湿我的布鞋和脚背,我们呼吸着草木的气息,往村中走去。

辘轳守在村口,夜归的人,看见它就不再害怕。

后来,有了电磨。

日子一天一天推着我们走,开始的时候,我觉得是在拉磨,当那空转的疼痛、锻刻的疼痛、速度带来的眩晕,一次次冲击着我们的身体的时候,我明白了我是什么,我们是什么。

责任编辑 杨丽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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