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家山忆行(外一题)

2017-12-19 09:29正雨
飞天 2017年12期

正雨

柴家山是朋友赵国静的老家。

前不久,他约我和博文两家人去他的老家走走,看那些生长在村边的古树。如今这也是亲近大自然的一种享受。

柴家山位于文县口头坝乡的边缘地带,口头坝乡就是文县最偏僻最苦焦的地方,可想而知柴家山是何等的边远贫困了!这个村子的所在位置,已经是这片天地的尽头,如果再往它的背后伸延,一定会从这个乡的境内掉下去,再也回不来了。柴家山的偏僻封闭令人心生的难过久久挥之不去,我在大梦初醒之后猛然回想起来,心绪如堵,喘不过气来。

我在想,当年赵国静是怎么从这个深陷于重峦叠嶂的十万大山的村子里面挣扎出去,上学读书参加工作的?对他的人生不禁有了敬意。我的眼前,除了大山还是大山,除了沟壑还是沟壑,除了恐惧还是恐惧,我沧桑衰老的心少了许多坚强与执著,生出一些畏惧。

我们开车沿着飘带一般的盘山公路,经历了几十里望不到头的重重大山,从一条能挤出死亡毁灭的山沟不停地往上往上,最终在悬挂着两棵参天大树的村头下了车。

已是初冬時节,散落在山坡上面的房子晒着灿烂的太阳,慵懒、放松、自由、惬意、无序,想怎么样舒展自己的样子就怎么样摆弄,毫无顾忌,根本不像大山外面的村庄、房子、街道,被异常严格地捉弄,用皮尺、钢卷尺、精密仪器紧紧地规范,甚至用政策抑或要人命的法律管束,甚至大打出手。

走近山坡上的每一座房子跟前,我都为这些房子的自由存在叹羡。古老的房子在明亮的阳光里享受着太阳的抚慰,明净的空气随意游荡,随意地歌唱,随意地沁入我们的心脾,使得我们长期憋屈的意念当中一种快乐幸福油然而生,这是北京城里的首都人享受不上的,是骄傲无比的上海人享受不上的,是钱多的广东人也比不过的。他们那里的空气要经过许多水泥钢铁欺辱之后,才能畏畏缩缩地进入人们高贵的、傲慢的、青春的、卑贱的、贫穷的、男人的、女人的、明星们的、孩子们的、老人们的鼻子嘴巴胸腔里面、肚子里面,而且,还不纯洁率真。这里,自由的山坡、自由的房子、自由的阳光、自由的树、自由的人,特别是自由的空气构成了对于自由的另一种诠释,另一种认读。难道自由只有一种含义吗?自然与自由仅一字之差,这时候有关自由的诠释完全是自由的,没有任何的羁绊与约束。不知那些追求自由的人们是否也有如此感慨。这是一种对生命存在的畅舒与表达,随心所欲的一种认读,对吗?

石板覆盖的屋顶下面,院子里只有几个平方的阳光把地上的泥土晒得热气蒸腾,摆放的木盆、簸箕、筛子、木桶勾起了我对昨天的记忆,是一种痛到心底的记忆。这记忆蹂躏着我对昨日的眷恋和追寻,是梦里常常再现的那种割舍不断的灵魂记忆。浸泡在木盆里面瘦弱的麦粒静静地重新散发着慵懒的芳香。一位九十三岁的老人坐在一只小板凳上面,姿态优雅、从容不迫地捏着一只木勺,从盆子里面捞起淘洗了的麦粒往簸箕里面倒。站在一旁的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笑着说,老人要给自己找些活做,她从来不愿意闲着。当我们要给老人照相时,她的微笑、满足、自若、骄傲充溢于浑身上下,脸上的阳光盖过了天上的太阳,是发自生命和灵魂里面的阳光。心灵的阳光与天上的阳光完美融合,赋予了可以触摸的岁月时空,难得一见。它将生命、自然、存在定格在我们的认读与记忆里面。

赵国静的家躲藏在那些七零八落的散漫的房子堆里面。我特意要看他以前的家,那个曾经看着他呵护他出生成长的家。他的父母亲前些年都相继离世,失去了亲情之根的他也有七八年没有回过这个家了。有一丝凄凉掠过心里。我爬上高高的积攒着岁月的石阶,靠正庭的睡房门大开着,破旧报纸糊就的顶棚在屋子中央吊着,是被遗弃后的无奈悲凉,屋子里空空如也,生涩的潮气扑面而来,我心生难受,失落遗弃阻挡着我没有进去,似乎想寻找一点生命的痕迹,寻找一些曾经的温暖,却被孤独寂寞无有陌生占据一切,连一种回想也被扼杀在追寻的萌芽里面。两面厢房上面的屋檐久不修缮,瓦片摇摇欲坠,随时都会掉在头上,我只能站离得远一点。身后的赵国静给我说,他小时候就住在眼前的小楼上面。高不过一米四五的小楼在明亮的阳光里用一种期待的脸静静地张望着他的主人,我想象不出来那间屋子何等感慨,那些被当年的主人天天抚摸厮摩的器物何等感慨。我只是想着那种温暖依然留存,散发着让人留恋不舍的依依情怀和点点滴滴永远不灭的疼痛记忆,是那种刻骨铭心的意思,它躲藏在赵国静的灵魂里面、梦里面,也深深地留在那小楼的廊檐、门槛、地板等等的每一个存在里面。赵国静给我说,有两间房子在土改时划给另外一家人了,现在人家也不住了,闲在那里。当年土改时,村子里划成分,他们家条件稍微好一点,被划成富农。听老人们讲,其实也就是吃饱个肚子。土改时他还没有出生,老人讲的故事,我觉得是一个传说。

出了院子,沿着一条高低不平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走进一条深沟里,迎着太阳、迎着大山、迎着自由流畅的风、迎着茂密的山峦、迎着我心中的一些期待,寻找赵国静给我们描述的一些东西,有古树、有不认识的植物、有传说中的寺庙和寺庙里面的和尚,有遗存的石磨、压在许多年前地震之后的房子,还有人们传说里面的银子。据说,居住在对面山上数十里之外的阳山人,曾经不时地看见那个地方发出光亮来,那就是埋葬在大山下面的银子在显身。

行走在参天古树跟前,有对生命的敬畏和崇拜。脚下,那些深深扎进山坡石岩里面的古老的树根跟石头一个颜色,不仔细看还以为就是岩石哩,踩踏在树根上面能够感受到生命的灵魂,有呼吸跳动的感觉。仔细探究,如果这些树根有了不测,我眼前的这几棵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参天古树将会死亡,随风而去,我们脚下面挂在百丈悬崖上面的路也就不复存在。我弄明白了村子里的人为什么不敢砍伐这些树木的缘由,如果砍掉这些生长在悬崖上面的树木,他们通往大山里面的路就彻底断掉了,就会断绝生存发展的命脉。那些历经上千年岁月风霜的灯笼木树给我们昭示着历史和历史以前的故事,张扬着生命、自然和生存之间的哲理,刻记着古树生长的曾经和现在以及未来。古树在人的心中是生命、是神、是敬畏、是崇拜。古树把我们的精神和灵魂提升到了一个认识自然与人类关系的高度:要敬畏生命,敬畏一切生命。当我从电视里面看见那些非洲族人肆意砍伐原始森林的画面时,心如刀绞,却又回天无力。我也为我们过去的乱砍滥伐而感到耻辱、遗憾、心痛、追悔莫及。也为今天迟到的觉醒而痛心。我们有希望吗?有未来吗?我们有呐喊,这也许是希望和未来。

村里专门杀了一只羊招待我们一行,敞亮的院子里遇事留下的大灶上蓝色炊烟缕缕升腾,飘散在阳光里,格外亲切,我们感激不尽。地道的羊肉汤、火塘烤馍、洋芋搅团、手工黄豆面轮番品吃的过程里,充盈的是浓浓的乡情、亲情,是阳光的味道、是土地的情感、是乡亲们辛劳汗水的浸润、是大山的馈赠,也是我们灵魂的感悟生发。在爱和阳光的抚慰里我们的生命又一次觉醒,这种回归尽管是短暂的,对自由的自然的理解诠释却是真实的,出自我们还没有堕落的灵魂。

车子在刚刚开通的水泥山道上盘桓行走的时候,我的心情却被村子里前不久刚刚去世的社长挤压得难受。五十多岁的社长被刚刚发现的恶性肺癌夺去了年轻的生命,他孑孓一人,没有子女,无任何亲人,留下一长溜宽大的房子、一个敞亮院子和一大丛青翠无比的竹子。他的身世令人唏嘘: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他的母亲只身一人从百里之外的武都逃荒要饭流落到了这里,奄奄一息的母亲被这家的两位老人收留,并和娶不上媳妇的儿子传家(结婚),生下了他。两年之后,生活好转,他的母亲离开这里又返回到了武都老家。母亲给这两位老人和她的这位丈夫留下了这个小男孩。孩子在三个大人的抚养下慢慢长大成人。后来,两位老人相继去世,孩子的父亲也离世,老人的孙子、父亲的儿子长大后,因为持续的贫困没有娶上媳妇,光棍一人直至孤独地去世。这位没有娶上媳妇的社长,为人正派,大公无私,任劳任怨,博得村里人的拥戴。因为贫困没有成家,因为病魔,他匆匆地走完了孤独的一生。斯人已去,走得那么匆忙,给人留下无尽的怅惘,还有对生命、命运、人生等等沉重的思考。

最令我心灵发生震颤的是,当我面对这位一辈子光棍的社长留下一大排长五间的瓦房、农业机械、一辈子的家业,那一大片光溜溜明亮的院子,被主人遗弃在寂寞孤独里无人承继,竟生出人生之疼痛,是谁遗弃了谁?院场边上的那一丛竹子在冬日的阳光里格外青翠,人不如物。

现在,村子里的人正在迅速地减少。村子能生存多久?那些曾经的人声鼎沸、欢声笑语,那些逝去的鸡鸣狗咬、驴鸣牛歌,那些发生过了的合作化、人民公社、学大寨运动仅仅成了这些依然活着的人的残梦断忆。很快,这一切也会随着这些生命的逝去而灰飞烟灭,包括这个曾经有人类存在过的村庄。

阳光、空气、山峦依然活着,还有灯笼木树。

还有我们的一份记忆,也活着。

庆寿回家

我最后一次见到庆寿叔,是在窑街矿务局的职工医院里。

夏日,八月的一天。

躺在病床上的庆寿叔形销骨立,白的床单、枕头和病床上的人形成明显的反差。他的脸上焦黄失神,两只脚明光光的,几根头发贴在头颅上面,犹如戈壁里的衰草。他一见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两眼放光,脸上堆满了惊喜,全身都抖动起来。我坐在床沿边,和他交谈起来。谈到他的病情,谈到我的家人和我的工作情况,谈到他的家庭、孩子。老伴风翠站在病床对面,一脸笑容,静静地听着,没说一句话,她是一个朴实寡言的女人。庆寿叔的几个孩子站在病房门口,远远地听着我们之间的交谈,病房里还有一位老年病人和陪床的家人也在静听我们聊天。

我要离开的时候,他紧紧地抓住我的两只手不放,好像是在汹涌的波涛里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的眼神失落而又不舍,留戀而无奈。我给他手里塞了2000块钱,他不要,最后硬是让他接住了。我嘱他安心治病,养好身体,以后再来看他。

我最后一眼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睛和双手还似抓我这根稻草的样子。

一张洁白的病床,佝偻着一个挣扎的生命,病床显得冷凝、无情。一枕、一床单,洁白、平整、冷浚,无温情、无留挽、无痕迹。好似人生最后的舞台。很多人好像都是从这样的舞台上离开的。

两天前,庆寿叔的儿子文丹打电话告诉我,他父亲住院已有一个多月了。

双休日,我从兰州出发,开车两个多小时,到达三十多年前上学读书时曾经实习过的红古区窑街煤矿。

三十年前的情景依稀如梦,我来不及看一眼曾经梦里的窑街弯弯曲曲熙熙攘攘的街道,山梁上呼隆隆往上爬的矿车,七拐八弯的选煤楼,波涛汹涌的大通河,大通河上那座好看的火车桥,还有那片美丽的白杨树林。我径直去了医院。

1972年的八、九、十三个月,学校安排我们在窑街煤矿实习,期间,我们亲身下到深不见底、弯弯曲曲、高低不平的矿井,听到见到触摸到煤矿工人在掌子面放炮采煤的情景;和窑街的农民群众同劳动,访贫问苦,了解他们的生活状况,亲见大队党支部书记边吃馍馍边跟我们谈话时,馍渣子掉在土地上弯腰捡起吃进嘴里的情景;第一次看见醉酒的矿工人事不省地趴在院子里的土堆上,喊着站在一边看笑的一位中年妇女姨姨姐姐时醉态的样子;眼望大通河波涛汹涌、祁连山脉蜿蜒苍茫、一列矿区火车吐着白烟哼哧哼哧跨过大通河桥的景象;亲历回民群众家里鲜花争艳、宗教礼教规矩和严格洁净的生活习俗;还有矿工食堂里星星点点肥肉片子烩菜的独特味道、白晃晃的大馒头的清香。这些,都给我留下了温暖的记忆。

这期间,我通过家里人打听,知道庆寿叔在窑街矿务局的工作单位,我们很快就见了面。他的神态样子、脾气性格、说话的耿直粗犷,都跟他的贫农父亲杜兴发一模一样,简直跟他父亲剥了个壳。他当工人离乡的时候我还小,记忆里没有他的印象。

庆寿是1958年招工到了窑街煤矿的。父子俩都没有文化,大老粗,不识字,说话口无遮拦,是真性情人。

接触不到两个小时,我就知道了他在窑街矿务局单位里一些人人皆知的事儿。他告诉我,文化大革命初期,矿上批判斗争矿长等走资派,他极力反对,甚至追到兰州城里,从游行队伍里去保护那些人。矿上发生重大矿难时,他几次舍命排除危险救人,因而成了矿上的名人。但是,他有时候也干一些傻事。孩子因病住院,好好的孩子眼看病情越来越重,他竟然抽出皮带打起大夫来。那时候可不似今天医闹猖獗的现状,吓得医院大夫惊慌失措。我们在街上的小饭馆里一边大口吃着凉凉的手抓羊肉、喝着啤酒,他一边讲着自己的往事。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开怀地大啖畅饮。我知道了羊肉竟有这样的吃法,让人惬意而又放纵,四十年后还不忘。

国庆节那天,我受庆寿叔的邀请约了一位同学去他家里过节。

他的家在距窑街小镇十多里的矿办家属农场里。那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荒原,苍凉寥阔的天空明净而富有诗意,令人浮想联翩,一片低矮的土房子散落在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上,风轻轻地吹拂,碧绿的植物在干旱少雨的土地里格外亲切,而我青春的心情却深感人生之美好,眼前的一切都是无比地新鲜新奇。庆寿叔和老伴风翠十分真诚,高兴地接待了我这个小老乡。他们的房子虽然是土坯垒砌的工棚式家居,屋子里面却收拾得十分整洁清新,舒畅自然。他们买来了当时还稀缺的猪羊鸡鱼等,确是将我当贵客对待。这是我心灵中一幕美好难忘的记忆,我的情绪被不经意地触动,敏感的神经让我疼痛。是人性的复苏,是一个初涉情感、生活、自然、社会的青年的伤痛反刍。一段青涩初恋的美丽竟然被厚厚的时间遗弃在孤寂偏执远望的西部荒野。如今,却被记忆的神经唤醒,在我人生渐行渐远、青春老去的岁月之后,无意间被温热点燃,勾起了久唤不见的记忆之魂,我的心颤栗起来。

庆寿父母亲的家跟我家是紧挨的邻居。他的两位老人跟我奶奶、父亲来往密切,朝夕相处。他的父亲杜兴发,个头不高,长相古怪,头发胡子稀疏,性格倔强而又热情,是一位十分喜爱热闹的老人。

我自小对庆寿没有任何印象。听奶奶说,1958年修文武公路那年,庆寿十六七岁,家里嫌他太调皮管不住,当时正好招工,就送去窑街煤矿当工人了。我很多时候都是从父亲、奶奶的言谈里面听说他的事情。听老人们说,父子两人关系不好,杜兴发也总是埋怨儿子不要良心、不给他寄钱、不管他。他甚至爬上水巷楼子供奉老爷佛像的楼台上面,拨开生产队储藏堆积的满满一楼麦草,一本正经地跪在佛像面前诅咒儿子是‘天杀的,不得好死”,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大家指责他穿着儿子单位发放的劳保羊皮袄、羡煞众人的眼睛时,他却抬着一张老脸,毫无羞耻地乐哈哈傻笑。

杜兴发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汉了。高颧骨、谢顶、长着稀疏的山羊胡子,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许多沟壑纵横的印记。唯有一双猴子一样圆溜溜的眼睛,时常露出狡黠精明的光来。他火爆子脾气,老顽童性格,天生就是一个热闹人,也是生产队里人们时常逗乐耍笑的玩物。几十号人劳动的田地里,人们被生活劳动压抑的氛围中,以取笑来减轻痛苦和无奈。几个跟他同年龄的老婆子经常玩笑开到一定程度就动起手来,将他压在地里,扒掉老汉的裤子,往私处打泥土,惹得满地干活的人们前扑后仰地大笑。一阵搏打之后,杜兴发才从地上爬起来,搂上裤腰,提着裤带,悻悻地像打蔫了的公鸡,一声不吭干活去了。大场面劳动,人多热闹,这时候杜兴发是中心人物,跟他的耍笑是人们排除苦痛和饥饿的好办法。

除了庆寿,杜兴发还有两个女儿。晚年,身边没有孩子,就老两口。他们借住在我家隔壁邻居的一间靠街边的小板屋里,平日里老两口说话,声音稍微大一点,街道上过路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困难年代,他们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好在两个老人能挖抓,勉强能填饱肚子。大女儿嫁给了城郊河对岸的韩家坝村人,小女儿过继给了他的弟弟杜润贵。

1959年冬月的一天晚上,在麻关桥张家大院里召开的全生产大队“拔白旗斗冒尖人物”的批斗会上,他的弟弟润贵被人一脚从高台子上面踢下来,摔倒在院子里,没两天就死了。

文化革命中,贫农出身的杜兴发积极得不得了,大部分时间都去公社和大队开会去了。开会还记十二分的全劳力工分,他乐此不疲,整天跑来跑去,像一只发情的公狗。我经常看见他在斗争会上,牙叉骨咬得嘎嘣嘣地,狠话粗话骂人的话打人的话要命的话都能从他嘴里喷洒出来,他是斗争会上的主角之一。我这时候才看出,一些一贫如洗的文盲、贫农被认作最革命的无产者,在人性的深处,当条件环境适合的时候,最具有爆发力和破坏性。当时的贫农代表喜喜子,更是如此。革命形势一旦给他们撑腰打气,立马变脸成了另外一个人,跟人们平常多年长久的印象完全判若两人,所有真面目此一时间暴露无遗。雇农出身的喜喜子平时两只手袖子里一抱,勾着腰,两条裤子挂在干腿上,可怜巴巴的,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打摆,批斗会上,恨不得一口把人活吞下去。平日里对他好的人,跟他家女人关系不错的人,甚至帮助过他家的人,这时候也转眼无情,认不得人了。在人性的底板上完全被战斗性取代。他面对被批斗者,像凶神恶煞,说不出一句上串的话,只是一个劲地放狠话,唬人,要打人,甚至手里晃着一根粗麻绳,要绑要吊。我想,这也许就是革命性。包括破坏性,也有流氓性。

杜兴发八十三岁离别人世。他的老伴在几年前已经先他而去。在杜兴发去世之后的第三年,儿子庆寿和老伴从窑街煤矿退休后告老还乡,最终选择回文县老家长期居住,落叶归根。半个多世纪的沧桑人世,魂牵梦绕的故乡已物是人非,跟他同龄的发小友邻亲朋好友亦如昨日黄花,基本凋零殆衰,所剩无几,昨日的梦里亲情已被势不可挡的现代人缘的利益现状取代。庆寿原本打算在自己老祖宅基地上建房居住的愿望也因房基地纠纷无法实现。他和老伴在旧有的屋基上面搭了一间简易油毛毡棚子住了将近十年,最后不得不又离开故乡回到窑街。

一个炎热的夏天,我接到庆寿叔的电话,他经兰州回窑街,希望我们能够见个面。我跟他在兰州火车西站后面的一片山坡上的简易房屋里见了面。那是他在蘭州打工的大姑娘租借的房屋,他怀里抱着从文县老家带来的一只小狗,他舍不得丢弃,给班车司机好说歹说苦苦求情后才准许随行的。我看着他怀里那只温顺的家乡土狗,再看看他沧桑疲惫的老脸、无奈落魄的身子,心里真不是个味道。这只狗也许就是他带给自己唯一的一点点有关故乡的寄托和念想,一点点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关于家乡的思念与牵挂。

庆寿一生遥远而现实的家乡终归仅仅残留在了他疼痛一生的希望和梦里,留在了他魂不能归的奢望和破灭里面。

庆寿的魂永远在窑街苍茫的天空盘桓,无处落脚。

庆寿的阴魂不散,还在遥望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