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塔维娅·巴特勒与自然/文化分隔

2017-12-26 21:05克蕾思特·格瑞-佛波李晓菁李家銮
鄱阳湖学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巴特勒生态女性主义三部曲

克蕾思特·格瑞-佛波+李晓菁+李家銮

[摘 要]非裔美国科幻小说家奥克塔维娅·巴特勒通过其《异种繁殖》三部曲参与了当代人对种族主义、性别歧视和环境主义等问题的探讨。她对这些社会领域的研究,揭示了它们之间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关系,而她在异形语境中对自然的大胆重塑,旨在为许多迫切的社会问题提供可能解决之道。因此,巴特勒直接涉足生态女性主义,这是生态批评的一个分支,专注于在不忽略性别和种族维度的同时分析环境问题。本文将讨论巴特勒在虚构的非裔美国场景中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想实验,这一场景设定修正了“自然国度”的美式概念。

[关键词]奥克塔维娅·巴特勒;《异种繁殖》三部曲;自然/文化分隔;生态女性主义

一、生态女性主义

生态女性主义是生态评论一个较新的分支,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早期的“非暴力女性主义行动”系列运动之中。这些运动反对军国主义与核能发电,其中最著名的是1980年的“女性五角大楼行动”。同年在阿摩斯特(Amherst)召开的“女性与地球生命:20世纪80年代的生态女性主义”会议,在组织不同政治团体、发起关于生态女性主义思想与行动可能方向的持续而广泛的学术辩论等方面极具影响力①。但是在分歧的政治立场与意识形态中,几乎不可能对“生态女性主义”这一术语作出统一的定义。琳达·万斯(Linda Vance)1993年的观察迄今仍然中肯:“问半打自诩为生态女性主义者何谓生态女性主义,你会得到半打不同的回答,每一种回答都根植于种族、阶级、地理、观念的特定交叠之中。”②

尽管生态女性主义者之间存在显著差异——从“运用新马克思主义哲学,强调生产和再生产的关系,并强调女性在地球生命持续的生物与社会再生产中的贡献”的“社会(主义)生态女性主义者”,到“强调女性与自然的联结、地球灵性、女神宗教和巫术的文化表征”③,并歌颂女性与自然之间某种本质主义的密切关联(这也使得生态女性主义在学术圈内声名不佳)的所谓“文化生态女性主义者”——然而女性与自然之间的确存在一些明显的相似之处。所有的生态女性主义者,不仅认同对女人的统治与对自然的统治之间的深刻关联,也试图分析统治的一般结构。大部分生态女性主义者希望在其分析中囊括所有形式的社会压迫,于是将女性主义转变成了一场目的在于改变社会的政治运动:“生态女性主义借用了生态学、女性主义与社会主义的洞见,它的基本前提是:认可对基于种族、阶级、性别、性向、身体能力与物种的压迫的意识形态,与认同对自然的压迫的意识形态如出一辙。生态女性主义呼吁终结所有压迫,主张如果不尝试解放自然,那么解放女人(或任何其他受压迫的族群)的尝试都不会获得成功。”①

所有的生态女性主义者都认为,阶层性二元对立的概念应对统治权力结构负责,这种结构构成了西方父权意识形态的核心部分。尤其是自然/文化的二分,及其历史地发展出来的对立形式(男性/女性、心灵/身体、理智/情感、人类/非人、白人/黑人等),都被痛斥为种族、阶级、性别、物种等方面的统治方对边缘、劣势与工具化的“他者”进行统治的话语与实际手段②。因此,生态女性主义替代方案的一个主要目标就是“破除二元对立式的‘非此即彼或阶层式的‘趋近/远离的统治结构”③。这种替代愿景谴责理性思维的统治,重新评估感性、直觉与身体知识,认为它们在认识论过程中同样富有价值,这种价值体现为整体式的全新科学研究方法④。生态女性主义特别强调公共价值观,但同时也尊重乃至鼓励特色与差异。

大多数生态女性主义者秉承一种生态学观念,即地球上的生命处于相互关联的网络之中,所有自然现象,不论有无生命,都彼此依赖,而且必须作为自主且有差异的存在得到尊重。她们所理解的自然并非死气沉沉的物质或被动的物体,而是“具有能动性和意向性的地球他者”⑤。这种地球具有自主性的观念得到了堂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的支持,她所属的当代理论团体试图超越自然仅仅是文化建构的后结构主义观念。对她而言,自然“并非全部由人類建构,而是人类与非人类共同的建构物”⑥。强调自然的存在是一种超越话语、具有生物差异性的真实,是生态话语的主要论点。然而,许多当代生态女性主义者坚持认为,“野外”的自然与文化不仅不可分割,而且是人类/文化的进程与自然的进程互动的结果。正如凯瑟琳·黑尔斯(N. Katherine Hayles)所主张的:“可谓之真实的,既不存在于世界自身,也不存在于观察者之身,而在于观察者与世界的互动中。”⑦

诸如“共同建构”和“互动”等术语,表明生态女性主义的立场近乎于要废除阶层性二元对立,以及上述各种遭人唾弃的对立思维。环境危机被理解为一种语言与认知的危机①,暗示了某一物种、族群、阶级等的“自然”优越性都不过是一种迷思。同样,要重塑自然必须小心谨慎②,这种“重塑”暗示着“人类与非人类的共同建构”必须在新的故事中得到充分的表述,要从父权与种族主义的统治和控制阴谋中解放自然,同时要让过去被边缘化的沉默他者发声。比如说,这些“他者”将颠覆性地重新书写父权文化的演进或伊甸园式的起源故事,这些故事预设存在一个独立于人类且与文化对立的原始的、原初的自然,并将人类之间的以及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的社会关系自然化。新的故事将作为“全新的版本,反转和取代那些认为自然存在是二元对立的观念”。如此,语言将变成一种工具,去标记“曾经将他们③标记为他者的世界”④。

二、非裔美国人对自然的重塑

在西方主流话语中,自然被视为非人类的、人类未涉足的荒野,而人类则被等同于文化与文明。然而有必要指出的是,在这种概念中人性无疑是被理解为白人的,正如自然的概念一直被白人文化形塑。因此,凯文·德卢卡(Kevin DeLuca)认为:“在自然的中心我们看到的是‘白色。”⑤然而,这种“白人自然”也暗示非白人的种族被排除于文化与文明的范畴之外,他们被视为与非人类甚至动物相关,因而被“自然化”。“白人自然”的概念一直是西方话语长久以来的特征,从《圣经》到启蒙运动、浪漫主义直至20世纪的环保主义⑥。在美国,这种话语导致非白人族群被严苛地排除在权力系统之外,这一权利系统将自身合理化并定义为“自然国度”,于是将对自然的统治和对“自然的”他者的统治都合理化了。endprint

这种排除制度解释了何以非裔美国人明显地缺席于美国主流环保运动。许多非裔美国人感到他们与自然环境的特殊关系被忽视了,比如对原始荒野的保护完全回避了他们自身的社会问题。20世纪80年代势头日盛的环境正义运动,雄辩地主张非白人也需要保护,于是开始逐渐改变纯白人的环境主义⑦。但是对本文而言,更为重要的是这种排除制度解释了何以非裔美国人在想象中创造出了另类的自然空间,何以他们在寻求自我的过程中不能在任何维度上依赖美国是“自然国度”的统治概念。比如说,关于边疆的著名迷思是围绕着一个概念形成的,即美国这个国家形成于文明与荒野的交会处,这种边疆迷思预设自由白人移民将“救赎”荒野,并将其转变为丰饶的田园。而在国家建立的过程中,作为奴隶劳工的非裔美国人则不被允许成为“救赎者”。对他们而言,自然环境的价值主要是从具体的社会经济需求的角度而言的。

然而,对自然的借用的确存在,这种借用在文化中是具体的、有关意识形态的。在一份名为《走出荒野》(Ride Out the Wilderness)的关于地理与身份的密切关系的研究中,梅尔文·狄克逊(Melvin Dixon)展示了从奴隶歌曲直到当代小说的非裔美国文本中,地下与山顶等重复出现的荒野意象如何成为“寻找、探索与实现自我的宏大地理隐喻”①。它们成了边缘化和贬低“自然”他者的统治意识形态的替代方案,成了重写统治性“白人”故事的工具,其明显目标是“自我重塑非裔美国身份”,从而给过去无权的人赋权。

但是非裔美国文本在如何诠释地形空间的问题上尚未达成共识。比如说,西方话语中被认知为“咆哮”(howling)或崇高圣殿的荒野,也能作为脱逃奴隶的避難之所和自由意象,也可能因为有毒蛇和蚊虫或者搜寻藏匿奴隶的白人奴隶主而被认为是危险之地②。非洲部落的异质性移植到了美洲大陆,使得保存和统一传统的非洲农业习惯或精神价值变得困难,尽管据贝恩特·奥斯坦德(Berndt Ostendorf)观察,“存在足够的团体内部凝聚力,可以挽救大量的非洲文化”③。许多当代文学作品运用非洲基于土地灵性的做法、巫术和魔咒,但是这些也仅能部分地被理解为真实传统非洲宗教的延续。托尼·凯德·班巴拉(Tony Cade Bambara)、艾丽丝·沃克(Alice Walker)和格洛里亚·内纳(Gloria Naylor)等作家运用的对自然的精神性态度,通常也仅仅是文学、历史与人类学研究的结果。他们对基于非洲的灵性的运用,必须被视为反对“白人”自然概念的有意识创造,被视为旨在消除黑人女人的意象与现实的心理生存策略。在这些意象与现实中,黑人女人是“世界的骡子”④,甚至是被剥夺了自己“自然化”的身体的基本权利的“繁育者”。比如说,花园与西方话语中的伊甸园意象紧密相连,但是黑人被排除在外,它使得非裔美国人在20世纪早期“形成与土地的连接,这种土地是生生不息、肯定生命的”⑤,而非充满诋毁和羞辱的。这给了艾丽丝·沃克的母亲那样的女人创造力与灵性的出口⑥。其他虚构与真实的地方——比如保罗·马歇尔(Paule Marshall)在《寡妇赞歌》(Praisesong for the Widow)中的南卡罗来纳州的伊博兰丁(Ibo Landing),格洛里亚·内纳在南卡罗来纳海岸之外的岛屿,还有《妈妈日》(Mama Day)中的佐治亚——都是主角追寻自我的重要地理隐喻。虽然在“自然国度”的“中心能看到‘白色”的统治意识形态中被剥夺了自定义、自发的立场,但这些作家创造出了替代的自然形象和地貌,以重塑非裔美国人的身份,同时从根本上修正了美国国家的自我形象。

三、奥克塔维娅·巴特勒与科幻小说体裁

奥克塔维娅·巴特勒(Octavia E. Butler)的科幻小说,不仅创造了全新的地形空间,也创造了非传统的另类人类天性。她成功地运用科幻小说这一“可能是现存最自由的体裁”①,探讨种族主义(尤其是奴隶制)、性别歧视(尤其是性暴力)、自然主义以及对自然环境的剥削与破坏等动态与表现形式。通过专注研究种族、性别、自然等生态女性主义话语核心分析范畴,巴特勒的小说从生态女性主义角度的解读令人获益匪浅。此外,她也提出了具有生态女性主义价值的社会与哲学替代方案。这些替代方案经常作为对《圣经》、历史和/或进化起源的传统与统治神话的修正,实现了哈拉维要“掌握工具,去标记曾经将他们②标记为他者的世界”的呼吁。

即便她的小说中存在生态女性主义倾向,奥克塔维娅·巴特勒并不自诩为生态女性主义作家。她认为,任何以伊甸园式和谐无冲突的未来作为目标的乌托邦愿景都是有问题的③。在她的反乌托邦小说中,有阶层倾向的主角运用权力去控制其他人类和/或非人类,这种行为的起源与结果正是她试图以高度原创的思想实验尝试分析的。利用所谓软科学——主要是生物科技与基因工程——的成果,她考察了人类对其他种族、国家、性别与自然的破坏性态度的原因与动机。通过拷问人类行为是由社会和文化力量形塑,还是存在一种纯粹的人性,一种不被文化影响的本质,她深入了有关自然本质的当代话语。因为她的许多主角都是黑人,本质主义的问题被种族的重要议题复杂化了。另外,她创造的异形空间进一步探索了以地形创造自我的可能性。这些必须被视为非裔美国作家进行“身份重塑”的例子。

巴特勒的《异种繁殖》(Xenogenesis)三部曲包括《黎明》(Dawn)、《成人仪式》(Adulthood Rites)和《成虫》(Imago)三部小说,分别出版于1987年、1988年和1989年。在该三部曲中,巴特勒设想了大灾难之后的世界:人们在一场核战争中互相屠戮殆尽并摧毁了地球,部分幸存者被外星人翁卡力(the Oankali)解救,转运到宇宙飞船上接受基因改造,并被迫与温和但是令人非常反感的异形繁育后代。如果他们不接受与异形繁育后代,他们就注定要灭绝。大部分人类最后屈服于异形的生活方式,而其他人即抗拒者,拒绝与它们发生任何关系,他们心怀一线希望,希望克服被迫的不孕,怀孕并生产人类孩子。因此,巴特勒的文本探问:他们应该因为强烈的意志力而受到尊敬呢,还是说他们只是无法适应?endprint

回答取决于如何理解预设存在的人类本质,取决于是否属于某个种族、某个性别并对其自然环境持有特定态度的人类应被视为由生物性决定的,因此注定要依其原则行事,还是他们应被视为拥有自由意志的主体,作为其社会和文化环境的产物和创造者,因而能够改变。为了分析巴特勒的文本如何回答这一重要问题,我将先描述异形对在极端条件下观察到的人性与人类行为的看法。这一看法将在本质主义的批评议题上给读者提供新的视角,尤其是关于种族、自然或性别纯粹性等话题。下一步我将展现巴特勒对翁卡力世界的描绘,如何能将奠基于破坏性的人类社会经济与文化系统与基于超越自然/文化二分的生物进化模式的更平等主义的系统并置,这种模式也会让人想起非阶层生活方式、社群主义与身体知识等乌托邦式的生态女性主义价值观。这种并置显示了这些异形在巴特勒对人类行为本质的思想实验中具备的功能。最后我将分析这两种生物——人类与异形——被强迫融合的寓意与后果,指出巴特勒对性别主义、种族主义尤其是自然主义的观点。我将试图指出,在她看来是谁或是什么必须要为对包括身体在内的自然环境的态度负责,这种态度已经或仍然在导致地球遭受破坏,这种态度是因基因设定而难以避免,还是因社会建构而可以改变。从种族或自然导向的视角看来,这些议题会围绕一些重要的对比项展开,比如“停滞与差异”(stasis vs. difference)、“纯粹的起源与多形态的未来”(pure origin vs. polymorphous)。巴特勒对这些问题的处理,对包括种族主义、性别主义与自然主义相互连结可能产生的问题的讨论做出了重要贡献,也呈现了其文本如何借由彰显具体形式的统治与压迫的关联,以连接生态女性主义与非裔美国人議题。

四、异形视角下的人类

翁卡力相信人类是它们基因的产品,更确切地说是智慧和阶层行为等“基因特征的错误配对”①。它们认为,每一种特征本身都是有用的,但是组合起来就是致命的。三部曲一开始,异形就已经进行了大规模的基因研究和人体改造,李莉斯(Lilith)是第一个从假死状态(suspended animation)中醒来的人。她醒来后被告知:“‘你是阶层性的,那是古老而根深蒂固的特性,我们在与你最近和最远的的动物亲戚身上都看到了。这是一种地球特性,当人类的智识为它服务而非引导它,当人类的智识甚至不将其认定为问题,却引以为豪或完全视而不见……嘎嘎声响再度响起。‘那就像是忽略癌症。”②

在《成人仪式》中,人类被明确否定了对自身行为产生任何影响的可能。其中一个女人尤丽(Yori)被告知人类意志根本无关紧要:“人类存在的目的,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它是你的生物性决定的,你的基因说了算。”③这种基因决定论不可避免地导致对其他人类以及对自然环境的破坏性态度。根据当时的生态知识,这种态度已经导致了战争和核灾难,使得生命在地球上无法存活。翁卡力的干预——它们将部分幸存的人类转运到宇宙飞船上并修复地球,尽管这都是为了它们自己的需要——似乎是人类生存的最后机会,而非对人类领地的征服:

除了细菌、少数小型陆生动植物,还有一些海洋生物,没有生命可以存活下来……战争破坏了你们的臭氧层……它保护地球生命免受太阳的紫外线的暴晒。没有它的保护,地表以上的生命不可能存活。如果我们把你留在地球上,你早就瞎了。就算你没有因为其他原因死于战争,你也已经被烧死了,而且会死得很惨。大部分动植物都死了,还有我们一些人。我们不容易被杀死,可是你们人类把你们的世界搞得非常不适合生命存活。不是我们帮忙,地球不可能自己恢复得这么快。④

人类在宇宙飞船里的行为似乎支持异形这种观点。男人的行为尤其具有攻击性,他们试图掌控其他人类,强暴女人,杀死非人类。他们的攻击性与其根深蒂固的仇外心理紧密相关。第一次看到翁卡力时,李莉斯不仅仅感到厌恶:“她不曾有过如此持久的恐惧,如此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⑤这种恐惧被解释为在某些情况下是必要的——“差异是危险的,它可能会杀了你”⑥——她最终克服了这种恐惧,经过仔细审视,她发现这是一种应该被摆脱的恐惧症。然而,大部分人臣服于一种(可能是受基因刺激的)仇外反应,养成了一种对任何不同事物都敌视的态度。同时,他们培育欲望,以保持堂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所谓的“相似物的神圣意象”①,迫切地维持他们认为是自己“真实”本质的东西。结果,他们将不像他们的东西都物化或自然化。他们扛着绑架来的一个异形孩子,“仿佛它不过是一块毫无感情的木头”,“仿佛它是只有毒的昆虫”②。即使是努力克服恐惧的李莉斯,在《黎明》的结尾得知她已经被异形授孕时,也惊骇至极:“‘它是个东西,不是人。她恐惧地盯视自己的身体。‘它在我的身体里,可它不是人类!”③抵抗者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以生出人类婴孩,无需异形而繁殖,即使这意味着要与暴力、疾病和早衰共存。

巴特勒对于人性的描述被批评为本质主义,霍达·扎基(Hoda Zaki)首先在巴特勒的作品中看到了“生物性与行为之间未经媒介的关联”,并将其联系到“本质上退化的政治观点”,因为它“不给人类改善处境的机会”④。但是这批评经不起仔细推敲。巴特勒似乎的确相信“我们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受生物力量掌控”,但是那并不表示她接受了所谓的“古典社会生物学”⑤。相反,了解这些力量或许可以帮助我们不向它们屈服⑥。在三部曲中,有好几例表明至少有部分人类试图主动克服他们的生物条件反应。不仅李莉斯成功克服了她的仇外心理,也有好几个男人没有屈服于攻击倾向,他们温和而有教养,以理性决定作为行动的基础。

即使是翁卡力也意识到,基因不足以解释人类的复杂行为。经过一些严重、致命的错误判断后,它们懂得了:“但你不只是身体的组成和运作,你也是你的性格、文化。我们对这些也感兴趣。”⑦克隆作为它们最早的科学实验之一,似乎并不能满足它们:“但是我们喜欢你,超过任何复制品。要达成一项好的交易,不止需要基因多样性,也需要文化多样性。”⑧如此强调文化环境,显然是在抗拒人类是由生物性决定的本质主义观念,支持了近期的科学知识,即环境强化生物和基因差异,但是如果没有社会维度的话,大部分差异就毫无意义⑨。endprint

三部曲不止挑战了本质主义观念,也挑战了20世纪50年代舍伍德·沃什伯恩(Sherwood Washburn)推广的古人类学人类进化历史概念,即“男人即猎者”假说。这一假说用攻击性、好奇心与争夺掌控权等早期狩猎活动中必要的特性,来解释人类的普遍特性。“男人即猎者”假说勾画了一种人类早期模型,用以代表全部人类。“全部的历史,包含所有种族差异、所有文化差异,甚至是定居农业的大突变,在面对饱含终极威胁与终极承诺的真实人类生活方式时,都相形见绌,无足轻重。”①这种人类进化历史的本质主义观念,一直为人类学家所反对,他们想象的是平和得多的旧石器时代进步特征,比如发明创造和聪明才智②。此外,20世纪70年代,女性主义科学家将“男人即猎者”与“女人即采集者”并置,反对早期人类历史中男人对女人有性控制权的假说。比如人类学家萨莉·林顿(Sally Linton)就假定在史前时代两性之间可能是平等的,早期人类最重要的文化发明并非武器,而是某种背婴儿的吊带或网,他们生活的另一面是公平地分享采集而来的食物:“经济劳动力的尖刻性别分工不是这种主张的一部分;相反,两性都成为更熟练多能的觅食者,顶多在专精于植物与动物食物方面略有分工。分享并非基于劳动力的性别分工,而是具有‘家庭起源的所有伴随特质。”③

“男人即猎者”假说在三部曲中被采用也被驳斥。保罗·提图斯(Paul Titus)预见到,在原始条件下地球人类的未来将会沦落为富于攻击性的男人奴役女人,所以他选择跟异形一起生活。此时李莉斯反驳道:“我相信不一定会那么糟。”④她被基因改造过,因而比其他人更强壮,她成功保护了一个女人免遭强暴,她强烈反对把任何其他人的身体用作财产。人之为人并不意味要依赖可能是与生俱来的攻击性,恰恰相反,对她而言意味着考虑周全与尊敬:“我们像人一样对待彼此,像人一样经历这些。”⑤凯茜·派普斯(Cathy Peppers)令人信服地指出,在《成人仪式》中,李莉斯与外星人生活在一起的农业生活方式,是想象的另类人类历史的又一例。它使得劳动力的性别分工、武器制造、攻击性和阶层性都成为多余的:“简而言之,传统的古人类学告诉我们,行为和社会工具是与生俱来的因而无法逃避的,但是通过改变人类生物身份的故事,或改变文化进化的过程,这种说法是可以被改变的。”⑥

通过强调选择生活方式的可能性,巴特勒明确驳斥了人类作为生物决定论的受害者受唯一一种普遍人性所摆布的观念。相反,人类只要肯尝试,就可以规避基因限制,创造自己的社会与文化环境。因此,在《异种繁殖》三部曲中,他们最自私且具破坏性的生活方式,必须被视为选择的问题,而非命运的问题。对所谓的纯粹性造成威胁的正是阶层思维的后果,这种思维让人类严守差异与疏离的概念,并恐惧地避免与他者接触。那么巴特勒的异形可以取代这些问题多多的人类吗?它们的本体论在一个提出诸多有关人类行为本质的重要问题的文本中发挥什么作用?翁卡力生活方式是温和的、基于生态系统的,让人类遵循这种生活方式的做法会受欢迎吗,会是纠正种族歧视、性别歧视与自然主义行为的良方吗?

五、翁卡力世界与生态女性主义价值

翁卡力的世界展现了多种生态女性主义理想。这些奇怪的生物与它们所处的环境和谐共存,它们与宇宙飞船形成共生的社区,过着对生态负责的生活,拥有强大的社群价值观,却没有严格定义的性别角色,至少在族群内部既没有阶级意识也没有暴力。比如说,它们的宇宙飞船是一个自然有机的整体,响应着异形的需求,就像它们关心飞船的生理状态一样。翁卡力完全了解它们和飞船之间相互依存的关系,也依此准则行事:“人类医生曾说它爱我们。我们之间有种联结,但那是一种生物性的强大而共生的关系。我们满足飞船的需求,它也满足我们的需求。没有我们它会死亡,而没有它我们也会被限制在星球上。对我们来说,那最终将意味着死亡。”①

即使是作为往来母船的交通工具的航天飞机,也是一种敏感的生命体,能自我控制,能响应其乘员的需求。宇宙飞船和异形共同形成一个生命共同体,不禁让人想起詹姆斯·洛夫洛克(James Lovelock)的地母盖娅假说,该假说的目的在于取代“地球是一个无生命的星球,由无生命的石头、海洋和大气层组成,只是被生命居住而已”的主流想法②。与之相对,洛夫洛克将地球视为一个统一的系统,“由所有的生命和地表环境、海洋、大气层和地壳岩石组成,这两部分紧密依存,不可分割”③。这种全球进化与生态的整体模式,暗示生命本身控制着该系统,为了整体生存,它寻求优化其物理与化学条件。它同时暗示,如果部分成员对整体生存有害,该系统在丧失这些成员的情形下仍能运作。换言之,它可以在没有具有毁灭性的人类的情形下,仅仅依靠微生物和阿米巴变形虫就能生存④。这样的假说既不支持笛卡儿式的活体生命与无生命物质的区分,也不支持认为人类纯粹与例外的人类中心观点。

地球上的人类显然不理解他们与地母盖娅这种不可分割相互相存的关系,否则他们就不会发动给自己以及地球其他生物造成致命生态后果的核战争。与此相反,翁卡力以它们自己想要被对待的方式,怀着关心和尊重去对待它们的环境。它们既不统治它们敏感的飞船,也不统治其他异形。他们的社群包含所谓的亲族团体,每个成员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人的需要:“……翁卡力轮流去装满彼此的餐盘。似乎当他们其中之一无法起身装满餐盘时,其他人就会立刻帮忙,甚至对李莉斯也是如此。”⑤没有劳动力的性别分工,孩子由所有家族成员抚养长大,所以异形们讲的是“父母照顾”而不是“母亲照顾”⑥。只有在经过密集的沟通、团体内所有成员达成共识后,才会下决定。谎言与算计毫无意义,因为它们拥有一种用感知触须连接到彼此的神经系統而获得的无需文字的身体知识:“它们能够给彼此传输完整的经历,再以非语言的对话方式讨论这些经历。它们拥有一整套感知意象语言与共同接受的信号,并以此取代文字。”⑦在它们的世界中,认为语言很重要的后结构主义观念毫无意义。它被一种对沟通更为宽广的理解所取代,这种沟通包含了情感、同理心与感知,这些都比可能会扭曲的文字更真实。对翁卡力重要的是作为文本的身体,是它的神经化学信息和基因密码,这展现了他们对基因决定论的依赖。endprint

异形的行为完全被基因结构设定了,因为它们需要异形种族的新鲜基因才能存活,它们变成了跨星系的基因交易商:“我们自然地进行交易,我们必须这样做,它使我们再生,让我们得以作为进化的物种生存下去,而不是将我们自己特殊化,最后陷入灭绝或停滞。”①李莉斯所谓的“交互配种”对它们而言是“基因工程”,一套基于生物事实的高度发达的科技,被称为细胞器的微小细胞的存在解释了它们整体的存在:

当我的细胞分裂时,每个细胞内的细胞器已经分裂了。它已经成为我身体的重要成分。我们之所以为我们,就是因为细胞器。它让我们成为生命的搜集者和交易者,总是用各种方式在学习与改变——除了那一个细胞器。物力欧(Ooloi)说我们就是那个细胞器——最初的翁卡力通过那个细胞器的侵略、获取、复制与共生进化而来。有时候在没有智慧或碳基生命可交易的世界,翁卡力会故意留下大量的细胞器。被遗弃后,它会在最不可思议的原始生命形态中安家,引发变化——即急速进化。几亿年后,也许有些翁卡力人会漫游至此,发现等待着它们的有趣交易伙伴。细胞器造成或发现生命形式的兼容性完全不相似,以至于它们甚至无法感知到彼此是活着的。②

这段长引言提供的信息不仅有关翁卡力的生物本质,也有关它们的起源,一种迥异于《圣经》的或者进化的人类历史的起源。这些异形既不是伊甸园的子孙,也不是来自于它们在血统中保存了其纯粹性的某种“始祖”翁卡力。与此相反,它们是全然混合或杂交的生物,被驱使着要努力地更进一步杂交配种。跟“他者”繁殖不仅保护它们免患基因疾病——熟悉性……繁殖错误③——回到人类抗拒者渴望的某种纯粹起源,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完全退化。

凯茜·派普斯表示,翁卡力的进化史在科学上与微生物学家林恩·马古利斯(Lynn Margulis)的进化理论对应。马古利斯的理论也像洛夫洛克的的盖娅假说一样被其他科学家驳斥、被边缘化。马古利斯认为,新的物种不是从丰富基因物质的自然选择中产生,而是来自于由细菌进化而来的不同生命形式的共生。这些细菌已经部分融合,因而形成新形式的复杂细胞,所以人类说到底并非猿猴的子孙,而是与所有生命形式一样,是细菌的产品。我们都是居住在一个包括比智人还古老得多的共生细菌的共生星球上的共生生物,这一事实应使人类得以摆脱其分离感甚至优越感,也证明了地球上所有生命的相互依存性④。巴特勒使用这一共生起源的进化模型解释了人类的生理状况:

检查蒂诺(Tino)。在他的身体里面,有许多不同的生物正在协作以保持他活着。线粒体这种之前独立存在的生命形式,在他的细胞内部找到了庇护所,用它们合成蛋白质、代谢脂肪的能力换取存活与繁殖的空间。我们现在也已经进入他的细胞,这些细胞已经接受我们。每个细胞中都有一个翁卡力有机体,在里面分裂、延续生命、抵御疾病。甚至在我们来之前,已经有细菌活在他们的肠道里面,保护他们免受被其他可能会伤害甚至杀死他们的细菌的危害。没有与其他生物的共生关系,他们无法生存。⑤

巴特勒选择了马古利斯的进化发展模型,因为与达尔文的自然选择理论相比,它更激进地强调了人类与自然环境相互嵌合的关系。达尔文偏离了19世纪仍然风行的相信人的独特性与神圣起源的假设,认为人类与其他所有物种之间存在一种生物与心理的整体性。唐纳德·沃斯特(Donald Worster)指出:“他从未在一个信念上动摇,即超越人类及其一切之外存在一个活体的生态社区,它一直都是人们最终的家园和亲属。我们都被‘网在一起,是畅游在同一个共享星球上的‘同伴弟兄。”①但是马古利斯主张人类事实上就包含了其他生命形式的成分,我们是“混和体”或“共生生物”。对她而言,“进化的竞争与合作之间”只存在极小的差异,“……客人与囚犯可能是一回事,致命的敌人可能对生存是不可或缺的”②。因此,人类与翁卡力交配繁殖并非不可思议,而是基于我们或许尚未察觉到的生物事实。

翁卡力被天性驱使进行异种繁殖,所以它们必须说服其他生物同意。作为操纵艺术的专家,它们使人类在身体上,尤其是在性方面,依赖异形的接触。它们能够这样做,是因为它们被赋予一种超越理性,偏好情绪、感觉、直觉的身体知识,这种知识在生态女性主义哲学中被高度重视。对这些被基因驱动的生物来说,身体信号是唯一的行动授权权威。身体信号认为所有愉悦的事物都是对的。尼堪吉(Nikanj)是一个在繁殖中的基因混合需要的物力欧,它用一种生殖器式的感知臂进入“伙伴”李莉斯和约瑟夫(Joseph)的神经系统。通过直接连接到他们的神经系统并按下“正确的电子化学键”③,它在他们的身体身上创造了一种远超人类经验的亲密感。至于李莉斯和约瑟夫的感觉是真实的,还是只是一种感官幻觉——他们都从未身体接触——对尼堪吉来说似乎并不重要:“发生的就是真实的,你的身体知道它有多么真实。你的解读才是幻觉,而感觉是完全真实的。”④尼堪吉第二次引诱约瑟夫时,不顾他的言语抗议,因为“你嘴上说的是一回事,你的身体说的是另一回事”⑤。李莉斯对被异形授孕的恐惧,也反驳为实际上“不是你,而是你的言语在拒绝这孩子”⑥。

成功诱惑的另外一个方面是性伴侣完全结合的模拟体验:“完美的融合,热烈的感觉,迷失在彼此之中。”⑦尼堪吉满足了人性的渴望,使人不禁想起一些生态批评话语中的浪漫理想,即与自然环境融为一体的感觉。比如说,深层生态学家阿恩·纳斯(Arne Naess)宣扬所有生物的“生物中心主义平等”或“平等生活与繁衍的权利”⑧,这种平等可以通过自我和他者的完全认同来实现:“这种生态哲学的世界观基于一种深刻的认同,深刻到个人自我或者机体不再足以界定自我身份。一个人能体验到自己成为所有生命真实的一部分……”⑨然而,正如澳大利亚哲学家与生态女性主义者薇尔·普鲁姆德(Val Plumwood)所主张的:完全与他者融合意味着有丧失特殊性的危险。达成一体或整体的代价是丧失差异和自主性,而这在解放的生态女性主义者那里,自我是不可或缺的,这是一种“关系中的自我”,“嵌合在与独特的他者的重要关系网络中”⑩。与异形交媾后,人类丧失了部分重要的独特性。除非有物力欧的协助,他们无法再接触彼此,否则除了厌恶之外毫无感觉。他们变得依赖他人,失去了个体的自主性。因此,巴特勒不仅展现了生态批评渴望与自然融合的固有危险,也指出了不加鉴别即信奉身体知识好处的危险。在她的三部曲中,身體知识破除了西方话语中理性的统治,也展现了语言并非意义与重要性的唯一创造者。但是如果身体知识被视为纯粹生物性的,不受基于理性的伦理关怀的制衡,它就会产生自己的权力,使异形得以绝对掌控人类,就像李莉斯与翁卡力共处多年后所意识到的:“爱上物力欧太容易太危险。它们吸纳我们,我们却毫不在意。”①异形依赖身体需要使其一切行为正当化,但是其危险在于对他者需要的统治和殖民,在此例中他者就是人类。在翁卡力的统治下,人类必须放弃他们的自主性和自由意志,身体任由支配。endprint

翁卡力并未受限于它们的基因配置,也不是生物驱动力的被动受害者,它们也是自己与环境的主动创造者。身为基因工程师,它们绝不依赖偶然,而是积极干预并剧烈改变生物过程。它们运用整体科学的方法实证地研究其对象,让人想到芭芭拉·麦克林托克(Barbara McClintock)的“有机体感觉”。虽然没有参与科学论述,它们却掌握着对结果意义的唯一权威。对于作为它们的“文本”的人体,它们不仅诠释甚至“编辑”:“它(尼堪吉)就像閱读一本书一样研究过她(李莉斯)——而且进行了一定量的重写。”②

翁卡力将人类工具化,就像人类粗暴对待地球的自然资源一样。人类现在必定亲身体会到了作为科学研究对象的恐怖。从三部曲一开始,他们被视为笼子或实验室里的动物,处于假死状态,他们的生殖器官被用于繁殖新的人类。人类一反抗,就会被下药,被剥夺个性,然后被用作“教学辅助物,生物实验对象,或是人类基因材料库”③。虽然翁卡力的专制独裁是复杂的,它们只是想帮助人类,治疗他们的疾病,延长他们的寿命,但是它们的“基因篡改”还是让约瑟夫想起了独裁政权的做法:“如果希特勒拥有这种科技并且活到二战后,他一定会做这种事。”④只有翁卡力有权决定哪种生命是有价值的,哪种没有。在加布(Gabe)发起攻击之后,尼堪吉说“他值得拯救”,其他人则不值得拯救,于是被残忍地用“百乐吉”(bio-logic)噤声⑤,或者被任由自生自灭。物力欧不仅建构新的人类和物种,也建构其自然环境。它们开发新的食物,“建设”有机交通方式,设计热带森林作为试验场,让人类在改造过的土地上重新适应生活。它们的方法非常完美,以致“科技圈成为生态圈”⑥。它们在太空中的建构与陆地上的自然不同,充满了秩序与(几乎)完全的可预测。相比“有序的自我维护的翁卡力生活区”⑦,雨林则混乱不堪。在《成虫》中建构出的半人半异形的孩子约达(Jodahs),害怕宇宙飞船上的生活,因为对他来说,那是“终结的地方”⑧,“不再有森林或河流,不再有充满我从未品尝过的事物的荒野”⑨。翁卡力的建构是完美的文化建构,因为它们没有留任何空间给意外或偶然——意外和偶然构成“自然的”多元性,蕴含着疾病、衰败与死亡。它们的世界充斥着实用的功利主义、可预测性以及维护过的单调,因此暗含的信息是,完全的和谐就是令人窒息的无聊。

被基因决定,同时也是自己和环境的建构者,翁卡力到最后也不知道自然和文化的分野,分不清操纵的心灵与被操纵的物质。黛西·阿莱默(Stacy Alaimo)认为,在它们的世界中“自然和文化没什么‘不同”①,因为宇宙飞船“就像是翁卡力身体的延伸”②,它们也无法分辨主体和客体,所有知识都铭刻在身体里,“它就同时代表了基因与文化的‘文本,抗拒单一的阐释”③。它们的性别融合与非语言沟通,不允许自我和他者的分离。翁卡力因此已经发展出一种反二元的生活方式,这符合它们的天性,但也是一种建构。虽然这显然是生态女性主义乌托邦的目标,却也无法像阿莱默那样确定地宣称它们的本体论可以作为女性主义、反种族主义和生态世界观的典范④。这样宣称忽略了一个事实,即它们像奴隶主对待奴隶一样对人类使用了阶层性二元对立,对人类施展权力,强迫他们服务于它们的需求和欲望,放弃人类的独特性。几个世纪之后,翁卡力就会抛弃地球而去寻找新的基因物质。不管人类怎么想,这将是“纯种”人类的终结。

如果翁卡力只是部分代表了相对人类的破坏性的可行替代方案,它们的文本功能则必须被诠释为一种警告,即揭露完全依赖生物事实的本体性的固有危险,在这种本体论中文化行为与自然过程无法区分,没有人类概念中的自由意志。

六、停滞与差异

然而,由于“停滞”与“差异”的文本概念,将“基因特征的错误配对”的人类吸纳入异形世界仍然是充满矛盾的。在三部曲中,“稳定”⑤是人类渴望的情境。他们渴望恢复大灾难前的世界,即便有固有的无法逃避的毁灭性。得知要被基因改造时,他们典型的、痛苦的回应是“我不想被改造”⑥。三部曲的文本无疑认为人类对持续性和自决的期望是合理的,是超越生物本能的。人之为人,不仅意味着由生物性决定,也意味着有权决定自己的未来,即便涉及战争与生态毁灭。更合理、更和平的愿景能取胜的希望总是存在的。在《成人仪式》的最后,一小群人类由建构的孩子埃金(Akin)带领着,被允许到火星上开始独立生活,即使火星对人类来说并不宜居。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稳定主要跟停滞、发育不良和仇外有关。即使是李莉斯也建议她的儿子埃金:“当你感觉到冲突,要以翁卡力的方式行事,要拥抱差异。”⑦翁卡力将自己定义为“一个成长变化的族群”⑧——这种属性进一步促进了生命的多样性。因此,吸纳人类一直被诠释成积极的:“《异种繁殖》三部曲透过持续性的杂交,生物性地建构了‘完美人类,这杂交重视多样性与‘种族混和,而非纯粹性与稳定。”①这是真实的,至于原因我将在本文结尾处讨论。但是不可忽略的是,融入另一种生命形式的过程需要付出很高的代价,即使那样会造就更和谐的存在。罗杰·卢克赫斯特(Roger Luckhurst)正确地指出:“激进的差异性也会引发恐惧……破坏自我体察到的完整性。”②它否定了个体的自主性,否定了已被解放的“关系中的自我”的发展。

通过持续关注人类必须为可能无冲突、改善生活的未来所付出的代价,巴特勒避免对紧迫的当代生态问题套用简化的乌托邦式解决方案。生物学家和社会活动家巴里·康芒纳(Barry Commoner)定义的生态“法则”在《异种繁殖》三部曲的情境下仍然成立:“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③翁卡力系统在许多方面让人想起生态女性主义价值观,尤其是它没有阶级二元对立,拥抱差异,但是这一系统基于基因决定论与毫不留情地建构新生命的本能,而不顾人类对自主性和自决的需求,即使积极的方面很多,它最终也不过描绘了一场反乌托邦的梦魇。

巴特勒一定已经看出,她眼中不完美的人类与温和却独断专行的异形碰撞后陷入了僵局:双方都被限定在各自的身体和心灵中,都不愿意放弃自身的核心部分。人类的服从仍然是迫于外力,而非自由选择。当异形逍遥自在时,人类就注定要灭绝。endprint

由此看来,三部曲没有以翁卡力对人类的全面胜利作结尾,而是以真正的新物种的发展为终结。《成虫》中的约达代表了这种结局。约达是个建构的孩子,有五位不同的父母,被物力欧尼堪吉小心翼翼地规划与融合,最终却是一番错误的结果。一反常理,尼堪吉最后接受了对“同一性别的孩子”④的下意识欲望,跟另一位物力欧融合。这个物力欧是第一位有人性特质因而十分危险的基因操控者:“一位有缺陷的自然基因工程师——举手之间就有扭曲或破坏的力量。”⑤危险存在于人类破坏性与异形力量的结合,也存在于未知的、无法预测的、现在甚至连翁卡力也不得不面对的全新物种上。正如约达自己所说:“我将是建构的终极版本——不只融合了人类和翁卡力的特质,还能够以人类和翁卡力都不能的方式使用我的身体,那就是协同合作。”⑥

有趣的是,这一建构是潜意识的野性时刻的产物,当时物力欧尼堪吉没能操控自然,而是被自然操弄了,其结果就是与人类和异形都大相径庭的产物,两者都无法完全控制。正如《成虫》的标题所暗示的,这种新的生物代表了进化过程中可能的理想状态,因为这一术语原指昆虫在蜕变之后的形态,“最终、成虫、性器成熟,而且典型来说有翼的状态”。在比喻意义上,它也指“他人或自我的完美心理意象”⑦。约达有潜能去超越异形和人类的不平等关系,融合并接受双方,在地球上开创新殖民地。约达最终不是通过“按下正确的电子化学键”才赢得性伴侣,而是通过创造代表“新物种的早熟成人关系”的爱,这也预示了“这个物种真正的独立,即繁殖的独立”⑧。在三部曲最后,它种植了新的有机城的种子,完成了异种繁殖。至此,包括人类/异形、男性/女性、生物/死亡物质等各种二元对立最终被超越了,被转变为复杂的互惠与相互依存的网络。约达的“山巅之城”既没有建城之父或建城之母,也不是基于某种坚持“纯粹”教条或传统的舶来品意识形态。它的性别是中性的,是一个部分人类(黑的!)部分异形的物力欧,在不经意间产生,也即出于偶然。它是第一个能代表独立生命的生物,对于未来乐观,无须怀旧地坚守“同类的神圣形象”。

七、纯粹的起源与多形态的未来

如前所述,巴特勒关于具有破坏性的人性与异形两者问题重重的相遇的思想实验,与有关当代种族主义、性别主义与自然主义的论述紧密相关。她的三部曲与针对在非裔美国语境下的生态女性主义的高度原创性问题的讨论尤其相关。她认为,纯粹状态或纯粹起源的想法,无论是种族的、自然的或任何特定性别的,都必须被深入修正。这一文本支持存在超越论述的自然或某种本质存在的论点,但是同时这种自然也不断地被文化力量作用,因此总是处于变化的过程中。人类所渴望的永恒起源的想法预示着停滞,也不符合历史和进化的发展。反过来说,基于不断变化的翁卡力本体论则暗示着可预测性和单调。因此,巴特勒必须回归纯粹状态,这与非裔美国人以及生态批评(或生态女性主义)的视角息息有关。

当然,翁卡力的“融合”让人联想到强行作种族杂婚,特别是美国非裔奴隶的杂婚,这对许多被当作繁殖工具的妇女而言是一种痛苦的事实。然而哈拉维认为,对于当今许多非裔美国人来说,回归“纯粹”的种族不过是个“不好笑的笑话”,因为它会将统治与权威合法化,在美国尤其如此:“种族,就像自然,是关于国家的起源和目的的故事核心……在美国,种族立刻激起关于纯粹与融合、混合与差异、隔离与结合、私刑与结婚等话题。种族,就像自然与性别,在国家、家庭与种族的故事中充满了关于罪恶与无知的仪式。种族,就像自然,是关于根源、污染与起源的。本质上令人生疑的是,种族,就像性别,是关于血统的纯粹、通过的合法性,以及身体、财产与故事传承的戏剧性事件。”①

纯粹种族的想法否定了许多融合族群的后代的存在,它只会以单一种族建构唯一真实的种族,赋予它唯一的权威。现在,奴隶与强迫繁殖是不可忽略、必须被说明的事实。当巴特勒以创造甚至被其伴侣所爱的真正新物种来结束她的三部曲时,她也将奴隶的创伤经历转变成了对更好的未来充满希望的开端。她的贡献在于重新诠释了非裔美国人的身份与美国的自我形象,这一贡献对博尔特来说是“以顺势疗法回应痛苦的过去”②。

从生态批评的角度来说,回归自然的纯粹状态也没有意义。它与基于共生起源的进化模型相抵触,这种模型强调不同生命形式的相互关系。用利奥·马克思(Leo Marx)的话来说,这也意味着“失败的田園”,代表了“绿色世界幸福的美国梦”,模糊了霸权权力关系③。伊甸花园作为真实起源的意象,与变化、适应等生态学概念不一致。威廉·克罗农(William Cronon)认为,它甚至是“一种(男性的)反现代主义的中产阶级形式”,从19世纪开始就最受富裕的都市居民所推崇,导致了一种“我们可以逃离过去强加在我们的世界上的各种忧虑和麻烦”的幻觉①。此外,如果我们思量德卢卡的评论,即“在自然的中心我们看到的是‘白色”,回归自然的纯粹状态将意味着一种反乌托邦,暗示的不仅是有色种族的边缘化,甚至是灭绝。

从以上原因看来,无论是种族的还是自然的纯粹,都意味着退化与停滞。巴特勒三部曲中的人类——以及异形!——都不能坚守停滞不前,都必须意识到他们与不断变迁的自然界有着无法避免的联系。这种嵌合关系既不理想化,也不令人感到惋惜。人类被生物条件制约,同时能够参与社会与自然环境的文化建构,他们必须学着应对并尽可能地利用已有条件。反过来说,习惯控制自己未来的翁卡力必须放弃统治,让位给偶然。融合,即与环境融为一体(这里由外星族群代表),是一种生态批评理想,这在巴特勒的文本里有两种可能的意义:它可能只是一个无可逃避的事实,需要人类付出高昂的代价,即丧失个人的特殊性与自主性,但是如果将其理解为不对他者进行统治和控制的新生活方式的有意识建构的可能性,它也可能是有希望的未来的开端。巴特勒的优势,在于她持续不断地指出两种角度“不可思议的结合中的恐怖与美丽”②,也在于警告我们对实践生态乌托邦的热烈渴望:毕竟,可能必须要有一定程度的暴力,才能实现这种乌托邦。

责任编辑:安 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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