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性”的三次转向

2018-01-08 07:05杨乔乔张连良
求是学刊 2018年6期
关键词:费尔巴哈主体性黑格尔

杨乔乔 张连良

关键词:理性形而上学;实践;黑格尔;费尔巴哈;马克思

作者简介:杨乔乔,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博士研究生(长春  130012);张连良,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春  130012)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资本论》及其当代价值研究”(16CKS001)

DOI编码:10.19667/j.cnki.cn23-1070/c.2018.06.003

伴随着现代性批判成为一个热门课题,现代性产生的原因——近代认识论转向之后确立的“主体性”思想——成为我们批判的重要靶子之一。在近代哲学中,主体一度被当作知识的基础和逻辑的基点,并且以此建立起“近代主体形而上学”的大厦,这一点在德国古典哲学那里达到巅峰。而“主体性”也被认为是现代性的根本原则,马克思批判“主体性”的形上性、虚幻性、独断性和抽象性,把主体从近代哲学的语言框架中解放出来,赋予主体以实践性、价值性、现实性和具体性等全新内涵,进而提出新的主体思想批判了现代性的“弊病”。后人分别从价值伦理、社会实践、现代性、历史性等角度對马克思的“主体性”思想进行解读,并取得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成果。本文无意对这些解读做出梳理,而是认为,从马克思形成“主体性”思想的历史逻辑角度进行解读更加有利于我们全面而精确地把握马克思的“主体”思想,进而把握马克思现代性批判思想的任务与旨趣。

一、第一次转向:“理性主体”与黑格尔的“绝对主体”

一般认为,近代认识论转向之后产生的“主体性”思想是现代性问题产生的直接根源之一,或者说现代性的原则即主体性。黑格尔被认为是发现和批判现代性弊病的第一人,并且就如何克服现代性之主体性原则提出了解决方案。

在黑格尔看来,启蒙运动之前的“主体”一般是独立于人认识实践之外的一种存在,与“客体”的意义相近。伴随着资本主义和启蒙运动的发展,近代认识论发生转向。受此影响,主体的意义变为能够进行认识活动和实践活动的“自我”,自此,世界变为相对于“主体”而存在的世界。黑格尔在评价主体性就是现代性的原则时说:“只有通过我的自由思索,才能在我心中证实,才能向我证实……凡是应当在世界上起作用的、得到确认的东西,人一定要通过自己的思想去洞察。”1世界万物只有通过主体思考的东西才能称为确定的东西,世界上的一切原则只有经由主体的思想确认之后才是合理的原则。人们所关心的问题变成:主体在认识领域中的理性边界问题(以康德主义为代表),在实践领域中的安身立命问题,以及否认理性主体的认识能力和实践能力的虚无主义问题(以意志主义为代表)。而传统认识论话语中的普遍原则、世界意志、绝对上帝统统退出世人的视野。

当主体成为人们认识世界的基础和实践原则的根据之后,主体性成为现代社会的根本原则。与之相对的是,上帝被拉下神坛,上帝的普遍意志和道德的普遍法则不再是传统社会所认为的世界法则,也不再是主体的行为依据。相反,主体自身成为人的认识和实践的裁决者。黑格尔指出这种以主体理性为根基的思想原则,“反对彼岸的形而上学,反对形而上学的人为拼凑,反对神的协助、预定和谐、最好的世界等等,反对这种纯属人为的理智。它们是一种此岸的理智根据”。2主体理性拒斥传统形而上学的普遍性法则,对于解放人类思想、实现个体的自由与特殊性无疑具有进步性。然而,“如果把我们所谓的健全理智、健全理性,把那种植根于自然人的心灵中的东西当作内容和原则,所谓健全理智无非是一种自然的感情、自然的认识了”。3当我们把发自于人的自然本性和自然欲望的东西也看作是理性和个体自由的一部分,那么主体的理性就会受到自然欲望的支配。外在于主体的一切东西就会成为满足自己自然欲望的对象,一切东西都成为需要被主体改造的“客体”。黑格尔说:“人,作为一种个别的意识,他是绝对的,一切都是为他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愉快和欢乐而存在的,而他就像刚从上帝手中制造出来的天之骄子,逍遥于世界之上如同游逛于专门为他而培植的花园一样。”4当把主体作为认识和实践的依据和基础之后,世界上的一切都成为主体的“后花园”。而没有了之前的上帝与普遍性法则的约束之后,主体的欲望永远不会满足。丧失了普遍性原则作为约束之后,主体性原则不具备一种对分裂的领域(国家精神、社会制度、科学技术、道德伦理等)进行整合的同一性力量,它无法为这个分裂的现代社会提供一个普遍性的法则。伴随着主体的无限夸大而来的是环境恶化、虚无主义、道德沦丧等多种现代性难题。

主体理性的无限夸大带来的恶果是人类不能承受之重,黑格尔认为我们要想克服主体的膨胀就不能把主体看作脱离了普遍法则和绝对精神的独立存在。基于此,黑格尔把主体“实体化”看作“绝对精神”的一种表现形式。绝对精神在黑格尔那里具有“实体”的意义:一方面,绝对精神在黑格尔的思想体系中类似于上帝,一切皆为绝对精神运动发展而来;另一方面,绝对精神象征着普遍的法则和形而上学的最高依据。主体是绝对精神外显的一种表现形式,因此,主体具有了“实体”的内涵。“主体即实体”,主体的自我意识不再是属人的自我意识,而是具有绝对意义的实体性的自我意识。绝对精神在人的自我意识阶段实现了“主体”地位的承认。黑格尔认为,自然万物,比如植物只能按照自然规律的规定发展进化,因为它们不具有自我意识,它们不能够实现自我,而只能被理解为“为了人”而存在,“凡是自在的东西必定成为‘为人的对象,必定要进入人的自我意识而成为‘为人的存在”;5人则不同,人可以将一切看作为了自身而存在,为了实现人的“自我”而存在。自然物只是绝对精神外化自身的初级形态,而人才是绝对精神实现自身的最重要阶段,因为人具有自我意识,可以意识到绝对精神的存在和价值。

“实体化”的主体一方面顾及了个体作为特殊的“自我意识”所具有的独特性,另一方面这种独特性必须尊重普遍性的法则和绝对精神的规律才能够实现真正的自由。由此,黑格尔的“主体”克服了启蒙运动以来与普遍性的原则和上帝相对立的态势,而实现了与绝对和普遍的统一。独立于普遍原则和上帝之外的“主体”被重新归于上帝的“荣光”下。进而,道德秩序混乱、虚无主义等主体无约束所导致的现代性难题便不复存在。

主体不再是片面服从于自己的自然属性的存在,而是绝对精神的一个发展阶段。黑格尔用绝对精神的“否定之否定”运动证明了人作为主体的存在依据。因此,主体不再是自己自然欲望和个体意志的实践者,而是绝对精神的普遍原则的实践者。黑格尔依据“否定之否定”的辩证运动得出否定之否定的运动是自我实现自身的真正的运动。

马克思却认为,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运动只是为历史的运动找到了抽象的、逻辑的辩证表达方式。这种表达并不是对具体现实的反映,而只是抽象的形上理论。在黑格尔那里,主体概念在人产生自我意识和“主体”自觉之后就完成了;而从人的本质出发的现实的、具体的实践并没有进入黑格尔的视野。“在黑格尔那里,现实的人类个体仅仅是这一形而上学主体的体现者。”1黑格尔只是从主体的形上理性角度出发去理解人的自由,人的自由在黑格尔看来只是主体理性的自由,主体理性只有在抽象的、理性的精神中才能实现。因此,马克思一方面承认黑格尔思辨的辩证法合理性,另一方面又批评黑格尔的主体仍然只是一种“理性”的主体。马克思指出,这种“理性主体”必须现实化,必须进入实践中,“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的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的真正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关于意識的空话将终止,它们一定被真正的知识所取代,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的环境”。2马克思对黑格尔的“理性主体”提出的批判表明,黑格尔的“理性主体”并非像他自诩的那样是一个独立、自由、透明的实体。它并非本原性的建构者,相反,它被更加本原的东西所建构——这种更加本原的东西即现实的实践。

二、第二次转向:从黑格尔到费尔巴哈的“感性主体”

一个传统的误解是费尔巴哈并没有发现黑格尔的理性主体仅仅停留于神秘的、抽象的唯心领域,并没有发现黑格尔“理性主体”存在缺陷的主要原因是黑格尔辩证法的缺陷。马克思认为恰恰相反,费尔巴哈是对黑格尔的辩证法进行正面批判的第一人,“费尔巴哈是唯一对黑格尔辩证法采取严肃的、批判的态度的人;只有他在这个领域做出了真正的发现”。3黑格尔的主体是理性的、思辨的、形上的,这一点受到费尔巴哈最明确的强烈批判。

在费尔巴哈看来,黑格尔“绝对精神”的辩证运动把“主体”限制在纯粹的形上领域。黑格尔把绝对精神看作一切知识的前提,而主体的人、现实社会与自然只是绝对精神的“外显”,“在黑格尔这里,一种特殊的历史现象或存在的整体性、绝对性被当成了宾词,所以独立存在的各个发展阶段……只不过是作为一些影子、一些环节、一些以毒攻毒的点滴而继续存在于绝对阶段中”。4费尔巴哈指出,黑格尔“颠倒”了现实世界与主体的关系,现实世界被理解为主体设定的世界,一个被主体设定的“客体”;而作为绝对精神一个发展阶段的主体,只是抽象的、形而上的理性。近代以来主体性被无限夸大的局面在黑格尔这里并没有获得缓解。因为黑格尔的主体仍然是“理性主体”,主体的理性功能被无限制地夸大的现状并未改变,而理性的夸大是现代性弊病产生的根源。

理性之所以能够被无限夸大是因为对感性的忽视,费尔巴哈因此将“我思故我在”颠倒为“我欲故我在”,认为理性不是知识与道德的基础,感性的实践才是一切知识的基础。费尔巴哈认为,只有那种不需要任何证明的东西才能作为知识的根基,这就是感性。“只有那种直接通过自身而确证的,直接为自己做辩护的,直接根据自身而肯定自己,绝对无可怀疑,绝对明确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和神圣的。但是只有感性的事物才是绝对明确的;只有在感性开始的地方,一切怀疑和争论才停止。”1费尔巴哈的感性思想来源于康德,他继承了康德的观点而把感性与实践看作一种发自主体内心深处的东西:实践是一种发自主体内心的非对象性的道德践履,感性则是一种使得主体自身感到愉悦的内在感知。与黑格尔把绝对精神看作第一性而把现实世界看作第二性不同,费尔巴哈是把感性实践的主体看作第一性的。费尔巴哈提出:“感性的个别的实在性,对我们来说是一个用我们的鲜血来打图章担保的真理。”2只有从我们的感性实践出发,才能获得唯一的真理。

同时,费尔巴哈认为客观的现实世界并不是主体的设定,而是客观存在于那里的、不可更改的实体,“自然界从何而来呢?它是来自自身”,3“自然界里也没有什么神来统治,有的只是自然的力量,自然的法则”。4费尔巴哈提出自然界是客观的,这一点深深影响了马克思,马克思曾经称赞费尔巴哈是伟大的“唯物主义者”。然而,马克思很快就扬弃了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而提出“新唯物主义”。因为,对费尔巴哈而言,他周围的感性世界是某种原始以来就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他并没有发现世界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辩证运动的结果。马克思指出:“历史不外是各个时代依次交替,每一时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遗留下来的材料、资金和生产力。由于这个缘故,每一代一方面在完全改变了的条件下继续从事先辈的活动,另一方面又通过完全改变了的活动来改变旧的条件。”5现实世界应该是发展变化的,应该是可以被主体在某种程度上进行改造的;费尔巴哈的现实世界却是不可改变,没有变化的。这主要是因为,费尔巴哈的感性实践是无内容、无对象的实践,只是一种内心的感觉。马克思指出,费尔巴哈的感性实践实质上只是一种感性直观,是一种脱离了现实社会的实践。因此,费尔巴哈无法通过实践认识到现实世界的变化。

费尔巴哈的主要缺陷即在于僵化地、片面地理解人的感性实践活动,把感性实践活动看作外在的、客体式的活动,而不是内在于人的主体式的活动。马克思因此批判道:“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6费尔巴哈的人不是处于社会关系中的人,而是纯粹理论视域中的人,是感性的对象而不是感性的活动。“费尔巴哈从来没有看到真实存在着的、活动的人,而是停留在抽象的人上。他没有批判现在的生产生活关系,因而他从来没有把感性世界理解为构成这一世界的个人的、共同的、活生生的感性活动。”7脱离了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具体内容,费尔巴哈所谓的“感性主体”仍然是一种抽象。尽管费尔巴哈的著作中,对于“实践”“生活”的运用一点也不比马克思少。但是,在马克思看来费尔巴哈的“实践”是抽象的、唯心主义的主体,他不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的具体的、现实的意义。

因此,费尔巴哈的理论对现代性问题缺乏革命性的批判,对现实社会中已经遭遇了的各种现代性问题,诸如环境污染、道德滑坡等现象无法做出正面的回应。按照费尔巴哈的理论,各种现代性弊病的存在反而是合理的。费尔巴哈不理解世界就是處于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他只是采用感性直观的方式去理解世界。因为,“它不能把世界理解为一个过程,理解为一种处在不断的历史发展中的物质。这是同当时的自然科学状况以及与此相联系的形而上学的即反辩证法的哲学思维方法相适应的”。1费尔巴哈放弃了把世界看作一个变化发展的过程,这是与他放弃了黑格尔的辩证法相适应的。尽管发现了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性、抽象性等缺陷,但是费尔巴哈完全放弃了黑格尔的辩证法。费尔巴哈放弃了黑格尔的辩证法也就放弃了辩证法中所蕴含着的不断运动发展的过程,和一件事物在发展变化中被另一事物所扬弃的客观规律。黑格尔的辩证法并非一无是处,最起码他的辩证法是西方两千年思想史的精华和集大成,他的辩证法是对现实事物运动发展规律的客观揭示。马克思称费尔巴哈为“直观的唯物主义”。“直观的唯物主义,即不是把感性理解为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至多也只能达到对单个人和‘市民社会的直观。”2这种直观的唯物主义一方面把世界看作永恒的、不可随人类意志为转移的客观世界,另一方面把实践看作没有对象、无法与现实世界发生关系的“直观”。因此,马克思希望通过吸收黑格尔的辩证法与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提出一种新的思想。

费尔巴哈希望用“实践主体”批判黑格尔的“理性主体”。他的做法是对的,但是他做得不够彻底。这种不彻底性表现在:第一,尽管费尔巴哈发现了自然界的第一性以及感性实践的重要作用,但是在费氏那里,实践只是一种感性直观,而不是现实的、具体的、有对象的实践。因此费尔巴哈并没有跳出唯心主义不关注现实的窠臼。第二,尽管费尔巴哈发现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性和形上性,但是他完全抛弃了黑格尔的理性的辩证法,这导致他的思想只能运用感性直观作为工具,感性直观不能发现现实世界的运动变化,也不能够与现实世界发生具体的关系。因此,费尔巴哈的努力最终失败了,马克思接起了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大旗,希望提出一种“新唯物主义”。

三、第三次转向:从费氏到马克思的“实践主体”

1842年以后,在《莱茵报》担任编辑工作的经历使得马克思对德意志的社会现实有了全面而深入的认识。尽管他只从事了一年这一工作,但是他发现了很多他在书籍和校园里无法发现的具体的、现实的时代问题。自此之后,马克思开始把目光更多地投向社会现实问题,投向人的解放和主体的自由问题。他赞同恩格斯的主张:“目前首先需要我们做的,就是写出几本较大的著作,以便给许许多多非常愿意干但自己又干不好的一知半解的人以一个必要的支点。”3因此,当马克思在超越了黑格尔主义、费尔巴哈主义之后,他要做的即扬弃黑格尔、费尔巴哈的理论缺陷,综合二者的优点以及其他优秀思想,结合社会现实问题,提出一种“新唯物主义”理论。

一方面,马克思批判黑格尔的理性主体只是出发于神秘辩证法的主体思想。“社会生活的本质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导致神秘主义方面去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4以神秘的辩证法进行阐释的“主体”同样可以用现实的实践的辩证法进行阐释。

另一方面,马克思又批判费尔巴哈的主体只是一种感性直观的、脱离现实实践的主体,并且这种主体把辩证法的“合理内核”也抛弃了。不能否认的是,尽管称费尔巴哈思想为“旧唯物主义”的阶段;但是马克思的“主体”思想受到费尔巴哈“实践主体”的直接影响。

首先,费尔巴哈指出:“思维与存在的真正关系是这样的:存在是主体,思维是宾词。思维是从存在而来的,然而存在并不来自思维。”1马克思赞同费尔巴哈把存在看作第一性、思维看作第二性的做法,提出物质或者存在是产生思维或者精神的来源,主体的主观能动性的发挥必须尊重客体的客观规律。但是,马克思不赞成费尔巴哈把存在或者现实世界看作永恒不变的观点,而是认为现实世界无时无刻不处于辩证的运动发展过程中。

其次,费尔巴哈提出感性实践才是主体能够认识事物的真正基础,“感性的本质,并不是精神的一个属性或一个附属物,反之,精神是感性的本质的一个属性……感性是理性、精神的基础、前提”。2马克思继承了费尔巴哈对感性实践之基础性作用的论断,指出,“感性必须是一切科学的基础”。3主体的感性实践是产生一切科学知识的基础,主体的意识只是主体实践后产生的反应。然而,马克思并不赞成费尔巴哈把感性实践仅仅局限于“感性直观”的做法,而是认为感性实践必须与现实的社会发生联系,实践必须有具体的、现实的对象。

由此,马克思把费尔巴哈的“感性直观”改造为“感性实践活动”。实践即主体从事改造自然的同时又提升自我的生产活动,实践“不但生产自身,而且再生产自然界”。4实践尤其是物质生产活动是现实的人得以成为人的一个基本前提。马克思认为真正的人就是现实的、具体的、实践的人,实践或者说劳动是主体改造自身与改造自然界的统一。“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引起的,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人自身作为一种自然力与自然物质相对应。”5劳动者通过实践劳动一方面使得自然的形式发生了改变,使得世界被主体所改变;另一方面又使得主体在这种改变中实现了自己的实践目的,也实现了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人的肉体、人的感觉、人的意识精神甚至人的生命意义都是实践活动产生出来的。整个世界历史是伴随人的实践而诞生的。因此,马克思认为人是社会实践活动的产物,在现实的物质生产条件中,从事实践活动的主体既是这种社会实践活动的出发点,又是这一活动的结果。首先,人在生产实践活动中创造了人化自然、人类社会甚至人自身;其次,生产实践是人类发展的基础,人的根本的存在方式是实践运动的根基。

马克思超越了费尔巴哈的另一个主要表现是,费尔巴哈在批判黑格尔“理性主体”的同时,完全抛弃了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而马克思认为主体的实践活动必须与辩证法统一起来。马克思同样批判黑格尔基于主体的辩证法思想,但是这种批判是一种继承的批判。马克思批判黑格尔的主体辩证法思想是对近代以来整个西方“主体性”思想的批判,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最后部分的一个主要批判即针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近代主体哲学的批判”。黑格尔的主体形而上学不是作为 “近代主体形而上学的一种”,而是作为“近代主体性形而上学的一切”受到马克思的批判。6同时,马克思对黑格尔主体性形而上学的批判是通过对黑格尔主体辩证法的批判完成的。马克思认为,黑格尔的主体辩证法是“神秘的主体—客体,或笼罩在客体上的主体性,作为过程的绝对主体,作为使自己外化并且从这种外化返回到自身的,但同时又把外化收回到自身的主体,以及作为这一过程的主体;这就是在自身内部的纯粹的、不停息的圆圈”。7纯粹的、永不停息的圆圈运动就是黑格尔所谓的辩证法的运动。黑格尔通过辩证法的圆圈似的运动一方面使得主体绝对化,或者说使得主体与绝对精神统一起来;另一方面使得客观的自然界在主体外化自身的过程中“释放”出来。绝对精神由于“对自身感到无限的厌烦,由于对内容的渴望,所以抽象思维者在某些虚假的甚至还是抽象的条件下决心放弃自身,亦即决心把那个只是作为抽象作为思想而隐藏在它里面的自然界从自身释放出去”。1当主体把自然界从自身中释放出来之后所得到的自然界,只是一种抽象的自然界,因为这种自然界只是主体的设定和黑格尔神秘辩证法的演绎。这导致从绝对精神出发的主体无法对自然与现实社会提出批判,因为一切出于主体的设定是对现实社会各种问题的一种默认,即凡是存在的即合理的。

因此,马克思提出要对黑格尔的辩证法进行“颠倒”。这种“颠倒”已经为人所熟知,即不是完全抛弃黑格尔的辩证法,而是刺破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外殼”而发掘出“合理内核”。经过颠倒之后,辩证法的主体就不再是从绝对精神演绎而来的理性主体,而是现实社会中实践的、具体的人;自然界也不再是通过主体的外化而释放出来的抽象自然界,而是客观存在的、具有自身发展规律的现实世界;人的实践也不再是抽象的纯粹理论活动,而是实践的、对象性的现实活动。因而,马克思辩证法的基础就由抽象的理性转变为现实的实践,辩证法的性质就由唯心辩证法转变为唯物辩证法,马克思实现了辩证法与实践的统一。

经由马克思对费尔巴哈和黑格尔的双重超越之后,一方面,现实世界的运动发展是一个辩证的发展过程,另一方面主体对现实世界的理解也是一个辩证的发展过程。主体的人从抽象的人转变为现实具体的人,主体实现了理性与感性、理论与实践的统一。由此,主体的狂妄自大被实践的现实所限制,现代性的虚无主义被现实的具体丰富内容所取代。

结    语

当马克思的主体性思想实现了对黑格尔与费尔巴哈的双重超越之后,我们应该如何理解马克思主体性思想的本质呢?海德格尔认为,马克思的主体仍然是黑格尔意义上的理性主体,“尽管马克思对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提出了批判,但是马克思在经验异化之际,深入到历史的一个本质性维度中”。2马克思尽管批判了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但是马克思的实践仍然是基于理性主体的实践,这与理性主义主体性哲学从主体的实在性出发来理解主体的做法并无区别。与海德格尔相反,普列汉诺夫在自己的著作中宣称马克思的主体与费尔巴哈的主体是一个东西,二者都是坚持唯物主义的主体。3

如果我们把马克思的主体理解为黑格尔的理性主体,那么理性主体所具有的狂妄自大倾向就没有被克服;如果我们把马克思的主体理解为费尔巴哈的感性直观的主体,那么主体就不能对现实社会的弊病进行改造。因此,无论把马克思的主体理解为黑格尔主义还是费尔巴哈主义的主体,都不能揭示马克思的主体何以能够对现代性的弊病进行有效救治。我们知道,马克思主体性思想的一个主要功绩就是批判现代性,使得现代性不再束缚主体的自由。因此,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与费尔巴哈二者思想中的精华,使得主体实现了理性与感性、理论与现实的统一。黑格尔只是以绝对主体设定客体的合理性,而费尔巴哈认为主体对现实客体无能为力,只能听之任之,马克思则真正实现了主体与客体、历史与实践的统一。理性的主体只有与现实统一起来才能成为真正的主体。在马克思那里,理性的主体与现实之间存在着内在的关联,现实是相对于主体而言的现实,主体是相对于现实而言的主体。马克思的“主体性”思想正是从现实实践中的这一“双重维度”出发,来批判现代性的弊病。

近代理性形而上学自笛卡儿开始到黑格尔以来确立起来的主体性思想表面看来是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等思潮影响的结果,实际上是由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影响产生的。现代西方社会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一切都在围绕“资本”而运转,即通过交换关系和交换原则而运转。这种“以资本增值为目的的交换关系所造成的同一化时空,实际上就是理性形而上学同一性逻辑和力量的现实体现,也即资本逻辑在时空中具体展开的人的世界及其历史”。1现代社会的运行规则实际上是以理性形而上学及其背后的资本为支撑的规则,人的发展被物的发展所约束,人类历史不再是人类自身发展的历史,而是资本发展的历史。人类的历史转变为资产阶级社会所特有的资本与理性形而上学联姻的历史,现实的资本与理性形而上学相互以为奥援。因此,单纯从理性形而上学出发的黑格尔主体性思想因为忽视了现实而必将被批判和扬弃。“在资产阶级的世界里,最绝对可靠的出发点是资本的同一性,资本的同一化的过程与怀抱包罗万象的笼而统之的哲学的企图在本质上是一样的……绝对精神幻化成了‘资本在现实经济中作为‘普照的光的统治地位。”2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与理性形而上学的这种同一统治了整个现代社会的一切,这种统治使得人的现实的主体性丧失。丧失主要表现为人手段资本与理性形而上学的双重统治:一方面,理性形而上学转化为资本主义社会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和主导话语;另一方面,资本作为资本主义社会中“看不见的手”统治着人们的现实生活。资本与理性形而上学二者共同的抽象化和形式化的本质使得现代社会中的差异性和各种具体内容被夷平。人的个体性和差异性被一种普遍性和世界性的力量所控制,现实的主体性由此丧失。

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就是透过资本与理性形而上学的外表,看清真正的、具体的人被抽象的力量所控制的现实。而破除抽象力量对个人的统治,重新恢复个体的差异与独立,便成为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的根本旨趣。马克思批判现代性就是为了使人的生命摆脱被抽象化的命运,从而拯救人的具体性和丰富性,从而确立人的现实的主体性。

[责任编辑 付洪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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