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庞公是我师

2018-01-18 09:57李刚
北方文学 2018年35期
关键词:袁宏道接受

李刚

摘要:袁宏道在其去吴远游和归隐流浪期间的诗文中曾多次提及唐代居士庞蕴,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其人格精神和禅学理念的极力推崇。袁宏道写庞蕴的相关诗句及其论说佛禅的大量文字,体现了他对庞蕴禅学思想,特别是“日用事无别,唯吾自偶谐”,“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生活态度的接受。主要原因在于:一是受到李贽对庞蕴推崇的影响;二是两人所处时代文化背景、人生经历和性格志趣有诸多相似之处。

关键词:袁宏道;庞蕴;禅学思想;接受

袁宏道作为晚明文学革新派的代表性人物,不仅以其诗文成就和“性灵说”的文学主张闻名于世,并且以巨大的禅学成就而在《居士传》中占有一席之地。他的禅学思想来源比较复杂,但其中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其禅学倾向曾受到唐代居士庞蕴的影响。袁宏道在诗文中曾经多次提及庞蕴禅,本文拟从这些“庞蕴诗”的创作时间出发,进而探讨袁宏道对庞蕴禅学思想的接受情况及其原因。

一、袁宏道“庞蕴诗”的写作时间

本文所涉及袁宏道写庞蕴诗文共十五首(篇),就其中的十二首诗而言,万历二十五年(1597)至万历二十六年(1598),共四首:《述内》、《得罢官报》、《闲居雑题》其二、《丁酉十二月初六初度》其三。万历二十八年(1600)至万历三十四年(1606),共六首:《和散木韵》其二、《和散木韵》其七、《和东坡聚星堂韵》、《暑中舟行入村舍偕冷云及明教居士》其二、《刘元质宅宴得金字》、《乙己初度口占》其一。可以看出,袁宏道的“庞蕴诗”几乎都作于去吴远游或者归隐柳浪期间。

这是一个值得引起我们注意的现象。为什么袁宏道唯独在这两个阶段提及庞蕴最多呢?

在吴县时,忧愁苦闷不绝如缕,屡发为官之苦:“宦博人间累,贫遭妻子怜。一官如病旅,直得几缗钱。”(1)(《荒园独步》)“子曰爲官苦,予嗟行路难。各自相慰劳,言言沁肺肝。”(2)(《别龚散木》)为官甚苦,屡次乞归,却未经准许:“不放陶潜去,空陈李密情。有怀惭狗马,无路达神明。”(3)(《乞归不得》)几经周折,终决意挂冠归去。初到无锡,其诗云:“订将白石成知己,掷却乌沙是野人。漏水销来杯不尽,当轩鹦鹉亦留宾。”(4)(《元宵饮华中秘宅上》其二)而当其在远游途中得到罢官报时说:“拟将心事寄乌藤,料得前身是老僧。病里望归如望赦,客中闻去似闻陞。”(5)(《得罢官报》)此时,甚至把得准辞官看成是上天的眷顾:“一病几作吴鬼,幸而得请,此天怜我也。”(6)(《黄绮石》)辞官后的轻松愉悦之情,溢于言表。

此后,“访故人陶周望诸公,同揽西湖、天目之胜,观五泄瀑布,登黄山、齐云。恋恋烟岚,如饥渴之于饮食。”(7)摆脱了在吴县令上的一身烦恼,与众友同观仓海、共访名山。而且时时讨论玄奥的禅学思想和人生哲理。在归隐柳浪期间,袁宏道更是以习禅为业,过着率性自然、无忧无虑的闲适生活。他“偕中道与一二名僧共居焉,潜心道妙”,(8)并“日课《宗镜》数卷,暇即策蹇至二圣寺宝所禅室宴坐,率以为常。”(9)其无日不禅、废寝忘食、如痴如醉的习禅精神可见一斑。

二、袁宏道对庞蕴禅学思想的接受

袁宏道去吴远游和归隐流浪期间的诗句中有着众多关于庞蕴禅的书写:

酒障诗魔都不减,何曾参得老龎禅。(《闲居雑题》其二)

南北宗乗参取尽,龎家别有一枝灯。(《得罢官报》)

禅锋示妻子,输我作龎公。(《和散木韵》其二)

杨岐偈子再三题,龎老机锋时一瞥。(《和东坡聚星堂韵》)

这些提到庞蕴的诗都与学禅有关,或体现出时常参悟庞蕴禅的行为习惯,或表达出庞蕴禅与众多禅法不同的观点态度,或流露出对庞蕴禅的真谛求之不得的急切心理。

那么,“老庞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禅,让袁宏道如此着迷?袁宏道对庞蕴禅的接受又主要有哪些方面呢?

首先,是对于佛性与人生之间关系的认识。庞蕴是临济宗江西马祖道一禅师法嗣,其禅学思想受到马祖道一的深刻影响。他对道一“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10)(《丹霞和尚》)以及“心外无别佛,佛外无别心”(11)的主张领会得较为透彻。(《丹霞和尚》)庞蕴摈弃习禅过程中那些繁琐的外在形式,主张向内寻求,获得心灵的自由。他也“深深体会到人们的日常生活本身就具有终极真理,现实的心灵活动的全部就是佛性的显现”(12),并努力践行“即事即理,都无所碍”、“着衣喫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更有何事”(13)的禅学理念。尽力使禅变得生活化和世俗化,从而缩小禅理与人生之间的距离。

袁宏道的禅学思想也更多体现在对生活事理方面得重視:“夫进退,事也;非进退,理也;卽进退,非进退,事理无碍也。进不碍退,退不碍进,事事无碍也。”(14)(《曹鲁川》)把禅的迁流不息与进退事理联系起来,这与“即事即理,都无所碍”有相似之处。进一步讲,袁宏道禅学思想的实践色彩也较为浓厚:“唯禅也,不可行不可知。孔子曰:‘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庄子亦曰:‘“知止其所不知,至矣。”(15)为了阐明行与知的关系,甚至拿孔子和庄子的观点来增强其说服力。相对于道一的“着衣喫饭”和庞蕴的“运水及搬柴”而言,袁宏道将禅从“日用事”上升到了理论与实践关系的高度,更明显地用来指导现实人生:

学道人须是韬光歛迹,勿露锋芒,故曰潜曰密。若逞才华,求名誉,此正道之所忌。……自谓吾侪不与世争名争利,只学自己之道,亦有何碍?然此正是少不更事,自今观之,学道不能潜行密证,乃大病也。……至于学道之人,晓得几句道理,行得几件好事,其愤世嫉俗尤甚。此处极微极细,最难拔除。若能打倒自家身子,安心与世俗人一样,非上根宿学不能也。(16)(《德山麈谭》)

学道人应该“韬光养晦”、“潜行密证”,最终“打倒自家身子,安心与世俗人一样”,这才算是“上根宿学”。其“与世俗人一样”的观点,是对庞蕴“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的充分发挥。袁宏道和庞蕴对禅与生活的态度是一致的,都认为佛性在于自心,在于实实在在的人生事务之中。

其次,是对习禅方式的选择。对佛性与人生关系的认识决定着其对习禅方式的选择。庞蕴继承了道一“即心即佛”的理念,认为“万法从心起,心生万法生。”(17)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新的禅学思想。认为修禅,不在静坐苦参,也不在经藏戒律和文字义理:“参禅者和世俗人的区别仅在于生活态度的不同,即无是非,无取舍,凡事不执着,不矫揉造作。”(18)庞蕴偈中的“日用事无别,唯吾自偶谐”和“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就是对“着衣喫饭,长养圣胎”最具体生动的阐释。习禅没有一定的模式可循。

袁宏道认为:“既爲之禅,则迁流无已,变动不常,安有定辙?而学禅者又安有定法可守哉?”(19)(《曹鲁川》)既然学禅者没有定法可守,那么打坐参禅、恪守经律文字的习禅方法也犹如缘木而求鱼、毫无效果。他说:

人人皆有定,不必瞑目静坐,方为定也。(《德山麈谭》)

不落眼耳鼻舌身意曰我,不从语言文字入曰闻。(《德山麈谭》)

只是人情习闻习见,自以为有道理,其实哪有道理与你思议。(《德山麈谭》)

世岂有参得明白的禅?若禅可参得明白,则现今目视耳听,髪竖眉横,皆可参得明白矣。(《答陶石篑编修》)

不难看出,在反对通过苦参和习律而悟道这一点上,袁宏道与庞蕴的“不假坐禅持戒律,超然解脱岂劳功”(20)如出一辙。他反对“坐禅持戒律”,也反对顿渐优劣之分,他说:“彼以‘本来无一物与‘时时勤拂拭分顿渐优劣者,此下劣凡夫之见耳。尚未得谓之开眼,况可谓之入道与?”(21)(《答陶石篑》)不仅将“分顿渐优劣者”看作是没有“入道”,而且认为是未得“开眼”的“下劣凡夫”,鄙薄之情相当强烈,反对态度极为坚决。对本来就存在着很多争议的《坛经》,袁宏道持有辩证审慎的态度,并以自己的理解对“其贋与其俚而复者”(22)(《坛经节录引》)进行大胆的删减而作《坛经节录》一书。

总之,袁宏道和庞蕴都认为,佛性存在于自身或者人的本心,并体现在穿衣吃饭、运水搬柴的日常生活当中;两人也都反对诵经打坐、苦参禅理的学佛方式。袁宏道对庞蕴禅法义理的多次称扬及其“酒障诗魔都不减”“白首庞公是我师”的直白表述,让我们看到了袁宏道对庞蕴某些方面禅学思想,特别是其放任自然的生活禅的接受。

三、袁宏道对庞蕴的推崇及其原因

《五灯会元》记载:“襄州居士庞蕴者,衡州衡阳县人也。字道玄。……唐贞元初谒石头。”(23)袁宏道说:

蛮歌社酒时时醉,不学龎家独跳禅。(《乙己初度口占》其一)

龎公见亦悔,湘水错沉金。(《刘元质宅宴得金字》)

角巾散带亦何爲,白首龎公是我师。(《丁酉十二月初六初度》其三)

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庞蕴的极度推崇和对庞蕴禅的无比青睐。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

首先,受李贽对庞蕴推崇的影响。周群先生在《袁宏道评传》中称袁宏道“对于禅门居士庞蕴曾屡屡提及,这或许与李贽有关,李贽亦推崇庞蕴。”(24)李贽曾说:“庞公,尔楚之衡阳人也,与其妇庞婆、女灵照同师马祖,求出世道,卒致先后化去,作出世人,为今古快事。”(25)(《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書》)可见,李贽对庞蕴也是非常推崇的。因此,深受李贽影响的袁宏道推崇庞蕴也就不难理解了。

其次,从二人所处的时代背景来看,庞蕴“基本生活在唐诗史上的中唐时期,此时正是唐代社会剧烈变革,同时也是诗坛变化求新之时。”(26)而袁宏道处在晚明文学思想剧烈变革和文学求新的时期。社会文化、文学思潮激烈错动的时代背景,使得袁宏道把庞蕴看做隔代知音成为可能。

从人生经历和志趣来看,两人都有着由学儒到习禅的经历。据《五灯会元》载:庞蕴“世本儒业,少悟尘劳。”(27)(庞蕴居士》)曾与丹霞和尚“同侣入京求选”,(28)(《丹霞和尚》)后在家习禅,“志求真谛”,(29)(《庞蕴居士》)“旷情而行符真趣,混迹而卓越人间,寔玄学之儒流,乃在家之菩提。”(30)(《庞居士》)与当时的诗人和僧人或隐居山林共磨佛禅玄理、或观光游览同赏严峦雾霭,成为皈依佛教的居士。袁宏道“喜读先秦两汉之书”(31)(《石浦先生传》)熟悉孔孟之道,甚至在谈论佛禅之时也能对儒家思想信手拈来作为引申对比的材料。他曾进私塾、入乡校,参加科举,去吴县令、偕友同行,闲居柳浪、自性旷达,徘徊于仕与隐之间,习禅学佛,但不剃染,佛学修养较高、禅学著作颇丰,从而在《居士传》中有一席之地。

袁宏道对庞蕴高度赞扬、推崇备至,在《与友人》中说:“应世者,以世为应迹而应之者也。如周濓溪、龎道玄其人是也。应亦出也。”(32)把庞蕴看作以出世为应世的典范,又在《梅客生》中说:“家弟自云中归,极口称梅开府才略盖世,识见絶伦,且意气投合,不减龎道玄之遇于节使也。”(33)把梅开府比作庞蕴,对梅开府的高度赞扬实际上体现了对庞蕴的无比敬仰之情。

综上所述,袁宏道写庞蕴的诗文主要集中在其出游或者闲居之时,从中可以看出袁宏道对其人格精神的推崇以及对其禅学思想的接受。而这也是他从思想上进一步领会,从生活上更好地实践其禅学理念的良好时机。袁宏道对庞蕴禅的青睐显示了其禅悦倾向。他赞同庞蕴居士日用禅的思想,并且向往其任运自然、放浪形骸的生活态度。

注释:

袁宏道著,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校》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21頁。

《袁宏道集箋校》卷三,第128頁。

《袁宏道集箋校》卷三,第118頁。

《袁宏道集箋校》卷八,第339頁。

《袁宏道集箋校》卷八,第1340頁。

《袁宏道集箋校》卷六,第309頁。

李健章:《〈袁中郎行狀〉箋證》,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91頁。

《〈袁中郎行狀〉箋證》,第224頁。

《袁宏道集箋校》附錄三《序跋》,第1707頁。

靜、筠二禪師著,孫昌武、伊川賢次等點校:《祖堂集》卷四,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610頁。

《祖堂集》卷四,第611頁。

周裕鍇:《禪宗語言》,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0頁。

普濟著,蘇淵雷點校:《五燈會元》卷三,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28頁。

《袁宏道集箋校》卷五,第254頁。

《袁宏道集箋校》卷五十四,頁1578。

《袁宏道集箋校》卷四十四,第1283頁。

計有功:《唐詩紀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741頁。

周裕鍇:《禪宗語言》,第31頁。

《袁宏道集箋校》卷五,第254頁。

《唐詩紀事》卷四十九,第741頁。

《袁宏道集箋校》卷二十二,第785頁。

《袁宏道集箋校》卷三十五,第1117頁。

《五燈會元》,第187頁。

周群:《袁宏道評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44頁。

李贄:《焚書續焚書》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9頁。

崔淼:《從龐蘊居士詩偈看其三教合一的哲學思想及詩學價值》,《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11月,第14卷第6期。

《五燈會元》卷三,第187頁。

《祖堂集》卷四,第209頁。

《五燈會元》卷三,第187頁。

《祖堂集》卷十五,第699頁。

袁中道:《珂雪齋集》卷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707頁。

《袁宏道集箋校》卷四十三,第1260頁。

《袁宏道集箋校》卷五,第23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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