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在日本受审的中国人

2018-01-02 22:54陈光
看天下 2017年34期
关键词:刘鑫律师留学生

陈光

江歌案庭审背后

12月11日早7点,日本东京,江秋莲跪在女儿江歌遇害的公寓门前,磕头祭拜。

她身穿长黑羽绒服,戴着黑色口罩,黑色发卡紧拢住前额的碎发。临走前,江秋莲在公寓门口摆上了一小捧花。这一天,她要为女儿出庭。

2016年11月13日,24岁的中国女留学生江歌被室友刘鑫的前男友陈世峰杀害。一年间,案件从刘鑫迟迟不见江秋莲到11月兩人终于在媒体撮合下相见,彻底引爆整个中国舆论场。

对于嫌犯陈世峰,江秋莲持续收集签名要求判其死刑。12月1日,她通过律师向东京地方法院提交450多万份签名。庭审前一天,江秋莲在东京召开的媒体会上说,此行力争法院判凶手死刑。

这是一起牵扯了大众多重情绪的案件:既有对江歌妈妈丧女的同情,也有对凶手陈世峰的指责,还有对刘鑫的道德质疑,更掺杂着对日本司法制度的种种疑惑。

近十年,没有一起在日涉及中国人的案件能像江歌案一样持续引发公众关注。

江歌案的热与冷

江歌遇害404天后,庭审终于举行。

当天,东京地方裁判所426号法庭门前异常热闹,有媒体用“黄金周旅游景区检票口”来形容。门口的300多位民众中,只有31位能通过抽签入场旁听。为增加入场机会,一些中国媒体人还雇大爷大妈来排队。

日媒专栏作家李小牧和上百位媒体同行一样,已经蹲守在东京地方裁判所门口一周了。庭审第一天,他没有被抽中获得旁听资格,多亏一位朋友将下午三小时的旁听机会让出来,他才得以进场。

57岁的李小牧在亚洲最大的红灯区东京歌舞伎町摸爬滚打了30年,他见证了太多在日中国人的案子,从小偷小摸到出人命的惨案他都不陌生,但江歌案是最特别的。“不是说这案子的案情有多离奇,重点是它牵扯到一个道德标准的问题。”李小牧对本刊说。

引起网友道德批判的,是刘鑫在此案中的举动以及事后的态度。案发当日,陈世峰要与前女友刘鑫复合被拒,遂一路尾随刘鑫和江歌至公寓。刘鑫因先一步进门得以幸存,而在门外和陈世峰发生冲突的江歌被害,公寓大门当时为何打不开成为刘鑫备受指责的焦点之一。

事发后,江母和刘鑫因各种原因沟通不畅,双方误解不断积累。今年11月,在国内媒体撮合下,刘鑫和江母首次见面。视频在网络公布后,迅速引起举国关注。

据媒体不完全统计,江歌案成为热点的头一星期,仅在微信平台就有近8000篇相关文章,6117万+的阅读量,近200篇文章达到10万+的阅读量。一起在日中国留学生命案,罕见地在案发一年后发酵成热点。

然而,当一场关于法与情的大讨论席卷中国舆论场时,江歌案却在日本遇冷。日本媒体和民众对此案鲜有提及。庭审第一天,除了个别日本人,现场几乎全是中国媒体人和当地华人。

案发后不久,确有一些日媒去现场回访邻居,还原陈世峰犯罪过程,但“这起普通的刑事案件”并没有更多后续报道。直到今年8月,江母在微博上发起请求判决陈世峰死刑的签名活动,才引起部分日本人的评论。

刘鑫曾就读的大东文化大学的三井寿教授称,“从(江母)这一做法中可以看出,中国人至今仍然深受自汉代开始的儒法结合的影响。但现代社会,行使法律的应该是司法系统,而不是人情跟舆论。”该校一位叫饭野的同学则说,“我有权利投票决定国家的领导人,但是没有权利投票决定人的生死。”

据媒体总结日本网友相关评语,大部分日本人认为这种以命抵命的“道德审判”对解决此案并无促进作用。整个讨论也仅限于几个论坛,广大日本民众并不了解此案。

“当江歌被害后,很多人会发出一些道德上的谴责,(日本人)觉得一些行为已经超过底线。”旅居日本多年的李小牧觉得,“这事如果在日本来讲,与死两个人比,当然少死一个人要好。”

尽管在江歌案庭审前,李小牧公开用日语发文呼吁“在日本发生的惨案,日本人和日媒不能袖手旁观”,但开庭当天并没有日本电视媒体到场,他只看到一家当地纸媒。

即使去现场围观的几位日本人也不理解,为什么江歌案会受到中国人的高度关注:一位日本推理小说编辑是想来为创作找点素材;另一位在日记者觉得“这就是一个男女关系引发的案件”,“在各国都很普遍”,他想来搞清楚中国人到底关注此案什么。

“一名年轻的中国留学生不幸去世,非常遗憾。但由于此案涉及的加害人和被害人及关系人均为中国留学生,因此从这几天庭审期间的日本媒体报道来看,几乎没有提起的,日本社会对此案的关注度比较低。”为在日中国人打了20年官司的律师藤本胜也告诉本刊。

与江歌案相比,日本民众更关注近日神奈川9人被杀碎尸案,其中被害人和凶手皆是日本人。李小牧认为,日本人眼中有代表性的在日中国人案子是“中国人把日本人杀了”,“那他们就会觉得很恐怖”。

中国留学生怎么了?

上一件轰动日本的涉及中国人的案件,还是2003年发生的福冈灭门案。

三名中国留学生潜入一个日本住户家行窃,被户主发现,中国学生魏巍将包括11岁男童和8岁女童在内的一家四口全部杀害,并抢走3万7000日元(约合2800元人民币)。

这起血案在日本社会引起极大震动。2011年,魏巍在日本被判处死刑,逃回中国的两个从犯在中国被抓获,一个被判无期徒刑,一个被判死刑,并已执行。

中国社会关注的江歌案和震动日本的福冈灭门案都体现了在日中国人犯罪的一大特点——犯罪嫌疑人多是中国留学生。

据日本警察厅发布的《来日外国人犯罪检举状况(2014年)》报告显示,从2005年至2014年,在刑法案中,除违法滞留者外,被检举的中国犯罪嫌疑人中,留学生占比一直最高,依次递减的是有日本配偶和定居日本的中国人,短期滞在者(如游客),最后是研修生(技能实习生、打工者)。

现在华南理工大学教书的梁坚曾在日本学习工作十年,在一家日本私立大学工作时,他经常负责处理中国留学生违法和犯罪的交接事宜。两三年中,他接触的中国学生案子就有十多起,种类包括无证驾驶、打架斗殴、强奸女生和袭击中国教师等等。

之所以中国留学生犯罪率偏高,梁坚向本刊分析,根据“留学曲线图”来看,刚去国外两三个月,年轻人对新环境充满好奇和新鲜感;三个月后,学习、生活、打工、与日本人的口语沟通不畅等各种困难扑面而来,一些学生开始情绪低落;大概在留学半年后的时间节点,心情跌落到最低点,这个时段也最容易出现犯罪等问题。

据梁坚观察,在日犯罪的中国留学生多以语言学校和大学别科(相当于国内的预科)的学生为主,本科次之,研究生犯罪的比较少。

与60后、70后一代的留日学生不同,现在的中国留学生多是独生子女,经济条件相对富裕,但感情脆弱。“独生子女这一代留学生连中国的社会都没踏入过,走到另外一个国家,不会语言,更加难混。”李小牧来日本前已经在中国工作了三四年,在他看来,“日本毕竟是另一个国家,你要尊重它的法律、习俗和游戏规则,付出比日本人多两倍三倍的努力才能融入。”

因为收益高,很多中国留学生也去歌舞伎町打工。接触多了,李小牧发现一些中国年轻人并不积极融入日本社会,刷父母的卡大手大脚,容易跟着一些声称能走捷径的人去赚违法的钱或被坑害。

“中国人相互之间的边界认定是相当模糊的。尤其是道德上的,哪些是别人的范围,哪些是自己的范围,不容易说清。也因为不清楚,所以思想、行动上的过界行为也就容易产生。” 梁坚对本刊说。

一方面是择友不慎,一方面又对这个熟人圈子有较强的感情依赖,成为在日中国人犯罪对象多是同胞的原因之一。

犯罪跟着钱走

据日本警察厅《检举状况》报告显示,在日中国人的犯罪类型也基本固定,最多的是窃盗犯,其次是智能犯(运用智慧的罪犯),凶恶犯和风俗犯(如猥亵罪)相对较少。

中国人在日本的犯罪地图也很集中,以包括东京在内的关东地区为中心,这里是日本人口最密集﹑大城市扎堆的地区。其次是日本中西部的第二大工业区——近畿地区,这里包括京都、大阪和奈良等知名旅游城市。

藤本律师接触过的中国人盗窃案有很多,他发现这类案件也在不断进化:最早包括专门做电话假卡﹑扒金库店的假卡,后来发展到撬车、侵入住宅偷贵重物品,再往后则是团伙作案跑各地商店偷化妆品,贵金属首饰,药品 等。

本世纪初期,中国国内经济形势没有目前那么好,一些在日中国人主要涉嫌财产犯罪。藤本律师发现,随着中国国内经济持续稳定增长,以及日本在2007年开始实行入国指纹认证制度后,传统的财产盗窃案就明显减少,增多的还是高龄女性的风俗营业犯罪和留学生的智能犯罪,比如和国内的黑客联手侵入他人的银行卡,转移走现金,并取出分赃之类的案件。

“不管穷与不穷,他们要的都是钱。” 日本律师大江洋平对本刊说。大江律师有十年为在日中国人打官司的经验,此前,作为江歌案的前律师,他在接受中国媒体采访时称,会尽全力为江母的诉求做准备。然而开庭前不久,江母突然和大江律师解约,另寻律师。

据大江律师介绍,以前在日中国人还不是很多时,有组织犯罪比较多,一些人可能是带着犯罪的目的来日本,诈骗和盗窃的手段也比较单一。从2015年开始,在日华人明显增多,日常生活中,个体犯罪呈现多样化发展,网络诈骗,电子文件伪造等智能化犯罪增多。

一些中国人“发明”的诈骗手段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一位不愿具名的日本律师向本刊介绍,曾有三个中国留学生配合“装死”骗钱的案例让他至今想不通:在日本某地,根据当地习俗,有人去世家属会抬着遗体走巷子,每家人看到都会给钱表示哀思,这不是为了要钱,而是一种地方民俗。三位中国留学生受此启发,两个人抬着一个活人,让其装死,挨家挨户敲门骗钱。

在日本犯案后,中国人的思维方式经常与当地法律产生冲撞。据上述日本律师透露,刚和中国委托人接触时,对方经常问他和审案的法官、检察官熟不熟,需不需要他们做其他什么事,和几位中国朋友谈起后,这位律师才明白,委托人可能是暗示有没有“走关系”的空间。这让他很苦恼,因为日本法庭鲜有这种事。

在谈及中日委托人的区别时,大江律师也有些无奈:“中国客户有时会要求我们做一些不合理的,或是我们做不到的事。这是我们和中国客户最易发生矛盾的地方。律师不会给委托人一个希望,去骗对方说我能做到。”

日本為何犯罪率低?

日本是众所周知的“安全国家”,是全球犯罪率最低的国家之一。

据《经济学人》报道,日本犯罪率已连续13年下跌。日本10万分之0.3的谋杀率是全球最低,相较之下美国的谋杀率则为10万分之4。2015年,日本全年仅有一起枪杀事件在案。

低犯罪率与日本良好的社会保障制度和老龄化现状都有极大关系。此外,日本“宽而浅”的法律制度也是重要原因。据大江律师介绍,在日本,一个人如果犯罪,不管情节大小都会记录在案并伴随终身。

日本刑法中一般没有规定定量要素,因此刑事犯罪和一般违法的界定是定性的。中国人民大学比较法教研室主任丁相顺向本刊介绍,“只从条文来看,在日本不管‘量多少,符合法定类型的行为就是犯罪。”例如,一个人在便利店付了一杯咖啡的钱,但是偷着打了两杯咖啡,就可能因为侵犯便利店的财产权而构成犯罪。

日本还有专门的《轻犯罪法》,规定的都是身边微不足道的事。例如,在公共场所胡言乱语、随便乱插队、随地小便等行为,都被规定为违反《轻犯罪法》。

日籍教师本乡三好先生目前在人民大学法学院任教,据他介绍,很多日本人可能并不知晓《轻犯罪法》的条款,但在日常的教育中,经常被告知“不要给人带来麻烦”,“不要惹人不愉快”等,这种道德层面的教育,也是日本犯罪率比较低的重要原因。

在日本,中国人属于犯罪比例高的外国人群体。日本法务省发布的数据显示,截至2015年末,在日外国人数达到223万余人,中国人约66.5万,居首位。日本法务省和警察厅的多年数据显示,虽然日本外国人整体犯罪率下降,但中国人和越南人依然占比最大。

日本人最担心相对安全的日本环境被外国人破坏。因此,虽然日本社会对中国人之间的犯罪不太关注,但当涉及中国人的案子让日本社会“吃亏”时,就不一样了。

2014年,日本政府从中国引渡了一名中国籍犯罪嫌疑人(中日目前没有缔结引渡条约,但两国也可依据互惠原则开展引渡合作)。该男子被日本警方怀疑此前曾在日本境内涉嫌杀害三人,但因证据不足,警方只好以假护照等小罪名将其逮捕。审问中,警方的关注点都集中在杀人案上。

“这种罪名和审讯内容不符的行为在日本是违法的。”大江律师是该男子的辩护人,经过他的一番“斗争”后,日本警方因证据不足放弃了对杀人罪的追究,该男子被送回中国。大江律师的做法反而在日本社会招致非议,很多人批评大江“放”走了警方花大力气追来的“杀人犯”。

事实上,为中国人辩护的日本律师最大的“骂名”常常是“帮助中国犯罪者”。2010年前后,一名福建男子被日本警察逮捕时,因挣脱逃跑,警察开枪把他打成重伤。

藤本律师帮该男子诉讼了日本警察当局,一审得到了日本警察开枪违法、须经济赔偿的判决。这件事在警察界引发震动,藤本的律所也受到了不少日本右翼媒体攻击,反问他们为什么要维护中国人。

即便如此,本刊采访的多位日本法律人士都表示,日本社会确实有些人对中国人有负面看法,但不会反映在具体的生活中,日本人也不会刻意防范中国人。

慎用死刑

根据“属地原则”,外国人在日本因涉嫌犯罪被逮捕后,一般会被拘留20天,若没被起诉,就期满释放;若被起诉,则准备开庭。

大江律师向本刊介绍,开庭基本有三个结果,一是无罪释放嫌犯;二是判其有罪,且缓期执行,可将其监外执行;三是实刑,即进监狱。刑满后,根据具体判决,犯罪人士会被遣返回国,并附加几年内不得入境日本。

进入司法程序后,每个案子的运作时间也情况各异。一件普通的盗窃案一般三个月内就会庭审,一次开庭,一次判决。而像江歌案这样涉及人命的案子,需要有裁判员(又称陪审员)参与庭审。

法官会先从裁判员名册里抽签选10至20个候选者,通过口头、书面等形式考察,缩小数量,最后再抽签选出6名裁判员及两名候补者。裁判员了解案情也需要时间,所以江歌案用了一年才开庭,3名法官和6名裁判员组成合议庭,共同决定审判结果。

回忆过去二十年代理案件的总体判决情况,藤本律师认为,日本检察机关的求刑和法官的判决一般还是能从轻发落,“尤其是第一次犯罪一般会给予再生的机会的”。

但有观点认为,日本自引入裁判员制度以来,表现出加重刑罚的倾向。中国人民大学丁相顺教授也发现,日本自2009年8月第一起由裁判员参加的合议庭作出判决以来,截止到2017年3月,共对9744名被告人做出了有罪判决,对66人做出了无罪判决。

一位长年往返中日的律师告诉本刊,日本监狱的条件相对完备,伙食好,监狱还会教外國人日语和工作技能,让刑犯回到社会中也能独立工作。这导致许多在日本犯罪的外国人即使有选择权,也不想回国审判、服刑。

但在藤本律师看来,日本的监狱管理以严格著称,他接触到在日本监狱服刑的中国人有的精神状态出问题,有的得了癌症最后也没能在生前被送回国。

目前,世界上已有140个国家废除死刑或长期停止执行死刑。日本是少数维持死刑的国家之一,但是日本法庭对死刑的态度向来谨慎。根据以往日本法庭判死刑的案例,被害者人数多在两人及以上,且被告多是蓄谋杀人,而不是过激杀人。

即使法庭宣判死刑,也不会立即执行,需要法务大臣签署执行令,而出于政治等复杂原因,法务大臣也经常拒签。截止到2015年底,全日本还有53名死刑犯尚未处决。不少日本网友也抱怨,用日本纳税人的钱养外国犯人真是划不来。

在江歌案中,接受本刊采访的大部分中日法律专家和律师的观点基本一致:判陈世峰死刑的几率很小。

江歌案庭审预计7天,经法官听取各方证言、法庭质证辩论、陪审团开会、全天评议等环节后,法官将在12月20日宣判。(实习生高佳欣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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