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击战(短篇小说)

2018-01-08 09:06刘会然
当代小说 2017年11期
关键词:吴先生校长学校

刘会然

牵着吴曼,吴先生还是来到了三楼文科办公室,来和我做最后的告别。

我缓缓站立,把吴曼轻轻拥进怀里。此时,窗外一片明净,耳畔此起彼伏的读书声,在冬日的暖阳下,忽远忽近,自由挥洒。

事情还得从吴先生的女儿吴曼说起。

吴曼是我班里的学生。我是她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怎么说呢,吴曼真是位不错的女孩,在小升初分班考试时,她的语数英总成绩位居班级第一,年级第一。用三年的发展眼光来看,吴曼考取兰城高中不在话下。要知道,兰城中学是兰城唯一的重点高中,是全市高中的翘楚,皇上皇。全市的初中生以及他们的家庭,都以考上兰城中学为最大的荣光。

对吴曼这种“国宝级”学生,不消说,上至学校领导,下到普通教工,对她都会关怀不断,厚爱有加。在现在的教育形势下,作为一所初中学校,学生多多考入重点高中才是最大的追求。每年中考一结束,兰城号称“铁三角”的黎明、曙光、启明三所初中就会成为社会各界以及本地论坛的焦点。众口铄金,成者为王败者为寇。黎明、曙光、启明三所学校实力难分伯仲,有时只是一两个名额的高下,就成了云泥之别。迎接你的是鲜花和掌声,还是泪水和落寞,就看你是云,还是泥。

在第一次班主任会议上,张校长就布好了三年的局,他要求每个班级,一切教育教学都要瞄准中考,要瞄准兰城中学这个靶心。在会议上,张校长根据分班考试成绩,给每个班下达了考取兰城中学的指标。张校长强调,接下来的三年,对任课教师的绩效成绩考核,就看高中,尤其是兰城高中指标完成的多寡。

同事间悄悄流传着一句戏谑的话:一切与考取兰城中学无关的教育教学行为都是耍流氓。

不用说,吴曼肯定是班上第一号培养对象,而且还是三年后冲击中考状元的热门人物。张校长手头那份重点学生跟踪名单上,吴曼位居首位。

其实呢,从外表上看,吴曼很普通,偏矮偏瘦,只是一双眼睛特别大。人小眼大,眼睛就显得突兀。用任课老师的话说,那是一双慧眼呢。的确,上课时,这双眼睛像追光灯般,把焦点对准老师。当老师提出一个问题时,吴曼的大眼睛就会眨巴几下,一副了然在心的自信遍布全身。

小学生,上课举手的同学多如牛毛。可到了初中,上课主动举手的同学就凤毛麟角了。不点名,很少有同学会主动站起回答提问。就是点到名,一些同学也磨磨蹭蹭,歪歪扭扭站起来,支支吾吾回答提问。这就形成了恶性循环,学生不肯回答,老师就只好拼命灌输。老师拼命灌输,学生更不愿主动回答问题了。

但吴曼不是这样,至少在我的语文课上,我抛出一个问题,吴曼就会扑闪着大眼睛思考,稍加片刻,吴曼的小手就旗帜一样拂动。当然,或许我是班主任的缘故,上课举手的同学还是蛮多,不像其他学科老师说的那样。通常,我都是让其他举手的同学先说,最后,才请吴曼来回答。吴曼的回答总是全面新颖,条理清晰。其他同学听了她的回答,会不自禁地鼓掌,表达对吴曼的佩服。

这就是吴曼,课上绝对的主角。用新的教育理念来说,吴曼真正成为了课堂的主体。当然,由于吴曼知识面丰富,喜爱侃侃而谈,自然会浪费些时间,但为了保护吴曼的积极性,我都会让她讲完整,讲尽兴。

转眼,就到了第一次月考。当然,我们不说月考,因为教育部门不准月考,我们把“月考”两字换成了“作业检测”或“学力检测”。中国文字博大精深,意蕴丰厚,几个字一换,形式上还是全校性月考,性质上就不一样了。有考试,自然有排名。第一次月考,我们班整体情况不错,但一号对象吴曼的成绩却出乎我们的意料,竟然班级第五,年级八十。

在作业检测质量分析会上,张校长对他自己重点跟踪的数位学生进行了分析。最后,他重点分析了吴曼,说吴曼这个排名,是完全不可接受。显然,张校长对吴曼最不满意,他对吴曼不满意就是对五门主科老师的不满意。

会后,张校长单独把我们教学组五人留了下来。

张校长右手背敲着桌面,眼睛瞪着我说,刘老师,吴曼的成绩是怎么回事,班级第五,年级八十,分班考试时,她可是年级第一,班级第一。张校长声威神厉,在这种情况下,一切解释的理由只会导致他的更加恼怒。我嘴巴紧闭,噤若寒蝉。其他四位老师也低着头,对着自己的裤裆发愣,像犯了大错的小学生。

这是第一次作业检测,期中考试时,我再看看,张校长甩下这么一句,就起身离开了。

张校长走了,我们五人开始了反思。

我们都觉得,吴曼上课活跃,说明她思路活跃,这肯定不会错。问题是,她上课表现好,平时的作业也好,考试怎么就逊色?

我们找来吴曼的试卷,一分析,发现了问题所在。的确,吴曼思维有多层次和多角度,可考试的答案只有一个标准,符合标准的才能有效得分,也就是所谓的踩点给分,不符合标准的就是瞎扯淡,甚至要扣分。我们还发现,吴曼的书写是行书,字体飘逸,不拘一格。我们考试,对学生的书写很死板,就是四个字:工整清晰。飘逸的书法字肯定行不通,特别是语文考试,卷面书写就有五分,还不要说阅读题和作文题的隐性扣分。改卷教师时间紧,任务重,无暇也无心欣赏书法,同样的答案,字迹飞扬与字迹工整,分数可能要相差十分左右。

找到了症结所在,眼下就是极力整改。上课时,我们不能让吴曼自由发挥了,与标准答案太远时要硬把她拽回来。开始,吴曼有些不适应,以前,都是老師让她自由翻飞,像雄鹰。现在,吴曼成了扯着线的风筝。

好在,吴曼是个聪慧的孩子,她能明白老师的意图。几天下来,吴曼就知道了上课时该说什么和不该说什么。

很快,国庆节就到了,按照惯例,每个班级都要编排一个节目,参加学校的国庆文艺汇演。我们班级的同学说准备一个舞蹈。吴曼在小学时就参加过省里的舞蹈大赛,还获得过一等奖。很多同学都推荐吴曼来领舞。

我们几位课任老师商量了一下,觉得不妥,排练舞蹈需要大量的课余时间,这样肯定会影响到吴曼的学习时间。还有,吴曼还需要好好练习楷书。虽然吴曼说过,她以前就练过楷书,练好楷书后才开始练习写行书的。但行书回到楷书还有一段适应过程,这段过程肯定是越短越好。再说,学校的文艺汇演,虽然也会排个名颁个奖什么的,但比起考重点高中,这些都是浮云。

听到我们的决定后,其他同学失望,吴曼也有点茫然。但月测性考试总会接踵而至,容不得谁有半点喘息时间,过完国庆节,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我们谁都不敢疏忽。

幸好,期中考试,吴曼没有让我们难堪,班级第一,年级第一,正常范围,合乎情理。我们也就把日子过得云淡风轻,花展花舒。

日子就是这样了,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一天涌动着一天。初中老师的日子呢,通常是三年一个轮回,一辈子宛如一日。

要不是吴先生的那个电话,我还是把日子过得如流水。可一个电话,却让我把日子过成了烈火。

离期末考试还剩一周,吴先生打来电话。

吴先生说,吴曼不想参加期末考试了。

我一惊,说,吴曼好好的,怎么就不参加期末考试?

吴先生说,我们准备安排吴曼去英国留学,七天后,吴曼就要飞英国了。

我满头疑惑,作为和吴曼朝夕相伴的班主任,她就要去英国留学了,可我竟然一点消息也没有。

这事非同小可。我马上找到张校长,汇报这个突发情况。

张校长听完我的汇报后,赶紧问,你们有没有打击或伤害过吴曼?

我说,伤害?我们都把她捧成了心肝宝贝,谁还肯伤害她。

張校长说,吴曼的情况,我也在跟踪,这个孩子,中考时肯定是冲击全市状元的苗子。她出国留学,是学校的一大损失,你赶紧去家访下,了解了解具体情况。

根据学籍卡上的家庭地址,我第一次来到吴曼家。

吴曼家住在兰江边的欧景帝豪小区。一进小区,我的心就怦怦直跳。乘电梯来到二十八楼,我吸足了三口气才按响了吴曼家的电铃。

开门的是吴曼的父亲,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从他脸上看到了吴曼的影子。

我们聊起了吴曼留学的情况。

吴先生直截了当地说,吴曼不喜欢你们学校,也不喜欢你们的教育方式,每天一回家,她就闷闷不乐。

我惊愕起来,说,吴先生,你是不是弄错了,吴曼每天在学校都开开心心的,和老师和同学都能打成一片,怎么就不喜欢学校呢?

吴先生说,她每天从学校回来后都不开心,沉默寡言,对家长也爱理不理的,我担心她患上了抑郁症。吴先生苦笑着说,我和她母亲都做外贸生意,常年在国内外飞来飞去,也没有多少时间照顾她。本来,小学毕业就想让她出国留学,但她舍不得小学时的几个闺蜜。

我说,对,吴曼还小,让她上完初中后再出去会更好,再说,我们学校也是兰城的名校,学习三年,知识与能力肯定不一般。

吴先生说,我们也是这样想的,让吴曼长大些,多浸润点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后再出去,可现在,她的心理状况我们很担忧。吴先生叹了一口气说,她每天回来,都躲在房间里抹上几次眼泪后才肯做作业,你还不知道吧,她现在还学会了摔东西,家里很多东西都被她摔碎了。

吴先生把我领到吴曼的房间,我看到书架上的一架风帆船,风帆已经支离破碎,一座斗牛的铜质雕像,一双牛角也严重扭曲变形。

吴先生指了指书桌,我才发觉,桌面上各式图案都有,魔鬼,幽灵,观音,孙悟空……

桌面上被吴曼用小刀刻画得不成样子。

情况就是这样,我们就这样一个女儿,吴先生缓缓说道。

离开吴曼家后,我一直想不明白,吴曼怎么啦?要知道,在学校时,她是个乖乖女,和同学关系融洽。在课堂上,她规规矩矩,深受老师的喜爱。就这样一个好学生,到家里怎么就闷闷不乐,就抑郁连连。外表和内心竟然是两个世界,这样的学生,心底太深邃了,真是可怕。

我把这个情况汇报给了张校长。

一个看上去蹦蹦跳跳的学生,怎么就抑郁了?张校长很是纳闷。

张校长说,吴曼是棵好苗子啊,现在主要的任务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把吴曼留下来。张校长强调道:第一,她关系到学校三年后中考的形象。这几年,“铁三角”竞争残酷,特别是对状元的争夺,每个学校都虎视眈眈。第二,她也关系到你们教学组特别是你的评优,也关系到你三年后是否能评上高级职称。

张校长说,这是一场阻击战,时间只有一周,要周密部署,想办法把她拿下。

说完,张校长伸出食指,把办公桌上的地图仪呼呼旋动起来。原本宁静安详的世界版图,变得扭曲、动荡起来。

课上课下,我更关心吴曼,对她任何的举动都小心翼翼,希望用自己的柔情去感染她,以情留人。暗地里,我不断和吴先生联系,絮絮叨叨,祥林嫂般把学校以及我的苦衷和盘托出。

吴先生是个通情理的人。他说,他也希望吴曼能初中毕业后出去留学,现在吴曼人太小,出去也让人不放心。三年后,吴曼的生活能力也更强。吴先生不断叹息,说每天看到女儿回家后,强烈的破坏欲让他们也无法忍受。作为父母,心痛却无能为力啊。

我也说,现在这种考试选拔人才的方式,谁都无法改变,残酷的竞争,是任何师生以及家长都不能承受之重。

说到考试,吴先生深感悲戚,他说,现在看到吴曼每天大量做试题,就像看到一个孩子落入水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漩涡吞噬,却不能施救。

然后,又谈起了我的职称。工作这么多年,为了职称,我可谓殚精竭虑。黎明初中评职称很现实,三年一个轮回,考取普通高中,考核可加0.1分,考取重点高中,考核可加0.5分。谁教的学生中考成绩最好,谁先上。六年前,以0.8的分数,失败。三年前,我以0.2的分数惜败。

年纪比我大的,基本评上了,年纪比我轻的,也大多评上了。人到中年,职称评定就好似一副枷锁,每年都悬在我头顶。四十本应不惑,可我裹挟其中,患得患失。有时候,评职称并非为了增加工资,也并非职称高,教学质量就好,它是一个形象工程,既关系到学校的形象,也关乎教师的形象。就像一个女人,人还是原来的人,化妆后就美了,更具吸引力了。职称,有时就是一种化妆,本质不变,亮化了形象,甚至尊严。

听了我的絮絮叨叨。吴先生才向我透露,其实,在国庆节时,吴曼就随TDD国际教育中心去英国参加WOLF中学的入学选拔训练营。吴曼的各种能力都达到了WOLF中学留学生标准,我们也准备每年五十万人民币,让吴曼去WOLF中学留学三年。

吴先生说,我们已经和TDD国际教育中心签订了协议,吴曼赴英国留学的签证机票等各项事项,都委托他们办理了。

得知这一情况后,我马上向张校长汇报。

张校长还是老话,这是一场残酷的阻击战,时间不到五天了,得想尽一切办法。

这两天,我精神状态恍惚着,上课时也思路混乱。在介绍诗人李白时,竟然把陶渊明说了一大通。课后,一个学生递了一小字条给我,我才发觉自己讲错了。还有,那天我穿着一身背拉链衣裙。上课时,发现部分男生窃窃私语。下课后,一个女生站起来,悄悄帮我把脊背上的拉链拉好。我脸红耳涨,跌跌撞撞离开教室。

终于,有家长向张校长投诉了,说我上课时说话如同呓语,学生根本不知所云。

张校长显然知道我的情况。他说,这样好了,你的课不用上了,学校安排其他老师代课,这几天你就全力以赴,打好阻击战。这也意味着,学校把我的课停了。学校把一个老师的课停了,这也意味着该老师犯的问题很严重。

课不用上了,本以为自己会轻松些,但事实相反,整天想着吴曼,我的脑袋好似时时刻刻都在膨胀的气泡,随时担心它会炸裂。

回到家里,丈夫抱怨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把日子过得像炼狱。对自己女儿的家庭作业,我也心不在焉,应付了事。女儿的班主任打来一个个电话,说这几天女儿的家庭作业错误百出,班主任还呵斥我这个家长没有责任心,随时可能来家访。

临近年终,天气预报里每天都说有雾霾,阴沉沉的天空,让人呼吸不得。

离吴曼去英国的时间只有三天了。我决定去找TDD国际教育中心。

TDD国际教育中心方女士热情地接待了我。当我问起吴曼英国留学的时候,方女士开始警惕起来。她说,吴曼的出国情况涉及到我们的商业秘密,我们不便多谈。

我想起我班正好有个学生的家长在市府办,管理外事工作。借助学生家长的疏通,我再次找到方女士。

我直截了当说,吴曼能否不去英国留学?

方女士说,这需要征求家长的同意,并且,要支付前期的费用和违约金。

我再问,前期费用和违约金是多少?

方女士说,我只能和你谈到这里了,关于钱的问题,涉及到商业秘密,我不能违背公司的规定,真抱歉。方女士做了一个送客的动作。

出了TDD国际教育中心,我再次和吴先生联系,说能不能和他见上一面。

吴先生说好,他正好在江滨路一个和风茶楼。

我匆匆赶到和风茶楼。吴先生正和几个外商谈笑风生。

我把去TDD国际教育中心的事情告诉了他。

他哦了一声,说你真有意思。

我说我们学校真的需要吴曼。我恳请吴先生,能不能和TDD国际教育中心解除吴曼的留学协议。

吴先生说,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可解除协议,吴曼难得的留学机会就丧失了,再说,我们不忍心看到吴曼现在的生活状况。抿了一口绿茶,吴先生接着说,其实,我们对吴曼的学习成绩没有太高的要求,我只要求她生活得快乐些,我就想她能在快乐中学习,在诗意中成长,可问题是她现在极不快乐,甚至痛苦不堪。如果你们能够不给她学习上的压力,让她能快乐起来,我马上就和TDD国际教育中心解除协议,而且不需要你们赔偿任何损失费。

吴先生提的这个条件让我左右为难。我说,我回去向张校长请示下。

我再次来到了校长办公室。

张校长听到吴先生的这个条件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快乐起来?张校长说,谁不想让学生快乐学习,可快乐学习并不等于有效学习,每年考取兰城中学的,谁不是勤学苦读,哪个是快乐学习起来的?

张校长说,如果吴曼能考上重点高中,你让她怎么快乐都行。

张校长把皮球踢回给了我。

我吞吞吐吐地说,吴先生的意思是吴曼只要学得快乐就行。

张校长说,我们的目标是吴曼必须考上重点高中,甚至要冲击市里的状元。否则,她留学与否,与我们何关?

我再次找到吴先生,说吴曼真是一个好苗子,三年后甚至可以冲击中考的状元,这对吴曼和整个家庭都是一份莫大的荣誉,希望吴先生能考虑下。

吴先生说,我知道状元是一份荣誉,可牺牲吴曼的快乐去博取这份荣誉,又有什么意義呢。再说,不要说中考状元,就是每年的高考状元,对了,我刚看过一份报告,说这群人,极少真正成为各领域的领军人物,都泯然众人矣。

我把张校长的意思告诉给吴先生。

吴先生只是说,那是你们学校的事情,如果你们能写下协议,前提是让吴曼快乐度过初中这三年,成绩好坏不重要。如果满足条件,我就让吴曼留下。当然啦,三年后,吴曼如果能考上重点高中,甚至成为状元,自然是好事,双赢。

我沉迷起来,回想了这么多年,有学得快乐考上重点高中的吗?

我想到了堆积如山的资料,深可三尺的试卷,漫无天日的上课补课,一副副摇摇欲坠的近视眼镜……这些,会让一个青春期的孩子快乐吗?

要说快乐,也只有苦读三年后,得知自己考上重点高中的那一刻,宛如夜开的昙花。

我找来其他几位任课老师,把吴先生的条件和他们说。英语老师认为吴先生疯了,在快乐中学习,在诗意中成长,那只有童话里才会出现。数学老师说,这种协议谁敢签,万一,这三年,吴曼有个三长两短,谁能承担责任。科学老师说,是啊,快乐是个很虚的东西,怎么来测量快乐与否,快乐只是一种感觉啊。

显然,其他老师和我一样,都无法保证这三年让吴曼快乐。如果,让吴曼快乐,她没能考上重点高中,对任课老师也没有任何意义。

离吴曼去英国还有两天。

我再次出现在TDD国际教育中心,找到方女士。方女士依然以职业化的微笑接待我。我把我的苦衷向方女士倾诉了出来。方女士深表同情,说他们也无能为力。

或许是看到我满脸愁容,眼圈烟黑。方女士说,要不请你那位在市外事处的学生家长和我们老总联系下,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方女士对我狡黠一笑,说,办法总是有的,虽然有困难。

大伙都知道,现在教师与家长之间,就是三年的寿命,过了这三年,就形同陌路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我决定好好去和这位学生家长沟通下。想想真可笑,以前,都是家长提着各种礼品来看望我。这次,是我提着礼品去拜访这位学生家长。

我把苦衷向这位学生家长说了。他说好,我立即和TDD国际教育中心的老总联系下。

很快,这位学生家长就给我回电话,说, TDD国际教育中心已经想好了办法,他们找了点漏洞,让吴曼去不成英国。

不过,这位学生家长说,这样的话,TDD国际教育中心要损失前期的费用和违约金,不知道你们学校肯承担否?

我问,费用大约多少?

约八万,他说。

我马上把这个情况向张校长汇报。

张校长说,这个主意挺好,就是这八万,我们如何解决?

我说,三年后,吴曼如果成为中考状元,这个宣传效应肯定会迎来更多的借读生,借读生一多,赞助费就水涨船高了。

张校长说,固然,吴曼中考能成状元,这个广告效益比十万都值,关键是,谁能保证她考中状元?现在学校财政情况你也知道,收支两条线,这钱,还真不好解决。要不,你们几位任课老师商量下,毕竟吴曼是你们的学生,考上状元,你们的奖金也不菲,名声也好听。

我找到其他几位任课老师,把这件事和他们说了。

他们纷纷抱怨,说真是神经,没人敢保证吴曼就是中考状元,如果没有考上,我们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人家教书是赚钱,我们教书反而倒贴?不干,这种事不能干……几位老师都吞了苍蝇般,忿忿不平,说,反正我们的中学高级职称都评好了,只有刘老师你还没有评好,要不,你这个班主任再想想办法。

八万,八万……

我整天默念着八万元钱。

我想到了一夜暴富的最佳途径就是买彩票。我出入在福利彩票店门口,各种彩票胡买一通,期望能瞎猫碰到死老鼠,可结果都是丢了西瓜,也没捡上芝麻。

那晚,丈夫蹑手蹑脚朝我爬来。我用力把他推开,说八万。

丈夫说,你说什么。

我说八万。

丈夫说,你神经病发作了,就你,还八万,你想钱想疯了吧。

我哭丧着脸说,你能不能想办法凑八万元钱给我。

丈夫说,你要八万干什么?

我说,我想把吴曼留下来。

丈夫很生气,说我父亲上次癌症动手术,要你凑五万的手术费,你还哭天抢地,寻死觅活的,现在你为了留住一个狗屁學生,甘愿花八万元,你这是什么心理?

丈夫甩门而出。我欲哭无泪。

的确,我真是想钱想疯了。我就是想留下吴曼。如果这几天能凑上八万元就好了。我突然想到,目前最流行当主播,“富二代”出手阔绰。可谁会打赏一个身处教学一线,凶神恶煞,未老先衰,身材臃肿的中年女教师的搔首弄姿?

太阳每天照样升起,兰城又迎来了一个美好的清晨。

走在大街上,我突然看到一辆汽车的挡风玻璃处插了一张小卡片。卡片正面写着:低息贷款。

我如获至宝,赶紧按上面的电话联系,询问贷款情况。

电话里,一个男士热情介绍,五十万以上,利息和银行一样,五十万以下,利息是银行的八折,可以分期付款。

男士说我要贷款多少。

我说八万。

男士说,这个简单,五十万以上就复杂些,要房产证什么的。

男士说,你要先交20%的保证金,然后再把手机号码、身份证号码和银行账户告诉他就行。

我赶紧到银行取出前几个月的八千元工资,又马不停蹄地跑到一个闺蜜这里借了八千。

我把一万六打给那位男士提供的银行账户。

男士说,放心好了,上午审核后,下午五点前,八万就会打到你的银行账户上。

下午五点后,去银行一查,八万元并没有到账。

打电话联系,听到的永远是无法接通的嘟嘟声。整个世界就在嘟嘟声中迷失了。

后记:

白云苍狗。三年后,一封写着英文地址的信件寄到了兰城黎明初中传达室。不要说传达室的老头看不懂英文,就是他能看懂,那串英文姓名所承载的这个人,也早已忘却。在吴曼离开后的那个冬天,她也悄然离开黎明初中。

这封英文信成了一封死信,丢弃在传达室厚厚的废旧报刊中,随时光之虫,一寸寸蚕食。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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