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菖蒲君

2017-12-22 20:19胡烟
福建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金农菖蒲

胡烟

南 下

按理说,我一个农村人,是不该对几棵草这样痴迷的,但没办法,从看见菖蒲的第一眼,我就被它深深吸引,尽管只是几张照片。很笃定,那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在此之前,我并没意识到自己丢失了什么。那种吸引,不炽烈,但在你独处的时候,它的形象会自然而然地占據你的脑海。有人形容兰花的香气是幽香,幽,就是你坐在那儿,香气一阵一阵的,一浪一浪的,传过来,让你无处可躲无处可藏。菖蒲的影子,也是这样,幽幽的,传过来,荡秋千一样,一闪,一闪,荡不出你的心头。

过度的思念,让人心神不宁。我必须做点什么。我先是求助于万能的朋友圈,告诉朋友们,我迷上了菖蒲,有谁知道它的下落?好心人很多。一位老家江西修水的朋友留言,南方的水沟里很多。这种说法,让我顿时对她升起了轻微的恨。马上,她知趣地修正——是干净的水沟,有石头,山泉,哦,应该叫作小溪。一位上海的朋友说,又不过端午节,干吗找菖蒲?上海民俗,端午节家门口挂菖蒲,相当于宝剑,辟邪。菖蒲挂起来,便开始包粽子。这些,都不是我要找的菖蒲,想都不用想。厦门的朋友给我推送了一个养菖蒲的公号,“抱蒲堂”。这个名字好。我看着里面菖蒲的照片傻傻发愣,白瓷盆,绿油油地挺立着,在案头。抱蒲堂,什么时候我也能抱一盆菖蒲?最好穿一袭长衫,站在一张旧桌子面前,什么也不做,冒充一幅古画。

我的行为很不切实际。或许,我应该去花鸟市场转转,亲自买一盆菖蒲回来。但我真的不相信,菖蒲在北方,还是那个原本的灵魂。我应该动身去南方,去无锡,找一个叫王大濛的人。我迷上的那些菖蒲,正是他养的。

我跟老公说,我要出门,去南方,找菖蒲。他问,是盆景吗?我没回答。他又问,你要找的东西是盆景吗?这个问题难住了我。是盆景,但不是那种歪着脖子造型奇异的青松。不是盆景,但确实是在盆里养着,供观赏的植物。我不能回答是,也不能回答否。我迟疑了两分钟,郑重地说,不是盆景,是清供。他用手机百度了一下清供的意思,头也不抬地说,那不还是盆景吗?

他的这种反应,加深了我的寂寞。我必须找一个懂菖蒲的人好好聊。如果在古代,我可以找苏东坡,苏东坡有植蒲癖,当年在我的老家蓬莱丹崖山旁、海边专找那种有窝的石头,叫弹子窝石,数百枚,拿来养菖蒲。近一点的,也可以找金农。金农在扬州。他从来没有把菖蒲当成草,而是当作有情君子。“石女嫁得蒲家郎,朝朝饮水还休粮。曾享尧年千万寿,一生绿发无秋霜。”金农的菖蒲君,不吃粮,只喝水,年岁苍老,却无秋霜。金农眼里的菖蒲多么迷人,跟他笔下的画一样,苍老朴拙,我们一定有的聊。再近一点,我可以找朱屺瞻,朱屺瞻画菖蒲郁郁苍苍,不在案头,而是绿意漫卷的菖蒲,他把自己的斋号叫作“养菖蒲室”,一边养菖蒲,一边画菖蒲,纯粹。更近一点,到了眼下,我只能找无锡的王大濛。王大濛是江南文人画家,专门在家养菖蒲。据说他深居简出,不聊绘事,交往的也都是养菖蒲的人,人称“江南草圣”。“草圣”这称呼有点唬人,但他的确是把菖蒲养得最好的人。

我很快找到了王大濛的线索。那是跟王大濛一起画画的朋友,住在我楼下。我说我想去看看王大濛的菖蒲,因为我看了他写菖蒲的一本书,给迷住了。他给我作了引荐,并讲起王大濛的无锡小院,据说那是一个比扬州的个园还漂亮的园子。他还叮嘱,去无锡不得不看看梅园,值得一去的还有惠山的寄畅园。然而,我对此毫无兴趣。我只看菖蒲。

我怀揣着那本写菖蒲的书,背着几件换洗衣服,坐上了南下的列车。一路上,我都在翻书,想把每一页书里面菖蒲不同的样子刻在脑子里,等到了现场,一园子的菖蒲,我一眼便能认得出谁是谁,丝毫没有错乱。我坐在火车干净的座位上,心无旁骛。静静的,四周像是没有一位旅客,列车员也消失,四周空无所有。我趴伏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溪水的声音叮叮咚咚在身边,清风从山上传来,只为了吹拂我的面庞。山谷里,微微的凉。我是一棵蒲草,我从时光里来,我不记得自己几百岁。没有人知道我,但我知道我自己。我静坐在这里,日复一日吹着旷古的风。我不是进入了某种幻境,也不是做着白日梦,而是一侧身,进入了图书的封面。我看见另一个我,正翻开书的扉页,竖排的十二个字——忍寒苦、安淡泊、伍清泉、侣白石。我的眼里溢满泪水。这是苏东坡形容菖蒲的品格。多年来,我正是照此修行,只是没有成功而已。

借 蒲

为了迎接我,无锡特意下了一场蒙蒙的雨。菖蒲最喜欢。

王大濛的院子果然精致,山水交融,竹影婆娑,然而我对园林的美无动于衷。一条大黑狗,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增加一抹神秘。

王大濛的样子让我觉得熟悉,配得上是个养菖蒲的人,痩削,脸上有短胡茬,眼里有光。身上穿那件随意的深蓝色棉布汗衫,让我联想起瓦盆,养菖蒲的瓦盆。瓦器是平民百姓的东西,养其他花草都会觉得缺少一点贵气,有寒酸相,遂被弃置角落。而菖蒲用瓦盆养,独有那种朴素的山野气,少了人为的被雕琢的造作。做人应该本真,不迎合别人的目光,想穿什么便穿什么,做菖蒲亦如是。之后见到的那盆瓦器的菖蒲,即是这样。末梢叶子微微发黄,误以为其精神不济,然而根根直立,像极了贫寒落魄的文人,“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缺少如鱼得水的世俗的光泽,但依旧旺健、倔强。

还没来得及泡茶,有客来访。是无锡养菖蒲的老友,刚淘来一件旧瓷盆,跟王大濛分享成果。他们寒暄。留我一人进入后院的蒲园,可谓天遂人愿。蒲园有三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有浅浅的水,石菖蒲伫立其中。很多石头是王大濛捡来的,左凿一个洞,右凿一个洞,把菖蒲植入其中。菖蒲牢牢附在上面,根向水里延伸。那么多菖蒲在一起,各有各的造型,各有各的秉性。我一时间不知所措,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排场。像是很多文人雅士云集一堂,风光无限,我如同一个初涉职场的小记者,不知先采访谁才好。

菖蒲,石头,水,清风,这是以王大濛为代表的文人构筑的完整的世界。有白石相伴,餐风饮露,菖蒲即可活得自在。养菖蒲的人,与之息息相通,必定也是清心寡欲。不信你看王大濛瘦瘦的神气,其实是一身的菖蒲气。endprint

一盆石菖蒲即是一个宇宙。 菖蒲附石,澹远空蒙,可生山野之想:悠悠株草,如踱在林;嶙嶙拳石,如登在山;湛湛片水,如临在川。山林幽居,从古至今文人向往的理想生活,都在一盆石菖蒲里书写殆尽了。吴冠中说,他常以昆虫的身份进入草丛。此刻,我以一只蚂蚁,抑或一只身材更小的虫子的身份静观,山林幽谷深涧,一切都是那么完美。一盆石菖蒲,便是我理想的栖居之地。我猜想,王大濛有隐身术,或者缩身术,平日里,他给菖蒲浇完水,便将自己缩成一丁点儿大,畅游在一盆石菖蒲的风景里,优哉快哉。真令人羡慕的本事。很多媒体因此找不到他。

靠着菖蒲,王大濛把中国山水画变成了实景。他用中国画的散点透视来种植菖蒲,高远、平远、深远。不同的植法,不同的意境。不论哪一种构思,文人的野心贯穿古今。倪云林用几笔浅净的线条勾勒出一片太湖;八大山人用一只鸟的白眼写尽了世俗的荒诞。哲学、历史、文学、艺术,命运的跌宕,天地的俯仰,都在这一抹山水之间。欲辨已忘言。

我独自流连在三个区域的菖蒲中间,有几百盆。端详这个,又怕错过了那个。他们各有各的性情,各有各的风姿。有的野逸,有的书卷气,有的狂放乖戾,有的静默含蓄。每一盆都是不一样的风景,没有一盆不是耐人寻味的故事。在世间,从没见过这么多高士雅集。或许,惠风和畅,王羲之的曲水流觞便是这等的风光,然而我等并无机缘在场。他们站成一排,两排、三排,他们一齐跟我对话的时候,我有点听不清是谁在说。

我渴望跟一盆菖蒲的深度对话。

我不知道该选择谁。王大濛泡茶的时候,选了两盆菖蒲在茶桌。一盆是六边形瓦盆菖蒲,有菠萝那么大。还有一盆老白瓷盆菖蒲。瓦盆菖蒲扁扁的,矮矮的,短、细、密,墨绿苍翠。白瓷盆菖蒲翠绿,像是出生在春天的羊羔,鲜嫩。他们在聊,聊瓷盆、釉色等等,我在暗暗观察案头这两盆菖蒲的动静。他们就这么天荒地老地聊。不知不觉,华灯初上。

当天色暗下来、继续暗下来的时候,我看见那盆墨绿色的菖蒲正发出老者含蓄而富有深意的笑。“夜的草”在太阳遁形的时候,终于掩饰不住散发出灵异的气息。我在他面前,完全失去了理智。我鼓起了勇气,对王大濛说,我想借一夜,这盆菖蒲。

夜 的 草

我抱着一盆菖蒲在无锡的夜间游荡,我不知道要带他去哪里。

本想带他去南长街的河边寻古,因为他长期待在王大濛的院子里,什么世面也没见过。这里,也许是他感兴趣的地方。但走到街口,横七竖八的共享单车,挡住了去路,正想将它们移开扫清路障,却传来街角的酒吧意乱情迷的音乐。我抱着菖蒲瞬间逃离。菖蒲没听过如此大分贝的音乐,又不熟悉外国的曲子,怕是水土不服。

我知道菖蒲是一种“夜的草”,但却不知道无锡的夜,哪里是他的归宿。最后,我只好将他带回酒店,反正我的目的,只是跟他独处而已。

酒店的房间没有清风,只好委屈他一晚。我把瓦盆菖蒲放在沙发前的圆形茶几上,将房间的灯光调暗,只开一盏夜读的暖灯。沐浴更衣之后,我正襟危坐在沙发上,准备与他来一场严肃的对话,解决一些生命中最棘手的困难。灯光下,我看到周围的尘埃纷纷落下,我繁杂的念头也随之收敛。好了,这下安心了,终于可以什么都说。菖蒲也可以畅所欲言。然而,我们就这样静默了很久,他什么也不说,只绿幽幽地看着我。好吧,我来说。

从何说起呢?就说这个王大濛,今年六十岁出头,但真是精明,他明明至少已经活了一百多岁。

我相信每个人有不同的时间维度。表面上看,都一样,可实际上,真不一样。你听夏天茂密高耸的大树上,响亮的蝉鸣,到秋天便倏然全部消失。蝉的时间维度,一夏就是一辈子。你再看早上湖水表面飘浮着的细腿小飞虫,飞起来像仙女一样轻盈,晚上便香消玉殒。一天即是它的一生。你再看烈日下高速公路上明晃晃的浅水湾,那个被称为“阳焰”的东西,走近去看,发现根本没有此物。它的存在,只是脑海里的瞬间恍惚。或者说,只是我们脑子里的一个幻觉。它的时间维度,是一瞬,还是莫须有?

我们也一样,虽然都一样是人,但每个人有不同的时间维度。比如我奶奶活了八十二岁,其实是一百多岁,或者更多。这一点,你从她的举手投足就能看出来。她织网的时候,就是织网。一梭子,又一梭子,没别的,从日头升起来,她是那个姿势,日头落下去,不声不响的,她还是那个姿势。一连几天放学后,我都看见我奶奶是那个姿势。我在旁边托着腮看,觉得很慢很慢。我以为她已经织了一万年,其实只是三五天而已。她洗衣裳也是,很慢很慢,打胰子、拿搓衣板,一来一去地揉搓,沾点水,揉搓,一件一件,拧干。太阳也是极有耐心,一直等着晒她的衣裳,没有提前落下去。再看我奶奶择韭菜,拿一把马扎坐下去,手里握一把韭菜,捏出一根來,撸去韭菜脖子上的浮土,掐去尖儿上打蔫儿的一截,然后扒下最外头几根枯黄的叶子,从上面捋下来,将整条韭菜捋顺了,这才择完一根。一根,一根,她像是从来不想择韭菜要干吗,包饺子还是炒鸡蛋,都不去计划,只是为了择韭菜而择韭菜。看着我奶奶择菜,你就以为她要择个天长地久。实际上,吃饭睡觉,她什么也没耽误。所以说,她的时间比我们多。跟她在一起,日子很长,很长。后来,我的日子越来越短越来越快越来越少,因为我奶奶走了。不管她的时间有多富余,她还是走了。难过的时候,我会安慰自己,她毕竟活了一百多岁,甚至几百岁。

王大濛的秘密也是我无意中发现的。因为他说话很慢,举手投足都很慢,无意中泄露了他跟我们不一样的时间。他之所以能够如此,完全是因为菖蒲。菖蒲拉长了他的时间。对于这一点,他并不否认。他说的那句诗“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就是这个意思。他每天侍弄着菖蒲,一盆盆石菖蒲,一片片山林,安安静静的,用清水润泽它们,打理着边边角角,一盆一盆,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从一片林再到另一片林。我们花一天的时间赶路上山的工夫,王大濛可能已经将五座山修理完毕。他的一天,可以是一年。

再说眼前这盆菖蒲,据王大濛说已经养了二十年。二十年,对菖蒲来说,他显然活了更长的时间,数不清多少年。雨水、清风的滋润,他吸收了无数的岁月精华,才慢慢地吐出一片青叶。二十年,人间沧桑巨变,北京从三环修到了六环,无数人口涌进来,繁衍生息。而对眼前的这盆菖蒲而言,只是增加了有限的几片叶子而已。你说他有多慢?endprint

菖蒲啊菖蒲,你就是有这样的耐心。我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我无法在岁月里安住自己,只好来求助于你。我每天清晨一睁眼,无数的计划、安排,一齐涌向脑海。我知道,我一旦从床上坐起来,便会拧上最快速的发条,像洗衣机的脱水轮子一样转起来。我厌倦这种生活,想要跳出这个怪胎般的时间圈,或者故意跟它作对。有几次,闹钟响了,我索性赖在床上不起来,却又担心命运的恐吓。有一次,我确实听见枪响,但回过头来发现,倒下的并不是我。空枪而已。但我依然胆小。也许是惯性使然,几个回合,我败下阵来。我终于放弃了我行我素,因为周围的人都在扯着嗓子冲我喊,快快快!不然来不及,真的来不及。

谁能放慢我的时间?我知道,菖蒲,你能救我。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你有这个本事。如果有你在我案头,我必定钟情于你,每天看你的脸色行事。管他浮名利益,管他流言蜚语。每天观察你的气色,每天看着你新长出来的叶子,感受你身体里的水气,全身心地融入你。

我相信你有此功力,多少年来都是如此。你曾让无数的文人安住在案头夜读。读着竖行的繁体书,一夜到天明。一夜,或许相当于三年。所以他们才能做到腹有诗书气自华。

我千里迢迢来找你。你一定要传授给,慢下来的秘诀。深夜,是传道授业解惑的好机会。只有在深夜,在你面前,我才不用像白天那样假装从容。只有在深夜,在你面前,我才能倾诉如此真实而且在别人听起来很无聊的话题。

果然不同凡响。菖蒲像一个久修禅定的老者一样沉默不语。也许你的静默,正是你的回答。你在说着“道可道非常道”的道理。

冬 心 画 蒲

不论我怎样求教,菖蒲依旧矜持着,一言不发。果不其然,这种沉默,拉长了我的夜。

我依然害怕天亮,害怕跟菖蒲的离别。这就是我。经常随着可恶的惯性,将时钟拨快几分钟、几小时、几天甚至几年。我常常贱兮兮地跑到明天,来担忧今天还未发生的事情。

突然想起一个办法,可以留住时间。我拿起手机给菖蒲拍照。左一张右一张,不同的角度各来一张,却怎么也拍不出他的神采。从照片上看,他完全不像是我的知己。他跟一株普通的植物,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这让我倍感失望。菖蒲不太喜欢我这种肤浅的举动,他板起了脸。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拿起画笔。金农的画,吴昌硕的画,翁同龢的画,朱屺瞻的畫,画里都住着活生生的菖蒲君。他的性情、神采,韵致、表情,多少年来都没变。他住在纸上,被压在箱子底,被锁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不论在哪里,只要你跟他对视,他轻易地就走进你心里。

金农又名金冬心,他画里的菖蒲君,也住在我心里。我一共看过金农画的四幅菖蒲。别人画菖蒲,基本是在案头,作为清供。像吴昌硕,岁末年初的时候,画了菖蒲,跟佛手、石榴等等的吉祥物在一起,寓意高洁美好。但金农不是,他的画里,菖蒲是主角。像是给菖蒲拍照一般,让菖蒲站在正中央。比如有一幅,他画了三盆菖蒲,三个瓦盆菖蒲高低错落,像是“菖蒲一家人”。大中小、高低矮,品种不同,趣味不同。比较低矮的盆里,菖蒲叶子较长,像是大金钱菖蒲,其他两盆,则是短细密,非常健康。金农特意为菖蒲作画。像我现在这样,面对着一盆菖蒲,不知道如何爱他,怎么也看不够,只好画下来。令我羡慕的是,金农很闲,成天没什么事情做,不紧不慢地画菖蒲。

农历四月十六,菖蒲的生日。旧时,还没有什么特别花哨的庆祝生日的方法。金农为菖蒲画像,庆祝生日。画了一大盆的菖蒲,瓷盆外面,套着一个瓦盆,造型很特别。用画面已经无以表达自己的祝福,又用题款做文章:四月十六,菖蒲生日也,余屑古墨一螺,乃为写真,并作难老之诗称其寿,云:蒲郎蒲郎鬓发古,四月楚天青可数。红兰遮户尚吐花,紫桐翻阶正垂乳。写真特为祝长生,一盏清泉当清醑。行年七十老未娶,南山之下石家女,与郎作合好眉妩。

金农希望菖蒲长寿,便作“难老之诗”。这诗,由于画的缘故,便真的难以老去了。菖蒲也因由这诗与画,永远地苍翠长青。金农称菖蒲为蒲郎,这语气,至少是知己的交情。其实这“蒲郎”,即是冬心先生自己,不然怎么是“行年七十老未娶”呢?再看金农的身世,年方五十开始正式学画,学问渊博,游览名迹众多,下笔即古,为扬州八怪之首。晚年寓扬州卖书画以自给,妻亡无子,寄居西方寺。金农“行年七十”的时候,妻已亡,若要再娶,便想学菖蒲那样,娶个南山的石头回来。据说菖蒲生长的石头,都是被溪水洗净铅华,不含凡俗之气的。世间那么多女子,金农一个也看不上。人间无有能与之共居者,只好娶个南山的石头来做伴。冬心即是菖蒲,菖蒲即是冬心。他是跟菖蒲一而二、二而一,完全不分彼此了。

表达了这一层意思,还没完。菖蒲生日的第二天,金农又在这幅画的左侧,增加了一首诗的题款,这次是以菖蒲的口吻写的,作为之前那首诗的回应。他说:越夕又成二十八字,戏代菖蒲作畣,亦解嘲之意也。——此生不爱结新婚,乱发蓬头老瓦盆。莫道无人充供养,眼前香草是儿孙。

娶妻娶个南山石头,儿孙便是这眼前的蒲草。金农不要妻子,不需儿子,像菖蒲一样,过着餐风饮露的生活。菖蒲于金农,是布衣终身的自喻,是老无所依的子孙,是尘世飘零的知己,是荆棘旅途的良伴。

冬心先生的菖蒲画,远不止这几幅。还有印象最深的是扁平形状的一大瓦盆,用墨很浓,菖蒲的叶子像是健康中年男子的须发。你会担心菖蒲的根部,墨色完全混成一团,看不出肌理,但这种担心完全多余。菖蒲丝丝直立,根根分明,金农是一笔一笔写出来的。下笔朴拙老到,效果却呈现出一派天真。题款:菖蒲九节俯潭清,饮水仙人绿骨轻。砌草林花空识面,肯从尘士论交情。

有人评价冬心先生“涉笔即古,脱尽画家习气”。他的人格便是这样,看尽世事的沧桑,却回归到孩童一般的烂漫。尽管像小孩子那样一派天真,却又绝不会“从尘士论交情”,丝毫不沾染世俗之气。这是何等复杂,又是何等通透的人格?想来古代文人之所以令今人难以望其项背,多半是因如此的心境。再想想菖蒲何不如是?悄然生长百年,却青翠宛如新生。虽然表面稚嫩,却是不染纤尘。endprint

冬天萧瑟的时候,菖蒲亦能“忍寒苦”。冬心先生晚年在寺院过着清冷的生活,却依旧滋养着极高的心性,安于淡泊。青灯孤影,还有谁比蒲郎更适合为之做良伴呢?

金农的一生,大半在坎坷中度过,有时“岁得千金,亦随手散去”。在困苦时不得不依赖贩古董、抄佛经甚至刻砚来增加收入,也曾托袁枚,求写彩灯。王昶撰《蒲褐山房诗话》记述金农,“性情逋峭,世多以迂怪目之。然遇同志者,未尝不熙怡自适也”。菖蒲便是这“同志者”。

纵观金农这一世,生于天堂,逝于佛舍;不生荆棘之中,不老户牖之下。“非佛非仙人出奇”,他的“非佛非仙非凡俗”的境界,正是面对着菖蒲所完成的修行。现代人想模仿金农的画,最好先从养一盆菖蒲开始。

如此想来,吴昌硕画菖蒲泰然自若,翁同龢画菖蒲萧瑟荒率,朱屺瞻画菖蒲墨气淋漓。纸上的菖蒲君,无一不是他们自己。

关于蒲香的幻觉

就这样,我一笔也没画,看着菖蒲,想着金冬心和他笔下的蒲郎。孤高、烂漫、哀婉、清寂,再伟大的人格,都已经沉默于岁月的深处。这就是娑婆世界的残酷游戏。就如同现在,我想跟菖蒲多待一秒,而这一秒,也于我向时光的哀求中荒废了。

我终究没有动笔。因为我根本不会画画。想着金农,便更不敢下笔,怕糟蹋了菖蒲君的形象。我只好守着一盏灯,眼睛盯着菖蒲,目不暂舍。也许是我的精诚所至,这一次,我完全触碰了他苍老的灵魂。我很想学习他,内心老练,外表却永葆青春。青春不老,无疑是每个人向往的神话,但如何有一颗老练的心呢?便是像他这般,无论何种境界来临,都能岿然不动地守在原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不像我,听到风吹草动,对视到异样的目光,听到批评的言语抑或是虚假的赞美,内心就刮起了十二级的台风,整个人像要飘摇起来,完全失去了根基。菖蒲不是这样,无论你怎样看他,评价他,他都有自己的生长速度,有自己的节奏心跳。菖蒲历经沧桑,他看得多了,也听得多了,他的心早就老了。他白天黑夜都醒着。尤其是夜,更加绿得深沉,那是他不停地在静默中思想的缘故。参悟得多,便看得透彻。世间的事,表面和实质,往往是截然相反的。菖蒲深谙此理。他并不急着揭穿这表面世界的虚伪,甚至他并未对这世界表现出丝毫的失望,而是不紧不慢地向外界汲取着自己需要的营养,暗暗生长。乍一看,像是不谙世事的純情少年,为人除去心头的烦忧。一旦你与他古老的灵魂相遇,知识再渊博的人也会反省自己的粗陋浅薄。

我便是看着眼前的这盆菖蒲,不断地想把自己的头低下去,再低下去。回想过去的岁月,曾错看了很多的人和事,伤害与被伤害,都缘于自己的幼稚和无知。今夜,在蒲君面前,我宽恕了外界,将一切归咎于自己。

夜深不嫌清露重,晨光疑有白云生。当我看见菖蒲的绿叶中间有白色的雾气升起,我知道,那是黎明来了。我心满意足。跟菖蒲共处的夜晚,我没有虚度,也没有人来打断我们的交流。这一夜,因为菖蒲的缘故,我跳出了快速轮转的时间圈。我有了自己的节奏。跟菖蒲倾吐了这么多,像是解开了很多的心结,我感觉轻松而惬意。一夜无眠,我毫无倦意,也并不流连伤感。菖蒲终归是要还给王大濛的。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拥有,重要的是祝福。喜欢一盆菖蒲,不一定要带走,而要为他找到一方适意的水土。

去还菖蒲的时候,王大濛的院子的门正敞开,大黑狗不见踪影。屋内空无一人。我抱着瓦盆菖蒲,他显然已经是我的亲密无间的知己。我在蒲园里,找到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用手拂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放在那里。虽然他面不改色,但我知道他重情重义。

告别菖蒲君,我像是清空了心事。

在回程的列车上,玻璃窗外的风景,飞快地向身后奔跑。在我专注于这一切的时候,又再次听到了时光机器的密语。我不得不在这里向所有读者坦白。

向王大濛借菖蒲的事,只是我的一个念头。黄昏时分,那个念头在我的脑子里盘旋了几个回合,最后变成我完全一厢情愿的幻觉。于是,那个念头便无限地延长,延长成了一整夜。那一天,跟王大濛一起喝茶的时候,我根本不敢提我想借那盆菖蒲的想法,我怕他将我驱逐出门。我了解他和菖蒲君之间的感情,我不应该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夺人所爱强人所难。

我找了一个借口。我说,我想闻闻蒲香,听说蒲香是完全不同于任何植物的香,他的气味是脱俗的,是君子特有的那种香。古人读书的时候,菖蒲在案头,一面可以净化被油灯熏得浑浊的空气,一面可以闻着蒲香,提神醒脑。王大濛不置可否。别指望他会说,你拿走一盆回去闻一夜这蒲香。他只是用他的略显粗糙的手,在那盆菖蒲的表面,拂了一圈,然后放在鼻子前闻。教我说,就这样,你试试。我怕弄疼了菖蒲君,便在他须发的上空,用手掌轻触他们细密的草尖,然后收回来放在鼻翼,一股清新的,清爽的,从未有过的,像极度困顿的人饮甘泉一般的清冽之感,从鼻尖直抵喉咙。

我又得寸进尺地说,我想记住这蒲香。王大濛爽快地走到院子里,掐了两片菖蒲的叶子,放在掌心里揉搓,然后递到我面前。我又一次贪婪地吸气:像兰花香,却没有兰花香那样滑腻;像薄荷草香,却没有薄荷那样莽撞。总之,是难以名状的那种香,绝不浓烈,却是不能轻易就消散的那种淡。有成语,清气若兰。我想改成“清气若蒲”。菖蒲是比兰花更为清幽的一种植物。

王大濛给我的那两截被揉搓过的蒲草,是我可以带回酒店的唯一的纪念。那一夜,我就是闻着这两根蒲草散发的蒲香入眠的。梦境里,遂有了与菖蒲独处的一夜。

当我在火车上回忆这一切的时候,我怀疑连这两根蒲草的故事都是我的杜撰。我翻开那本写菖蒲的书,看到那两截蒲草正静静地折叠在书页里,与那些写菖蒲的文字融为一体,让人感动与心安。这一次终于不是我的谎言。人是在什么时候会出现幻觉?都怪我太想做一棵蒲草。忍寒苦、安淡泊、伍清泉、侣白石。菖蒲的品格,没有一条不是我的心之所向。与菖蒲分别的日子里,我提醒自己,继续依此修行自己,最好能修出蒲香。

责任编辑 林 芝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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