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梁画栋

2017-12-25 09:17
长江丛刊 2017年25期
关键词:队长

谭 岩

雕梁画栋

谭 岩

也难为这些当干部们的了,一天几遍往这大花屋跑。

先是开了会,把这住在大花屋的几户都集中起来,说是政府要搞旅游,大花屋政府要收回去进行整修,建成什么点,供来游玩的人参观;然后拿着两张纸,说是合同,上面说了怎么个搬迁——就是腾房子的法儿,让大伙儿在上面签字画押。上面的条件说的不错呀,要么给现成的房子住,那是老乡政府的楼房,高高大大,宽宽敞敞,住进去想必也亮亮堂堂;不想住那楼房的,政府还划给宅基地,做新房政府也还有补偿。我嘛,孤家寡人一个,还活得几年,也不用盖个什么新房,只要有个窝住就行,政府要搞建设,没得话说,支持!当时就要伸出指头去按指印。大院里还在跟政府讲条件的几户就横着眼撅着嘴不高兴了,拦住我说,陈老爷子,你硬是着急哒?那意思是要我跟他们一起,还要起起哄,抬抬价,提一些条件,政府要是不答应,就不能签字画押。

我还能有个什么理由不答应?政府把这房子白给我住了几十年,钱没要一分,米没要一颗,现在要用,要收回去,搞建设,发展经济,没有理由不腾出来啊。哦,好比你借人家一头牛,耕田拉耙,任你用,这时人家要你还,你还不还了,说那头牛是你的了,没这个道理嘛。

这几年,来这大花屋玩的,看的,照相的不在少数。都是从城里来的,看那穿着打扮都不是本地人,一张口,还有外地口音的。所有来看的人都说好,都高兴,都像见了什么古董,旮旮旯旯儿到处看,连那满是灰尘的阁楼也要爬上去望一望,兴奋地从那阁楼上的窗口伸出头来,问是不是闺房,是不是住过大小姐的。我让他们快下来,这房子时间长了,楼梯都烂了坏了,平时踩上去都撑不住人的吱吱响,怕出什么意外。还有一个来大花屋玩的,看中了我放在天井阶沿边上的一个泡菜坛子,拿出十块钱来。我说你喜欢就拿走吧,钱我不要你的。那人坚持丢下十块钱,还给了一包烟。后来向先进那个娃子晓得了,说我那个坛子是个什么古董,是什么什么朝代的,要值多少多少的钱。他说得长吁短气的,好像很怄人的样子。可我一点也不怄,因为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我的嘛,平时就放在屋檐下阶沿坎上,风吹雨淋的,有人喜欢,算是也有了个归宿。

可是这住在大花屋的很多人,却不这么想,一块板子,一块砖头,都是看得那么金贵。就说向先进那个娃子吧,他的那个天井里原来还有一块洗笔的荷花砚池,厅堂上还有一块匾,这是整个大花屋留下的唯一的一块匾额,来看大花屋的人,都爱去那个荷花砚池看看,摸摸,爱站在那块匾额下,照个相。可后来这个娃子倒好,非要站在那天井门口,向进去的人要钱,说是维修的门票费,三块五块的,不给就不让人去看去摸去照。后来有人一反映,镇里村里人来一说,向先进钱是不收了,却把门一关,铁将军把门,要看也只能从门缝里瞄。

我知道,这住大花屋的人,是钻进了钱眼儿了。以前呢,天天是在抱怨这大花屋是怎么破,怎么烂,还是什么县级文物,政府也不管,也不来修,说是宁愿住草房崖屋,都不愿住这个破庙。可政府真要来管来修了,这破烂的院子一下成了金抱卵。我算是看明白了,都要指望这破庙,向政府挖一砣,发个财。

这些人,真把自己当住房老板儿了。

这幢院房,解放前的时候,是左家人的,解放后,是政府的,是政府分给大伙儿住的。现在,政府要收起来,反而是收不动了。我就闹不明白,现在的政府是怎么了。就如同左右邻居借东西,一根牛绳,一口板仓,先借给你用,后来我要收回来,你却不还了。说还也可以,还要给再给我一把锄头,还有你家的那个篓子也不错,拿来给我,我就把牛绳板仓还给你。这是什么道理嘛。看着村里刘义几个人上门来做工作,看脸色,受人气,搞得遭业巴洒的,背后我也劝了劝,可院里人说的一句话把我牴得一歪:

哪个像您?一个吃饱全家不饿!

这言外之意是说我是个孤老,没儿没女的。一句话就戳在痛处,戳在胸口。罢了,随他们去,从此我就当自己是哑巴,不再多半句嘴。只是觉得有些不平,琢磨去琢磨来总觉得不是个理儿,那天放牛半路上遇到村书记刘义了,就把这想法给他说了说。

唉,如果都像您这么想,工作就不需要做了。他长叹一声说,还不是因为国家有政策。

什么政策,再政策,也不能由着望天胡喊啊,他要天上的月亮星星,你也去摘了来?

刘义听了摇了摇头,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儿。接着他说:

陈老儿,您真应该跟他们讲讲,这房子是怎么来的!

在村里,也只有他叫我什么老儿。这主要是因为我当年也当过两年村干部,算是尊重吧。当然背后,谁又知道怎么称呼,也许跟其他人一样是陈老头子吧。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哪个愿意听哟。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陈老,对大花屋的历史熟悉的,全村也就您老了!听说这大花屋出过大恶霸,杀了不少人?您的一家就是被大花屋的人杀的?您哪天得空也跟我们讲讲——县里还让我们收集大花屋的资料,搞旅游开发呢。

哦,也好!那些事儿是不能带到棺材里。

那时的大花屋可不是现在的一副破败相,气派得很!

大花屋可不是随便进出的,那些年,还有站岗的,肩上都挎着长枪;不像现在敞的大门洞开,像个菜园子,鸡子猫子狗子,都可进进出出。

从我记事的时候,这个大花屋就是一个深门重院,过去过来,都只能伸着头望一望,若听见开门声,吓得赶紧跑多远。它是七个天井前后八层,大门外还有一道院墙,一道院门,那院门平时也是关一半掩一半,有去送米,送菜,送柴的,担子都会歇在那院门口,抓起院门上的铜门环,呯呯叩两下,人站在院门外,朝里通报说,送柴的来了。听见叩门声和通报声,就会从院子里面走出一个人来,望一望歇在门外的担子,问明了什么事,才引着挑进去。没有管家,或者帮忙打杂的人出门来引路,不管是谁,都不敢随便跨进那门半步的。

就是孩子们玩,躲藏猫儿,到了这大花屋,也都不敢高声大嗓,更没有谁敢溜进去。只在院墙外听见里面的说话声,谈笑声,有时还有读书声,那是左家人请的私塾先生在上课;逢年过节,还听见里面的锣鼓声,说唱声,那是左家人请了唱皮影戏的,在演《桃园三结义》,或者《三打祝家庄》。孩子们都只能在院墙外面趴着墙听,突然听见院门吱呀一声,有人出来了,听戏的孩子们立即吓得一哄而散。

当然,这种情况也只是在那太平的年代里,后来闹大刀会,建联防团,还有后来的保安团,自卫团,这大花屋的门口就站上了岗,有了拿刀拿枪的人,孩子们就躲得更远了。

能从那大院门进出的,多半是帮忙打杂的,请的长工短工;轿子来轿子去的,则是那左家的老爷少爷。左家的老太爷,背地人都叫他左瞎子,听说是当兵时被打瞎了一只眼。左瞎子,左老太爷,是省里的参议员,还是临沮县、南远县、荆当县三县联防团的团长,名望大得很,听说县长都要来给他拜年的。平时这左老太爷都住在县城,过年过节的,才回来几天。回来时也是两顶轿子,前面一顶是他坐的,后面一顶是他小老婆的。轿子旁边,总是跟着几个挂长枪拿短枪的团丁。一望见那队人,孩子们都像鸡见了黄鼠狼,躲得远远的,躲在门后或大树旁边,害怕又兴奋地望着那队摇摇摆摆的人。在大人们嘴里,那左瞎子就是凶神恶煞,哭闹的时候,大人们一说左瞎子来了,哭泣的孩子立刻会闭口噤声。

那大院里到底有什么,对我们这些穷孩子来说,很长时间都是一个谜。只是听说,里面如何如何的像皇宫,用的碗都是金的,筷子不是银的就是象牙的;板壁上的画,又是如何如何的好看;为什么叫大花屋呢,因为里面全是画儿全是花儿,好看得很!

我的爹有时也跟左家大院里送送柴禾。听小伙伴们把左家大院说的跟天上的迷宫似的,就央求我爹带我进去看看。开始我爹不同意,说小孩子又不去做个什么事儿,进去干什么?后来我妈说,你就带他进去看看,也算是长个见识。

那天送柴的时候,我就跟在我爹屁股后头去了。

一进门,见到那些天井,那些房子,果然都像画儿上的,宽大又好看,门板壁上,窗格上,都是画的花儿草儿的,鸟儿的,板壁好像正在清理维修,因为见有木匠在换掉那些坏了的木板,还有油漆匠拿一把刷子,正朝那新换过的木板窗子涮桐油。这大院里便有一股桐油味儿。房子虽然很深,过了一个天井又一个天井,却都显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亮亮堂堂;虽然屋里住了一百多号人,也是安安静静的,除了从头道天井的塾室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其它大院里所有的人,就连住在后院的那十来个帮忙打杂烧火的,说话也是轻声低语的,有的在淘米,有的在摘菜,有的在扫地,各忙各的,有条不紊。

正在左顾右盼,见一个人从那后院茅厠出来,穿着长布衫子,撩起衣袖在一个水池边洗了洗手,望见了我,就边洗手边对我爹说,老陈,你孩子这么小,怎么就让跟着你在砍柴?

我爹笑了笑说,哪儿啊,听人家说这大花屋的花儿多,好看,就缠着我非要跟着我进来看看的。又对我说,叫黄先生!

黄先生好!

我知道,这位穿长衫的人是左家人请的私塾先生,没有想到,因为这个教书先生,从此改变了我一家人的命运。

那是一个秋天,刚刚收割,高粱棒子堆了一院场,大人小孩,一家人都在掰高粱,把那高粱米从高粱棒子上掰下来。晒干了的高粱米又黄又亮,从高粱棒子上掰下来的时候,砸得篓子嘭嘭响,像一团黄晶晶的蛴蛤撞着篾篓似的。我,我的弟弟,虽然都才五六岁,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也跟着大人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了。还有一个妹妹,才三岁,也歪歪叉叉地走在那堆了一地的高粱棒子中,拿递着高粱。

刚要吃晚饭的时候,突然门外有人问:

老陈家是住这里吗?大花屋送柴的?

我爹一听,忙放下碗,几步走出去:

哦,是黄先生!您怎么来了?不是来说要送柴吧?

我管送个什么柴!听说你住在这里,转来看看。说着,那教私塾的黄先生走进屋来。

以后接连几天,黄先生到我家来,跟我爹一讲就是半夜。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在给我爹做工作,搞串连,准备成立农会。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爹晚上也忙起来。有时是跟着教书的黄先生一起出去,吃着吃着饭,黄先生来了,我爹赶紧几口扒完,碗一放,嘴一抹,跟着走了;有时黄先生不来,也是催着我妈早做饭,说晚上吃了有事情。正说着,有几个人来家里来了,那是要和爹一起出门去的,或者不出门,来和爹说事情。这时候,爹就让我们早早洗了睡,他们几个人在另一间屋子里,谁都不让进去,不知说些什么事情。

又过了一些日子,树叶在凋零,天气在转冷的时候,有一天还在被窝里睡着,突然听见窗外喧嚷嘈杂,有人在跑,有人在喊,快快快!看热闹去!

在哪儿?

在喇叭丘河。

什么事儿?

说要枪毙人!

——枪毙人?我忙一下跳下床来,赤条条地找衣服找鞋子。这几天,爹一直没回来,问妈,妈说他有事,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我想,这枪毙人的热闹事儿,肯定和我爹,还有那黄先生说的什么农会的事有关。

大人小孩都朝喇叭丘河跑,要去看枪毙人,也不知是要枪毙谁。那阵势就像过年哪里来了龙灯,彩莲船,闹哄哄地去看热门。弟弟妹妹都要去,却被婆婆拦住了。

喇叭丘河以前我也跟我爹去过,那是去赶街,买东西,或者提几个我爹扎的篾篓子去卖,卖了换点盐和洋签子(火柴)回来。认为平时那就是热闹,可今天去一看,那才是真热闹!

一上那个山冈,就见山下的喇叭丘河全是人,那一片空地,像突然长出了一片黑压压的树林,挨山边的那个高台上,搭戏台似的还搭了一个台子,贴对联似的两边的柱子上贴着大字,山冈下面的树上,路边岩石上,人家的墙壁上,全是贴的花花绿绿的写有字的纸,说那是标语;戏台上站了一排排五花大绑的人,人人头顶上戴着一个大纸帽子,帽子也白纸黑字,打着大红叉。

好不容易从大人们的腿空中挤到台子跟前,这才发现,已经好多天没看见的大花屋的教书先生黄先生,今天也坐在台上,不过不再是长布衫,穿了一件短衣,戴了一个布帽,腰里还挂了一把短枪,正在大声说着什么,人太多却听不清,跟他坐在一排的人,有一个是我们村的苏老头儿,其它的都不认识,人人胸前都别着一个红布条子。我想看看我的爹在哪儿,可台上没有,又看台下,全是站的一排排衣服颜色不一却精壮威武的种田汉子,后来才知道那是农民自卫团的战士,他们有的扛着铳,有的挎着枪,有的背着大刀,有的拿着红缨枪,还有好几门罐子炮排成一排,摆放在台下面。

时而有人跨上台去,手指着那些戴高帽子的人,愤怒地说着什么。

我在那群背刀挎枪的农民自卫团的战士中寻索着我的爹,可人太多了,怎么也找不到,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挎着长枪,站在边上的那队自卫团战士前面,爹!爹!我激动地喊了几声,要穿过人群钻过去,突然人群里暴发出一阵阵喊声,像突然涌来的轰隆的洪水,又像滚过头顶的哗啦的松涛。我听了几句,原来人们喊的是:

工农革命成功万岁!

打倒土豪劣绅!

打倒国民党新军阀!

……

喊了几声,突然人群朝两边倒去,有人大声喊,闪开闪开!

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突然让开的人群道中,几个头上裹着黑头巾、身上挎着枪的农民自卫团战士,架着几个戴高帽子的人飞跑而过。

“快走快走!要杀人了!”

人们边跑边说。

可是我怎么跑,也追赶不上那些人的脚步。候我赶到了河边,又是一堵人墙,我怎么也挤不进去。突然听见几声枪响,有人说倒了倒了!

突然人群中响起了歌声,是那些农民自卫队战士在唱:

“奋身迎枪弹,抗军阀,争民权,肝脑涂城垣。血中振臂呼,呼声破敌胆。再接复再厉,责任在吾肩。革命的目的,务求其实现……”

这一队队唱着歌,挎着枪的农民自卫团战士,带着群众分散而去。他们是要去分土豪劣绅们的浮财去的。

农民自卫团的队员来到了左家弯,协助刚成立的农会,分左家的浮财。

队员们个个身强力壮,包着黑头巾,身挎着长枪,土铳,背着大刀,抬着粮食,大米,稻谷,高粱,黄豆,绿豆,菜油,香油,棉花,还有腊肉,布匹,银元,铜钱,梨耙,板仓,放在左家大院门口,林林总总,堆了一大院场。村里的苏老头儿,那时坐在台上的,这时也回到了村,同另外几个人,胸口挂着红布条子的——后来知道那布条上绣着“农会会员”几个字,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前面摊着一本册子,喊着了谁的名字,谁就上前去,分得那些粮食,布匹,农具。

院场里围了一大群人,望着那些粮食农具兴奋地议论着,被苏老头儿喊着了名字的人,立刻回一句:来了,喜滋滋地拿着一个簸箕挎一只箩筐跑上前去,就有那些自卫团的战士拿着一个号子,在那一堆堆贴了纸条子的粮食或农具中,拿一样东西给他,再舀上几升米,倒在那人的簸箕箩筐里。有的提着一块腊肉,有的端着一簸箕大米,有的挑着一担谷,有的挎着一袋高粱黄豆,有的扛着分得的农具,喜洋洋地回家去,欢声笑语像过年一样。

左家的人一个也没看见,全都躲在屋里,那在喇叭丘河被戴上大帽子枪毙的左家三公子,被左家的管家几个人,收殓尸首抬回来,埋在了后山里。

还有一些挎着枪背着刀的自卫团战士围着那些待分的粮食农具站着,一个领头儿的维持着秩序,让大伙儿不要挤,说人人都有份。

那些包着黑头巾,挎着枪背着刀的战士一个也不认识,倒是那个走去走来维持秩序的人却眼熟。哦,想起来了,他到我家找过我爹几回,也在我屋里开过几回会,我爹让我叫他王叔叔。这个王叔叔爱逗小孩子玩儿,他把那火笼里的一截燃着的柴块放在自己的嘴里,然后再张开嘴让我们看,竟然丝毫不伤。我和弟弟觉得非常神奇又好玩,很佩服他。看他又走过来,我在人群中大声喊:

王叔叔!王叔叔!

他一愣,寻声望过来,见是我,就笑了。

王叔叔!我的爹呢?

从上午开会枪毙人到下午分浮财,我一直没见到我的爹。

哦,你爹带一队人到大雁去了。你快回去叫你妈来,马上要轮到给你家分东西了!

一直到了晚上,我爹才回来。回来时,身上也挎了一杆枪,崭新的,比铳好看多了,上面还沾有一层巴嘎连嘎的油,我爹说那是机油,一闻,枪口还有一股子像放过鞭炮的硝烟味儿。

危险!快放下!这哪是你们儿们玩的?!

我妈正在弄饭,跟我爹说着话,一扭头见了我和弟弟在摆弄枪,忙放下炒菜的锅铲说。

我爹笑着说,不要紧,子弹我都退了,不要紧的。

爹,这是什么枪?怎么这么重!我举了举,举不起来。我见那个姓王的叔叔,也是挎了这样一杆枪。我爹过来把枪收起来,说,这是汉阳造。

什么是汉阳造?

汉阳造就是汉阳造的枪。

汉阳在哪?

在哪?我也不知道,你长大就知道了!我爹高兴地说。

我们家也分了粮,分了油,虽然仍然是煮的稀饭,可那天我妈炒白菜萝卜时,多放了点儿菜油,远远地就闻着香。本应该高兴的,不知为什么我妈一直不见笑容。一时担心我爹怎么还不回来,一时又说杀了这么多人,世上怎么会太平了?

见我爹收拾着那杆枪,我妈问我爹:

你也杀人了?

我爹放好枪,笑笑说,饿了,端菜吃饭。

后来我才知道,我没看见我爹,是因为他到别的村去打土豪分浮财去了,为了避开一个村里的熟人,怕被打倒的土豪劣绅报复,各个村的农民自卫团都是交叉行动。难怪在左家大院门口,那些农民自卫团一个也不认识。

紧接着,春节到来了。那一年的春节,在我记忆中是最热闹的一次。人们玩龙灯,玩狮子,还有彩莲船,蚌壳精,从大年三十一直玩到正月十五,一到晚上就听见有鞭炮声,锣鼓声,欢笑声,还有一条彩莲船玩到我家门口来了。过去,只有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家,才有这种荣幸。彩莲船在我家门口玩了有一顿饭的时间,我妈泡了一壶又一壶的茶,端着盘子像人家过事路似的,给玩船的人,来看热闹的筛茶,我爹准备了一些鞭炮,放了一挂又一挂,我和弟弟忙着和一些孩子捡着地下没炸开的鞭炮,追着,跑着,笑着,只有那么开心。妹妹也在看热闹,只是鞭炮一炸,就忙着朝婆婆的怀里躲。还有不少人自制了烟花,就是自熬的硝里面加了一些铁粉、铜粉,一点燃,喷出的一股火星四溅,红的,蓝的,真像在黑夜里绽开的一朵火花。

这才像过个年,顿顿大米干饭,还吃了两顿肉;还分得了一斤花生,我妈炒了,吃起来香喷喷的;天天晚上有龙灯彩莲船的热闹看。我和弟弟也不再起夜,尿床,可以一夜睡到大天亮。

我婆婆说,这世道还真变了?这么过么,超一场生变一个人,活得还不冤枉!

晚上有时口渴,爬起来喝水,听见我爹和我妈还在商量什么事情。我爹说,几亩田农会分给我们了。种得几年,卖几担谷子高粱,这房子可以整修了。我妈说,这日子要过得长久才好。我爹说,你不用担心,黄先生——哦,黄书记说了,全国工农运动进入了高潮,都要当家做主了——哦,还有,黄书记说还要建立乡学校,大牛二牛,都可以进学校读书了……

什么?我可以读书去了?我十分高兴,也忘记了口渴,站在水缸旁边拿着水瓢,问,爹,我什么时候去上学?

我起夜都是轻手轻脚的,我妈不知道我起床来了,听见我的声音,忙说:还站在那干什么?小心着凉了!

呵,我也能像大花屋的那些孩子们,能读书了,能识字了,该多好!望着过年时,那一副副贴在门上的对联,一个也不认识。那些字,像摇头晃脑的马,像摇头摆尾的羊,像咯咯叫着的鸡,也像飞去飞来的鸟,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还有那大花屋的,那些画在墙上,刻在柱头上的字,多好看,也不知道说的什么,是什么意思。

好日子并没有过多久。

那一天记得是正月十五,龙灯、狮子、彩莲船,人山人海,把左家湾的几条大街小巷全塞满了,到处是鞭炮声,锣鼓声,到处是一堆堆的看热闹的人。那祠堂门口还搭上了五层八仙桌,搭得像一幢楼房,最顶上挂了一个红绣球,这附近几个村来玩狮子的各显本领,从一层玩上五层,中途还要相互斗打,踩踢,看哪个猴子能最先摘得绣球,看得人心惊胆战,围观的人群不时暴发出叫好的吆喝声。

看灯看了大半夜,只到几条龙灯狮子彩莲船,亮着灯打着锣鼓往喇叭丘河去了,村里看热闹的人们说说笑笑四下散去,我也才回家去。

一进家门,就闻到一股香味儿;听见说话声,知道我爹妈他们都早回来了。我妈一见我,说,还记得回来呀?你爹正准备要去找你!

我嘿嘿地笑着,来到火笼边,见婆婆正弄一团面搓一个个的小白球,小白球已经摆了半筛子;旁边椅子的碗里,是碾碎的花生和红糖。哦!汤圆!婆婆没去看热闹,就在屋里搓汤圆。上次分浮财时,我们家还分了一些糯米,一些花生,婆婆说留到正月十五包汤圆。原来这就是汤圆!

我伸手就去筛子里抓:婆婆,我饿了!——

可手刚伸过去,就被我婆婆那沾着面的手打了一下:憨儿!这是生的,还要煮熟了才能吃。

一家人都笑了,我爹也望着我笑;弟弟妹妹还朝我做鬼脸,羞我。我恼怒地瞪他们一眼:只怕你们吃过,晓得?!

我婆婆笑着说,牛儿,快去洗了手,来我告诉你们怎么搓汤圆——要感谢共产党噢,只怕将来日子好过了,想吃汤圆就可以吃,候我老了,你们好弄了我吃。

一家人正欢天喜地弄汤圆吃,突然听见有急促的敲门声。

这么晚了,谁会来?我爹立刻站起来,去开门。

我望过去,听见我爹站在门口,和那敲门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回转身来就收拾他的背包,拿他的枪。

怎么了?我妈正端着筛子,往锅里下汤圆,见了我爹那匆忙的样子,紧张地问。

县里通知,自卫队要到大堰去集合。

乡里是自卫团,村里是自卫队。我爹是自卫队的中队长。

要连夜走?吃几个汤圆再去啊。我婆婆说。

通知的时间紧,我还要叫其他的人。我爹解释说。

背上背包,挎上了枪,要跨出门时,我爹又站住了。他还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又望了我们一眼,转过身去,出了门。

他这一走,我们再也没见到他。

风声突然紧起来。到了第二天,头天还是过年的喜庆气氛的,刚过一天,喜庆的气氛就一下消失了,好比昨天还是大晴天,过了一个夜,就成了阴惨惨的阴天了。村里的青壮年,不是自卫团的就是农会的,仿佛一夜之间全消失了,留下来的,是祠堂农会的苏老头儿,和少数几个挎着长枪的自卫团的人。他们脸色凝重,沉着脸从农会大门匆匆忙忙走进走出,像有什么急事。那些妇女,大婶大姨们,碰到一起,也是小心地议论着什么。被人们遗忘了好多日的左家大花屋,似乎又突然被记起还有这么一户人家,小心议论的人们对那个大花屋指指点点。多日不露面的左家的管家,又大摇大摆进出着左家大花屋的大门。那一天,他站在大花屋门口,昂着头很响亮地清着喉咙,很响地吐了一口痰,像从嘴里蹦出的一只癞蛤蟆,吧的一声跳到了街中心。

到了晚上,消失了多日的鞭炮声又响起来了,好像很远,远远地传来。我们站在院场望,只见远方红了半边天。

打起了,打起来了!有人大声说。

原来不是鞭炮,是枪声。

不知道你爹怎么样了?!妈对我们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那一年,春天到得似乎特别早,还是正月呢,屋旁山脚的樱花就在开了,远看像落了一树树的雪。

樱花一开,樱桃就要结果了,一树树的,沉甸甸地垂着一枝枝红亮晶莹的果子,摘一颗往嘴里一丢,酸酸甜甜的。鹊子也飞来,专拣枝头那些又红又亮的啄食。一有空儿,我就跑到那些樱桃树下,仰起脸来望那些还是雪粒儿似的樱花,想果子成熟时的好事儿。

可是那一天,望着那些满树的樱花,再也不想吃果子的事,漫山漫坡的人,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似的,端着枪,舞着刀,从樱桃树下穿过去,追向自卫团撤走的方向。

村西边的黑鹰崖,枪声正放炮仗似的响成一片。

那些穿过樱桃树追赶的人,有的穿着军装,端着长枪,有的头缠着红头巾,一身黑衣服,拿着大刀,有的穿着像城里人,拿着长枪,后来才知道那是国军、大刀会和联防团的人。

好久不见的左家大花屋的老太爷左瞎子,也回来了,他站在村头的那个大碾盘上,一只脚踏着碾磙架子,一手举着短枪,一手提着几串钱,鸭子一样沙哑的声音朝那些追赶自卫军的兵们喊道:

兄弟们!给我追啊!杀人一个,赏钱五串!

我正趴在那个田堤下看,突然胳膊被人一拽,回头一望,是我妈。

你不要命了!?快回家去!

那一天,枪声不断,直到天黑时,才安静下来。一整天,一家人都关着门,担心吊胆听着门外的喊杀声枪炮声,担心着我爹的安全,不知道他们自卫队是不是脱离了那些人的追杀,翻过了黑鹰崖。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就听见有人在敲锣喊话,开门一看,是大花屋的管家王老二。

只见站在巷子里的王老二敲几下锣又喊道:乡亲们,老少爷儿们,左老太爷发话了,拿了左家的东西的,给退回去!吃了左家的东西的,一粒不少地还!左老太爷还说了,乡里乡亲的,受了共党的蒙骗,只要退回东西,既往不咎!哐!哐!哐!

婆婆听了,坐在那里拄着棍子说,唉,这可怎么弄哟!

我跟我妈去还东西时,左家大院门口,那些归还的东西已经摆成了一条街了。箩筐,犁耙,风戽,箥箕,大缸,全是年前农会分的那些东西,一箩筐一担担的高粱稻谷,摆在那里也很显眼。几头牛被拴在大花屋门前的树上,那也是分浮财时被牵走的。

妈!那是什么?!

我帮忙我妈把一袋子苞谷提到大花屋门前——她是小脚,行走不便——一抬头,望见大花屋门前的稻田里,竹杆上插着几个蜂窝似的东西。

啊,是人头!血淋淋的,仔细一看,其中一个是农会主席苏老头儿,还有几个不认识。

快回去!我妈一望,脸色煞白,拉起我就往家走。

又在担心焦虑中过了一天。那一天天还没黑,我妈提着篓子去菜园砍白菜扯萝卜,准备做晚饭,刚出去一会儿,走到半路就回来了。

快!我们快走!她的篓子丢在了门口,进屋就收拾衣物。

原来,她在去菜园的半路上得到消息,左瞎子准备对农会干部和农民自卫团的人斩草除根,今天夜里就要捉人。

你们走吧,我一个老婆子,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再说,我也老了,死也死得了。

婆婆坐在那里烤着火笼里的火,不走。

我妈便流着泪说:妈,您不走,真有个三长两短,正轩(我爹的名字)回来我怎么给他交待?!

我和弟弟妹妹一起去拉扯婆婆:婆婆,走,走!

一家人这才慌慌忙忙,收拾必备的衣物准备出门。临出门,婆婆突然对我说,牛儿,快去把筛子里的汤圆装进炊壶提着!你爹尝都还没尝呢。

正月十五做的汤圆,还没煮爹就出了门。婆婆给爹留了几个,一直放在那个筛子里,用洗脸袱子搭着,等着爹回来吃。

一家人就悄悄出了后门。出了门,发现还有几家人,也正提着大包小包,在暮色中匆匆穿过田野山沟,朝鹰嘴崖逃。那都是农会干部和自卫团的家人。

几家人汇做了一处,正往山上爬,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了枪声。原来是保安团的追来了。子弹打到了脚边,穿进了枯草丛,溅起几星尘土。

大伙儿不再回头,拚命往山上爬,还没爬到半山腰,突然听见几声炮响,哗哗啦啦的石头就从山上滚了下来。接着是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月亮已经挂在山顶,我半个身了埋在土里,我喊着叫婆婆,叫妈,叫弟弟,叫妹妹,可四周除了夜里的风声,什么回声也没有。我从土里爬起来,四下找着,看见像人形状的就去看去摸,可都是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土块,一个山凹全都被滚下来的石头土块填平了。我摸着了人的一只手,不知是谁的,使劲一扯,像扯出的一个树根,扯出了一条膀子,我仔细分辨着膀子上的衣服,不是婆婆,不是妈,也不是弟弟妹妹的。

我坐在地上哭喊着,手中装汤圆的一把炊壶也不知丢哪儿去了;山下的房子在清冷的月光下露着影影绰绰的轮廓,还有一团团的白色,那是正在开的樱花。樱花在月光下也是白的,白得像花圈。

除了不知是谁的一条胳膊,一同逃难的十多人,全消失了。

那一年,逃到鹰嘴崖,一家人只剩下了我和弟弟。弟弟被埋在了泥土下,后来被我挖出来了,可婆婆,妈,妹妹,埋在了大石头下,我刨不动,也挖不动,面对垮塌的房子样的一块大石头,喊天天不灵,呼地地不应。我们弟兄刨了一阵,只好又坐在地上哭。

逃难的路上,妈给我说过,我们是要逃到住在深山棕叶子沟的姑婆婆那里去的。姑婆婆那儿我跟爹妈去过两回,是拜年去的,路的大致方向还记得。望着山下,那大花屋的院子里拿刀拿枪的联防团的团丁们进进出出,怕他们发现了又来追杀我们,我拉起哭得像个猫儿的弟弟,爬上山去,朝山里头那密林深处钻。

我和弟弟找到了姑婆婆家,从此跟着姑爷爷姑婆婆两位老人生活。我不知道我爹还在不在这个世上,请姑爷爷多方打听,希望他还活着,有一天,他会来接我们兄弟俩回家去。

可这一天一直没有到来。我们兄弟俩儿跟着姑爷爷姑婆婆,一天天长大,开荒,种田,做农活儿,有时也跟着姑爷爷打打猎,为了安全起见,打到了什么猎物下山去卖,都是姑爷爷一人去露面。后来他年纪大了,也懒于下山,打到的猎物一家人改善生活。有一天,已经久不下山的姑爷爷下了一趟山回来,兴奋地说,这下好了,共产党坐了天下了!

那一年,我们两兄弟已经成人了,从刚来时鼻涕泪水糊得像小花猫的小孩儿,长成了比门还高的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了。

我们又回到了山下我们的“家”,那个只剩下几堵断墙的老屋场。老屋场里长满了杂草,荆柯,也长出了树,那些长在屋场里的构树已经有一茶杯粗。我们两兄弟忙活了两天,把杂草柯梓树枝全部清除干净,把屋场清了出来。后来姑爷爷姑婆婆送了一些木料和檩子,我们两兄弟起早摸黑,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把房子修好了。姑爷爷下山来看了,满意地说,嗯,和烧以前的差不多了!以前,也是石头墙,石片瓦。

左家大院的人,已经逃的逃,跑的跑,大院里已经空无一人,大门上贴了两个交叉的纸条子,还盖着大红印章。据说是大院已经被新成立的人民政府接管了。还听说,左瞎子的联防团,后来改成了保安团,在贺龙的红三军攻打县城的战斗中,左瞎子被当场打死。左瞎子的大儿子后来接任国民政府的县长,被解放军襄西支队消灭了。左瞎子有三个儿子,当年已经被农会镇压了一个,解放时被打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在当兵,是国军的什么团长,后来听说也在战场上被打死了。

一二十年来,我们两兄弟一直在打听爹,不知是死是活。传说很多,有的说当年被左瞎子的人打死了,有的说逃出去了。后来有一天,我们的房子刚修好,我们还在清除院场上的沙石木块,忽然听见有人喊:

大牛儿!小牛儿!

是谁在喊我们的小名儿?我们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一望,是个老瘸子,像八仙中的张果老,拄着拐棍,拐杖上还系一个酒葫芦。老瘸子睁着一双被酒精烧红的两眼,如同见到了亲人般地喜悦地望着我们两兄弟。

您是?——这个人我们好像并不认识。

唉,不怪你们不认得了。我现在是又老又残,是个废物了!

我再仔细一看,突然记了起来:

您是——王叔叔!?

我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把一截燃着的炭块放在自己的嘴里,然后再张开嘴让我们看的自卫团的王叔叔。当年,是如何的年轻英武,可现在怎么成了一个又残疾又苍老的老头儿?

我们连忙把这个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叔叔让到新盖好的屋里坐,又倒茶又敬烟,见了他就如同见到我爹一般。

问起我爹,王叔叔叹了一口气,说,儿们啊,你们的爹是条汉子!

他说,当年农民自卫团突围,我爹带了一队人边打边撤,最后撤到了漳河边,前有追兵,后有漳河,我爹为掩护战友撤退,他带的几个人被困在了漳河边的银子岗上。坚守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被左瞎子的人攻破。左瞎子的人没有从我爹口中问出一句话,为了泄愤,那些联防团的人就用签捅进肛门把他整死,尸体也抛进漳河里。王叔叔说,他是那场战斗里唯一幸存的,左瞎子的人用铡刀铡下了他一条腿,把他扔在山沟里,准备喂狼,最后是被一位砍柴的人发现,救活了。这么多年来,他也一直在打听我们一家人的下落,后来打听到了,也不敢去找我们,直到解放了,他才来告诉我们。

当天,我和弟弟赶到漳河边,王叔叔说的银子岗,对着哗啦急湍的漳河叩头,烧纸,望着清清的一河水,不知道我爹的尸首漂流到了哪个地方,但一定是在这流淌的河水里。

新房子修好,安顿下来没有几天,突然来了几个人。

来的几个人都是一口的外地口音,领头的是一个大小伙子,看上去二十来岁的样子,比我们两兄弟还年轻,可人人都称他“赵队长”。赵队长人高马大,穿着黄军装,腰里一根宽皮带,皮带上别着一把手枪,和原来大花屋的那个私塾先生黄先生,后来领导暴动成了农民自卫团的领导一样,都是别的那种短枪。我知道,别短枪的人就是头儿。

跟着来的还有一个人,是同村的,小名儿叫狗熊,大名叫冯大贵,小时候在一起玩过,过年抢过人家没炸完的鞭炮,河里光着屁股洗过澡的。他的爹是个篾匠,当了几天的自卫团团员的,后来说太苦,家里人也没人照顾,就又回家当了篾匠了。他家的房子没有烧,可也跟我们的一样,只是个石片盖的石头屋。前几天我们重修房子时,他还来帮过几天忙。

冯大贵是给他们带路的,当介绍人的。冯大贵说,这是从部队上下来的土改工作队员,来村里访贫问苦,扎根串连,明确依靠对象,准备成立贫雇农协会,进行土改的。

贫雇农协会就是过去的农会?我问。我想起那个私塾的黄先生,还有被左瞎子砍了头,脑壳挂在竹杆上的农会主席苏老头儿。

贫雇农主协会是基层组织,成立了贫雇农协会,再发动群众,才能成立农会,民主选举乡长、副乡长、农会主席、副主席。工作队的赵队长说。

接着,赵队长讲了很多话,说他们已经掌握情况,我们两兄弟是最可依靠的贫雇农,工作队来,就是要发动我们这些贫雇农进行土改的。他还讲“土地回老家,合理又合法”,“打倒地主分田地,消灭农村封建剥削制度”,希望我们带头自觉自愿投身到土改运动中去。我听得似懂非懂,也想起二十年前,那个私塾的黄先生也是坐在这个屋里,这么来串连我的爹,给我的爹说那些话的。我爹读过几天书,他明白道理很快,可是我,一天书都没读过,对赵队长讲的话一时也闹不很明白。但是我明白一条,共产党又要给我们分田,分房,分财产了。

赵队长让我先加入贫雇农协会,希望我将来能在贫雇农主席团或者农会里面担任一个职务。我马上摇头说,不行不行,箩筐大的字不认识一个,扁担倒下来不认得是个“一”字,那些事儿奈不活。我虽然没读过书,但知道那些当领导,当头儿的人都是明礼识字的人干的。

赵队长有些失望。显然他是抱了很大的希望来的。见我说得很坚决,又不是没道理,他就说,听说你会打铳放枪?那到时你可以当民兵吧?

只要不是文活路,武活路还是来得了几下的。我说。一句话把大伙儿都说笑了。

接下来的事情,到处都是一样,土改工作队员进村访贫问苦,扎根串连,明确依靠对象后,就召开了贫雇农大会,成立贫雇农主席团,说是由贫雇农主席团领导土改,实际上是在土改工作组的直接领导下进行的。冯大贵读过两年私塾,认得字,跟工作队接触也早,带领工作队访贫问苦也很积极,群众基础也好,就成了左家湾村贫雇农主席团的主席,后来又是农会主席、村里第一任党支部书记;左家湾村贫雇农协会成立后,就发动群众,特别是发动那些苦大仇深的贫雇农诉地主的苦,算地主的剥削帐,揭发地主的罪恶,左家湾最大的地主,还是左家大院大花屋的左瞎子。左瞎子和他的儿子们都不在了,其他的人逃的逃,散的散,能找到的,就是左瞎子那个逃回娘家的第二房小老婆曾氏,曾氏是离左家湾五六十里的大曾家湾人,贫雇农协会的人就去把她绑了来,让她站在台上向广大的贫雇农低头认罪。曾氏那时也已经五十多岁了,从没受过这种惊吓,受过这种苦,在台上站了不到半天,就一下昏倒在地上,诉苦会也只好提前结束。召开完诉苦大会,就划分阶级成份。先划恶霸地主、大地主和不法地主,再划中小地主,最后划富农,没收地主的土地、山林、房屋、耕牛农具、粮食等五大财产,征收富农出租的土地。对无地少地的农民,用比被剥削、比劳动、比生活、比谁的困难多的办法来划定雇农、贫农、中农成份,那时听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中、贫农是一家,中、贫农团结是关键”。没收的耕牛农具、粮食,都堆放在左家大院里,那时的左家大院,成了一个大仓库。在工作队的指导下,左家湾也组成了土地财产的分配班子,主要人员以贫雇农主席团为主,还有几个大伙儿公认的办事公道、正派、能干的贫雇农代表,对没收、征收的五大财产造册登记,对无地、少地、缺少耕牛农具的贫雇农分户造册,按照实有财产数与贫雇农需要情况,对照研究,制定分配方案,村贫雇农主席团召开贫雇农代表大会讨论通过了,再召开群众大会进行分配。

那时,我也被推选进了土地财产的分配班子,但主要的任务还是看守好那些没收来的财产。村里成立了民兵队,民兵们都配了枪,分成了几班,在左家大院里照看那些堆成山的农具、粮食。

这一次,是能够大大方方在这个大花屋里进出了。那些以前没能去过的地方,大厅、厢房,绣花楼,可以随便进进出出了。绣花阁楼也雕满了花儿,刻满了字,可惜我一个也不认识,那楼上的雕花床,也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还有绫罗绸缎,香囊玉帛。那天换了岗,我一人悄悄爬了上去,在那雕花床上躺一躺,体会一下这睡这绫罗绸缎的雕花床跟睡稻草粗布的木板床有什么区别。我想起那些左家大院的太太小姐出门时飘过的阵阵脂粉香味儿,可这房里,床被散发的,只有一股久不住人的霉味儿。刚躺上床去,听得床角有吱吱的叫声,翻开一看,嘿!长时间没有人住,老鼠在床里面过儿了,一窝白生生的小老鼠正闭着眼睛乱爬。

床上有老鼠,那一堆堆一包包的粮食没有老鼠?我去打开一看,果然有的布袋被咬了一个洞,有的揭开盖子一看,里面全是一层黑黄豆样的老鼠屎。

我把见到的情况汇报给工作队。赵队长拧着眉头想了一想,接着拳头在桌上一捶:这些房子财产必须要尽快分出去!接着他起身去找贫雇农协会的冯大贵,让他抓紧拿方案,分配这些收缴的财产。

没想到,分财产时,却遇到了困难。

人一生遇到的很多事情,好像都是重复的;世上本来没这个人,后来却生了,在世上活一遭,死了,世上又没了这个人;人本来是没有家的,结婚,生儿,养女,有了一大家子人口,可儿女一个个长大,离开父母,你又成了孤家寡人。就像在山上转去转来,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都说是迷了路,其实人生就是如此,并不是什么迷路。怎么来还是要怎么去的,出现过的还是要再出现的。就像日头,落了还要再升,升了还要再落;就像那樱花,开了还要再谢,谢了还要再开的。

分田分财,二十年前发生过,二十年后又发生了。只是那时,主持分财产的是苏老头,乡农会苏维埃的政府主席,维持秩序的是头上包块黑布袱子的农民自卫团战士,现在主持的是贫雇农团的冯大贵,土改工作队,维持秩序的是民兵。民兵的装备比过去我爹那时的自卫团好多了,他们那时一把汉阳造就是最好的,好多自卫团战士只有土铳,大刀,长矛,现在的民兵,多是三八大盖,还有苏式步枪,齐整多了。我手中就是一把苏式步枪,虽然有些笨重,却打得远,准星好。

那一年,樱花开得正旺,春天也来得早,田里的油菜花也开得一洼连一洼,放眼是白的樱花,黄的油菜花,暖融融的日头像个大火炉子,在天上烧着,左家大院门口堆满了农具粮食,院旁边的树上拴着好几头耕牛,还有一群羊在那里咩咩直叫。这都是要分的财产。我和几个民兵分头站在那些将分的财产旁边,肩上挎着枪,脑子里却想着二十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分财产的情景。那时,是来看热闹,左家大院门口站满了人,来的人站不下,有的就站在大院坎下的稻田里,我和几个小孩子,包括这现在坐在主席台上主持分财产的冯大贵,在大人们的腿空里钻去钻来看热闹。可是今天,来参加分财产的人,却只站了稀稀拉拉的几个人。

那些人显然是不准备分得财产的;以前来参加分财产,都是撅着箩筐,拿着扁担,即便是小脚老太太,也拿着一把撮箕,提着一个篓子。可是今天这稀稀拉拉几个人,却都袖着手,远远地望着。

陈大荣!陈大荣来了没有?分财产开始了,冯大贵对着摆在桌上的分财产的那个册子喊着人。

站着的一群人一阵骚动,如同风吹过一团稀拉的树苗儿,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有一个人应。

吴小满!吴小满来了没有?

还是没有人前去拿那些农具粮食。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来的人这么少?都通知到了没有?主席台上坐着的赵队长坐不住了。

都通知到了,有的还催了几遍了!我也不知道怎么都不来。我站在主席台的旁边,听见贫雇农协会的主席冯大贵委屈地对赵队长说。

这个时候,人群里有人在喊:

冯主席!你把这些东西给我们,拿不拿得稳噢,莫到手还没拿热乎,又被要回去了!

有一个年纪大的老太太,也喊着冯大贵的小名儿说:

狗熊啊,乡里乡亲的,你给我们说实话,这些东西到底能不能要啊,莫害了我们啊。

冯大贵站起来,说,怎么拿不稳,怎么不能要!全国都解放了,新政府都成立了,国民党蒋介石早完蛋了,你们还怕什么?!

人群里又有人大声说,国民党蒋介石早完蛋了,可左家人还没完蛋么!不是还有后人嘛。

赵队长就问,这些人在担心什么,为什么政府分给的财产不敢来领?

担心什么,担心秋后算帐呗!冯大贵就把二十年前农民暴动后,苏维埃政府主持打土豪分浮财,后来左瞎子变本加厉要人们偿还的事说了一遍。

愚蠢!怎么觉悟这么低!于是赵队长站起来,大声说:

农民兄弟们,你们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现在……

赵队长讲了一大通道理,结果只有少数几个脸色悲壮的前来领取粮食,说,就是吃了死,要偿命,也要做个饱死鬼。还有一部分人袖着手站在那里不动,小声议论,说这个姓赵的是个外地人,话说了,东西分了,他拍拍屁股走人了,左家人真的回来,谁能站出来伸这个头?

分财产的难度显然超出了工作队的想象,赵队长摇着头说,不是说这左家湾是老苏区吗,怎么群众基础这么差!

随后,赵队长召集工作队和贫雇农协会,还有民兵开会,说,土改工作是全国的一盘大棋,是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必须做好。接着研究了下一步工作方案,上门挨家挨户做工作,农户不来领,由民兵把农具粮食送上门。

在这次土改中,我和弟弟不仅分了田,还分得了左家大院里的房子,一进半天井大小五六间房,包括猪栏牛栏。从此我们不再住那一年四季都漏雨穿风的石片屋,有了像样的家。分得的田后来又成立合作社,人民公社,田又成了公家的,生产队的;后来实现责任制,包干到户,生产队的田又分给了我们,成了责任田;只有这大花屋,一直由我们住着,一住就是好几十年,可现在,又要收上去了,是政府的还是私人的,谁也说不到。那一年,分得左家大院里房子的,一共是十一户,全是贫雇农,有的穷的实在没地儿住,分房当天就住了进来,有的胆小,还在观望,来看了几趟,见住里面的确是比住岩洞草棚强,也都拖儿带女地住了进来。空荡无人的大花屋,从此又燃起了炊烟,热闹起来。

住进去了没有几天,发生了一件怪事。

赵队长交待我,说这大花屋不仅用来住人,还有文物价值,要注意保护好,那些雕花的木板门窗,不能再像住岩洞草棚里,没有柴了就弄一块烧(已经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了,一个神智不太清的住户,雕花的门窗已经被他 下来好几块烧火烤了);二是这屋都是木质结构,都是木板墙,还要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防火很重要,要我负责大花屋的安全。所以每天晚上我都要挨个天井巡查一遍,检查好安全,关上院子大门,才回来睡觉。

那一天,我从里面的天井巡查到外面的天井,火笼里有柴火的,督促他们睡觉前把燃烧的柴头用火钳夹了扔到天井里,泼上一瓢水,淋熄了。在几个天井湿润的火烟里,我来到了大院,准备闩上门,回去睡觉。两手刚抬起来要去掩大门下门闩,猛然一个人头钻进来。

你是哪个?王柱子呢?

闯进门来的人,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样儿,白白嫩嫩的,长得像个女人,一见我就问。他穿着打扮很奇怪,头发像个娘儿们梳得光光的,颈项下还系一根布带子,像个狗舌头吊着——后来才知道那是什么领带;更奇怪的,是他一进门就问王柱子,那是原来大花屋的王管家的小名儿。他肯定不知道,王管家已经被押送到了县里,听说要坐牢。

他提着一个藤条箱子,问了我几句,就大摇大摆地朝屋里面走,一面走还一面问,人呢,都到哪儿去了?怎么这么早就熄了灯?去让厨房里给我烧火弄饭,我还没吃晚饭。

我猛然喝一声:

站住!你到哪儿去?!

提着箱子的年轻人站住了。他回过头来,好奇地望着我,你是新来的吧?快去吩咐厨房弄饭——不要弄七八个碗,就煮两节灌肠,拈一碗冲菜,少放点儿香油。好几年没吃家乡菜,欠死我了!

说完他又提着箱子要往屋里走。

你是什么人?站住!

他走了两步就又回过头来,不耐烦地说:哟,你一个下人比我脾气还大,这么高门大嗓的?我是什么人?你睁开眼看清了,我是这家的长孙,大少爷!去,进去跟我妈说,留学日本的子昂少爷回来了。

这个家伙简直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这恶霸大地主的一家,镇压的镇压,枪毙的枪毙,没有镇压和枪毙的,也全被扫地出门,房子也分给了佃户、长工,分给了贫雇农、烈属。那几个女人,左大老爷的一个老婆三房姨太,还有三个儿媳妇,有的已经改嫁给了没有老婆的贫雇农、镇上的手艺人,没有改嫁的遣散回了娘家,看管居住。倒是听说还有一个长孙,先是在省城念书,后来杳无音讯,不想现在回来了。

事关重大,我叫来了也在当民兵的弟弟,还有几个住在大花屋的贫协会员,让他们看管好这个地主子弟,一边飞跑出门,去土改工作队报告。

工作队住在村祠堂里,贫雇农团、农会也在那里挂牌办公。

赵队长已经准备休息了,我敲门进去时,正披着衣服坐在椅子上洗脚。听了我的汇报,两只脚马上从盆里提出来,用一块长布袱子擦了一把,趿上鞋子就要出门。

我站在他后面,见他就这样披着衣服出门,马上喊道:

赵队长!

赵队长回头说,怎么,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不是。我望着挂在墙上的武装带和手枪说,您没有带枪。

赵队长笑了笑说,哦,没有必要!不过,你的提醒也对,人在枪在,这是纪律。

我打着火把在前面走着,随着几声狗叫,就到了大花屋。早有人迎在门口,听见声音打开门,提着马灯把赵队长迎进去。

大厅上,昔日的左家少爷被绑在一张八仙椅上,颈项下的领带也被扯的老长,像栓狗一样系在椅靠背上,我弟弟拿着一把长枪对着他,几个贫协会员也拿着长棒短棒,像围着一头随时会挣脱逃跑的野物。

怎么还绑上了?松绑!松绑!赵队长进门一看,吩咐道。

赵队长,这……?我有些不理解。

他不是罪犯,是教育的对象,松绑吧。赵队长又说。

我只好让几个贫协会员松了绑。

这个穿着洋气的地主子弟虽然有些见识,但这种景况大概也是生平头一次遇到。看到来了一个领导,脸上倒没了先前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的无奈和惊恐。他望着给我们下命令的也像书生样的赵队长,整理着系在领口的领带,脸上有的只是疑惑和不解。

赵队长进了门,就一直在打量他,问,听说你在武汉读过书,上的哪个学校?

地主子弟回答了。

赵队长说,哦,我也在那学校读过两年书……

那地主子弟听了,昏暗的两眼突然睁亮了,像见到了熟人般:你也在那上过学?哪一年?上的哪个系?我学的是土木工程……

赵队长却不理他那个热乎劲儿,拉下脸严肃地说:大道理我就不给你讲了。这几年你不在国内,但有些情况我还要给你讲清楚。接着,赵队长讲了国内形势,土改的政策,也讲了他们左家人如何与人民为敌,如何屠杀革命群众欠下了血债,现在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有文化的人就是有文化的人,赵队长一席话说完,那个虽然被我们绑过,却不服气,瞧不起人的小子一下低下了头。

当然我们也不搞封建社会那一套,是谁欠下的血债由谁来还,人民政府不搞诛连、连坐,也不枉杀一个人。你只要认真接受革命群众的改造,也可以重新做人。你有文化,完全可以为新中国服务,为人民服务。按照政策,你也可以得田地和房屋……

赵队长说着,这位穿着洋装的地主子弟,由疑惑到惊恐,由惊恐又变得平静,不停地点头。听到说要分田分屋,马上说:

我不会种田!……我想到县城或者哪个学校,去教书……

赵队长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不知道现在的社会形势?

那小子说,在日本给家里连写了几封信,都没回,以前寄的钱都用完了。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回国后,一路也没耽搁,到县城发现早变样了,一个人也不认识,好不容易租了一个轿子,连夜赶了回来。在日本,国内的形式也听说了一些,也听说乡下在搞土改,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是这样个改法……

那你认为应该是怎么个改法?赵队长嘴角挂笑着追问说。

那家伙知道说错了话,低下头不再做声。

赵队长站了起来,对那低下头的地主子弟说,你先参加农业劳动——人民群众也不是天生就会种地的;你的情况我还要向上级报告,到时再通知你。还没吃饭吧,陈正耕(我的大名)你看让谁弄点饭他吃。先在这大花里找一间屋让他暂住。从明天起,带他和其他地主子弟一起,参加劳动。

赵队长走了,我安排一家贫雇农的女人弄饭,一边去给他找住房。大花屋里还有几间房没有分完,就挑了其中的一间,楼上的,也算对得起这房子以前的主人吧。

给他准备好睡的地方,来喊他去时,见他桌上的一碗饭倒是吃完了,一碗菜却没怎么动。

我说,这不是灌肠,也没有冲菜,你就不吃?

他愁眉苦脸地说,这菜,实在太咸了。

睡倒了半夜,我起床推开窗户一看,发现天井那阁楼上还亮着灯。赵队长走时,叮嘱我要暗中看紧这个地主子弟。我想原因不外乎两个方面,一是家里遭受大变故,怕他想不开,有几家地主和地主子弟,都是吓得上吊或是跳井自杀的;二是怕他搞破坏。

我提着一盏马灯,悄悄上楼去。推门一看,发现这个地主子弟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发愣,楼板地上放着他带回来的那个藤条箱子。这箱子我们早已检查过了,怕有枪刀武器什么的,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书,还有几件衣服。

不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听见我开门进去,他仍直愣愣地两眼望着那盏放在窗台的洋油灯,后来说的煤油灯。

你在干什么?怎么还不睡?

他望了望那墙角的床,愁眉苦脸道:这床上有老鼠屎……

我一听就来气:

你还在把自己当作公子少爷?我给你讲,是那赵队长人好,见你是读书人可怜你!要是换别人,早把你也扫地出门了,别说只有几颗老鼠子屎,就是猪屎狗屎窝也没得你睡的!

一通气出完,也不管把他吓得如何张大了嘴巴,直愣愣地望着我,嗵嗵嗵地踩着楼梯我下了楼,去睡我的瞌睡。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是头天半夜里回来的,第二天,整个左家湾,都知道左家的后人回来了。

他被带去监视劳动的时候,人们都远远地看着,指着他议论着,议论的人们脸上都是担忧,愤怒,不满。

有的人见了我,好像要证实什么的问,那个人,真的是左家的人?不是说,左家没有后人了吗?

有的问,人民政府怎么就让他还活着?怎么不镇压了?

有一天,突然大花屋里冲进来一群情绪激动的人,有的拿着锄头,有的拿着铁铣,有的拿着木棒,喊着:

打倒地主狗崽子!

血债血还!

斩草除根,不留祸根!

……

年轻的地主少爷左子昂吓得面无血色,我连忙把他推上楼去,我和弟弟,还有几个民兵,站在楼梯口,不让情绪激动的失控人群冲过去,一面派人火速去报告工作队。当时的场面十分混乱,大花屋好几个天井里,都挤满了人,一扇木板隔墙也被挤倒了。

不一会儿,赵队长带领土改工作队的人来了。他站在楼梯上喊:

乡亲们,请听我说,人民政府对待地主子弟是有政策的!

可群众不听他那一套,继续高声喊道:

打倒地主狗崽子!

斩草除根,不留祸根!

……

混乱从中午一直持续到晚上,天黑时,人们才相继离去。人们走时,相互指着楼上的地主子弟说,有他在,我们肯定活不了!

人们是怕报复,是怕二十年前发生的事,会再次重演。那年暴动后,也分过这左家的土地财产,可后来左家人带着大军打进来,分得的财产不仅要加倍偿还,有的还丢了性命,不少家庭惨遭灭门。所以分得财产土地的人,都强烈要求把这个地主子弟也镇压了,以绝后患。

为了防止发生意外,赵队长决定把地主子弟左子昂弄到祠堂里,和工作队一起住,实际上是保护起来。

可是,保护不到两天,就有三四个老头儿、贫雇农找到工作队,找到赵队长,说代表全村的贫雇农、群众,坚决要求处决这个地主子弟,要斩草除根。

他活一天,我们就活得不安生!

那几个老者说。他们都是分得了财产土地的人,还有两个是住进了大花屋的人,睡的是原来左家大老爷睡过的房。他们都见识过二十年前的那场血腥的报复,所以强烈要求杀掉这左家后人以绝后患。

赵队长仍然没有答应他们,做了一番解释后,劝他们回去做做其他人的工作:

你们回去让大家都放心,现在的形势和二十年前不一样了,现在是人民政府的天下,是人民政权,人民当家做主,大家都不用担心……

可是没想到,第二天早晨,工作队打开大门一看,祠堂门口跪了一片人,领头的就是头一天来要求工作队和农会除掉左家后人的几个老者。

赵队长忙出去劝说,扶那些跪着的人起来,可是人们说,如果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他们从早晨跪到了中午,工作队和农会办公的祠堂门口跪了一大片一百多了,还有的把分得的粮食、农具什么的,也悄悄还来了,放在祠堂门口。

赵队长也真着了急,怎么劝说都无效,嗓子都说哑了,嘴上也打起了泡。没有办法,只好召集工作队、农会和贫雇团开会。

会上,争论也很激烈,意见也分成了两派,一派是要按政策来,一派是坚决杀掉。一个贫雇农代表还拍了桌子:今天不杀掉他,他明天就会来杀掉我!一个字,杀!最后主张杀的人占了多数。

赵队长一直没发言。从不抽烟的他拿过别人的早烟袋,抽了几锅烟。最后,他把烧完的烟锅在祠堂青砖地上磕了磕,说,那就杀吧。

执行枪决的人,是我和弟弟。左家杀了我一家,跟左家也是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是民兵连长,还是贫雇农协会的委员,又会打铳,也算是枪法好,是执行枪决的最好人选。

那个叫左子昂的小子,当众吓瘫了,我和弟弟拖着他出的门,上的山。本来是要在河滩枪决的,可后来有人提意见,说是大伙儿吃水洗菜都在河里,弄脏了。执行地点就改在了后山坡里。

那一天,又下着雨,本来还跟着几个看热闹的,见雨一下大,就都缩了回去了,站在祠堂门口屋檐下远远地望。我和弟弟两人一边站一个,就拖着那个瘫软得像一把鼻涕的家伙上山去。拖到半山,弟弟说肚子痛,要找岩屋拉屎,让我一人去把那小子解决算了。我知道弟弟是胆儿小,平时,他杀只鸡都不敢,更不用说杀人,他怕见血,一见血就心慌,就出冷汗,浑身筛糠似的就打摆子。我知道,那是那一年,我们一家人逃亡时闹的。他见了那血肉横飞的胳膊,腿,落下的后遗症。他参加民兵背的一杆枪,就只是个摆设。我就私下地笑他那背的是个烧火棍。

我就一个人背着枪,双手提着那个家伙继续朝山凹里,朝挖好坑的地儿走。

不一会儿,我的枪就响了。跟打铳一样,枪声在山冲里回荡,几匹山都听得见。山下的人,站在门口屋檐下的人,都应该听得见。

他们应该放心了。

十一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几十年过去了,人也老了,屋也旧了,看着大花屋一天比一天残破,屋上漏雨,檐子腐烂,雕花门窗被撬去,卖给了来收购古董的贩子,墙上挖得大洞小眼,看着也心痛。这可是先人们拿命换来的!后来听说要收回去重修,政府搞开发,真是天大的好事,村里来一说,我就同意了。可是没想到,事情并不是想的那么简单。

那一天,说投资开发大花屋的老板来了,县里镇里村里,头头脑脑的一大群人,来到了大花屋,让我看他们画的要修复的效果图是不是和毁坏前的一样。两个人摊着那张图纸,我看看图纸,看看房子,告诉他们哪一点儿不一样,毁坏前的门,窗,墙上的画是什么样的,突然一眼望见拿着个照相机站在厅堂匾额下照相的一个公子哥儿,吃了一大惊:那不就是几十年前的左子昂?!

以为是眼花了,见鬼了,可是村书记刘义介绍说,这就是投资开发大花屋的老板,荣老板。

怎么跟左子昂长得一模一样?

那个拿着照相机的公子哥儿,也好奇地走过来:

你怎么认得我外公?!

原来,左子昂是他的家公,他是左子昂的外孙子。

哈,说了半天,这是左家人又回来了!胡汉三又回来了!什么投资开发,是又要秋后算账,要回他们的财产了!

我气得图也不看了,马上跟村书记刘义说,原来的房子征收合同作废,搬迁协议作废,大花屋,我是不会搬出去的,除非我死了!

十二

那一年,面对群众声势越来越大的呼声,土改工作队渐渐撑不下去了。有一天,赵队长找到了我,问我对群众说的“斩草除根”的看法。我首先想到自己的家因为父亲的牵连,一家人的悲惨。我只说了一句话,说,共产党不能像国民党,不能滥杀无辜。赵队长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以为我说错了,要受批评,可他说,可惜了,你不识字,不然可以好好培养!接着赵队长说了与我相同的看法,也说出了他心里的矛盾:杀吧,与人情不符,更与党的政策不符;不杀吧,群众工作不好做,很多人怕留下这个祸根,怕变天倒算,强烈要求崭草除根,不然,土改工作就开展不下去。最终商量出了一个假枪毙的办法,我把左家少爷在大雨中拖到了山后,对空放了两枪,放他走了。

没有想到,事隔几十年,他真的又回来了,是派他的外孙子回来的。

他这是要夺取革命的胜利果实!他不是用枪用炮,是在用钱啊。

十三

住在大花屋的十多户,一个个签了搬迁合同,一家家搬出去了,可是我,就是不搬,谁来说都不搬。

最后,他们请来了法院,公布了搬出这大花屋的最后期限,说要强制执行。法院的人宣读完了,问我还有什么要说的。我站了起来,磕了磕我旱烟锅的烟灰。我不是要说,我要唱。我唱道:

“奋身迎枪弹,抗军阀,争民权,肝脑涂城垣。血中振臂呼,呼声破敌胆。再接复再厉,责任在吾肩。革命的目的,务求其实现。”

老人家你这是什么歌儿?来的一班人中,有一个年轻的干部好奇地问。

这是当年农民暴动时,农民自卫团的团歌。

当年,我那当农民自卫团中队长的父亲,就带着他的那些扛着梭镖大刀的自卫团的队员,唱着这首歌,走向战场。

到了强制搬迁的最后期限,那天傍晚,村书记刘义又来了。

陈老儿,您可要想好了,您是真的不搬?明天,法院的人可要来了。

我说,我说过了,除非我死了。

刘义还想说什么,我说,你走吧,多话不要说了。

大花屋里只剩下了我一人。前面的天井,几户已经搬走了,施工队开了进来,已经在施工了,瓦已经掀了,露出了山头似的一面面砖墙,腐烂的檐子檩子拆了下来,堆满了天井。

唉,如果真是政府开发,是属于政府的,那该多好。这大花屋真按那图纸上画的,重新修好了,该是多漂亮!可听说,这房子修好,要挂上“左家大花屋”的匾牌。那就不是政府的了。

我坐在正对天井的厅堂上,望着这一进七个天井的大花屋,透过这一串天井,看着远处的大门框外那一块巴掌大的世界。原来这世界,真小啊。

我拿出旱烟袋,慢慢地塞满了一锅烟丝,点燃了抽起来。

还在燃烧的一根火柴,丢进了身边的那堆柴草中。一会儿,柴草燃起来,蹿出了火苗,烧着了木板壁,又像一条火龙,火苗顺着木板壁爬上了楼板,屋顶。

大花屋燃起来了,在夜空,就像一朵绽开的花,又像一面飘起来的旗子。

谭岩,本名谭兴国,中国作协会员,武汉科技大学意识形态安全研究中心文学艺术所兼职研究员。在《散文》《北京文学》《中国作家》《天涯》《小说选刊》等刊发表或转载作品多篇。出版有散文集、长篇小说多部。曾获“《北京文学》奖”短篇小说奖、《长江丛刊》年度文学奖散文奖等多项奖。现为《湖北文化》杂志执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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